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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认语言学的核心观点
——兼论其过程哲学基础

2022-06-15

英语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动态性构式图式

徐 峰

(1.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重庆;2.河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南焦作)

1.引言

“体认语言学”(Embodied-Cognitive Linguistics, 简称ECL)是认知语言学(Cognitive Linguistics, 简称CL)的本土化成果,凸显了语言研究的体验性和人本观,其核心原则是“现实-认知-语言”。与认知语言学一样,体认语言学坚决反对索绪尔、乔姆斯基的“关门打语言”“关门打句法”的研究套路,反对索氏、乔氏所坚持的客观主义形而上哲学。体认语言学是以认知语言学的研究传统为基础,两者都强调语义和语用因素对语言(结构)分析的重要性,强调语言研究的体验哲学基础。在一些核心理论/概念上,两者并不具有清晰的界限,两者之间的区别是“流变的”(fluid)。换句话说,两者都持语言构式观,共享相同的体认或认知方式,包括感知体验、范畴化、识解、概念整合、意象图式和隐转喻等。

但是,作为认知语言学在中国的新发展,体认语言学更具创新性、发展性和前沿性,它大力倡导从“唯物论”“人本观”这两个全新视角分析语言成因和用法,“进入全世界人文研究的后现代思潮之中”(王寅,2020:前言2)。仅就两者的哲学基础而言,体认语言学与认知语言学存在较为明显的差异。ECL在体验哲学的基础上融入了唯物论、人本观并且“充分体现了建设性后现代哲学”(王寅,2019a:18)。作为建设性后现代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怀特海过程哲学的思想应该在体认语言学的核心观点中有所显现。基于此想法,本文提出一个基本工作假设:怀特海过程哲学是体认语言学的哲学基础,两者在理论基础、工作机制、主要功能、语言观和方法论上存在较大共性。

至此,基于此理论假设,我们将本文的研究问题限定为以下两点:

(1) 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可以衍生出哪些重要观点,这些观点在ECL的理论体系中占据了怎样的地位?在语言分析中有何实效?

(2) 怀特海的过程哲学思想与体认语言学中的核心观点是否存在契合?

2.体认语言学的核心观点

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是“现实-认知-语言”,主张语言是人们对客观世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结果,“互动体验”指认知主体(人)对客观世界的感知和体验,强调外部世界的客观性和基础性;“认知加工”指认知主体对客观世界和感知经验的再加工,强调认知主体的主观性和创造性。基于对体认语言学核心原则的思考,结合体认语言学相关文献(王寅,2014,2019a,2019b;张克定,2019;赵永峰,2019;林正军 张宇,2020),本文拟将体认语言学的核心观点概括为五点,包括体认性、动态性、有机性、构式观和过程观等,分别对应体认语言学的理论基础、工作机制、主要功能、语言观和方法论。下文将具体阐释这些观点在ECL中的理论地位并例释其在语言研究中的应用。

2.1 体认性

体认性是体认语言学的理论基础。体认语言学是践行“继承与发展”之科研精神的典范,其理论精髓可概括为“体认性”。“体”指我们身体与客观外界的互动体验,蕴含唯物主义哲学的基本思想——“物质决定精神”;“认”指认知主体(人)的“认知加工”,蕴含后现代思潮(体验哲学、建设性后现代哲学和中国后语哲等)中的主要观点。

王寅(2014,2015,2019a)在分析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现实-认知-语言”的基础上,详细解释了“体认”的具体含义、解释力及其哲学意义。“体认性”又称为“体认观”“体认一元观”,是体认语言学核心原则的高度浓缩,“可以概括为语言体验性与认知性的相互融合”(林正军 张宇,2020:264)。“体认性”的哲学精髓就是“主客一元”,充分显示了客观与主观、共性与个性、身体与心智、存在与思维、感性与理性、唯物与唯理的辩证统一,它们相互依存、不可分离、相互影响并且相互转化。体认性主张“我们的心智、语言是基于对现实世界的‘体’和‘认’而形成的”(王寅,2014:66)。王寅(2020:前言5)直言:“‘体认性’是解释语言各个层面成因的最简表达”。

现用例(1)例释体认性在语言分析中的应用。首先,依据生活经验,我们知道“地板打蜡”的场景通常包括“施事”“动作”以及“受事”等组成要素(体)。然后,基于此生活经验,我们对这些组成要素进行认知加工(认),并在句法层面形成了类似例(1)的三个句子。a句是主动句,施事“they”(他们)得到凸显,全部组成要素在句中完整显现;b句是被动句,受事“floor”(地板)得到凸显,施事“they”(他们)显现和隐现均可;c句则是典型的中动句,它失去了事件义并同时获取了状态义。受事“floor”(地板)的某些隐性特征(材料、设计或其他特征等)得到凸显,施事“they”(他们)必须缺失。

(1) a. They wax the floor easily. 他们轻松地给地板打蜡。

b. The floor is waxed easily (by them). 地板很容易被(他们)打蜡。

c. The floor waxes easily. 地板易打蜡。

结合对例(1)中三个句子的简要分析,我们可知“体认性”在解释语言各个层面成因上发挥了关键作用。“互动体验”(体)的客观性保证它们共享关于此事件的主要信息或要素,包括施事“they”(他们)、动作“wax”(打蜡)、受事“floor”(地板)和方式描述“easily”(容易)等。而“认知加工”(认)的主观性导致它们在表述方式、语义内涵和功能表达等方面存在差异。

以主观性表达为例,再对例(1)进行简述。我们认为从1a到1b再到1c,句子的主观性呈递增趋势。1a具有较强的客观性,其句法形式是无标记结构,仅仅是完整叙述这个“打蜡”事件的全貌。相比1a,1b是一个典型的有标记结构,其蕴含的主观性得到明显增强。1b中的受事“floor”(地板)在认知主体(人)识解的作用下得到凸显,前移至谓语动词前,实现了从“第二焦点”到“第一焦点”的转换(Langacker,1999)。施事主语“they”(他们)由“第一焦点”变成了“第二焦点”(变为介词宾语)或直接失去了其焦点地位(不在句中出现)。相比1b,1c传递的主观性更强。1c存在明显的“句法语义错配性”,即“主动形式表被动含义”。1c具有下列重要特征:受事在句法上的前移,导致其兼具受事性和施事性;语义上具有典型的情态义;语用上具有实施主观评价的功能。进一步说,1c蕴含了这样的含义:说话人(主观)认定“floor”(地板)的某种性质会有助于动作“wax”(打蜡)以“easily”(容易)的方式进行,并且任何人实施此动作都会如此。这里的“使让”情态、施事通指性等,尤其是对受事主语“floor”(地板)的内在性质、其上所施加动作“wax”(打蜡)、随后显现特征“easily”(容易)等三者之间关联性的主观认定等,都是认知主体(人)主观识解的结果,主观性非常明显,人本因素得到彰显。

2.2 动态性

动态性是体认语言学的工作机制。动态性是语言的重要属性特征(Beckner等,2009:15)。体认语言学的研究目标是通过研究动态的语言变化从而揭示其背后隐藏的动态体认机制,从而发现语言表达、体认机制和现实世界三者之间的有机联系。体认语言学坚持动态范畴论,主张范畴划分的动态性和范畴演化的动态性(王天翼,2017,2022)。同时,体认语言学是认知语言学的本土化成果,吸收了先进的哲学理论,实现了客观体验和主观认知、唯物论和唯理论的结合,研究方法更加先进,研究视野更加广阔,具有学科发展的动态性。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动态性是体认语言学的工作机制。现以下面的例句,分析动态性在语言研究中的运用。

(2) 白山药 菜山药 麻山药 粘山药 怀山药

(3) 函授 电视教学 网络授课 线上教学 线上会议

(4)“现在结婚挺不容易的,一般都要买辆车吧”

(5) 老甜甜 老大大 老难难 *很甜甜 *极甜甜 *最甜甜

先简析例(2)。语言的变化源于体认方式的动态性,语言与体认方式、现实世界具有直接或间接的象似性。徐媛(2018:118)发现山药有15种方言异名,与“山药”相关的异名有五个,如例(2)所示。它们的命名分别着眼于山药的颜色、用途、口感、手感和产地等方面。因选择视角的差异,人们在认识事物时会使用不同的体认方式,从而导致同物异名。

语言的动态性还间接受到客观环境的影响,如例(3)所示。改革开放以来,从“函授”到“线上会议”,教育流行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流行语的变化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现实世界的发展、科技水平的进步和人们的“互动体验”。再在以例(4)为例,这里面的“车”是有歧义的,可以指“自行车”“摩托车”或“小轿车”。在20世纪70、80年代,例(4)中的“车”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自行车”。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例(4)中的“车”很大程度上指的是“摩托车”。而在当今社会,例(4)中的“车”就很可能指“小轿车”了。这里涉及一个原型范畴的动态性问题,即伴随社会发展、时代变迁,“车”的原型范畴发生了变化。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今天“小轿车”已经进入了寻常百姓家,它自然就成了“车”的原型范畴。

语言的动态性还受到包括语言知识在内的百科知识等因素的影响。构式压制是构式从上往下(top-down)“压”和词汇项从下往上(bottom-up)“制”共同作用的结果。词汇项的“制”间接体现了已存语言知识对语言动态性的制约。例(5)是从豫北等地收集的口语语料和部分内省语料。我们发现:同是副词+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诸如“老甜甜”等“老AA”半图式性构式是正常表达,而“最AA”或“很AA”等半图式性构式并不存在。徐峰(2020:57)认为诸如“老大”“老远”或“老亲”等可单独成词的词汇项对“老AA”构式的定型和使用产生了重要影响。具体解释如下:“老+单音节形容词”的句法功能是充当主语或宾语,并具有指称性,当其承担修饰语功能时,需要使用有标记形式,即形容词需要重叠;当经济原则与交际原则发生冲突时,前者需要屈服于后者,即“老AA”的使用可避免交际困难,提高交际效率。

2.3 有机性

有机性是体认语言学的主要功能。在体认语言学中,我们认为“有机性”指现实、认知和语言三者之间存在的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和相互转化的关系。“有机性”主要体现了它对教学实践的影响,因为“教育是有机哲学思想运用研究中最为活跃的领域”(杨丽 温恒福,2011:42)。基于“学以致用”“理论指导实践”的观点,我们把“有机性”看作体认语言学的主要功能。“有机性”致力于揭示语言背后的体认机制,揭示现实、认知和语言等三者之间所存在的象似性,从而实现“教育必须鼓励人们认识现实中多种变量运作的相关性”(费劳德,2002:13)。“有机性”要求教学方式的三种转向,从“讲授型教学”转向“探索型教学”,从“封闭静态型教学”转向“开放动态型教学”,从“知识吸收型教学”转向“智慧启迪型教学”。体认语言学中的“有机性”可基本等同于有机教育,旨在激发学生学习兴趣,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实现真正的“素质教育”。换言之,体认语言学致力于透过语言表象探析其背后的体认理据,即在语言教学中不仅注重“教什么”,更加重视“为什么”,从而培养学生的推理思辨能力,真正践行“素质教育”“人文教育”。

现以例(6)为例,简析体认语言学之“有机性”在语言分析中的具体运用。例是一个典型的英语中动构式。中动构式是指类似英语“The car drives fast.”(这辆车开起来很快)或汉语“这把刀用起来很锋利。”这样的句子,受事担任句子的主语,句子以主动形式表被动含义。英语中动构式表面上存在种种矛盾:施事隐现且不能出现;受事前移至主语位置;谓语动词由及物动词变为不及物动词,并且失去“事件义”;句末表情态义的副词不可缺失、不可前移等。在教学实践中,如果教师仅仅讲授中动构式的句式特征,而不探寻此类句式背后的体认机制,这就属于典型的“填鸭式教学”,无法真正践行“素质教育”。

(6) Sports cars sell quickly. 跑车畅销。

现从有机性的视角出发,对例(6)进行体认解释。根据徐峰(2014:38)对中动构式含义的解释,例(6)的语义内容可概括为:作为商品的“sports cars”(跑车),因其自身的显著特征(价格、款式或性能等)“sell quickly”(畅销)。其蕴含义表示:因为受事“sports cars”(跑车)的显著特点,无论施事是谁,“sell”(售卖)事件都会顺利实施。受事的显著特征促进了“sell”(售卖)事件的快速实施,所以受事被提至句首,占据主语位置以凸显重要性;受事的“占位”导致施事的“失位”,后者不在句中显现;行为动词“sell”(售卖)在取得状态义的同时失去了事件义,意义的变化导致其词性从及物动词变为不及物动词。

在解释完例(6)受事移位、施事隐现和动词“去及物化”(detransivization)等特征之后,我们再运用有机性解释副词状语“easily”(容易、快)的不可或缺性和不可移位性。中动构式的核心语义特征、语用特点分别是“情态”和“主观性”。中动构式表达了说话者对“sports cars”(跑车)显著特征的肯定态度以及这些特征会促进“sell”(售卖)的推测或评价,句式蕴含的情态义、主观评价义等导致了中动构式句尾副词状语“quickly”(快、好)不可缺失,因为它是传递情态义、进行主观评价的主要手段。同理,中动构式的核心语义特征“情态”决定了副词状语“easily”(容易、好)的句法位置仅限于动词后,不能前移至动词前。彭利贞(2005:2)对“情态”的定义进行了诠释:“情态表示说话人对句子表达的命题的真值或事件的现实状态所表现的主观态度”。依据此概念,基于修饰句子命题和事件状态的需要,副词状语“quickly”(快、好)只能出现在动词后,修饰整个句子或命题,不能前移。以上诸多解释阐释了中动事件中若干要素之间的彼此限制、相互呼应等。关注现实、认知和语言三者之间的有机联系,尤其关注语言现象背后的体认阐释,这是体认语言学的有机性的真正涵义。

2.4 构式观

构式观是体认语言学的语言观。认知语言学家对构式有不同的理解:Langacker(1987:82)认为“构式”是“象征复合体,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象征结构作为其组成部分”;Goldberg则把“构式”定义为“一个形义配对体”(1995:4)和“形式与功能的规约性配对体”(2006:3)。虽然侧重点不同,但是他们都主张用象征单位和构式统一分析语言。Goldberg(2005:17)认为构式“它将最终试图解释语言知识的每个方面”。体认语言学家持类似的观点,认为语言的新本质就是“体认性构式”(王寅,2018b:138)。认知语言学、体认语言学均主张构式具有以下一些特征:构式形式和意义不可分离;构式本身具有独立的意义;构式不具有转化性,但具有能产性(productivity);构式是一个从具体构例或语式(construct)到半图式性构式(partly shematic construction)再到完全图式性构式(fully schematic construction)的连续体(continuum)。

许多认知语言学家、体认语言学家和持基于用法观(usage-based model)的语言学家,在他们的研究中都不同程度地坚持语法网络观,主张构式存在于一个网络系统中,彼此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Bybee,1985;Langacker,1987,1988;Goldberg,1995;Beckner等,2009;Diessel,2019;Sommerer & Smirnova,2020;王寅,2011)。构式因为具有不同的图式性(schematicity)/抽象性(abstractness)而位于不同的图式层级。位于不同图式层级的构式彼此之间存在传承和压制关系(Goldberg,1995;刘玉梅,2015)。高层级构式占据“强势地位”,可强制性改变低层级构式或构例的语义及用法,使其获取范畴的合规性。低层级构式从高层级构式中传承彼此并不冲突的信息,同时低层级构式还保留了自身的特殊信息。位于不同图式层级的构式和位于相同图式层级的构式形成了一个纵横交错的构式网络。认知构式语法不仅关注构式网络内部的纵向联接(Goldberg,1995),还关注词汇项、不同构式之间的水平联接(horizontal relations)(王寅,2011:478-481)。

结合Diessel(2019)、Sommerer和Smirnova(2020)语法网络的思想,利用图1简析“副词+X”构式的网络层级。副名构式“很中国”存在于一个“副+X”构式网络中。从具体构例“很中国”到半图式性构式“很+名词”,到图式性构式“副词+名词”,再到图式性构式“副词+X”,从下往上,语言经历了一个图式化(schematization)的过程,图式化程度逐渐增强;从图式性构式“副词+X”到具体构例“很中国”,从上往下,语言经历了一个范畴化(categorization)的过程,图式化程度逐渐减弱,至消失。位于同一层级的构式,因为相似的形式或意义,通过类比(analogy),彼此影响,相互作用。图1中最底层具体构例之间的横线,表示位于相同层级的构例彼此之间存在的类比作用。图1仅简述了副名构式的局部构式网络,涉及分类联接(taxonomic relations)、构式联接(constructional relations)。其实,基于Diessel(2019:11)的“嵌套式语法网络模型”(Nested Network Model of Grammar),副名构式网络至少还涉及四类联接,包括符号联接(symbolic relations)、序列联结(sequential relations)、词汇联接(lexical realtions)、填充物-槽联接(filler-slot realtions)。通过这六类联接的描写及其背后体认机制的解释,副名构式可望实现描写的充分性和解释的充分性。

图1 汉语“副词+X”构式层级网络(部分)

2.5 过程观

过程观是体认语言学的方法论。以描述从现实到语言、从语言到现实这两个逆向发展过程为研究方法,体认语言学关注现实、认知和语言三者之间的有机联系,关注语言现象背后的体认机制,致力于探究现实世界、体认方式与语言表述之间的象似性或理据性。从马克思唯物论“物质决定精神”出发,我们认为从现实到认知再到语言,这是一个右向的基础过程:现实是体认方式的基础,体认方式是语言的基础,现实、体认方式又是语言的基础。从语言到认知再到现实,是一个反作用过程:语言表述方式反作用于体认方式,体认方式反作用于客观现实。语言无法直接作用于现实,现实也无法直接作用于语言,认知这个中间环节必不可少。我们对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王寅,2014:62)进行再修补,见图2。图2右箭头表示基础关系,用深黑色标识;左箭头表示反作用关系,用浅灰色标识;“认知”用黑体标识,以凸显其不可或缺性。张克定(2019:76)正是从“认知”的不可或缺性出发,主张认知(体认者)“在体认现实和运用语言进行表达和理解过程中的主体性地位”,并对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进行了修补。

图2 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

现以图1中的“很中国”“很+名词”和“副词+名词”为例,简述语言对认知的反作用。“很中国”是副名构例,我们把它称为“底层级实体构例”。“很中国”与诸如“很绅士”等其他底层级实体构例的高频使用,促使中间层级半图式性构式“很+名词”经历图式化或概括化,并在人们心智中成型;“很+名词”与诸如“特+名词”等其他半图式性构式的高频使用,促成了高层级图式性构式“副+X”在人们心智中的成型。在这个不断地、动态地从下往上图式化的过程中,类似“很+名词”的半图式性构式最具重要性,它们在人们的心智中被优先调用(preferentially invoked)并对新奇构例(novel constructs)进行范畴化(Langacker,1987,1999)。可以说,半图式性构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副名构式的能产性。

这种从下往上的图式化过程,体现了语言对认知的反作用。刘玉梅(2010:11)的心智中形成“吧X”或“X吧”等半图式性构式的过程,体现了语言对认知的反作用。可以说,在表述语言和认知的关系时,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吸收了德国哲学家、语言学家威廉·洪堡特(1999:65)的思想精髓:“语言如何从精神出发, 再反作用于精神, 这是我要考察的全部过程”。

3.过程哲学基础

作为建设性后现代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过程哲学的语言观以及它在语言研究中的应用,目前也受到一些学者的关注(张思杰 余斌,2007;王寅,2018a;郑承军陈伟功,2019;王治河等,2019)。但是,过程哲学在哪些方面对体认语言学产生了影响,或者说体认语言学的核心观点能否在过程哲学中找到其哲学渊源,关于这些问题目前还有待研究。本节,我们尝试论述怀特海过程哲学思想精髓与体认语言学核心观点的契合之处,说明过程哲学亦是体认语言学的哲学基础。质疑西方哲学实体实在论、机械论世界观和主客二元对立思想的基础上,怀特海创建了“process philosophy”(过程哲学),其核心要义是用动态的、变化的“process”(过程)取代静态的、永恒的“actual reality”(现实存在),从而成为世界的本质,其理论要义可表述为“一个现实存在是如何生成的,构成了这个现实存在是什么;因而现实存在的这两种描述方式并非互不相干。现实存在的‘being’(存在)是由其‘becoming’(生成)所构成的。这就是‘过程原理’”(Whitehead,1978:23)。下面,我们从体认语言学核心观点出发,简述其与过程哲学思想精髓的契合。

3.1 体认性

怀特海(Whitehead,1978:18)通过引入“prehension”(摄入)的概念实现了主客二元到主客一元的转变。过程哲学认为物质与精神、身体与心智不可分离,“物质活动和精神活动难解难分地相互交织在一起”(Whitehead,1978:325)。现实存在具有物质极和精神极,二者存在有机联系,相互依存,不可分离。过程哲学把现实存在分析为“摄入”,从而成功地消解了主客二元对立。“摄入”的过程就是一种吸收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当现实存在吸收其他现实存在时,它是一个主体;当其被其他现实存在吸收时,它是一个客体。所以,过程哲学认为在认识过程发生之前,并没有主体与客体之分,主体和客体是在现实存在相互作用的过程中确立的,两者存在有机联系,可以相互转换。过程哲学倡导的一元过程论影响了体认语言学,“这也是我们提出的‘体认一元观’的基本出发点”(王寅 王天翼,2019:212)。“身体”在过程哲学中也占据了重要地位。过程哲学认为感性经验与身体、身体活动存在着紧密的联系,“一切感性知觉都不过是我们的感性经验对身体活动的一种结果”(怀特海,2004:139-140)。

3.2 动态性

动态性是过程哲学的根本性质。在反对静态的“本体论”和“实体论”的基础上,过程哲学提出了一个动态性概念——“过程”,认为“过程”具有生成性和变化性,等同于“现实存在”,是世界的本质。与此同时,世界也被理解为一个不断变化、不断创新、不断生成、流动的动态过程。怀特海(Whitehead,1978:7)认为过程哲学的根本原则是“creativity”(创造性),“创造性是宇宙的本质,是宇宙中的终极因素”(杨富斌,2012:18)。其实,“创造性”的含义基本等同于“动态性”,因为宇宙是由时刻变化、不断生成、相互依赖的有机体组成的,有机体的本质是具有动态性的“事件”和“活动”,它们具体表现为“过程”。过程哲学体现了方法论和思维方式的转变,“那种‘实体—性质’概念被排除,并且以动力学过程描述代替了那种形态学描述”(Whitehead, 1978: 7),其实质是通过舍弃点性思维,放弃对现存实体本身“点”的关注,进而启用线性思维,转向对现存实体生成过程“线”的关注。这种“点”与“线”的改变,其本质是动态性的必然结果,因为“线”的根本含义就是无限运动的“点”的集合。

3.3 有机性

“有机”指事物或事件构成的各部分相互关联协调,具有不可分性和统一性,就像一个生物体一样。过程哲学,又称作有机哲学,强调诸多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相互影响以及相互转化。有机哲学创建了一种“有机思维”,它强调事物的内部联系和事物之间的相互依存,“是对实体思维的超越,它视世界为一个有机的整体”(王治河等,2019:3)。过程哲学追求一种身体与心智、守恒与变化、感性与理性、主观与客观、事实与意义的统一。过程哲学倡导“有机教育”,强调在整合各种关键要素的基础上,研究它们之间的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和互为因果的关系,“在认识探究上,‘是其所是’与‘在其所在’都要研究,重视生成的意义性”(杨丽温恒福,2013:21)。过程哲学关注现实存在的抽象本质和实在本质:前者关注现实存在的“是其所是”,分析其自身生成过程;后者关注现实存在的“在其所在”,分析它与其他现实存在的关联。比较而言,“在其所在”是过程哲学的关注重点,因为“现实存在相互关涉,其原因在于它们相互摄入”(Whitehead,1978:20)。“是其所是”与“在其所在”的关系,类似于语言现象与其背后体认机制的关系,知其然还需知其所以然。

3.4 构式观

“构式”的基本思想和主要特征在过程哲学、怀特海的著作中都有所显现。构式是形义配对的符号,形式与意义不可分离,符号论是其理论的出发点。怀特海(Whitehead,1978:181-183)从哲学的角度出发,认为语言是符号论的一部分,而符号论又是过程哲学的基础。怀特海(2014:91)解释了符号的概念,“当人心经验的某些成分,由于其他成分而引起了意识、情感及习惯,这时人心便是以符号在进行活动。前一组成分是‘符号’,后一组则构成了这些符号的‘意义’。 造成从符号向意义过渡的那一机体功能活动将被称之为‘符号指称’”。依据上面的表述,我们可以得出三点结论:符号和意义是不可分离的;符号指称是客观与主观结合的产物;符号指称“使‘世界’与‘意义’、‘事实’与 ‘价值’之间建立联系,走向了统一”(杨丽 温恒福,2013:19)。“形义不可分”“符号指称是主客观结合的产物”以及“语言符号是人类对客观现实主观认识的结果”等思想,都与构式的基本思想和主要特征有相似之处。怀特海(2014:94)主张“存在着一种双重符号指称——说者以物指词,听者则逆而以词指物”,认为符号和意义可以相互转化。这个观点,一方面反映了符号和意义不可分离,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其过程哲学中的泛经验主义、唯心主义倾向。

3.5 过程观

过程哲学的本质特征就是过程和关系。过程哲学关注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认为现实存在的生成方式可以解释现实存在,即现实存在是由其生成方式构成的。在阐释怀特海语言观的同时,我们介绍其语言观反映的过程论思想。郑承军、陈伟功(2019)对怀特海的语言观进行了详述:语言需要基于经验来理解,语言的意义取决于语境;语言仅仅是有限地反映了经验,因为“语言永远是省略性的”(Whitehead,1978:260);语言参与了新经验的生成;语言促进了思想(思维)的发展;语言和思维处于共同的生成过程,彼此相互摄入。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过程哲学重视语言的生成过程,关注语言、思维、经验和外在世界的相互关系。它把语言、思维、经验和世界看作一个有机整体,存在于一个系统中,同时运用过程观探讨它们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和相互转化的关系。世界、经验是语言生成的前提,思维与经验的互动保证了语言生成,语言也反作用于经验和思维。如果忽略怀特海语言观中的泛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倾向,那么他的语言观与体认语言学关于现实、认知和语言等三者之间关系的论述存在较多共性,同时在方法论上亦存在相通之处。

4.结语

至此,在简述体认语言学的核心观点和例释它们在语言研究中的应用后,本文尝试从宏观的角度将体认语言学暂且定义为:认知语言学的本土化成果,坚持体验哲学、马克思唯物辩证法和后现代哲学观,以体认性为基础,以过程观为方法论,使用构式的概念统一分析语言,运用动态性思维寻求现实、认知和语言三者之间的有机联系,并着力探索此有机联系在语言研究和教学实践中具体应用的学科。

同时,本文还在过程哲学视域下探索了体认语言学核心观点的哲学渊源。分析证明,体认语言学的核心观点和过程哲学的思想精髓具有较大共性,两者具有理论趋同性,过程哲学亦是体认语言学的哲学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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