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牛栏》中的“孤儿”宝坠
2022-06-16熊欣毓
[ 作者简介 ]
熊欣毓,女,四川成都人,北京师范大学,本科,研究方向:西方哲学。
[ 摘要 ]
随着时代浪潮不断摧毁旧的历史和社会结构,整个人类都在感到对自我定位的迷茫,而与之相对应的文学形象便是“孤儿”身份,借此来抒发缺乏精神坐标和感情归属的心灵匮乏之感。当代作家迟子建根据其自身经历和心理创伤所写就的短篇小说《雾月牛栏》也适用于此视角,通过分析心灵哲学的维度进而探寻宝坠这一角色的孤儿特质。通过对文本的解读,可以发现宝坠的孤儿性质贯穿始终,他的一切孤独也都源于此。
[ 关键词 ]
迟子建;心灵哲学;孤儿形象
中图分类号:I24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2-0407.2022.03.053
《辞海》中“孤”的定义为“无父者之称”。这源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父权制的影响;在大众观念中,孤儿一词大多指丧失双亲的孩童,没有父母,没有家庭的孤立个体;而考虑到更多的情况,即家庭结构健全,但父母并未尽养育之责、为子女提供正常健康的成长环境的情況,其子女也是一种孤儿。至于文学作品中的孤儿形象,则可以越出这一狭义的界定,指向所有失去精神坐标、没有感情归属,心灵或是肉体在广阔世界上漂泊无依的存在。最具代表性的孤儿形象包括狄更斯笔下的奥利弗(《雾都孤儿》)、雨果笔下的珂赛特(《悲惨世界》)和马克·吐温笔下的哈克贝利·芬(《汤姆索亚历险记》)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孟母三迁”“赵氏孤儿”等故事也同样反映了孤儿的社会存在。可以发现,这一文学形象在各国作品中都常有出现,所反映的主题除了对个体成长和家庭伦理的关切,也往往暗示着时代变革下的文化冲击,抑或是政治格局变动的自我认同谜题。作家们常常以孤儿身份来喻示心灵的流离失所,这种对自身归属的不确定性都化为难以化解也难以理解的孤独。
而迟子建创作的短篇小说《雾月牛栏》中的主角宝坠,从家庭关系上来说仅仅是失去了亲生父亲,在他的生活中有着母亲和继父,甚至还有一个妹妹。从结构而言这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家庭构成。但是,宝坠因为继父一时犯错被推到牛栏上磕伤了脑袋,大脑受损,以至于“丧失了一部分意识,沦为一个弱智儿童了”。此后的宝坠无法融入家庭和整个人类社会,他转而选择住进牛棚,跨进了另一个世界。可是睡在牛栏后面的宝坠并没有完全忘却自己的人类身份以及对家庭的眷恋,他以特有的方式牵挂着自己的亲人,却无法与他们实现真正的对话和交流,错频的爱支离破碎,在两侧都泛起悲伤的涟漪。虽然宝坠不似其母亲、继父以及妹妹般有着明确的表现,但他也饱受家庭关系扭曲所引发的情感和精神的断裂的折磨,他在碰伤了头后无法融入人类世界,也无法彻彻底底地化作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即便在这期间被不断拉扯的痛苦没有写在宝坠的外在表现上,他也的的确确地遭受着一名“孤儿”的痛苦。
虽然丧父的时间还要再早些,但宝坠成为一名孤儿的时间应当是七岁。届时尚且性观念懵懂的宝坠碰巧目睹了继父和母亲发生性关系的场面,他童言无忌的话语触怒了继父,后者囿于内心中深埋的封建观念而长期对自己的家庭身份倍感怯懦,宝坠的无心之言让他的自我怀疑和担惊受怕都转化为怒火喷涌而出,鲁莽而短暂的情感爆发导致了一桩惨案的发生。宝坠被一拳打倒在牛栏上,“脑袋重重磕在牛栏上”,失去了继续当正常人的能力。
这一撞撞坏了宝坠的头,也撞坏了宝坠的思想。瑞士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研究表明,七岁是幼年与童年的分界点,是一个人真正的人格开始形成的重要节点。就人之所以为人这个问题,不同学科有着不同的意见。哲学上有着天赋和后天两派的争论,前者认为人的身份先天成立,后者认为这应当由某些后天的因素例如理性思考能力的形成来断定;生物学和医学上有的观点认为自从精子与卵子的结合算起便算作人,也有的观点认为需是胎儿从母体中分娩而出才算是人的开始;心理学上则提出开始自我认知才是人之意识的觉醒,才是最重要的标志。而在宝坠的经历中,这一遭遇改变了他的认知和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开启了他新的身份、新的人生。故事中的宝坠真正成为“宝坠”,他后天地、人造地成为孤儿。
1 家庭的孤儿
在这个有母亲,有父亲,也有妹妹的家里,宝坠没有立足之地。从文本中可以窥见母亲对宝坠的爱,一个母亲对孩子应有的爱在故事中并没有缺席;但是即便是生母也无法完完全全地理解宝坠的思想世界,她仍然会为了宝坠的语出惊人而大发雷霆。在继父临终时宝坠在床前说出的“再来个叔和她住一块”让母亲“声嘶力竭地上来打了宝坠一下”,并大骂他孽障。此处母亲的反应自然可以理解,是正常人类集体对违反传统伦理观和交往准则的言论的抵触情绪的爆发。但也正是母亲太过正常,她终究是无法全身心地接纳宝坠的离经叛道,她终究还是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偏向了可以正常交流、生活的丈夫。宝坠母亲与宝坠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寡妇抚孤”的文学母题,但宝坠的母亲很大程度上也放弃了全身心地接纳宝坠,致使宝坠连母系的精神归属也一并丧失,坠落为孤子与哀子的结合。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宝坠的继父虽然在犯错后很快地清醒了过来,但他不敢坦言自己的错误与罪恶,只能独自一人、单方面地用行动弥补曾经的过错,谋求能够抹去心中的负罪感。可是他既没能清除一开始自认为挤入家庭、鸠占鹊巢的异己感,更没能消除自己对宝坠的罪孽和愧疚。他希望将家庭成员间的缝隙弥合,却见那沟壑越来越宽。继父没能填补宝坠父亲角色的空缺,双向的隔阂只能让宝坠与家庭渐行渐远。临终之前,那句“他仍然徒劳地想拉一拉宝坠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挣扎都使得他与继子之间的距离在增加”就是这位父亲长久以来的写照。他的来临本来可以使宝坠避免家庭结构的失衡,却因为自身的缺陷让这个孩子成为实质上的孤儿。
妹妹雪儿也同样没有将宝坠接纳为家庭的一员。她对宝坠没有应然的爱,也没有理亏的爱,所以她可以毫无负担地讨厌这个弱智儿童,纯粹地抗拒着他在家庭中的地位。雪儿不愿意称呼宝坠为哥哥,而是无视掉家庭伦理关系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在具体态度上,她也对宝坠表现出相当的不耐烦,认为他只是个生活在牛棚里的怪胎,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抢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父亲的爱。在她看来是傻子的宝坠不是哥哥,而是头牛。家庭关系中兄弟姐妹的存在本可以使得儿童的角色更加多元、心智更加丰满,但是雪儿的存在却加深了宝坠家庭归属的否认。
宝坠自身则对这个家庭选择了离弃的态度,他主动将自己放逐到人伦社会之外的自然界,于生活环境和认同定位上都离开了他的原生家庭。这种离弃是为了寻找“完整的家、更好的家、真正理想中的家”,是寶坠这一角色的诉求,也是作者对苦难社会现象的批判,以及对理想式家庭关系的呼唤。
2 社会的孤儿
宝坠与自己生活的社会是脱节的,他不能理解人们对生死的敬畏,不理解家庭内部的尊卑,也不理解大众的价值标准,这样一个脱离社会常规的孩子必然被排斥、被孤立。在他看来,人的世界并不美好,他甚至愿意住进牛棚,走进牛的世界、自然的世界。
在继父病危的夜晚,他看到憔悴又伤心的母亲丝毫不为所动,而是觉得“母亲的那张脸跟冻白菜一样难看,她的头发也跟扁脸的尾巴一样脏”;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描绘并不是富有感情倾向的评价,而仅仅是描述与判断。但即便如此,也能品读出这种与人类温情格格不入的冷漠和疏离。同时,与肮脏凌乱又丑陋不堪的人类相对的是牛的温柔可爱。它们会低声温存地问候宝坠,“大约为他担心了”。如此对比之下,宝坠主动地“乐意和牛在一起”。部分学者认为宝坠的不理世事可以让他转入一种自由自在的快乐之中,并达成与自然的亲近,这是一种光辉而浪漫的孤独。
可是,牛虽然是宝坠认定的归属,但它们也不能给予宝坠一个真的家。个别故事以及真实事件中存在着脱离人类社会、与动物族群共同居住的案例,而这与宝坠的情况有所不同,前者是完全挣脱了人类社会的环境,而全方位地被动物社会所包围;后者则是在圈养的、小规模的、孤岛的动物族群中暂时栖居,在生活中还是会无可避免而且是高频率地接触到人类社会,故宝坠虽说是走进了牛棚,却没有真的走进牛的世界。
像是所有人类遗孤被动物族群抚养长大的寓言故事,这样的孩子必然面临生理和心理的撕裂,何况宝坠更是在七岁时才意外受创伤而步入自然世界,拉扯的他既不被人类社会认可,也不能真的褪去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认同。这个层面的宝坠,是整个人类的孤儿。这种族群性质的归属迷茫,和其他抒写文化孤独、民族孤独的作品产生了共鸣,是从单一的个体身上发出的宏大悲叹。
3 心灵的孤儿
前文已经谈到,孤儿身份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失去精神坐标,心灵上的漂泊无依。纵使人类本身就根植着孤独的基因,但特定时代背景和时间冲突下则会迸发出更加剧烈的孤独之感。在一定程度上,迟子建作品中的孤独意识及孤儿形象都与其自身的经历有所关联。少年与青年时代,两种迥乎不同的社会浪潮将她和同时代的人们都置于一个激荡而难解的时代谜题之中,繁杂的理念和意识形态让人眼花缭乱,加之迟子建本人远离父母的童年经历,这一切酝酿出的迷惘和孤独都尽数表现在了她的写作上。
在《雾月牛栏》中,宝坠身上的具体表现便是他那种表面上看似超然、本真的无拘无束。他可以肆意谈论继父的死、说妹妹的肚子里有虫、抵触母亲的吩咐,他与铡刀和牛对话,这些看起来都是打破了人类社会的陈规,活出了生命的鲜活和自由。但这种自由无法给宝坠的内心带来充盈。
失去的记忆一直在轻咬宝坠的神经,关于雾气、牛反刍的声响、梅花结的迷惑之感阴魂不散,他在自己的认知世界中并没有达到真正的澄澈与通达。尽管表现得不同寻常,但他没办法做到彻头彻尾地没心没肺。他仍然保留了一部分正常人类的残片,这部分异质的旧的自我和牛栏碰撞出的新的自我在不断斗争,不得安宁。宝坠看似不在乎家庭之爱,能够说出“她生气就生气去吧。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这种话,但是当继父死后雪儿别扭地改口叫他“哥哥”时,却出现了感情的波澜,自己也在这个词上结结巴巴。宝坠是爱着自己的家人的,但是他们之间无法架设起有效沟通的桥梁,于是一侧是感情充沛的愤怒和悲伤,另一侧只能缥缈惘然地感到失落。
此外,宝坠也一直没有放弃过对“父亲”的寻求。他的心灵缺乏灯塔,而残留的人性还在呼唤,所以宝坠怎么也迈不过记忆的坎,他会一直念想着牛反刍的声音,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系梅花结,他想探索自我的成因,隐约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之前还有一个自己。这个自我和父亲的意象紧密相连。从文本中可以看出,不管是事故前后,宝坠都没有对继父表现出抵抗情绪,他是接纳继父作为家庭新成员加入的,但是无论是称呼上还是心理上,他都没有将继父视作自己真正的父亲。这种后继的爱在他心中永远无法与遥远的生父的爱相比拟,和生父紧密相关的是自己真实的面貌。继父在他看来是一个充满爱的指引者,对他好,能为他解答疑惑:既关于牛的四个胃,也应该关于那个梅花结。但是一切可能的回答都与继父的生命一同葬身九泉了。
可是,也正是继父的死,引领着宝坠和他的家庭达成了一次新的和解。
母亲在失去丈夫后只能将爱重新分配,逝者已去,她向来更在乎近在眼前的人。曾经她需要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做出选择,为宝坠的语出惊人和离奇行径而选择立场;如今她只有这个儿子,便全身心地去爱他。她在丈夫临危时也曾骂过宝坠傻,但女儿暗讽哥哥蠢得像头牛时作为母亲的她也会不动声色地维护自己的孩子,更在李二拐说宝坠傻之后愤怒地与其决裂,不准他作践宝坠。所以,丈夫的离开其实是让母亲对儿子的爱挣脱了以往的桎梏,反倒毫无保留了。雪儿在父亲死后也主动来找宝坠和解。按照她的说法,是因为父亲以前总偏心宝坠,才让她恨这个哥哥;如今父亲一死,这样的恨意便不再成立,他们都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在故事的结尾,隐约可以看出一丝宝坠从“孤儿”身份中脱离的迹象。他还是懵懂着、迷茫着,但是起码他的家庭开始建立一种新的平衡,母亲和妹妹都开始伸手接触他的世界,让他不至于迷失在人和牛的广阔的中间域。这一处理与迟子建的整体创作观是一致的,她在描绘忧伤之时从不沦为绝望,宝坠最后“孤儿”身份的松动、家庭关系的和解,都是对 “虚无的人生结局”的渐行渐远,而更符合迟子建一贯的“回归式”结尾。这种源于孤独最终超越孤独的故事理念,与作者本人的孤独观念一脉相承,即是不甘于沉沦和埋怨地正视孤独与苦难,在磨炼中将其转化并升华,从而创造出更加饱满的生命姿态。
参考文献
[1]迟子建. 雾月牛栏[M]. 北京: 华文出版社,2002.
[2]李雅林. 认知发展心理学导论: 新皮亚杰派的理论及其观点[M]. 广州: 广州出版社,1994.
[3]李颖. 新时期小说中的孤儿形象研究[D]. 南京: 南京师范大学,2011.
[4]艾娟. 论迟子建小说的孤独意识[D]. 南昌: 南昌大学,2008.
[5]李桂梅. 冲突与融合: 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的现代转向及现代价值[M]. 长沙: 中南大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