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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雪(上)

2022-06-16曾勇

火花 2022年6期
关键词:杨静冲锋亚军

曾勇

天刚蒙蒙亮,夜色还在和晨曦僵持着,张启文就骑着电动车来到了母亲家敲门。这是新世纪头一年的冬末,本地与全国大部分南方地区一样,刚刚经历了一场几十年来罕见的冰冻;近两天虽然没再下雪,但冰雪尚未融化,酷寒淫威犹存。一路寒风扫过,张启文脸上麻麻辣辣的颇似被细小而柔韧的竹梢抽打了一遍。母亲揉着惺忪的眼睛拉开门,随即顺手打开门厅的荧光灯,望着张启文右边脸上那块红里透黑的冻疮问:“这样早就来了,又是为了躲那些追债的人吧?”张启文一边脱手套一边答:“是呀,动身晚了,若是让那些讨债鬼堵到,只怕又出不得屋!”说着径直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母亲见状叹气道:“你这当的是个什么厂长啊,成天做贼一样,这样冷的天,一起床就往外躲,连刷牙洗脸都来不及……”张启文也不答话,任由母亲在一旁唠叨,洗漱完毕,便回到门厅打开电视,然后点了一支烟坐在炉火边抽,一边拿起遥控器在那里搜台。

张启文抽着烟看电视的时候,母亲便在屋里走来走去忙她的事,忙完便拎着个乳白色保温桶出了门。张启文知道她是去厂门口那龙蓝小吃店给他买稀饭去了。近来,张启文经常头晕、腹胀,食欲也越来越差,吃东西时老作呕。主食里,相比之下还就算稀饭能多吃些。母亲去龙蓝小吃店打个来回需要十分钟左右,但今天她显然没能到达目的地,出门不多久就回来了,满脸慌张地说:“启文,快、快躲起来,有个人寻你,看样子又是来讨帐的!”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有个女声女气的男人在跟邻居搭话,问张厂长母亲家是不是住这里。张启文忙不迭往卫生间躲,刚刚掩上门,脚下忽然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下。原来,母亲刚在这里搓洗过衣物,留下了一些洗衣粉水。与此同时,头又在墙上磕了一下,疼得张启文差些叫起来,但他忍着没吱声,只摸着头“嘘、嘘”吸冷气———来人无疑是市建行信贷部的刘经理,这家伙近些天到处寻他,希望从厂里追回些贷款去。刘经理进了门厅,尖细着嗓子向母亲问这问那,所幸母亲这些日子积累了不少经验,没露出什么破绽。说话间刘经理走过来拉了拉卫生间的门,接着就听到母亲在外面凶他:“做什么做什么,我外孙女在里头解手呢!”倒是把那姓刘的给唬住了。

外面渐渐静了下来,也不知道刘经理究竟走了没有。正挨在门边侧耳细听,卫生间的窗玻璃“咣”的一声被砸开了,旋即“哗啦啦”一阵乱响。转脸看去,窗户下的便池边已满是碎玻璃,一截巴掌大的断砖就落在脚下。母亲这时在外面叫开了门,惶恐着脸问张启文伤到哪里了没有,一边骂那扔砖头的人。张启文摸着湿乎乎的屁股说,伤倒没伤着,就是刚才进来时不小心滑了一跤,接着问起银行刘经理的去向。母亲说,那人走了,我跟出去看了一下,往厂办公楼那边去了,估计不会返回来……

此时此刻的袁河市水泥厂厂长,可谓不折不扣的“烂帽子”,而张启文偏偏是自觉自愿地把它捡来戴在自己头上的。

近年来,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工业改革的深入,不少以往奉行计划经济的国有企业逐渐走进了“死胡同”。在民营企业灵活的经营理念和市场化的管理模式面前,国有企业折戟沉沙,逐步陷入困境!

袁河水泥厂也不例外。这个曾经在本市风光一时的“国老大”,如今因管理滞后、技术落伍而产品滞销、生产瘫痪,陷入了破产的边缘。更要命的是,除债主们走马灯似地上门逼债外,企业因财务困顿未给职工办理医保,养老保险费也已停交半年,仅此两项,就缺资金三百万之巨!说近一点,厂里职工不能享受医疗保险,小疾大病全得自己掏腰包;往远里看,将来退休后,大家连基本养老金都没有着落。

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烂摊子!

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市工业局(水泥厂的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们开了小会开大会,找了这个找那个,结果没一个人愿意接手这事。时任局计划科科长的张启文刚刚下乡扶贫归来,正在家休息,得知此事后,他便找到局里刘局长,说让他试试看。刘局长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心里颇有些不忍,说你刚刚在那深山沟里蹲了整整一年,怎好又把这么桩麻烦事派给你呢?张启文说,水泥厂的事麻烦肯定是麻烦,但相比起局里其他人,我毕竟更了解情况,也便于开展工作。话就这么几句,但张启文心里头想的却远不止这些。他想整个工业局就自己来自袁河水泥厂,那地方浸润着父辈们的血汗和期望,也有自己曾经的童年与少年;倒不是说别人就当不了这个厂长,他担心的是人家对水泥厂没自己这份情感,办起事来怕不会那么尽心尽责。记得九岁那年,他患急性脑膜炎,发病时已是下半夜,不巧爸妈都当大夜班去了,小他三岁的妹妹吓得直哭。邻居胡叔叔和敖叔叔闻声来到他家,背起他就往医院跑。那时候城市还没扩张到这边来,从厂里到市医院大半是沙石路面,也没灯,两人轮流背着他一路摸黑走来,两人都是一脸的汗水。特别是身材瘦小的敖叔叔,路上跌了好几跤,为了不伤着趴在背上的他,每次都是自己先着地,到医院时两个膝盖上已是血糊糊的……读初一时,父亲查出了矽肺病,母亲时不时陪他去省城职业病医院住院,往往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厂里的叔叔阿姨们便将启文兄妹俩接到家去吃饭,吃了这家吃那家,从没耽误过学习。张启文十七岁那年考上大学,成了恢复高考制度后本厂职工子弟中第一个大学生。消息传出,全厂职工、家属都很兴奋,尤其父亲车间里那些人,一个个喜形于色。其时父亲已患矽肺多年,受此拖累,家里生活很是困难。大家便凑份子买来酒菜,一起到他家聚餐、庆祝,当时他们那股子高兴劲儿,就跟自家儿女考上了大学一样。而后,大家又凑钱供他读书,使经济窘迫的他得以顺利入校学习。在校期间,父亲病逝。弥留之际,父亲用游丝般的声音叮嘱张启文道:

“启文啊,咱们家没什么亲戚,我的那些工友就是咱们的亲人,往后他们遇到什么事,能做的你要下力做,能帮的你要尽量帮……”

可一转眼父亲过世这么多年了,他虽然时不时回到厂里母亲家,并经常抽空去看望父亲那些工友,但并没有给他们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现在厂里就要停产,而父母当年那些工友大都生活比较困难,甚至连个医保都没有;这时候如果睁只眼闭只眼做缩头乌龟,自己将如何面对他们、又怎么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呢?刘局长自然是不知道张启文还有这么一档子心事,只是不无感激地握着他的手说:“启文,那就辛苦你了啊!”想想又说:“这个厂长恐怕比较难当,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哟!”张启文说:“放心吧刘局,我既然去了,就一定会尽力把工作做好……”

吃罢早饭,张启文一如既往前往位于立窑顶部的烧成车间考勤室——自从两个多月前彻底停产之后,为了躲避债权人,张启文他们便将这地方选定为厂里的秘密办公场所。

远远的,就听到楼梯口那边传来声响。在这空寂而寒峭的厂房里面,这声音听起来很有些夸张并且刺耳。悄悄走近一看,原来有人正在用钢锯锯楼梯扶手;再走近,发现这人竟是杨师傅!杨师傅是张启文父亲的同事,当年在厂里开展的评选“以厂为家好榜样”的活动中,曾被评为“爱厂榜样”。他有一个全厂皆知的先进事迹:一日半夜,他去立窑车间上大夜班,发现几个当地农民各挑两土箕刚从料场上偷来的煤炭正欲离开,遂上前拦阻并因此被对方打成重伤。那时候张启文还在读小学,每天上学经过厂门口的黑板报时,都能看到那上面为表彰、宣传杨师傅事迹绘出的一幅宣传画。画面上的杨师傅虽满脸淌血却大义凛然,任偷煤贼们挥舞扁担往他身上乱打,只顾一手拖住一个人的土箕挂耳死死不放。这时杨师傅见了张启文,很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是这样启文,现在厂里不生产了,走这楼梯的人也少;再说挨着墙走,没有扶栏照样也安全……”张启文愣愣地望着他,心里头却还在回忆着厂门口黑板报上那幅宣传画,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杨师傅,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就不能这样?!”杨师傅的脸上渐渐褪去羞赧,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厂里停产这两个多月来,有几个人没搞公家的东西回去?明拿的有,暗偷的也有,你看看,这车间里连门框、窗户都让人拆了个精光,哪里还有什么抵钱的东西!我再不动手,只怕连一斤红薯钱都捞不回去!”

张启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依旧愣在那里。

杨师傅想想又说:“启文呐,我也五十几岁了,在厂里做了几十年,可几十年下来,我得到了什么?一个狗屁都没得到!”说罢不管不顾地继续“咔、咔”锯扶梯,然后扛起那截锯下来的钢筋扬长而去……

张启文气喘吁吁爬上窑顶,心里只盼着早点坐下来歇歇,不料考勤室的门总也打不开,他猜出这门是被屋内反锁了,不由得有些来火,正要发脾气,副厂长兼会计严亚军拉开了门:“哦,老大呀,怎么这样早就来了?”张启文径直走到炉火边坐下来,长吁了几口气,这才跟他搭话:“没办法呀,来晚了就怕让那些讨账的人碰到。”见严亚军神情不大自然,便侧过脸朝里屋看,果然,有个满头金发的中年女人从那里走了出来,红着脸跟张启文打招呼。她叫赵秋燕,严亚军的网友,是邻市一个房地产商的老婆。她家正在筹建一个年产八万八千吨的水泥厂,有意购买本厂那台闲置不用的球磨机,因此近来常往这边找严亚军,并在严亚军的引荐下认识了张启文进而有过多次接触。这时张启文见赵秋燕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头发有些乱,衣裤也跟严亚军一样显示出刚刚整理过的痕迹,便笑着跟他们开起了玩笑:

“哟嗬,对不起对不起,打搅你们了!”

严亚军一时不知说什么,赵秋燕则反客为主从那油漆斑驳的办公桌上拿起热水瓶给张启文倒来一杯水:“喝水张老板,刚刚爬楼梯辛苦了!”

说话间财务科长吴芸来了。张启文赶忙向她询问起了磨机车间女工宋秀莲的情况:厂里停产后,宋秀莲一时没找到工作,她那当公务员的老公嫌她没收入,时常无端找茬打骂她。大前天午饭后,因再次遭遇家暴,宋秀莲一气之下上吊自尽,所幸儿子及时发现,把她从死神手里救了回来。消息传出后,张启文特派吴芸代表厂里前去看望她……

不多久保卫科长李冲锋进了屋。李冲锋四十来岁,身高马大,上世纪九十年代在青藏高原当过几年汽车兵,厂里停产后,他除了原有的工作外,还兼做司机,开着厂办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这时见了张启文,李冲锋便粗着嗓门嚷开了,说他查出了早晨砸张启文母亲家玻璃的人,是原料车间的青工黑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来,还说要把这事报到厂区近旁的昌春派出所去,动不动就砸玻璃,这还了得?还砸到张厂长母亲家里去了!说话间严亚军拿出手机准备给派出所周所长去电话,让他们把黑牯“请”到拘留所去住几天。张启文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先说正事,这个事等一下子再说!”

赵秋燕猜出他们是要开会,便出门离开了。

张启文说:“眼下厂里的情况你们也都知道,因为没钱进原材料,已经停产足足六十七天了;几项主要原材料,石灰石、黏土都还有一些,供水渣的新河钢铁公司那边,局里已帮我们沟通好了,答应先赊给我们两个月的水渣用量,待厂里重启生产有了收入后,再把钱打给他们……现在的关键是附近几家煤矿就南庙煤矿的煤品质好,烧出的水泥熟料质量有保障,而南庙煤矿又偏偏不肯通融,说我们拖欠了他们一百八十万货款,不把这笔钱结清,就不肯再发货给我们,所以我们要尽快凑齐一百八十万,争取早日点火开工。”

“是得赶紧复工生产才好!”张启文话音刚落,吴芸接了腔,“大家都眼巴巴盼着这事呢,特别是那些双职工家庭,厂里停产后,忽然间彻底断了生活来源,这日子可就难过了!说是鼓励职工另找工作,可我们厂的人大都干的是体力活,也没什么技术,一时半刻的上哪里找工作去呀?按理说上街做生意也算一条养家糊口的路,可这两年因为企业效益差,大家一直都是领硬工资,一分钱奖金也没发过;到停产前那几个月,更是连工资都发不全,以致家家户户都没多少积蓄,哪有本钱经商做生意……”

李冲锋说:“厂里职工盼复工不假,但如今的人心也确实是乱了,其中也有不少人对这事不抱希望,觉得厂子迟早要垮,咸鱼难得翻身,干脆起贼心偷起了厂里的东西!”

张启文闻言说道:“冲锋,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厂区的保卫工作要抓紧哈!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找钱路子差不多都走过了,出售闲置设备是我们筹集复产资金的主要途径,如果不刹住这股偷盗风,到时他们偷大了胆,打起了这些机器设备的主意,那就麻烦了!我们厂实际上已经是资不抵债,按照《企业破产法》可以划归破产企业了;这事一旦等建行那边反应过来,拿我们当破产企业对待,要求法院查封我们的资产抵偿债务,复产的事就会泡汤,那样我们这厂就彻底死定了……总之一句话,我们现在欠别人的钱,暂时先不能还;别人欠我们的,得尽力追讨回来;再是要抓紧一切时间,把那些闲置设备卖出去,以便早日还清南庙煤矿的欠款,进煤恢复生产!等生产正常了,欠职工的、欠外面的,一切就都有指望了!”

说罢将脸转向严亚军。

严亚军自然是知道他的心思,忙说:“赵秋燕他们买我们厂球磨机的事已经说好了,他们答应了我们开出的价钱。”

张启文听了一喜,心想严亚军这网恋搞得不错,还给厂里谋得了利益,但脸上却不表现出来:“那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交?”

严亚军说:“刚才她说了,就明天交货,货一上车就给打过来八十万。”

厂里停产后,吴芸主要兼着出纳的事,她说:“建行这关怎么过?就怕他们把这笔钱截掉啊。”

严亚军说:“我上个月不是叫你去人民银行申请开户许可证,在工行和农行另开了账户吗?”

“建行那个刘经理鬼精得很呢,”吴芸苦着脸说,“开户没几天,农行里头就有熟人跟我通消息,说刘经理通过关系知道了咱们的账号;问工行,也说他知道咱们账号……”

严亚军不在意地说:“这也有对策,公家账户通不过,就把钱打到你私人卡上去!”

张启文和李冲锋一听都觉得这个主意可行,说这样可以躲过刘经理和那些债权人的盯梢,省得他们老瞪着眼睛琢磨怎么让厂里还钱。但吴芸却嘟嘟哝哝不肯答应,说这么做违反财务制度,将来时间一长人家说她公款私存怎么办?还说实在要从她私人存折上走帐,那就写个凭证给她,大家都签上字,免得她今后说不清,驮冤枉吃官司。

众人知道吴芸老公原在市农行工作,去年由于经济问题抛下她和六岁的儿子入了狱,因此她现在对这方面的事十分谨慎,于是只得答应她的要求。

这时张启文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吴芸:“刘经理哪会光盯到我们厂,其他拖欠贷款厂子的账号恐怕也让他盯上了吧?”

吴芸答:“可不是,听说印刷厂前些天卖了一批设备,钱走农行过,刚一打到帐上,就被他截去冲抵拖欠的贷款了;还有磷肥厂,准备出售两部铲车给四阳工业区那边一家私营企业,他听到消息就赶紧跟其它几家银行打招呼……”

“好,好,这是个好消息!”张启文眼睛一亮,打断吴芸的话说,“磷肥厂不是还欠着我们四十万块包装袋钱吗,眼下正是追他们还帐的好时候!”

严亚军听了马上接过话头:“启文,你看这样可不可以,这两天我跟吴芸抓紧时间把卖球磨机的事办妥,你和冲锋到磷肥厂讨帐去!”

张启文说:“好!”

聂师傅昨天晚上遭遇了车祸。当时聂师傅拎着个塑料兜去东风超市,打算买些白天顾客挑剩下的便宜菜,途中发现路旁杂货摊上有苏北牌碘盐卖。这种盐因为包装稍差比超市里的盐更便宜,只要一块三毛钱一包。聂师傅担心回来时这盐会卖掉,就买了两包。给五块,找回来两块四。没料想准备将钱塞回口袋时,忽然刮来一阵风,把其中一张两角的纸币给吹走了。聂师傅立时着了急,忙不迭去追,不知不觉追到了马路中间,结果让一辆“嘉铃”摩托撞倒了,断了一根肋骨,磕掉两颗门牙。值勤交警走过来一调查,责任完全在聂师傅,原因是聂师傅横穿马路,违反了交通规则。结果一分钱赔偿也没得到,连交警叫来的救护车的费用都是聂师傅出的。聂师傅一家两代人都在袁河水泥厂上班,厂里停产后,一时都没能找到工作,无奈之下在家做起了油炸红薯丸子,由儿子黑牯用菜篮子拎到街上去卖,由于没有固定摊位,被城管追得四处跑。上周末,同样是为了逃避城管,黑牯情急中不慎跌到了一个刚刚被环卫工打开正欲作业的化粪池里,结果被人满身屎尿地打捞起来,还冻出了一场感冒,以致出售油炸红薯丸子的生意停顿了下来。此番聂师傅受伤,按医生意见至少需要住院半个月,但因经济拮据,只在医院急救中心做了个简单处理便回了家。为此全家人无不是满肚子的辛酸与窝囊。黑牯更是唉声叹气一夜没睡,恰巧今天一大早看到张启文去他母亲家,于是鬼使神差地捡了块断砖跟了去……

张启文一行闻讯来到三楼聂师傅家时,聂师母正在门厅嘟着嘴巴埋怨黑牯,说他不会过日子,好端端地忽然把二十五瓦的灯泡换成六十瓦的;见张启文他们来了,连忙代儿子向张启文道歉。黑牯则垂着头站在一旁。率先进屋的李冲锋铁青着脸说:“黑牯你有冤伸冤有理说理,无缘无故地砸张厂长妈家窗户做啥子呀?发懵了想蹲监狱不是?!”黑牯嘟哝着说:“不砸你们砸哪个,我爸伤成这样,厂里没一分钱报销,你们这伙领导还乱卖厂里的东西……”李冲锋一听越加来火:“你晴天白日的胡说什么啊,说话要有证据,别只顾闭着眼睛瞎说……”

严亚军和吴芸也都责怪了黑牯几句,说他不该砸张启文母亲家窗玻璃。

张启文喘着粗气走在后面,进屋后径直去睡房看望聂师傅。聂师傅平躺在床上,嘴巴皮肿得老高,一边嘴角还残留着血迹;上身缠着厚厚的白绷带,也没穿衣服,只拉开被子盖在身上。这时听到黑牯在外头跟李冲锋顶嘴,又看到张启文来到床前看他,聂师傅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两眼噙着泪水望着张启文他们。大家见状便都安慰他,还说你嘴巴受了伤不方便说话就别说,让黑牯他妈跟我们介绍情况就是。聂师母说:

“他说不出话不是因为嘴巴受伤,主要是断了肋骨,一开声胸脯就疼。他得了矽肺,说话的声音原本就不大……”

张启文一惊:“聂叔叔也得了矽肺啊?”

聂师母说:“可不是,零一年就查出来了,二级。”

“对,他的矽肺病是那年查出来的。”李冲锋叹着气补充,“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进厂的那批老职工当中,得矽肺的有很多个。”

聂师母说:“启文啊,你也莫嫌我说话难听,你爸爸那时候得矽肺,打针、吃药、住医院,样样有报销;过世了好歹还有安葬费。如今得了病可就不得了,莫说工伤保险,连个医保都没有,一角一分都要自己出。我们这样的人家,想借钱都没处开口,哪里交得起那几千块钱住院费哟!按说我家老聂昨天也不会让车碰到,只因为在磨机车间上班,让那磨机‘嘣、嘣’吼着吵了大半辈子,吵得听力不好,听不到人家的喇叭响……”说着“呜呜”哭起来。

大家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吴芸进屋看到聂师傅后眼圈就一直红着,这时便也跟着聂师母抹起了眼泪。

张启文心里酸酸的,抬脸看看四周,墙壁斑驳,家具陈旧,窗户边的窗帘,床上的床单、被子什么的,看上去也很有些年头了。他默默地想了一阵心事,便从身上摸出钱包,从里面拿出六张百元钞票,塞在聂师母手里。

严亚军他们几个也都往聂师母手里塞钱。

出来时看到黑牯还呆在门厅,张启文把来时想好训他的话全搁下了,板正着脸说:“黑牯,你放心,厂里的机器设备能卖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们不会贪一分!”

黑牯耷拉着脑袋软蔫蔫说:“今日早晨的事,是我错了,不用你们报案,我吃完中饭就到派出所自首去。”

“自首个屁呀,”张启文没好气地说,“保卫科下头有个人外出打工去了,愿做的话你就顶上去,具体怎么排班听李科长的,有本事拿出砸窗户的狠劲儿来对付小偷!”

聂师傅家住三楼,下楼时张启文两腿直发软,走到一二楼之间的拐角处时,头部忽觉得一阵晕眩,唬得他赶忙收脚抓住那锈迹斑斑的铁扶栏。大家见了忙问他怎么回事,说他这段时间脸色特别不好,应该去医院看看。张启文说,是要去趟医院,今天下午就去。

张启文近来经常头晕,睡眠越来越差,夜尿也多,一夜要上好几回厕所。记得原先晚上没睡足,午睡可以补回来一些;可现在不同,晚上睡不着,中午照样难以入眠。这不,吃罢午饭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个多小时,最终还是没睡着,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已过两点,张启文便干脆起床给李冲锋去电话,叫他开车过来,先送他上市医院,然后一起去磷肥厂讨账。

张启文和李冲锋来到市医院门诊部时,正好是下午两点半。看内科,挂的是专家号。候诊患者不多,很快就轮到了张启文。这是个中年女医生,从诊察桌上竖着的牌子看,她是个副主任,名叫邱丽娜。邱医生询问病情的同时给张启文测了血压,然后写病历,但却不开药,只开出一张化验单叫张启文验尿去。尿液分析报告单出来后,仍不给开药,又开了一张化验单叫张启文验血去。验血没这么快出结果,抽血的年轻姑娘告诉他说,除血液分析十五分钟能做出来外,其它项目至少要等两个小时。张启文看看这事还挺麻烦,便叫李冲锋先开车到磷肥厂去摸摸情况,说有什么事再电话联系。

接着张启文便给医院住院部心血管科主任杨静打了个电话。杨静是他的老同学,二十多年前,张启文和严亚军、杨静同在市三中高一(五)班读书。少女时代的杨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很是迷人。由于当年张启文和严亚军都暗恋着她,两人还曾经找了个别的理由心知肚明地吵了一架。但后来杨静却和另一个男同学好上了。不过成年后的杨静倒是对她这两个追求者都不错,眼下打的这个手机号码就是她在今年年初高中同学聚会时特意留给张启文的。张启文这时候找她,当然不是为了叙旧,主要是想请她帮忙叫化验室尽快做出结果,好让他早些看完病赶往磷肥厂办事去。

有熟人帮忙果然不一样,仅半个小时,当班的化验员就把所有的检查项目全给做出来了。一直陪着张启文在化验室等待的杨静看过化验报告后脸部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尔后忽然将头转向一旁,一边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揩眼睛,再回过脸来时,眼眶已变得红红的。张启文见状有些紧张,忙问查出什么来了。杨静不答,领着他去找邱医生,却又不让张启文进屋,关着门和邱医生在里面嘀咕什么,好一阵才开门叫张启文进去,眼眶依旧红着。张启文说:

“哎哎,杨静,你别吓我,究竟是出了什么麻烦呢?”

“麻烦大了,”杨静眼眶里忍不住溢出了泪水,“慢性肾衰,已经是尿毒症阶段。我说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呢……”

张启文愣愣地望着她,这病他以前似乎在哪听说过,应该是一种比较严重的疾病。

站在一旁的邱医生这时开了腔:“是这样,你的肾脏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功能,需要马上透析。”

慢性肾衰!尿毒症!!透析!!!张启文的头不由得“嗡”地一响:以往的日子里,他曾无意中在报刊或者电视上看到过一些有关尿毒症患者的报道,当时也没细看,只留下印象知道得了这病非常麻烦和糟糕;此刻,原先积累在脑子里的那些与此相关的零星记忆和医学知识刹那间全都复苏和衔接了起来———难怪近月来感觉越来越不对头,原来自己也摊上了这么个凶险的病!张启文心里很是混乱,呆呆地看看杨静又望望邱医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邱医生显然是误解了张启文,接着继续解释道:“你不是在企业做领导吗,这样说也许你更容易理解:人的肾脏就像是一家三班倒的工厂,始终在不停地生产着,可你这个‘厂’的‘工人’早就得了病,而‘厂长’却一直感觉正常蒙在鼓里,直至大部分‘工人’病死,剩下的‘工人’只得从早到晚连续顶班劳动,并且因为病累交加时不时死去一个,以致于‘工厂’的正常生产再也难以维持,你这个‘厂长’才渐渐感觉到了异常。现在的情况是,你这‘厂’的‘工人’快死完了,马上就要全面‘停产’了……”

张启文渐渐缓过劲来,发现杨静还在拿手帕揩着眼泪,于是反倒劝起了她:“杨静你这是做什么?别难过,我这病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不是还可以透析、换肾什么的吗?别难过了,啊?”

杨静抽泣着说:“才四十来岁的人,就得上这么个病,生活对你也太不公平了。”

“怎么不公平?这病别人能得,我就不能得?”张启文笑着说,“我倒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当初大学毕业时,不少同学去了企业,结果厂子一垮自己也跟着倒霉,我却稀里糊涂进了旱涝保收的政府机关;如今在下面企业做事,别的企业头头工厂倒闭就得自谋生路,而我工厂倒闭照样回局机关喝茶、看报去。还有一个,我当年情窦初开就有幸和你这么个大美女同学,虽然你看我不上,但这么多年过去,总算还记得我,你说,天底下有多少人比我运气好……”

市医院住院部大楼共十八层,透析室位于肾病科所在的第十层的楼道尽头。杨静把张启文领进透析室,请护士长安排人先给张启文透析,随即出去为他补办手续去了。里面有八张床位,床头各立着一个一人来高的透析仪器,其中六张床已有病人,正在做透析。正如杨静事前的介绍,病人透析时身上需要插两根针,一根通动脉,一根通静脉。大家全都静静地平躺着,屋里只听得见透析机运转时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护士将张启文带到四号床,让他躺下来;接着用一个长方形白色托盘端来一些医用物品,然后为他扎动脉。扎动脉的针粗如毛衣针,看得张启文直发怵,但他还是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心想我一个大男人可不能让这年轻女孩子小看了。没料到那年轻护士将针刺入他右手手腕处的动脉时,他还是忍不住“啊”出了一声。这种疼痛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那一刻,张启文因为剧烈的疼痛觉得整个房子都在旋转,脑壳里一片空白,两边耳朵里“嗡嗡”作响。白净护士用胶布很麻利地固定好针头,这才微笑着问他:

“很疼吧?”

张启文“嘘嘘”地吸着冷气,好一阵才回话:“可不是疼吗,疼得半死!”

“你还不错,不少病人疼得‘嗷嗷’直哭呢!”白净护士拿起另外那根更细的针,一边为他扎静脉一边柔声软语地说,“你主要是刚刚查出这病,如果知道得了这病,趁早做好造瘘手术,将动脉和静脉缝合在一起,那样扎针就不怎么疼了。”说话间扎好了静脉并启动了透析机,这时白净护士又说:“今天你还有个伴,隔壁五床,她也是刚查到病,临时做动脉穿刺的。”

张启文转过头,发现五床那女的头正侧向这边,面色青黑,看上去四十岁上下,正两眼直直地望着这边,神情痛苦而又沮丧。张启文突然觉得这女人也蛮可怜,便笑着跟她搭话,问她生孩子疼还是扎动脉疼,对方好像还没从那疼痛中缓过来,软蔫蔫答道:“扎动脉疼啊,生孩子也就时间长点。”

接下来张启文便也平躺着静静地做透析(护士说这样透析效果更好),但他心里却平静不下来,一下子想到自己这病,一下子想到自己那些亲友,一下子又惦记起厂里那一摊子事,特别是李冲锋那里,眼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听说透析一般需要四个小时,今天他是头一回做,叫诱导透析,时间短点,那也需要三个小时,这期间李冲锋若是碰到什么事处理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脑子里正信马由缰地想着这些事时,搁在枕头旁的手机忽然响了,打开一听,正是李冲锋打来的。听李冲锋那口气很是焦急,说他到磷肥厂后先找一个了解内情的战友打听了,磷肥厂还真是出售了两部铲车,刚刚成交,四十万块钱已经汇过来了,但马大巴掌(磷肥厂厂长马进财)有意扯淡,不肯跟他谈还债的事,说他不是法人代表;眼下他们几个厂领导正在厂办公楼开会;他怕马大巴掌溜走,正蹲在办公楼前守着,叫张启文快点打车过去。张启文听罢着了急,忙叫白净护士拔针。白净护士赶过来,见劝他不动,忙出去把护士长和值班医生叫了来。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劝他做完透析再走,说到现在为止才做三十分钟,你这样刚才那两针不是白挨了吗?又说:你知道吗,尿毒症患者的透析指征是血肌酐七百零七,可你的血肌酐都超一千了!再要紧的事,也没自己的命要紧啊……张启文不听他们的,坚持要走,说自己感觉还好,绝不会有生命危险,你们如果担心有什么风险的话,我可以签个名留作凭证,出了事与你们无关。三个医护人员无奈只得给他把针拔了。

坐电梯下到底楼,走出住院部大楼没多远,迎面碰到杨静。杨静很是吃惊,问他去哪里,怎么没做透析?张启文说做了半个小时透析,他又要求护士把针给拔了。接着顺嘴撒了个谎,说他打算去省人民医院确诊一下,去省城的火车下午四点从本地开出,他现在要到火车站赶车去。杨静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叮嘱他一定要叫亲友陪同去,还叫他注意别受寒、多休息,说这病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并告知她的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会开着,有什么事任何时候都可以找她。

二十分钟后,张启文紧赶慢赶地来到了磷肥厂。

跟水泥厂一样,磷肥厂也停产了,庞大的一幢五层办公楼,不见一个人影。厂里那辆破旧的桑塔纳就停在楼下,李冲锋叭着烟站在车前,一脸的焦急。见了张启文,李冲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他妈的马大巴掌真叫赖皮,一开口就封我的嘴巴,说我不是企业法人,说话不算数;现在你来了,看他还怎么发赖!张启文腰酸头胀腿发沉,一边答着话,一边拉开车门往后座倒。李冲锋问张启文查出什么病没有。张启文淡淡一笑,说查出来了,肾脏有点毛病;但没告诉他已经发展到了尿毒症,需要透析。李冲锋怔了一下,说肾脏就是腰子吧,这地方出了问题好像有点麻烦呢!张启文说,是有些麻烦,又说,你别把这个事说出去,现在厂里人心惶惶的,知道我得了病,肯定会影响到大家对复工生产的信心,有些事情可能会更难办。说罢张启文想起什么,忽然坐起身子,问李冲锋马大巴掌他们在几楼开会?李冲锋指指底楼一间房子,说在那里。张启文叫了声“糟糕”便起身下车,走过去敲门,里面没人应,推门,门不开。再凑到这屋的窗户缝里细看,里面哪里有人?映入眼帘的是几张凌乱着的旧办公桌,还有对面墙角洞开的一扇窄窄的小门……

回去时,李冲锋一路上又是骂马大巴掌又是自责,张启文这时也不好再说他什么,只嘱咐他守护好厂里机电仓库那些机器设备,要明确告诉那几个留下搞保卫的职工,他这个保卫科长没到场,任何东西都不许出库。

接着两个人开始盘算起机电仓库里那些闲置设备来:配料电子秤值多少钱,推土机、铲土机值多少钱,车床、刨床值多少钱……所有这些钱全凑起来,再加上追讨来的债务,刚好也就能把南庙煤矿的账还上。根据约定,还清欠款的同时,南庙煤矿将赊给本厂两个月的用煤量并立即发货,到时厂里就可以点火复工了。说到这里,两个人不由得议论上了上任厂长朱丙联,眼下拟定转手出售的这些闲置设备,购入价远远高于市场行情,其中大部分都是由他亲自拍板买来的,为的是从中吃回扣,结果把他自己送进了监狱,也把原本人浮于事、生产效率低下的厂子带进了死胡同。

“他妈的朱丙联真不是东西!”李冲锋愤愤地骂道,“买起设备来光顾了自己得便宜,根本不考虑企业实际需要,可把咱们这厂子害苦了!”

张启文说:“以后复工生产,咱们得彻底改掉他那一套滥竽充数式的管理模式,一个萝卜一个坑,等效益上来,有了利润,咱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缴纳医保基金和养老保险,让厂里职工病有所医、老有所养……”

说话间,张启文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聂师傅那软蔫蔫躺倒在床上的情形,语气不由自主地沉重了起来。担任厂长几个月以来,张启文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希望厂里复工生产。他想起了那些患有矽肺病的老职工,由于企业财务捉襟见肘未办医保,他们都跟聂师傅一样,享受不到应有的医疗待遇,这使得他心里就像刀扎一样难受;联想到自己这病,今后换肾的事暂且别说,光眼下透析就是四五百块钱一次。好在自己是公务员,可以享受医保;而水泥厂的职工,尤其是那些得了职业病的老职工,他们今后若是再碰上什么大病,怎么得了?!

张启文六点钟回家时,妻子周秀英已经把饭做好了。——她在机关大院旁边的状元楼卤肉店当售货员,早晨七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做罢晚饭刚歇下来,张启文就回来了。

两口子边吃饭边说着闲话,小姨子春英串门来了。周秀英没兄弟,就姐妹俩。两人自小形影不离,关系特别好。记得刚结婚那两年,张启文被单位派往外地进修学习,周秀英在袁州纺织厂三班倒,为了帮他们带儿子晓军,当时还没结婚的春英干脆住在他们家。春英在城市另一端的市机械厂上班,为此她每天得多骑几十里路自行车。到家后也不闲着,洗尿布,喂牛奶,抱孩子……什么都干。晓军小时候身体不大好,时常感冒发烧,有好几回晓军生病,不巧碰上秀英上夜班,都是春英抱着他去医院,有时碰上病较严重需要打吊针,春英就熬夜守在晓军身边,以致于医生、护士都以为春英就是孩子的妈妈。后来袁州纺织厂经营不善倒闭,又是春英请她那当工商局长的公爹帮忙,把姐姐安排到他们家近旁的状元楼卤肉店的。这时候见了春英,张启文两口子便嘘寒问暖很是热情,一边拿来碗筷,邀她上桌吃饭。春英嘴上回答吃过了,手却拈起了筷子,这个碗里叉一块,那个盘子里夹一些,鼓着腮帮子吃了一阵,这才说明来意:

“姐夫,我是来请你帮忙的。我小叔子谈了个女朋友,她爸爸叫赵西康,以前卖过水泥包装袋给你们厂……”

“哦,赵西康要跟你们结亲家呀!”张启文霎时紧张起来,那赵西康是家私营包装袋厂的老板,厂里多年来一直是进他的水泥袋,但因为财务紧张,去年进了他八万块钱的水泥袋,至今尚未付款给他,张启文接任厂长后,赵西康曾来厂里追过几回债。

春英见状打住话头看着他。

秀英却忽略了张启文的表情,忙不迭把话头接过来:“有什么就说吧春英,只要是水泥厂的事,你姐夫肯定帮忙的。”

“是这样,昨天上午我公公婆婆应邀到赵西康家,商量儿女婚事。中午吃饭时,我公公无意中说起姐夫在袁河水泥厂当厂长的事,赵西康知道后就托他帮忙,说是你们厂欠了他一些钱。我家公公不好推辞,只得应承,回来又托我来找你。”

张启文为难地说:“厂里欠他的债是不假,可眼下厂里没钱啊!等我们恢复了生产,一有了钱,立马就把这些欠债都还了。”

“赵西康说,没钱不要紧,”春英马上接口,“他现在正在搞一个工程队,你们可以用一台闲置的ZL—4铲土机抵债。”

“这没问题,你姐夫好歹是个厂长,厂里的事他说了算。”秀英抢着代张启文表态,“前些年纺织厂倒闭,多亏你公公帮我找到如今这份工作,现在他这个忙我们一定会帮的。”

张启文说:“这事可由不得我一个人哟!上个礼拜我们几个留守干部刚刚作出决定,现在的工作重点是筹集资金购买原材料,以便尽早复工生产,所有外债待企业盈利后逐步归还……”

秀英的脸立刻阴下来:“什么决定不决定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人家春英公公帮我们那么大忙,从没叫我们做过什么,现在托我们这么点事你都不肯答应,那我们以后怎么在亲戚面前做人?你我这两张脸都往哪搁去?”

春英默默地望着张启文,眼神中有恳求也有期待。

“那怎么办?”张启文蹙着眉头想了一阵,对春英说,“对不起春英,这忙我实在帮不上,你回去跟你公公解释一下,请他别见怪。——其实比起有些债权人来说,赵西康算不错的,据我了解,他这些年在我们厂还是赚了不少钱的,希望他能体谅我们的难处,等我们厂复工盈利后再慢慢还钱给他。”

接下来三个人一时都没说话。春英涩涩地坐了一阵,便起身告辞走了。

春英一离开,秀英便气鼓鼓嚷了起来:“张启文,你这人也太不地道了,你就不想想春英原先帮过我们多少忙!你这样,叫人家回去怎么交代嘛!你……你他妈的混蛋!”

说罢不再搭理张启文,直至晚上上床睡觉,依旧不理张启文,侧转身子背对着他。张启文原本失眠,这时因为心里憋屈得慌,更是无法入睡,穿衣起床在客厅里静坐良久,心里头悲忧交加得直想大哭一场!担任水泥厂厂长半年多来,成天讨债、躲债,气没少受,还把亲戚六眷给得罪光了,思来想去,张启文忽然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昨天看病查出了高血压。邱医生告诉他说这毛病起因于肾脏疾病,也是造成他近来头晕的原因之一。她给张启文开了一瓶名为苯磺酸氨氯地平片的降压药,叫他按每日早晚各一次、每次一片服用。果然,今天早晨吃过药后,头不像往常那么晕了。本来这药昨天就该吃的,但昨天晚上因为没答应帮春英的忙,秀英跟他打起了冷战,弄得他把吃药降压的事给忘了。不过他不怪秀英,设身处地想来,他觉得秀英心里也够憋屈的。所以刚才临出门时,他想做点亲昵举动来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以缓解关系,结果被英秀推了开来。

接着赶早去厂里母亲家躲避那些追债的,不料市建行的刘经理今天早晨又来母亲家找他。这家伙今天不知为何开了窍,一进屋就直接走过来拍卫生间的门,把张启文给“逼”了出来,然后死缠着叫张启文无论如何都得帮他的忙还点贷款,说他当初贷款给厂里是如何的一片好心,如今因为追不回这笔钱又在本单位挨了多少批评受了多少气,还尖着嗓子说:

“张厂长,我们建行正准备在机关大院那边新开个储蓄所,只要你能还回部分贷款,我就推荐你老婆到储蓄所去做合同工,一个月两千没问题,比她眼下每个月几百块钱在卤肉店做事强多了。”

张启文说:“这当然是件好事,可眼下厂里穷得叮当响,哪儿来的钱还贷款啊!”

刘经理说:“你们不是还有那么多机器设备要处理吗?”

张启文说:“那些设备是要处理,可处理设备得来的钱我们不能乱花,得用于采买原材料复工生产。”

刘经理哭丧着脸说:“你这么说我就只好跳河去了!当初朱厂长为了骗贷款,油嘴滑舌地硬把你厂里这堆狗屎说成一包糖,还说将来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先把银行的贷款还了,现在你们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把我害惨了……”

刘经理说的是前任厂长朱丙联以厂里扩建为幌子骗银行贷款的事。张启文早就听说过刘经理曾经因此得过厂里好几万块钱好处,也知道他当初有意忽略厂财务科报送过去的虚假资产负债表和损益表的事;但张启文懒得戳穿这事,只想早些把他打发走,于是答应出售机器设备后还一些贷款,叫他过几天再来联系,心想厂里卖那些东西钱一到手就转到南庙煤矿去,到时叫他一根鸟毛都捞不着!

由于刘经理的纠缠,吃罢早饭来到立窑上那“办公室”时,已经九点多了。张启文原以为大家早来了,没想到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喘着粗气躺在那木条椅上歇了一阵,这才坐起来。拿出手机正准备问问各人的情况,严亚军先把电话打过来了,说是他今天吃过早饭后,一直等着吴芸一同去跟赵秋燕办理出售磨机的事,几次去电话都没接,刚才接了,原来她上幼儿园的儿子一大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正忙着找儿子,没听到手机响,估计没时间过来开票发货,问张启文怎么办。张启文忙给吴芸去电话,还真是这么回事,张启文闻讯安慰了她几句,让她继续找儿子,随即让严亚军去找吴芸拿财务章,然后直接跟赵秋燕办理购销手续去。张启文想,出售的反正是那台磨机,价格也已经说定了,让严亚军单独办理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接着给李冲锋去电话,打算邀他一起去磷肥厂追帐。不料那边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男人,一问,原来是昌春派出所的人,说是李冲锋聚众赌博被叫到了派出所去,手机正被他们扣着。张启文一怔,他早就听说李冲锋和昌春派出所的周所长有隔阂———李冲锋早些年曾被抽调到昌春派出所当过一段时间联防队长,对于周所长屡屡徇私释放抓来的小偷很不满意,有一次还把这事捅到了局里,弄得周所长背了个处分,为此两人明争暗斗常闹矛盾,以至于最后李冲锋离开时彼此互不理睬形同陌路。现在李冲锋落到那姓周的手上,还能有他的好?也不知道李冲锋究竟聚了多少人,下了多大的赌注。印象中,李冲锋是爱打打麻将,但一般都是小打小闹玩玩呀!张启文盘算着抽空去趟昌春派出所,不管怎么样,先得把李冲锋弄出来,眼下厂里很多事都离不开他呢!

踏着铁梯下立窑时,包里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原来是杨静打来的,正打算接,忽觉得一阵晕眩,随即双膝一软垮了下去,好在那地方是楼梯拐弯处,恰好容纳一个垮塌下去的人,否则还真不知道会摔成什么样。不过右手掌还是被擦破了,手机也跌落了,让人惊异的是那手机“啪”地跌在铁梯上竟没跌坏,还在响着;并且恰巧横在两根钢筋之间,没从铁梯的缝隙中掉落下去。张启文坐在楼梯拐角处,捡起手机,忽然改变主意没接杨静的电话。杨静来电无疑是要询问他治病的事,原计划先哄着她,但眼下这样平白无故地摔跤还是头一回,他真拿不准这种状态是不是得马上去医院透析,当然也就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起身走下铁梯没多远,就看到黑牯正朝这边赶来。

“张厂长,”黑牯气喘吁吁说,“刚才有几部外地汽车,是严厂长带来的,从机电仓库拉走了东西……”

此刻,张启文脑子里正被自己的病和李冲锋被抓的事搅得乱糟糟的,于是打断黑牯的话问:“他们给了提货发票吗?”

黑牯说:“给了。”

张启文说:“那就让他们拉走呗!”

黑牯说:“李科长不在场啊。”

张启文说:“我知道。”

黑牯说:“他们拉了很多东西走啊。”

张启文说:“管他们拉多少,你们按提货单发货就是。”

黑牯还想说下去,见张启文心不在焉的,只得怏怏离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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