土的伤痛
2022-06-16宋扬
宋扬
“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
——《庄子·在宥》
一
土从大地上站起来,立而为墙,土地只是完成了一次外型上的物理改变。墙体是土,房顶是土中长出的毛竹、蓑草、稻草或麦秸杆。水归其壑,土返其宅,某一天,土墙倒下去,在风中、在雨中软烂为泥,又以物理的方式与大地合二为一,浑然一体。这是一个原始而自然的闭环。
石灰石和粘土合体,高温是火热的婚床,催生出城市建设不可或缺的水泥;铁矿石在烈火中淬炼,化为钢铁,铁骨铮铮。就本质而言,钢筋水泥依然是土地的孩子,却早已离经叛道。钢筋水泥带着仅存的丝丝毫毫土地的质性逃离大地,向高处一米一米延升,可与天公试比高。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钢筋水泥撑起的摩天大厦与它们脚下的土地,像极了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与母亲——那是粘合不到一起的磁铁的同极。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逃离自己,土地痛惜,土地无奈——十年或二十年,那些土做的墙还将认祖归宗,以土的身份回归土地怀抱;一百年、一千年以后,土地如何才能融软那些钢筋水泥冰冷坚硬的心!
二
《周易·象传》中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土地既生长鲜花遍野,也接纳人类制造的一切垃圾——干的,湿的;能回收的,不能回收的;可降解的,不可降解的。土地隐忍,鲜花摇曳,它不笑;垃圾遍地,它不怨。土地只是默默目击世间万物的出现与死亡在自己的身体发生。
论土地对垃圾的消解力,僻远荒村完胜繁华市区。叶落一片,在农村,无人在意;在闹市,竟成环卫工人的宿敌。落红带情,纷纷入地,在土里,化作护花春泥;在柏油路,车轮碾过,雨一下,它们只能淌成一地散发腐朽气息的烂泥,让走在上面的人们蹑手蹑脚,小心翼翼。
土地与日月星辰相照望,上纳风雷雨雪,下养虎豹虫蚁。土地滋养植物、动物,植物以落叶、以枯枝、以零落成泥的消失滋养土地,动物以粪便、以骨肉分解重归土地。土地出产粮食、蔬菜、瓜果供人类食用;土地出产树木、钢筋、水泥供人类使用。人类将废弃物全部抛还土地。钢筋水泥如何反哺土地?土地与人类曾双向滋养,投桃报李,而今,只剩人类对土地的单边掠取。人类制造的生活垃圾即便采用焚化、堆肥、分选回收等方法进行处理,也总有一些剩余物需要采用以土填埋的方式做最后处理。人类觉得土地有肚量,肆无忌惮。土地隐忍包容的极限确乎没有穷尽?
主观行为也罢,面对垃圾成山之现状所做的无奈选择也罢,人类正在逼近那个极限。土地是我们的遮羞布,土地替我们藏污纳垢。日本科幻小说家星新一的作品《喂,出来!》中,那些人类制造并被倒入大地深洞的垃圾会不会井喷如雨?真到那一天,人类可能只能离开地球,流浪星际。但就人类目前掌握的科技能力,人类仅能以“月球”作“地球”之备份。月壤并不能让植物生长。移民月球,目前看来,还只是一个遥遥无期的伪命题。
一个城市,只会统计人均占有多少住房面积,占有多少公共资源,享有多少医患比。无人关心,大都市动辄上百平方公里的水泥地下,有多少沉重的呼吸急促奔向那一小块一小块裸露的土地。声音在一棵棵树下汇聚、喷涌,叫人想起夏日池塘的水面上,缺氧的鱼儿朝向天空的嘴巴。嘴,密密麻麻;人,不寒而栗。
三
土地有双重身份——农村的,城市的。乡村与城市的土地都以自己的方式消解并重构着属于自己的价值体系。
数年前的乡间,土地黝黑的、赤红的、黄褐的肌肤只在庄稼一茬接一茬更替的间隙裸体示人。春夏秋冬,庄稼鲜活的绿、厚实的黄、苍茫的白是土地上周而复始的本色。近年,记忆中的土色淡了。春到,那些本应秧苗青青的田里,草芜杂葳蕤;冬来,枯草失去筋骨,匍匐一地。村庄远离了五谷丰登,像一个长发飘飘的姑娘,一夜间癞了头,秃了顶。青壮年不再侍弄庄稼地,那出不了几个钱。谁有权力去指责他们对“汗滴禾下土”的劳作却只能换得“粒粒皆辛苦”的收成之不满与逃离?面对荒芜之土,留守在家的老人心有不舍,却身体乏力。大多数村庄在我们的脑海里,只是过去时光的一个意象而已。
有作家说:“我鄙视一切把农村视作田园的人们,他们不能理解劳动给予身体的痛苦和重压。”该作家显然无法原谅陶渊明在“草盛豆苗稀”时,依然“悠然见南山”的神闲气定。我们往往只看到苏东坡“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的惬意,殊不知,他也有“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直把身体掏空的劳作之苦。
悠然乎?厌弃乎?无论我们对土地持何态度,美丽宁静的乡村生活确乎成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梦,美丽,虚幻,短暂。那翻滚着鸭子,清水变浊浆的水田,那被养猪场排泄的猪粪过度肥化的土地,那被收割机肆意碾压过的露出根根肋骨的土地,真正沉重的永远是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冷暖,伤痛,唯有土地自知。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对峙,更迭逃不开拉锯、撕扯、侵入,终至支离破碎,鲜血淋漓。在昏黄的天空之下,在野之土一派萧然。
我这个土地的叛逃者,从山区出走,从土地出走。我踩过松软土地的双脚走上城市冷硬平直的柏油路。我的脚,触碰不到土地强劲的心跳。我的心,听不到土地温柔的呼吸。
对土地,我是负疚的,我愧疚着诗人海子一样的愧疚——“我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谊”。每次回乡,从土地带走满后备箱的大米、蔬菜、水果时,面对日渐贫瘠的土地和母亲,我愧疚,我就是个强盗。每一次回去,对土地,我都在饮鸩止渴,涸泽而渔。我想起海子的诗: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一年的收成
取走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
埋得很深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
也太荒凉
城市在拼命向外,一环,二环,三环……拆迁,摧枯拉朽;新兴,一日千里。城市也觊觎摩天高楼夹缝中的每一寸土地。这些土地,已与粮食、蔬菜、虫蚁、蛇鼠无关,会有新的别墅、公寓、商场、写字楼拔地而起。城市寸土寸金,动辄过百万元一亩的地价催逼楼高与房价飙升并进。
城市在一天天长高,长胖。但是,我能感觉到它的外强中干,它的苍白无力。
土地总有承受不住的片刻。地震发生,土地轻轻一摇晃,踏虚凌空的人们“手可摘星辰”的诗意刹时在“危楼高百尺”的惊恐中化为乌有。直到那一刻,人们才深深体会到双脚踩在坚实土地上的现实安稳。
四
村庄与土地哺育了祖辈和我们。我们的孩子呢?当他们把麦苗认作冰箱里的韭菜,当他们以为甘蔗像稻禾一样撒播,土地已经不再直接参与他们生命成长的过程。
每次看父亲侍弄单元楼下那一排盆盆菜,我都有一种莫名的酸楚。父亲曾在一亩亩沃土里驾牛驰骋。恍惚中,又看见他站在牛拖的铁耙上,将军一般,威风凛凛。他高高扬起的铁锄就是他身先士卒的兵刃。后来,父亲离开了土地,随我进了城。我们住的小区外,有一方已被征用但尚未破土动工的荒地,父亲因没有抢到其中的一块地老哀声叹气。父亲的包产地,一整块一整块,都丢了荒。看见别人抢到城市高楼夹缝中的这一点零星之土,父亲竟羡慕不已。父亲迟了一步,所幸,一些废弃花盆里的土给予他暂时的慰藉。父亲的土地被阉割成一个个方寸咫尺的小块,他挖地的工具简单到只是一根削尖的木棍。木棍刨开小盆里的松软之土轻而易举,这种对待土地的轻佻让父亲自己都有些泄气。他像一个在战场铩羽而归的败将,退出战场后,他再没精气神带着他的老牛、锄头、扁担、箩筐、粪桶四下突击。
失去土地的父亲常被小区里的偷菜者激怒,他觉得自己对那些盆盆罐罐的所有权受到了严重挑衅。父亲并非吝啬之人,怎么就为盆里几根被人扯走的小葱、蒜苗不可释怀,耿耿于心?若非我们极力阻止,他定将愤怒升级成小区里一场指菜骂贼的独角戏。大概,在父亲心里,附着在这些不值钱的小菜上的汗水和主权已远远超越小菜的价值本身——这,才是他极力要捍卫的东西。
看米勒的油画《拾穗》,仿佛读李绅的《悯农》和白居易的《观刈麦》: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拾穗》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观刈麦》
渴求,敬仰,膜拜,土地之于生民之价值,中西方一脉相承。希腊神话称地神盖亚为万神之母,东方以后土皇地祗为大地之母。她们都掌阴阳,育万物,被世人供奉。对每个家庭、每个民族而言,土地都是母亲一样的存在,是值得祖祖辈辈、一代一代,用血肉生命去捍卫的图腾。
艾青愿化一只鸟,为土地歌唱;霍去病击败匈奴,占领河西走廊后,匈奴人悲歌——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1898年,法帝国主义向清政府提出“租借”广州湾的无理要求,得逞后,更得寸进尺,妄图扩大“租借”范围。野蛮的暴行激起了广大人民的极大愤慨,进而爆发震惊中外的抗法斗争。慑于中国人民的反抗,法国不得不将租界西线从万年桥(现遂溪县新桥糖厂附近)退至赤坎西面的文章河桥(今寸金桥)。
一寸山河一寸金,一寸山河一寸血。
五
终于明白,种地习惯已成为在土地上讨过生活的祖辈与父辈们头脑里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潜意识,他们就像一条条洄游鱼,一生都奔走在回到原乡的河流。土地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点。非此,无以解释那个抢先父亲一步的九旬老人为何拄着拐杖还去种地?在她生命的最后这段时光,土地有着灵丹妙药也无法匹敌的神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与万物一样,终究逃不过在土地里安放身体和灵魂的宿命。土地以魔幻般的手法将人类裹挟,从一开始、从人类的第一次行走开始,人类都在走向那个共同的终点——土地。
常常怀疑,也许我的故土如鲁迅说的一样:“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对土地,我是否投入了太多个体的、感性的偏颇认识?对土地,我不会像写作《大地》的美籍旅中作家赛珍珠,在一个异乡人眼里,中国的土地带着差异性、他者性、想象性。土地是我四十多岁的身体里实实在在的养分,我的生命曾长久系挂于生生之土。
妻老抱怨,说一麻袋蔬菜不过几十元钱,多了也吃不完,犯不着隔三岔五开几小时的车回老家拔菜。她哪里明白,我与土地虽然暂时断离了经济上的依靠,但内在的交往却永恒延续,相互渗透多年,已纠缠不清。况且,父亲的盆盆菜终不是长自家乡的土地——携带不了家乡土地的生命气息,终究吃不出乡愁的滋味啊!
我和摩罗一样,是“农民的儿子,而且是世世代代农民的儿子”。我也深深认同诗人牛汉的话——“人,不生在土里,沙里,还能生在哪里?”如果允许我添加,我要更准确一些地表达——“人,不生在家乡的土里,家乡的沙里,还能生在哪里?”
土地是一切生命翠色的本源,土地是人类死守的诺亚方舟。梦里,我回到故乡的土地,我的潜意识指引我的思想先于我的身体抵达。我看见无数生命在土地的胸膛生生死死,毗邻或者远离。
在乡村,工业化摧毁土地的原始生命力。土地之原生力正在逐渐放弃抵抗钢铁机器的攻击。土地流转后,机器耕种的土地之原始野性正逐渐丧失。故乡的土地上,挖掘机、推土车轰鸣,刨开田埂,填平沟壑,水田、旱地已消除个性,浑然一体。这些土地将远离水稻,远离麦子,远离玉米,价格几倍于粮食作物的经济作物将从此铺天盖地。那些不成片的沟沟坎坎的坡地,那些机器无法到达的山地,只能被孤零零遗弃。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人类以自己的思想扼杀土地的思想。土地的自然肥力被榨尽最后一丝后,只能靠化肥维持土地虚胖的肥力。传统的翻耕、施肥、排水过程被简化,千百年来,维持土地根基永在,血脉流淌的土方法被摒弃。土地的身体机能和乡村留守老人的身体机能一样,正在加速老去。
在城市,施工队掘地几米、几十米,土地和土地下的生灵被挫骨扬灰。土地的微小颗粒悬浮于城市上空,混合了来自工厂、汽车的废气,尘霾挥之不去。雨来,尘霾暂落坚硬的水泥地;雨去,尘霾再度飞起。坚硬的水泥阻挡尘土回家的路,尘土无法回归土地,成了游荡在城市上空的孤魂。
六
在我每天上班的路上,一群鸟儿定时从头顶的天空高高飞过。不远处,是城市新修的湿地公园。公园的存在,大概算是一座城市对土地最后的尊重。
显然,这不是一群外来的鸟类,丛林里的鸟不会舍本逐末,来城市定居。也许,它们是这里的土著。如今,它们也已流离失所。鸟儿如我,隔断了同土地血脉相连的脐带,也成了居无定所、叮叮当当之心无处安放的漂泊者;鸟儿如我,鲜明地感受着远离土地,生命异化的惶惑与萎顿。鸟儿并不知道自己可以迁去哪里,抑或,它们在等待树木、田园、河流、生命一个一个次第重回土地。
老家门口,水泥路铺进了村庄。每次回去,我都在土路与水泥路的交汇处长久伫望。我想,苦难泪水选择过这片土地,欢乐荣耀也选择过这片土地。在农耕文明与工业发展之间找到那个黄金结合点,或许才是土地生生不息之不二法门。对于土地,我们能做的,不应只是精神的回望,更应该疗治土地的伤痛,还土地以土地的顽强和野性,还土地以土地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