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直译观的诗学象似性研究
——基于王东风教授的研究
2022-06-15胡海峰
胡海峰
(仲恺农业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
1.引言
直译是文学翻译的重要手段之一,也是学者研究和讨论的热点话题之一。在传递源文内容的基础之上,直译是对源文形式的保留,强调在译文中再现源文的语言结构;文学语言中的诗学语言表达形式,更是要在译文中得到体现。直译观的拥护者、国内学者王东风教授(2004,2014)认为:在文学翻译过程中,只有在传递源文信息(内容)的同时,在译文中尽可能保留源文的诗学形式,才能实现对源文意义的“近真”。本文以王东风教授(以下简称王)的翻译理论研究和文学翻译实践为基础,探讨文学翻译直译观与诗学象似性可能存在的关联。
2.王东风文学翻译中的形式
王(2009)尝试将语义学、语用学、句法学、语篇分析等理论用于翻译研究,运用比较语言学的思路分析源文与译文在语言形式上的差异,这些研究结果的一致性在于:译者在传递源文信息(内容)的同时,要尽量保留源文的形式,尤其是变异的形式;形式——变异的形式或者诗学的形式,也是意义的体现,尤其能体现诗学价值和文学性(literariness)。王一直重视源文的诗学形式,并主张努力在译文中保留源文的诗学形式(2001,2005,2009,2010),而这种保留的手段,就是直译。
例如,王(2005,2009)以Geoffery Leech(1981)的意义三类七分说为理论框架,探讨了在翻译过程中应该如何再现源文的意义。Leech将意义分为概念意义、联想意义和主位意义三大类。其中,联想意义包括含蓄意义、文体意义、情感意义、反射意义和搭配意义五个次范畴。“除了概念意义之外,其他两类六种意义均与形式相关”(王东风,2005:78;2009:65)。从语义学的角度看,即便有着相同的概念意义,真正的同义词也是不存在的。联想意义和主位意义均具备一定的交际价值,译者的任务就是要在译文中再现源文的这些交际价值,而这些交际价值的再现,离不开源文“形式”的再现。例如,《茶花女》中有这样一个句子:Among so many welldressed and cultured people, the country girl felt like a fish out of water ,张培基等(2001:162)将这个句子翻译为:同这么多穿着体面而又有教养的人在一起,这位乡下姑娘感到很不自在。而王(2009:46)将这个句子改译为:同这么多穿着体面而又有教养的人在一起,这位乡下姑娘颇有如鱼离水之感。因为,“如鱼离水”既保留了源文a fish out of water的形式,又暗含了“不自在”的信息——译文读者本身对“如鱼得水”这个成语并不陌生,所以,很容易由“如鱼离水”联想到“不自在”。 因此,源文a fish out of water的含蓄意义在译文中也得到体现和保留。
3.文学翻译直译观的语言学理论支撑——诗学象似性
3.1 诗学象似性
认知诗学将认知语言学的理论应用于文学作品的赏析,认为文学是“人类日常生活经验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也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种特殊体现方式”(Gavins &Steen, 2003: 1)。认知诗学“将人的基本思维与‘文学式思维’相结合来解释文学的产生和功效,更多地关注人类认知与交流的相互纬度,是认知诗学特有的研究方法和途径,这也决定了它的跨学科性和科学性”(张叶鸿,2015: 141)。
“在人类的经验、认知和语言这三者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语言形式和语言结构都不是随意的,而是由人类的认知活动和社会、文化、物理及身体经验驱动的”(蓝纯,2011: 39)。这种非“随意性”其实就是“象似性”。具体到文学作品,这种象似性便是诗学象似性。作为认知诗学重要概念之一,诗学象似性是构建和理解文学语篇的重要手段。这个概念由Freeman(2009)提出。在Freeman的研究基础之上,国内学者熊沐清(2012: 9)对诗学象似性做出了明确的定义:“诗学象似性是文学文本的一种特质,它来自于文学文本中形式、意义、情感和审美效果之间建立在相似关系基础上的融合、最终以符号形式反映现实世界与作者——读者观念世界的映照相似性或关联,其基本特征是广义的隐喻性”。熊进而将诗学象似性分为八类:数量象似性、顺序象似性、距离象似性、音韵象似性、图形象似性、环境象似性、言语象似性、角色象似性。
诗学象似性不仅遵循认知语言学“现实——认知——语言”的基本思路,更突出了“审美”。文学的特质之一是审美,文学是一种审美创造;审美驱动是文学语言区别于其他语言的重要特征之一。为了实现审美功能,作者必须刻意组织、安排语言形式,所以,诗学象似性是“非自动”(non-automatic)的。对于译者而言,有必要在译文中再现这些“非自动”的语言表达形式,即诗学的表达形式。
3.2 文学翻译中的诗学象似性
具体到翻译方法或策略,王认为: “直译/异化会比意译/归化更加近真” (2004:9;2014: 99)。虽然在翻译理论研究与实践中,王鲜有谈及认知语言学及其相关理论,但是,其通过直译/异化实现译文与源文意义“近真”的翻译理念与认知语言学的翻译观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体现了认知方式,而认知又来源于现实。因此,语言形式的差异,其实是认知方式的差异。语言形式是有理可据的,这种理据性是人类交际过程中的一般认知机制,即“象似性”。语言是客观事实、生理基础、心智作用、社会文化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而不是一个独立的系统。翻译的认知语言学模式强调对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理解,“译者要尽量译出原作者和原作品对于这两个世界的认识和描写”(王寅,2014:581-591)。这种要求的实质是在译文中保留源文的体验(或者“感受”);而对于文学作品而言,保留源文的诗学形式,正是为了保留源文作者的体验,因为诗学的语言形式正是对源文作者独特的体验的反映。因此,认知语言学是直译的理论根基。
认知诗学中的诗学象似性理论为译者通过直译手段实现文学翻译的“近真”提供了理论支撑。虽从未明确“象似性”“诗学象似性”,但王的文学翻译实践仍然体现出诗学象似的理论支撑与参考价值——前文中王对于《茶花女》的翻译就是角色象似性的体现。下面再列举两例证明:
例1 A face was thrust in at the window of the carriage, a face crowned with matted hair that fell in a fringe above the scarlet, bloodshot eyes. The lips parted, showing the white teeth; and then the lantern was lifted to the windows so that the light should fall upon the interior of the carriage. One hand held the lantern, and the other clasped the smoking barrel of a pistol; they were long, slim hands, with narrow pointed fingers, things of beauty and of grace, the rounded nails crusted with dirt.
Joss Merlyn smiled; ...(du Maurier, 1992:154)
对于源文的主位推进模式所体现的主位意义和美学功能,王(2009: 63-64)是这样解释的:源文每个小句的主位都是“由表示人体的某个部位的词或者被人操纵的物来充当”,而“这一切正是在惊恐之中的主人公依次看到的东西……就像是一个个特写的局部镜头,”是“局部聚焦”,而到了第二段,主位由人(Joss Merlyn)来充当,实现了整体聚焦。所以,这部分文字是“局部聚焦向整体聚焦”转移的过程,这个过程正是通过语序来实现的。王的译文如下:
一张脸戳进车窗,一张顶着缠结头发的脸,流苏一样的头发下面是一双血红的眼。两片嘴唇张开着,露出白白的牙齿。接着提灯举到了窗口,灯光照进车内。一只手举着提灯,另一只手抓着还在冒烟的枪管。那是一双长长的、纤细的手,细细尖尖的手指,很漂亮,很优雅,圆圆的指甲上覆满了泥土。
焦斯·墨林笑着……(王东风,2009: 64)
源文其实体现了诗学象似性中的顺序象似性。顺序象似性是诗学象似性的一种。语言文字的排列顺序,或者叙述的先后顺序,均反映了人物的认知过程,即顺序象似性。按照王的解释,源文的主位推进模式反映了事情发展的先后顺序,体现的是顺序性象似性。而其译文通过保留源文的主位推进模式,保留了源文的语序,从而保留和体现了源文的顺序象似性。
例2
源文:
With?
Sinbad the Sailor and Tinbad the Tailor and Jinbad the Jailer and Whinbad the Whaler and Ninbad the Nailer and Finbad the Failer and Binbad the Bailer and Pinbad the Railer and Minbad the Mailer and Hinbad the Hailer and Rinbad the Railer and Dinbad the Kailer and Vinbad the Quailer and Linbad the Yailer and Xinbad the Phthailer. (Joyce, 1996: 871)
这段文字大量的头韵、声韵结构(X+-inbad +the +X-eile(o)r+and),是明显的语音变异,使得这部分文字具备了诗学象似性中的音韵象似性,造成了形式上的审美效果。音韵象似性利用语言的声音手段映射了一定的情感意义和文体意义。这种音韵象似性,或者语音变异,一是构成形式上的审美,二是在于引起读者对于主人公内心活动的审视。王的译文如下:
与何人?
行海船的辛巴达和当裁缝的当巴达和看牢子的看巴达和捕鲸鱼的捕巴达和打铁丁的打巴达和不中用的不巴达和舀舱水的舀巴达和做木桶的做巴达和跑邮差的跑巴达和唱颂歌的唱巴达和说脏话的说巴达和吃蔬菜的丁巴达和怕惹事的瘟巴达和酗啤酒的临巴达和那个行船的什么辛巴达。(王东风,2014:127-28)
王用“X-+的+X-巴达+和”来对译X+-inbad +the +X-eile(o)r+and,使得译文也体现出声韵象似性,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源文的诗学效果,实现了源文和译文意义之间的“近真”。
4.诗学象似性与王东风的“近真”
更多时候,文学作品的诗学象似性是通过语言形式表现出来的。因此,直译的方法可以保留原文的诗学象似性。
4.1 直译——实现诗学象似性与“近真”的手段
王特别强调文学语言形式的重要性,并以Walter Benjamin提倡的翻译的“透明”观来支撑:译作应该将源文的语言特点呈现给读者,不应该遮挡原作的面貌,而要追求源文的表现形式(王克友,2008:279)。翻译的社会功能就是“引进差异”,这些差异包括语言的差异、政治的差异、伦理的差异、科技的差异等(王东风,2014:96)。再者,传统的译论所坚持的“忠实”标准要求译文和源文的意义一致,其后果很可能就是得“意”忘“形”,而这正是“文学艺术的本末倒置”(王东风,2014:89)。因此,直译具有积极的意义:翻译的目的在于引进新鲜的指意方式,实现本族语和其他语言之间的互补关系;“本雅明主张翻译的任务不在于传达意义,而是为了借鉴另一种语言的指意方式”(王克友,2008:280)。
翻译的“忠实”始终只是一个神话。译者的本意是“求真”,但即便是最准确的译本充其量也只能是相对最大程度的“近真”;“翻译的伦理就是差异的伦理,翻译就是要保留源文的语言和文化差异”(王东风,2004: 9;2014: 98)。“形意兼备”是解构主义的翻译理想,虽然这种可译性是有限度的。“近真”的假定使得翻译活动成为可能。近真的假定要求译者在传递源文信息(内容)的同时,尽量保持源文的诗学形式。在文学作品的翻译过程中,意义的传递不仅取决于源文信息(内容)的传递,还取决于语言形式的保留;只有既传递了源文的信息(内容),又保留了源文的诗学形式的文学翻译才是对源文意义的“近真”。译文与源文不可能“同真”,但是,二者可以“近真”;而“形意兼备”是考量“近真”的重要参照,直译/异化则是实现“近真”的重要手段。
文学作品作为一种以文字为媒介的艺术形式,必然引起读者情绪上的反应,传递一定的美感。诗学象似性整合了语言形式、意义、情感与审美,是使文学作品成为艺术的关键因素,为文学作品提供了艺术张力,“引导读者去探寻言外之‘象’、言外之意,进而感受到象外之趣,获得更多审美体验;它不仅能够使读者把文本视为虚拟世界的报道而加以接受,而且能够引导读者通过阅读体验,象似性地进入文本世界”(熊沐清,2012: 13)。可以看出,“似”正是文学语言魅力的所在,是“诗学”。诗学是研究文学的学问,诗学所研究的重要问题是——“是什么使包含信息的字句变成了一件艺术品的?”(Jakobson, 1987:63)。因此,诗学象似性即一种文学内部原理,使得文学作品具备了“文学性”。译者有必要在译文中还原源文语言的这种“似”。而保留这种“似”的重要手段就是直译。直译的积极意义在于实现“形意兼备”,实现源文和译文之间意义的最大等值。 虽然这种等值并非完全等值,而只是无限接近源文的“近真”。从这个意义上讲,“近真”的文学翻译本身就是一种诗学象似性的实现——“近真”何尝不是“象似”?
4.2 叙事学的补充
关于传统的直译观的讨论,大多数聚焦于在语言形式上。王所强调的在译文中要保留的语言形式,往往是源文的诗学形式。关于“诗学”的语言表达形式,王似乎认为:文学作品中有别于日常生活的语言表达形式就是诗学的语言表达形式,或者只有促成文学语篇前景化的语言形式才是诗学的语言表达形式。然而,事实上,常规的语言形式也可以促成前景化,例如散文的语言表达(方开瑞,2012: 38)。对此,笔者从以下两方面作进一步论证:
第二,叙事学与文体学的互补。如果说文体学涉及到的是语言的形式特征,那么叙事学(Narratology)作为故事的讲述方式,则涉及到文本的结构特征。文体学与叙事学互补,一起赋予文学作品艺术性(方开瑞,2012;Shen,2014)。所以,一部文学作品中可以存在大量的常规的语言表达形式,但是,叙事方式(话语形式)却可以成就文本的文学性(“文学原理”)。叙事学认为:话语即“作品的表达,其内容得以交流的方式”(谭君强,2014: 20)。例如,追述、预述等叙事手段(话语形式)构成的顺序象似性,却可以在常规的语言形式的基础之上,造成陌生化,使读者阅读起来摆脱感知上的“自动化”,从而赋予文学文本文学性。
综上,叙事学的话语形式也有利于构建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叙事学提出的主题和模仿,是小说文本的两个维度。前者即作品的话语信息或主题,后者即话语形式;译者应分析原作两个维度之间的互动模式和修辞意图,并在译作中呈现两个维度的互动模式,方能让读者领会原作的修辞意图(方开瑞,2016)。请看下例:
例3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仓皇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鲁迅,2013:63)
从语言形式上看,这段语言文字形式上并没有特别的“变异”之处,即王所说的诗学形式。但是,从叙事学的角度来分析,其话语形式呈现出以下特征:
(1) 故事时间与叙事时序。以“时候既然是深冬”交代了故事时间,是小说的背景之一,“渐近”“又”等词语明示了事件(时间)的线性进程;以“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结尾,与前面的景物描写构成时间上的先后关系。所以,这段文字的叙事时序是顺叙。
(2) 内聚焦。故事中的人物“我”目睹了一番景象之后,“心禁不住悲凉起来”,因此,也可以说,这段文字前后构成因果关系,从而成为故事的一个情节。
(3) “呈现”与“讲述”的结合。故事时间的交代和景物的描写,都是“我”的呈现;而“没有一些活气”明显是“我”的评论,叙事方式突然变成了“讲述”。“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也是在讲述“我”的感受,属于“讲述”的话语形式。
这三个特征都是文学作品(小说)的话语形式的特征。换句话说,这三个特征使得这部分文字成为了文学作品,具备了艺术性和文学性。下面再来看这段文字的两个译文:
译文1 It was in the depth of winter and as I drew closer to the place where I’d grown up, the sky clouded over and cold wind whistled into the cabin of my boat. Through a crack in the canopy I peered out into the distance. Scattered across the distant horizon,towns and villages came into view under the vast and graying sky. They were drab, desolate,devoid of any semblance of life. I was assailed by a depression against which I was utterly powerless.
译文2 As I neared my destination, the weather grew overcast, the midwinter wind whistling through my cabin. Through a crack in the morning, I could see a bleak scattering of villages beneath a dull yellow sky. A powerful sense of desolation welled up in me.
总体上来看,两个译文都采用了直译/异化的翻译手段。两个译文都通过主语代词“I”的使用,还原了源文内聚焦的叙事方式,即故事中人物“我”在看。译文1严格保留了源文的语序,尤其是第一句It was in the depth of winter,与源文一样,放在段首为故事的场景定调,开启全篇,故事时间的背景作用得以保留;译文2并未直接翻译源文的第一句,而是在译文第一句话中用midwinter一词交代了故事的背景,源文的故事时间的背景作用似乎有所削减。源文起“讲述”作用的“没有一些活气”在译文1中被翻译成devoid of any semblance of life,“讲述”的功能得以保留;而译文2则直接省略,没有翻译这句话,何谈“讲述”?
源文的“禁不住”体现了景物描写与人物心情的因果关系,但是两个译文都没有直接将之翻译出来。即便如此,这个因果关系构成的语义上的连贯在两个译文中还是存在的——译文读者通过景物描写能够体会到叙述者“我”的心境(depression,desolation)。其实,这也是环境象似性的作用——这部分文字所描述的情境映射了小说中人物(闰土)的性格和命运。
再结合从以上诗学象似性角度的分类和定义,不难看出:不仅前景化的、变异的语言形式可以构成诗学象似性;叙事方式,即叙事学的话语形式也可以构成诗学象似性;常规的语言形式则可以通过话语形式构建出诗学象似性,从而产生诗学效果。对于译者而言,有必要通过直译的翻译方法,保留源文的话语形式,从而保留源文的诗学象似性,实现诗学效果。
5.小结
本文探讨并肯定了诗学象似性作为文学翻译直译观的理论基础的可能性。同时指出:文学作品的诗学效果不仅仅来自变异的、特殊的、不同于常规的语言表达形式,非变异的常规的语言形式也可以通过叙事学的话语形式产生诗学象似性,形成诗学效果,使文学作品具备文学性。因此,在文学翻译过程中,译者如果能将叙事学(话语形式)考虑在内,通过直译保留或者实现源文的诗学象似性,其译文将会更“近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