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
2022-06-16王慧玲
王慧玲
独步黄昏。
小区东侧,三十亩左右未沦陷于房地产大潮的土地,隶属于南营村,不知何时被隔离成几十块,一分见方,篱笆墙围了,地下铺设水管,租给城里悠闲之人种菜兼消遣。于是,一畦菠菜、一畦油菜,茄子、辣椒、葱,便像油画中的静物一样出现。有种菜兼种花的,半篱蔷薇,一丛芭蕉,两畦菜,门口竖一怪石,上书红色篆字“菜园”,作影壁兼路标,石下一丛菊,金黄的花一开,便一下子点亮了秋天。有人在菜园里搭了凉亭,亭下茶桌茶椅,喝茶,看花,种菜,打发周末时光。丢了故乡的人,依此也许可以安放一缕乡愁,颇有“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的韵味。看到长在地里的白菜,像邂逅了久别的同乡,满眼亲切,另一段秋光的掌纹慢慢在眼前摊开。
“头伏萝卜末伏菜”,大姑父是种菜把式,年年在自留地设拱棚育白菜苗。初秋傍晚,他持瓜铲移苗,娘用柳条筐接苗到我家自留地栽种,紧跟上压苗水,第二天一早,小苗只要直起腰,就算活了。在水的滋润下,小白菜叠绿铺翠,生机勃勃,但青虫会来招惹菜叶,母亲拿着喷雾器,手把手教我给小白菜喷药水。幼苗期的白菜是无邪的幼童,天真烂漫,在微凉的风里水灵灵地伸展着腰身,在秋风中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小少女,转眼间到了含羞的青春期,新生叶片向内卷曲,再也不是大大咧咧的翠绿,而是微黄,白菜有了心思,开始收心养性。那心思是什么?大地知道,母亲也知道,她找来稻草绳或者红褐色的地瓜蔓,在我辅助下将白菜铺展的叶子拢起来,然后拦腰捆扎结实。老叶呵护着新叶,也护住了内心的清白,不用每天清洗菜心了,勤浇水即可。不久,白菜长成了自律自爱、丰腴结实的村姑模样。立冬时节,白菜长得圆鼓鼓,成了农人喜欢的身怀六甲的少妇。“菜农自古好粗腰,足水精粮养碧娇。玉立婷婷威且壮,便便大腹系丝绦。”此诗便是一个很好的注脚。西风烈,寒霜降,白菜地边一片药用白菊花开了,村医张中华种的,我常常偷掐一朵藏在袖口里闻香。冷香吸引了无数游僧一样的蜜蜂,晨钟暮鼓里嗡嗡嘤嘤地唱诵着大自然这幅长卷,日月为其掌灯伴读,白菜听着经文完成了从青涩到成熟的蜕变,小雪节气始收白菜。平车的筐满了,母亲搭袢上肩,身体前倾,一声“走”,我在车前双手拽着肩上的绳袢躬身拉车,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和一车白菜,披一身秋凉,蚁行在旷野暮色中。第二天,把白菜摆在过道里晾起来,家一下子拥挤了,母亲笑嘻嘻地摸摸这颗,掂掂那颗,选出长得结实饱满的,晾上几天。在向阳的地方挖个坑,中间插一把秫秸作气道,把选好的上等白菜,头朝下根朝上,用土掩埋起来留着过大节,先吃筛选后的中下品。
冬天的菜盘空虚,多靠白菜填充。母亲总是把一颗白菜消费到极致,外层老叶,剁碎了拌上麸皮给家禽,中间层的白菜叶或炒或炖,最里面的常做水饺馅。白菜根洗净和白菜帮一起切块、焯水,和煮熟的花生米、青豆合在一起,撒把盐腌起来,一两日后,一小碟白、绿、红相间的清凉小咸菜就上了桌,白菜伴着玉米窝头、玉米面萝卜粥,支撑起整个冬天的日子。
白菜原产我国北方,是菜中的土著,因个头大被称为菜王,是秋光里的时令鲜蔬。说起时令鲜蔬,古人有“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之说。“菘”即白菜。古人雅,初识此字时,不解为何用它命名一颗菜?待读到“清白高雅,凌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时方悟:“菘”,草下一松,白菜可不就是草本之松吗?平日里,对白菜的凡俗和实惠熟视无睹,去年,在一本《名医别录》里看到一段话:“白菜能通利胃肠,除胸中烦,解酒毒。”既然是名医语录,无需怀疑。也见过一首打油诗:“白菜人尊百菜王,天宫开宴百仙尝。玉帝夸赞不绝口,王母贪吃未搭腔。养胃生津好滋味,可拌可炒可炖汤。最喜严冬好存储,家家户户窖中藏。”言外之意是,连天上的神仙们都被白菜的好味道迷住了。天上没有神仙,自然也没有白菜,白菜生于泥土,长于田野,何曾离开凡尘人间?不过,白菜确实性味温和,不酸不辣,老幼皆宜,荤炒素拌皆可,自古是人的体己菜。宋人朱敦儒的《朝中措》里说:“先生馋病老难医,赤米厌晨炊,自种畦中白菜,腌成瓮里黄齑,肥葱细点,香油慢炒,汤饼如丝,早晚一杯无害,神仙九转休痴。”古人风趣,说白菜治馋病有妙效,类似于药,事实如此。白菜的温良惠泽万民,最难得的是它的宽厚合群,和豆腐、肉类、菌类、粉条、海带都可以合得来,不改初味,也不影响别味。即使是菜里主角也不抢风头,其随和、大度、包容,少见。白菜切碎,大葱两根,椒盐、酱油腌制五花肉馅,做蒸包或水饺,味道鲜美,可以吃得满口流油。即使现在,每每吃白菜馅水饺,总能吃出小时候过年的味道。电视剧《姥姥的水饺店》里有一段剧情:来大陆投资的台湾老客商,水饺店里偶遇白菜水饺,乡音已改,味蕾未变。从“姥姥”的水饺里,他吃出了家的味道,小小水饺安抚了老鳏夫的胃和乡愁,每次必点白菜馅水饺,爱的情愫也因此苏醒,竟依恋上“姥姥”,生出一段夕阳恋的佳话。
白菜既可以充当和事佬又可以传情达意。年关近,你送几颗白菜,我回几只萝卜,过去的一年里,东家羊吃了西家苗,西家狗咬了东家鸡等鸡毛蒜皮的事儿,看在白菜、萝卜的面子上,所有过节一笔勾销。东邻李家有女,名唤小芹,与母亲相依为命,岁月长,布衣短。西邻赵家钢柱喜欢上小芹,却未敢明说,只好暗地里资助。年年收冬,一车精挑细选的白菜送到小芹家,助娘儿俩度过寒冬岁月,小芹则送钢柱绣花鞋垫作为感谢,鞋垫演绎成了乡下情书,白菜则充当了村野玫瑰,在苍白的岁月里,两颗年轻的心找到归属,成就一段姻缘。多少年后,钢柱心里还一直感激着白菜呢!
家家办年货的日子里,母亲扒出掩埋的白菜,选出结实匀称、外观上等的送给几个邻舍本家。都是穷人,过年如过关,守望相助是母亲用白菜写给孩子们的人生教义。我是被小脚的三奶奶一手看大的孩子,给早寡的三奶奶送白菜是我义不容辞的差事。娘说,在孩子窝里时,是三娘伸手拉了一把,忘不了。三奶奶的恩德自然不是几颗白菜可以报答的,有了稀罕的,娘都派我去送。三奶奶吃白菜不用刀切,一层层扒下叶子,到最后,疙瘩根栽在浅水黑陶碗里,摆上窗台当花养。初春,白菜生发,生出茎秆,几天后开出米兰一样淡雅的小花,成了三奶奶屋里的岁月清供,有人夸花好,三奶奶就说玲儿她娘种的白菜好。小孩子去看花,一人分得几粒花生和干枣,围桌而坐,听三奶奶一边做针线一边拉呱。满脸沟壑的三奶奶便教我们唱歌谣:“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岁上啊……”“月亮奶奶,好吃白菜,吃了白菜,没了病灾。”记忆深处,三奶奶的安天乐命、浅吟低唱,颇有丰子恺漫画“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的韵致。梅花没有,却有白菜花。白菜里的感恩、白菜花里的感激,多少年后我终是懂了。
“嚼得菜根,百事可做。”谁都有过无数次的困顿,困顿中变得柔韧便是一种成长。廿五年前的冬天,婆婆查出肺癌,丈夫在医院陪床,我怀孕六个月,既要上班又要独自料理饮食起居。当时的乡下,没有暖气,没有家用电器,也没有超市买菜。丈夫给我备下十几颗白菜,几斤猪大骨熬一锅骨头汤后,陪婆婆住进了医院。我下班顶着一头暮色从学校回到空荡荡的农家大院,立马插好门栓,在恐惧和劳累中捅开煤炉取暖,然后做饭。舀一勺骨头汤,撕几片白菜叶,一小把粉条,在锅里慢慢炖,袅袅菜香氤氲在冉冉升起的热气里,软绵绵的疲倦中,与腹中的孩子私语,静听时光滴答滴答走进黑夜。那个冬天,一日三餐,几乎顿顿吃白菜。虽然吃厌了,但也感谢白菜渡我,想起种白菜时母亲的坚持,想起一生艰辛的三奶奶孤独岁月里的坚守,一粒一粒光阴之沙的磨砺正让我慢慢长成她们,剥开不断袭来的黑夜的恐惧和孤单,我窥到了生活的内核:人生不易,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很多时候要靠自己。从此,再没有被什么事难住过,咬咬牙,多坚持一会儿,峰回路转的时刻就会来到,白菜作证。
往事如烟,在日月递嬗中终是学会了凝视一颗白菜。白菜的白是沉静、纯洁之色,可亲、可敬之色。不是白酒之白,白酒之白太浓烈,解不了渴;也不是白云之白,白云之白太缥缈,充不了饥;也不是白雪之白,白雪之白太凛冽,暖不了身。白菜的白,是白水之白,白水无香却可滋养岁月;是棉花之白,来自泥土却可泽被身心,温暖人生。白菜,没有山珍海味的昂贵,却可烹出五滋六味,七荤八素,可雪中送炭帮衬百姓的日子,也可锦上添花点缀富人的餐桌,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实实在在,养胃宽心,济事济世。
西风里,又见活色生香的白菜,其色、其气、其节、其圆润之姿,历历在目,给了我回到田园老家的错觉。忽然,清瘦儒雅、两鬓染霜的菜园主人出现,相貌似闻名小城的那位画家,我笑语搭讪:“您的白菜长得真好啊!”“老了,干不了别的,重操旧业。”他笑着回答,“是种点就吃不了,不嫌的话挝几颗吃吧。”“谢谢,刚买了。我以前也种过……”我竟不知如何回应这意料之外的礼貌,因为白菜我领受了一个陌生人的友好和善意,一种美好扑面而来。
颇有艺术气质的菜园主人,一瞬间让我想到齐白石,也出身贫苦,也得过白菜的济,感恩的情怀、大写意的笔法,写了一幅幅雅俗共赏的白菜图,每颗白菜都泛着生活气息。去年上网课学画时,知道了忻东旺,他也爱画白菜,超写实的笔下,一颗颗白菜逼真至极,连叶子上的虫洞都看得清清楚楚。难怪油画大师冷军如此评判:忻东旺的白菜无可挑剔,天下第一。草木有本心,人与草木彼此看见,有了心中的喜欢,才会有相通相感、有性灵的呼应吧?白菜,养育了世道人心,启迪了艺术哲思,可谓“下得厨房,上得厅堂”。“白菜”与“百财”谐音,有人把玉石雕琢成“玉白菜”,寄托着“遇百财”的愿望,一件艺术品白菜,成了在商言商、求财之人心目中吉祥的图腾,虽然充满市侩气,却合世道人心。
岁月的风带走了很多东西,再也回不来,很多记忆变得模糊,而关于白菜的记忆却如此清晰。种白菜的日子仿佛昨天,而我已迈进艾年的门槛,回头望,手里除了一把年纪也没什么货真价实的东西。那日,揽镜再薅白发,丈夫说,妮子,已过了最好年纪,别把自己当花了,还是踏踏实实做菜吧。望着镜中的自己,我噗嗤笑了,清汤寡淡的模样还真像一颗霜后的白菜。按照万物有灵的理论推理,我说不定真是白菜转世,没有辣椒的老辣,没有芫荽的异香,更没有洋葱的神秘莫测,引人层层去剥,直到泪眼婆娑。母亲曾说:人啊,各有造化,有树的命就长成一棵好树,草命就像草一样活着,没什么不好。其实母亲懂,女人的一生最像白菜的一生吧?
不知不觉走到水边,黛溪湖,水波澹澹,灯影里的人像秋草也像白菜,我问西风,秋草和白菜,哪个是我?
西风说,再往前走两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