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气球
2022-06-16杨永汉
杨永汉
一
黎城县医院的中医师仲海退休了。
办完手续那天,是个星期天,晚上,他让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回来,让老婆甄秀琴做了一桌菜款待大家,庆祝这一天的到来。儿子仲新鹏举起酒杯说:老爸,你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该享几年清福了。退下来好,我祝贺你。儿媳妇王文雅也很开朗,不无幽默地说:爸,自从我走进仲家门,很少能见到你人,如果想见你,到你的中医诊室里十拿九稳。一旁添菜的老伴简直是抱怨的口气:你说对了,咱们的家不是他的家,就是他的旅馆,甚至旅馆也不如,家务活他从没有做过,冰冰小时候他基本就没有哄过。这一退休回到家里,将功补过,心思多用在冰冰身上。冰冰还用他操心吗?仲新鹏说,眼下冰冰已经上高中了,他就等着哄重孙子吧。不,爷爷还是应该操心的,正啃着一个排骨的冰冰调侃地说,我想考一所好点的医科大学,还需要爷爷发挥专长,多给我传授一点他的医学绝技,让我以后好好地为人民服务呢!
看看,看看,提了一大堆意见,仲海夹起一个鸡腿放到孙子冰冰面前的碟子里,说,以前我忙于工作,以后有大把的时间,我会好好关照冰冰,让他继承我的医学事业,好好做一个好医生。
我不同意,仲新鹏说,想让他学财会或者计算机,这些是热门专业,出来好找工作。我为啥没有让他学医呢?就是看到老爸太辛苦了,就想着让冰冰能有一份清闲的事儿做就行了。
我不赞同,王文雅持反对态度,以后的事情由孩子做主,自己做选择,干好干坏他不埋怨。我支持文雅的想法,仲海想了想说,他想干啥就干啥。他知道,自小冰冰就有学医的兴趣,这也迎合了他的心思。
随后,大家围绕着冰冰的未来学业各自说了不少看法。冰冰呢,坐在一旁吃着红烧排骨,好一会儿不吭声。他有他的想法,虽然说学医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就这样做个医生,一生平平淡淡,他并不满足。平心说,他嘴上说想学医,实际骨子里总有一种反叛意识在作怪。他最渴望的是走艺术这条道路,比如唱歌、画画、当演员,说出来都是爷爷和爸爸妈妈皱眉头的事情,所以他就免谈。以后看情况而定,到高考的时候,报什么专业毕竟自己可以做主。
几个人在吃饭的间隙谈些物价的飞涨,猪肉已经是十多块钱一市斤了。说话间几个人饭吃过把碗放下,各忙各的去了。仲新鹏和王文雅开始看电视追剧。甄秀琴抓紧洗涮之后,忙着去跳广场舞。孙子冰冰出门去找好友们野着玩,而仲海就想躺在自己的卧室内好好睡上一觉。等他刚在卧室内的藤椅上落座,就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喂,你好!
您好哇!仲老。是刘院长的电话。
仲海忙正襟危坐:你好你好,刘院长!刚退休就接到了领导的电话,这也充分说明并不是照人们说的那样“人一走茶就凉”。
刘院长询问了一番他退休后的状况,还问仲海:还有哪些不满意?
仲海说:都满意,都满意。
刘院长是个聪明人,虽然在仲海即将退休前没有当面提出来,是有他的考量的,在他办了退休手续以后再提出,没有其它方面的牵攀,工资待遇也好说。关心问候一番后,还是插入正题,说仲海尽管已经六十二岁了,因为在咱们县医院是中医专家,还算得上稀有人才,想让他返聘县医院,继续做中医专家组的重要成员。
多谢刘院长的好意,可我的身体不允许呀!仲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有一丝复杂的情绪萦绕心间。那时候,仲海是一位中规中矩的医生,他是真心为患者治病。像他这样的一代人,都是吃过苦受过累、当过农民的人。忽地,又高考开始招生,他考进了省医学院,经历四年的学习,被分配到了老家黎城县医院。那时,他满脑子都是农民贫困、无助的影子,寄希望做一个好医生,为家乡人造福,让他们有病可治、有医可看,升起对生活的美好希望。他从一个见习医生做起,一直干到主任中医医师,到专家中医医师。就诊时,一般情况下,身旁都有县卫校的五六位实习生跟着学习。每次为病人望闻问切、开过药方后,他会选择一位实习生再做一遍,让他(她)们再去把脉,开药方;然后他把自己的药方再让他们分析,这个病症为什么会用这些药?药的作用在哪里?总要讲个痛快淋漓……说起来他与刘院长还是有过节的。有一段时间,湖北一家地方制药厂新生产一种治疗心血管病的药物,采购员悄悄地找到他,说可以让利于他,每卖出一千块钱的药物,会给他二百块钱的收益。他问,这是你的意思吗?那位推销员低声说:这事儿我已经给刘院长打过招呼。谁知,他一听说刘院长也同意了,当即断然拒绝,而且还当面告诉刘院长,这种方法是不妥当的。刘院长解释说:你应该得你那一成,另一成可以给医院嘛。你没有看到,现在一些地方医院都是这样偷偷干的,你清高有什么用呢?仲海却义正辞严地说,让我这样做我办不到。
刘院长非常客气地说:仲医师,你先不要下结论,我给你三天思考时间,你可以认真想一想。好的,我想一想吧。为了给刘院长一个台阶下,仲海还是折中地答应考虑好了再做决定。
可是,第三天早上,他就走进刘院长的办公室,说别人怎么样他不干涉,反正自己要其中的昧心钱是做不到的。当时的刘院长还客气地说:仲医师,你不要来气,你真不想做也就算了。之后的结果是,他不做,而中医组另一位黄医生接手了这件事,弄得他内心里有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今天刘院长竭力挽留他继续服务于医院,他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不干了。他辛辛苦苦为县医院工作了将近四十年,真的该闲下来钓钓鱼、养养花,唱几句心爱的豫剧、曲剧,幸福地度过晚年生活。
二
第二天一早,等仲海醒来,太阳快晒到屁股了。他急忙翻身起床,穿着衣服还抱怨老伴甄秀琴:咋不早叫他呢?甄秀琴说:还不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嘛!
仲海起身后,胡乱洗把脸,就下楼跑操去了。可以这么说,这些年来,他是从来没有跑过操的。每天要上班,哪有时间去锻炼身体呢?再说了,上班后就像打仗一样,诊室门口早已围了一群病人,等他刚一进屋,人们一拥而上询问病情把脉问诊。就是解个手,他也是跑着去厕所……到了双休日,不是哪个托关系找路子的人预约,就是某位领导的亲戚直接点名登门看病,至今想想,尽管如此紧张、忙碌,但他感到工作是充实的,值得追忆的。现在倒好,没有事儿了去跑操,这心里总感到空落落的。好在黎河边不很远,一里多的路程,沿途竟然有人和他打招呼:仲医生,你怎么也跑操啊?他也只能嗯嗯啊啊地应付着,而心里在想:为什么我就不能跑操呢?别人可以享受的人间乐趣我为什么就不能享受呢?
人上了年纪心里总有点纠结,他昨晚就没有睡好,前半夜一直在想过去那些陈年旧事。刘院长还没有他的资历深呢!刘院长只是毕业于市医专,而他仲海是堂堂正正的省医学院毕业。刘院长还小他四五岁,却坐到了院长的宝座。关键他会吹善拍,深得前任领导的器重,业务上尽管不咋地,但在人际关系上倒是有一套。他见人三分笑,不称呼不说话,陈医生、董医生,仲医生,见了面总是先打招呼。尤其是见了院长、副院长和科室主任,他总会露出谦虚谨慎的微笑,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所以,他从一般医师到副科室主任,时间比较长,工作了十多年,主要是医疗水平差,始终不能冒头。而副科室主任到正科室主任只花了三年多时间……从正科室主任到副院长花费了八年时间,目的便达到了。本来老院长有哮喘病,身体不太好,他便借这个由头,千方百计挤兑他、排斥他,使老院长提前两年退休。谁知老院长医学功夫到家,治病颇有能耐,被一家私立医院聘请去坐专家门诊,工资是他在医院的两三倍,具体数字虽然不清楚,反正不会少了。为此,刘院长给他打电话说返聘的事儿,他没有过多思考就一口拒绝了。
绕过河边的一个岔道,再返过去向回走就是黎河湾了,仲海正意兴盎然向前慢跑,突然听到了电话铃音骤然响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看,是一个陌生电话,他想了想没有接。现在自己退下来了,悠闲的生活不想被打扰;再说,已经退休了,没有了主任医师那个闪耀的光环,任何人的电话他都可以不接。在以前这样做可是不行的。县医院规定,每个医生,无论你是上班还是下班,电话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因为特别像他们这些已经有一定资历的医生,更有必要等待着县医院的医疗团队咨询和临时招用。谁知,等了一会儿,这个电话仍然固执地打过来,他非常不满地接了,不客气地问道:有啥事?请讲。
请问,你是仲医生吗?对方询问道。
我就是,有话请说。仲海几乎是不耐烦地说道。
是这样,对方小心翼翼地说道,听一位关系非常好的朋友说,你最近退休了是吧?
是。仲海只说了一个字。
我想今天中午请你吃顿饭,盼你能赏光。对方是位男性,大约四十多岁,声音略有沙哑。
仲海心里在想,八成是有人托请让他去家里看病。过去的确有不少经商的大咖或者有一定职位的官员,请他“开小灶”看病,碍于情面他只得帮忙。眼下,自己离开了县医院主任医师的位置,不想纠缠其中,所以,对这些他很是不以为然,就推脱说:如果想诊病,最好去门诊。对方忙说,不不不,我也是治病的医生,想找你谈点事儿。
嗯,也是医生,那能找我干啥呢?要说仲海在黎城中医圈知名度还是比较高的,从他过去上班的门诊门庭若市就可见一斑。而且还经常有同道私下找他讨教医药学方面的问题,再说和尚不亲帽亲,既然都是同行,一般情况下他都不会让他们失望的。所以他就愉快地答应了。那人敲定了见面的位置——县中心广场的仙客来大酒店,就挂断了电话。
因为情况有变,仲海跑了一阵后,草草练了一会儿太极拳就匆匆回家了。
见了老伴甄秀琴,仲海狐疑不定地说了这个神秘的电话。谁知老伴一听就坚决反对他去赴宴,去什么去,喝酒吃肉坐席都是你应该躲的,哪一项不是跟三高很近?亏你还是医生呢,怎么就一点不注意?仲海为难地说:关键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万一“晾”了好友的好友或者是有点地位的人,岂不是伤了和气?老伴一想也是这个理,请你吃顿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要把握得紧,还怕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不成?去,你就去,黎城这么大个地方,还有人给你摆什么鸿门宴?笑谈!
当仲海去了之后,才知道真是一场误会,这人原来是华龙医院的院长祝福成,以前县卫生系统开会也曾见过面,只是印象不深而已。祝院长长相一般,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小个子,人很瘦,戴着一副眼镜,手无缚鸡之力。祝福成客客气气地将他让进包间,手一招请来一位很绅士的男服务员,当下就让点菜。
仲海望着祝院长期期艾艾地说:这就点菜?才九点多。
可不嘛。祝院长笑了笑说,摆上酒菜也有点气氛,咱边吃边聊,岂不显得更融洽和谐?
客随主便,仲海就依了祝院长的。但是无论仲海怎么说,人少不要上那么多菜,祝院长就是不听,山珍海味上了一大桌,说是略表寸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祝院长直奔主题实话实说,就是一条:想请仲医生屈尊去他们私立医院坐专家门诊,工资超过他在县医院的两倍多。仲海稍微算了一下,他在县医院工资是六千多块,加上专家门诊、加班、全勤奖,也就是七八千块,如果他按照这个数计算,那他就是一万六,这不可能吧?
仲海再次向祝院长求证了一下。祝院长向他伸出了两个指头,表示是两万。他不由得心头痒痒,但也不便表现在脸上,只是谦虚地说,这件事是好事,但他一是回去要向老伴通报一声,看看她的态度;二者呢,仅在业内听说华龙医院这个名字,还想做进一步的了解。三天后再回话。
散席后回到家里,仲海将华龙医院祝福成请他坐专家门诊的事情向老伴一说,老伴马上笑眯眯地说:还有这样的好事,答应是必须的。之后,老伴又把一点小心思向他说了,和儿子媳妇在一起总是不方便,让他拼上几年,俩人也可买上一套两室一厅养老,岂不更好!仲海也说是的,牙跟舌头也不搁呢,不用说,儿子和儿媳也会支持他这件事儿的。
后晌,仲海就去坐落在新华路上的华龙医院做了进一步的了解,尽管人家是私立的,还是三甲医院呢,一切都很正规。到了第二天,他就向祝院长回话:一切都按照他的安排行事。
三
仲海被聘请到华龙医院中医门诊正式上班。
上班那天上午,祝院长煞费苦心地为仲海做了必要的宣传。医院的大门上,红色电子移动屏幕打出“热烈欢迎黎城县医院著名医师仲海教授特聘为本院中医专家”字样。在大门的广场上,还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入职仪式,仅鞭炮和满地红烟火就放了两千多块钱。仪式刚一结束,就有排着长龙的患者跟了进来,有患腰腿疼、颈椎病、骨质增生的,有心脑血管、冠心病、糖尿病的,有脑瘫、痴呆、聋哑病的,后来竟然还有一位胃癌晚期患者找到他,希望他能开些中药方,使他重新鼓起生活下去的勇气。仲海心里在嘀咕:我只是个中医师啊,只负责中医方面的治疗,尽其所能,至于治好治不好也不敢绝对保证。而不少患者却抱着过高的幻想找到他,提出一些额外的要求,这有点超出常规了。仲海尽管心里不舒服,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放在内心深处雪藏起来。
后来,仲海才知道,自从他答应要来华龙医院之后,祝院长就展开了宣传攻势,他在市内的日报和晚报上刊登了整版的广告,隆重推出专家型的中医师仲海教授,并列出不少治好病症的范例。而且还在市电视台打出广告,称仲海医师治疗心脑血管、冠心病、糖尿病等系五代祖传,尤其骨质增生、颈椎病疗效好、见效快,药到病除,堪称神医。重要的是他还让一些人现场示范,最后还加上赞词:仲海医师的治疗技术真是好极啦!
仲海想找祝院长理论一下,这样做不是欺骗人吗?我怎么成了五代祖传名医啦?但是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去,只是临床给病人解释清楚,他不是神医,只是一名医师,任何医生都不是神医,包治百病,相信患者是会明白的。
有一天中午,仲海看治病的人少了,就忍着肚子的不适,对面前的四位病号点点头说:对不起,我去解个小手。说罢,捂着小腹皱着眉头出门而去。等他小跑着进入卫生间,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老尿后,出了卫生间,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香糖塞进嘴里,哼着小曲,慢悠悠地来到了自己的诊室。到了门口,他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看到门口有一副红色的对联非常醒目,上联是:疑难病症请进门,下联是:药到病除笑颜开,横额是:五代名医。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那时候只顾着心血来潮,渴望在这个医院有一番作为,并没有把这门口的对联放在眼里,而现在越看越感到别扭。他吃着口香糖一点都没有感到甜,甚至有那么一丝酸涩,怎么是五代名医呀!怎么是药到病除?他父亲是一个种地的乡下农民。仲海自从学医之后,每年会在正月十五之后去南阳的医圣祠拜会张仲景,他的心目中认为张仲景就是他心中的祖师爷。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不管中医还是西医,没有哪个人是没有读过的。医生在他的心目中是个神圣的职业,诚信是基础,真诚待人、诚恳做事,是一个医生义不容辞的责任。像这样的事儿,万一被相熟的街坊邻居知道了,他们会怎么评价自己?那自己这一世英名不就全泡汤了吗?过去,他听说过,药店的门口会挂这样一副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横额:平康兆民。而现在的世界恰恰相反,口是心非、瞒天过海,没有的事儿却说得团团转,像话吗?这会儿,他无心治病了,而是一个人踽踽而行来到药房一旁,却看到这样一行字:养生药物XXXX,买一赠五,多买多赠。购药满128元,送鸡蛋10枚。他心里突然一沉。过去,在临床实践上,真正治好了病人,总会有一些感恩的人会请他喝酒吃饭,像这样的场面,他多数推辞。也有推辞不掉的,特别是为本院一些医生或护士的亲人医好了疾病,他就只得赴席。有一次喝酒的间隙,有一人说了一个段子,无意中他就记下来了。他说的是,像仲医生这样的人太难找了,甚至说是凤毛麟角。过去有人就说:当今社会,交警盼的是司机违章,城管盼的是有人违建,法院盼的是有人违法,律师盼的是有人告状,警察盼的是有人犯罪,教师盼的是有人补课,医生盼的是有人生病……人的心理完全变了样。
一时激动,仲海内心热血沸腾,猛一下,他想找祝院长,想让他把这副对联撤下来。
仲海在祝院长的办公室见到了他。祝院长正在窗前的一盆花前发癔症。
祝院长。仲海喊了一声,那声音有些变调。
祝院长惶惶地转过身来,看到是他,就客气地说:仲医生,你可是个大忙人,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呢?
我早想找你一趟,还是忍了忍没有过来。仲海不悦地说,我想让你把报纸和电视上的宣传撤下来,将我门口的那副对联撤掉。
为什么?祝院长不解地问道。
做人要诚信。仲海说,你这样做我感到心里像欠人家东西,会有愧的。
听仲海这样说,恍然间,祝院长好像是明白过来了。仲医生,我理解,你不要管它,这不就是一种宣传嘛!何必认真呢!
你要真不撤,那我就不干了。仲海义正辞严地说,我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不能干了大半辈子,晚节不保啊。
仲医生,你不要太意气用事好不好?!接下来,祝院长软中有硬地说,你真要不干可以,当时,我们是签过两年合同的,你没有干到期,中途毁约是要加倍赔偿我的损失的。
提到赔偿损失,仲海心中有一点小小的波动。当时订立合同的时候,他真的没有在意,不就两年嘛,很快就过去了。老伴欣喜,儿子儿媳赞成,何乐而不为?如今,要是为这一点小事就走人,他们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呢?尽管如此,他的意志还是不容他过多思索,他认真告诉祝院长,假若他不负责任地在报纸、电视上胡肆乱吹,他是坚决不干的。
一看仲海这么坚决,祝院长就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报纸上只有一个星期的宣传时间,电视台是十来天,过了这段时间,谁会追究这件事儿呢?至于你门口那副对联,你不想看到,就把它扯下来完事。
既然祝院长将话说到这种地步,仲海就以和解的口气说,那就照你的意见办,但我相信你是守信的。说罢,他扬长而去。
四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报纸和电视台的宣传并没有结束,仲海的心里非常不悦,简直有点气愤。
这天上午,他按捺住心中的不快找到祝院长的办公室,说:祝院长,作为一位领导,我是非常尊重你的,你怎能言而无信呢?
祝院长满脸堆笑说:仲医生,你这又是怎么啦?仲海把想要表达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谁知,祝院长一点也不动气,应付道:仲医生,你不要着急嘛。咱给报纸和电视台签订的合同很快到期。再说咱钱也出啦,总不能白白浪费吧!这事怨我没有给你说清,现在我给你赔礼道歉。我请客,还在仙客来大酒店如何?
伸手不打笑面人,既然祝院长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仲海也无话可说了。但是,最后他斟酌再三还是向祝院长提出建议:请你以后再不要先斩后奏,叫我里外不好做人。
那是那是,祝院长诚恳地向他致歉,并说像这样的事情下不为例。
这时的仲海稍稍缓过来一口气,脸色有所松动,说:祝院长,你话已至此,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这请客就免了,我去看病了。说罢,他匆匆走了。
仲海在华龙医院治病,转眼一个月过去,他兢兢业业为病人看病,从不敢偷懒,加班是常有的事儿,这样做他也从没有感到不合适,他心里在想:人家给你这么高的工资,你不干出名堂,有失颜面。
有一天下午,他正在为面前的病人治病,祝院长过来说:你下班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仲海一边为病人把脉问诊,一边应答着,但心里犯开了嘀咕:这祝院长又出什么幺蛾子?好像这一段他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为病人治病很细心,开药方总是多看几遍,生怕有所闪失。特别是对那些从乡下或山区来的经济困难患者,他发扬自己在县医院的行为和做派,会千方百计为他们考虑,不让他们多花一分钱。能针灸的他当下拿出银针轻轻给扎上几针,能用草药治的病,他会告诉病人些单方和验方,让他们回去自己治疗,用这种方法简便易行。比如一位患者,那天找到他时,捂着腮帮喊牙疼。经他仔细检查,那人的牙龈紫红,其它没有特殊的病变。可他说晚上睡不好觉,牙疼延及大脑,使得整个脑袋都头晕目眩,彻夜难眠。他说这病是虫牙,好治,你回去用大葱籽,再找来一个抽烟的烟斗,将大葱籽放入烟锅内连续点燃了吸,要不了三天就会好。结果,那位病人没有花费一分钱,回去一试用,很有效。停了十天后,这人还提了四五十个土鸡蛋送给仲医生,却被仲医生推辞了。他说,治病救人,实行人道主义,是应该的。还有一回,有位患者得了重感冒,快一个星期了,打了不少点滴,吃了很多西药也不见效,没有办法才挂到仲海的专家号。他望闻问切,给开了板蓝根、车前草、大青叶、连翘等几味中草药,还说你最好找新鲜的草药,效果更佳。虽然没有花费很多钱,却治好了病,患者非常欢迎。所以,他的门诊每天都门庭若市。祝院长到底能有什么意见呢?
下班后,仲医生怀着忐忑的心情来见祝院长。谁知道,祝院长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热情,而是呆着脸,开门见山地说道:仲医生,你已经来本院一个月了,我给你开的可是高工资。
仲海说,我也在努力治病,我的门诊每天的治疗量你是可以看到的。
可我是医院的院长,确切地说,就是想知道你为医院创收多少?而不是你治疗了多少病人。
作为一个医生,我负责的是治疗病人,至于治疗了多少钱,我怎么能决定呢?仲海义正辞严地说。
祝院长冷冷一笑:实际上,你不但管治疗病人,也应该有义务为医院创收,不然我高薪聘用你干什么呢?
仲海无话可说了,他需要在这家医院继续干下去,就不能意气用事。他垂头丧气地走出院长室。
回到家后,趁中午吃饭,他把自己的遭遇讲给老伴甄秀琴听。老伴思量了一阵说,这话说得也在理,你为人家做事,人家给你高工资,就应该为人家挣钱呀,不然人家会用你?末了,老伴加重语气说:你可要知道,多挣些钱,咱再买一套两室一厅就有希望。儿子吃着饭看看老娘,又看看老爸仲海没有吭声。儿媳在一旁开导说:生活很残酷,现实很骨感,老爸,你得改改你那个老毛病了。
他这个“毛病”的确应该改改了。
此后,仲海一方面为了讨好祝院长,一方面也是为了增加自己的家庭收入、早日能买到新居室,不惜昧着良心,为病人开贵重的药方,当然他面对的人群多是那些有钱的CEO、公司白领和身居要职的官员,或者是有钱的市民,对于少数收入不易的农村人还是网开一面。
那天,中医科室的苏主任找到他,说:仲医生,你在为病人看病的时候,不能仅仅开中药哇!
仲海有点不明白:我是中医师,不开中药开什么呢?
苏主任说:你在开中药的同时,应该兼顾一些西药处方,就是还可以开一些西药。
开西药?那我好像不是堂堂正正的中医师啦?仲海问。
苏主任就为他透露了一些医院的内幕,最近有D省制药厂的推销员,重点推销几种产品,然后列出了什么什么名字。这些药吃多了虽然对病人没有特别的疗效,但对病人也没有什么副作用。而且医院会给提成,推销员也会按照每天开出的销量给他一定的好处费。
仲海“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之后,为了生存,不管治病不治病,他黑着眼咬着牙都会为患者开出D省药厂推销的中成药。到了月底领工资的时候,院方会非常讲诚信地将那几种药品的提成,给他加进工资里面。第一次得到了好处,仲海虽然心中有几分歉疚,回数多了后,他就感受到这些事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管你患者是谁,钱多或是钱少,高价药是照开不误。他心中有数,假若他不做,其他医生照样去做。私立医院当然是以赚钱为目的,否则,养的这一群人怎么生存呢?
也该仲海医生出事。半年后的一天,他的诊室接诊了一位十三四岁的女学生,她来后声称头晕目眩呕吐不止。他望闻问切一番之后,按正常的程序开了药方,最后想了想又加了院方推荐的两种XXX和XXXX,并叮嘱那女生要交叉着喝。谁知,推荐的XXX和XXXX与正常的配方药相克,而且小姑娘回到学校治病心切,一次把这几种药都喝了,引起了相克后的中毒症状,再送进他们华龙医院急诊室,经抢救无效后身亡。
中学生在校死亡是个大事件,再经媒体一渲染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快公安、司法、药监等部门直接插手,确定D省药厂生产的药是造假产品,而华龙医院明知是假批号而进货,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此案经过两个月的审理,又牵出了几起曾因假药致死人命事件,却被院方花钱摆平……结果是华龙医院停业整顿,院长祝福成被判六年徒刑,有直接牵连的苏主任被判三年,直接责任人仲海被判四年徒刑。
一生把名誉看得很重的仲海,半辈子献身医学事业,到老了陷入假药命案晚节不保,仲海为洗刷自己的罪责,服刑期间深刻反省,拒绝见任何人。但是,他因检举祝福成创办医院造假立功,被提前减刑四个月出狱。
几年后的一天,秋阳高照,天气晴朗,在某监狱的大门口,仲海打着眼罩子走出门外,看到这么灿然的阳光,他仿佛经历了生命的洗礼,觉得还是活着好。这时,从大门外等待着的小车旁走过来一群人,有他的儿子仲新鹏和儿媳,从旁边走过来的还有孙子仲学辉。
仲学辉怀抱一个绿色的热气球,走近仲海说:爷爷,送给你。
仲海抱过来这只绿色的热气球,心里苦辣酸甜五味杂陈,有好多想说的话堵在喉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吃一堑长一智,儿子仲新鹏手招手,爸,走,咱们回家去。
仲海仿佛在寻找什么。忽然,他看见老伴甄秀琴满面羞愧地站在儿子、儿媳、孙子的身后,忙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哽咽地说:老伴,这些年让你受苦啦。老伴甄秀琴搌了搌眼睛笑着说:没、没有,是我糊里糊涂让你受苦啦。接着,她爱怜地拍了拍仲海的衣襟大度地说:是人都会犯错的,只要改了就好。
这时,仲学辉取笑地说:奶奶,你不要与我爷爷缠绵了,我想给爷爷说点事,希望你能支持哟!甄秀琴看了看他没做声。仲学辉一本正经地对仲海说,我想重新考大学,考医科大学。仲海摇了摇头说:最好不要学医,学医没前途。
仲学辉沉思了片刻说:是的,以前我真的不想学医。但是这几年,经历了新冠疫情后,我的思维又变化了,特别是看到、听到那么多白衣战士奋战在抗疫的第一线,受到了那么多人的尊重和崇敬,我又有爷爷这么好的资源和条件,为什么不去学医?为什么不去做一个好医生呢?为什么不去做一个受人爱戴的白衣天使呢?
顷刻间,仲海的脸上露出了好久没有的笑容。
算了算了,不说那么多了,儿子仲新鹏一招手说,走,咱们到酒店吃一顿,为爸爸的新生、为儿子仲学辉的幡然悔悟洗尘。
几个人簇拥着仲海走向不远处的小车。
忽然,仲学辉从爷爷仲海的怀抱要过那只绿气球,轻轻地撒手,让它随风而去。
几个人开始惊愕,继而好奇,接着都扬起脸,露出欣然的微笑,望着那只绿色的热气球向蓝天白云的空中飘去、飘去,渐渐地,它隐没于大朵大朵的白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