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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芭娜娜《哀愁的预感》的创伤叙事探究

2022-06-15窦可阳薄莉璠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6期

窦可阳 薄莉璠

关键词:《哀愁的预感》 创伤叙事 创伤症候

吉本芭娜娜(Yoshimoto Banana,1964— ),原名吉本真秀子,是日本当代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之一。吉本致力于表现处于当代社会的人类的心理与情绪问题,创作了大量展现平凡人心灵世界的治愈系小说,其作品也被公认为“治愈系文学”。《哀愁的预感》(1988)便是其代表作品之一。《哀愁的预感》主要讲述了19 岁的少女弥生生活在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却因丧失了幼年的记忆而总是有一种“哀愁的预感”,在预感的指引与层层的探索下,弥生发现了阿姨雪野其实是自己的亲姐姐。全家人在旅行途中遭遇车祸而父母双亡,之后弥生和雪野以不同的身份被同一家人收养,意外事故形成的创伤记忆以不同的方式影响着二人的生活。在弥生的不懈追寻下,二人在父母遇难地点相遇,终于打开心扉,完成了对创伤的解脱与治愈。“创伤”是吉本芭娜娜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也是她作品的重要表现方式。她创作出大量表现人们精神危机与心理创伤的作品,试图安抚人们迷茫与受伤的心灵。吉本的创伤叙事揭示了现代人尤其是青少年的心灵创伤和情感缺失等问题,谱写了一曲曲治愈心灵之歌。

一、创伤再现:《哀愁的预感》的人物创伤症候

创伤主体经历创伤事件后往往会表现出相应的创伤症候。但因创伤事件本身的性质与程度的不同以及创伤主体本人的承受能力和体验的不同,创伤症候也不尽相同。《哀愁的预感》中,弥生、雪野、哲生和正彦四人都有各自的创伤记忆,表现出了失忆与强迫重复、逃避与情感淡漠、孤独与精神死亡的创伤症候。

弥生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却总是有一种哀愁的预感,这与她丧失了幼年时期的记忆有关。弥生失忆的根源就在于其幼年时的创伤,即车祸导致父母双亡。失忆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主要症状之一。父母因车祸死在弥生面前的痛苦过于剧烈,致使弥生采用无意识的自我心理防卫机制,用失忆压抑创伤。创伤记忆虽然遭受了压抑,但它并不会消失,最终会以变形的形式回归,呈现出创伤记忆强迫重复的创伤症候。因此,弥生除了表现出了失忆的创伤症候,还表现出了有关创伤事件的梦境、幻觉等反复出现,即创伤记忆以闪回的形式强迫重复。弥生梦到自己杀害了一个婴儿,这正是父母因车祸死亡的创伤记忆的变形回归。弥生内心深处潜伏着关于死亡的精神障碍。此外,在浴室的幻觉和噩梦中出现的红身子的橡皮鸭子与幻影中出现的姐姐穿着的红色拖鞋联系在一起,鲜明的红色正是车祸发生时满目鲜血留下的创伤记忆碎片。姐姐说的话印证了红色反复出现的原因:“两个人浑身是血地从汽车里爬出来……红叶红得非常深啊,血溅到眼睛里,看出去全是红色的。”a 记忆的碎片不断冲击着弥生的意识,但是过去和现在的记忆是分离的,过去与现在形成的是两个互不相融的世界,这使得弥生无法获取完整的身份,创伤记忆影响着弥生自我身份的认同和存在的根基。

与弥生相反,雪野记得意外发生时的全过程。弥生丧失了过去,而雪野只保留着过去,逃避着现在和未来。雪野的逃避首先表现在她的住所、穿着和生活状态。雪野的房子远看觉得抑郁,让人喘不过气,近看是:大门陈旧,把手晦暗,杂草疯长,墙壁灰暗,窗玻璃破裂,地板上积满灰尘,灯泡断了丝,所有东西都隨意散乱地放着……雪野像沉睡了似的生活着。她将自己退缩到荒凉破败的老房子里,按自己的方式活在过去,不被外界和世俗干扰。雪野的逃避还表现在对未来的态度上。雪野在怀孕后毅然选择与男友正彦分手,孩子代表了希望和未来,但创伤记忆使雪野无法面向未来,因此雪野“就当它没有发生过”,丢弃了现实和未来。干脆的分手和堕胎不仅表明雪野对未来的逃避,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雪野情感的淡漠。强烈的刺激使雪野一直沉浸在过去家庭的幸福之中,这使得雪野对现在的人和事没有过于强烈的情感,甚至麻木冷漠,对人际交往持一种躲避、厌烦的态度。雪野甚至在被收养时提出一个人生活,以弥生阿姨的身份独居。此时的雪野已深深地渗透了原生父母的影响,加上沉痛的创伤记忆,使得她对融入新的家庭以及社会交往表现出了排斥的态度。

纵观《哀愁的预感》这部小说,我们可以发现其中的人物大都背负着某种心灵上的创伤。四个人拥有不同的创伤记忆,却共同怀有一种孤独的心理状态,甚至表现出精神死亡的创伤症候。正如弥生所说:“人真是可悲的东西!没有人可以完全逃脱童年时代的咒语的束缚。”b 弥生、雪野、哲生、正彦,每个人都被过去的创伤记忆束缚、压抑着,都经历过死亡与失去。他们孤儿或近似于孤儿的身份除了承载着痛苦的记忆,更代表了他们孤独的内心世界。而不幸的经历、孤独的心境正是将他们彼此联系与吸引的媒介,理解与共鸣又促进了他们互相治愈、寻找生命的价值。

二、创伤书写:《哀愁的预感》的创伤叙事手法

创伤症候的展现需要借助各种叙事技巧,但因创伤记忆的独特性,如被压抑、非理性、不连贯等,作家往往要采用独特的叙事技巧书写创伤,试图去呈现不完整或矛盾的记忆。“创伤书写成为将创伤从视觉或听觉形式转化成文本形式的重要转译方式,成为回顾创伤事件和叙述个人创伤经历的主要媒介。”c 吉本芭娜娜在《哀愁的预感》中通过超现实手法、色彩的反差、不规则的时序三种手法来刻画人物的心理创伤。

吉本芭娜娜将超现实的能力赋予人身,将超现实的梦境和幻觉加入故事之中,不仅使小说弥漫着灵异和神秘感,也是展现人物创伤和治愈的重要方式。超现实手法首先表现在弥生拥有的超能力。弥生从小就有着超感觉和预知的超能力,这种超能力展现着弥生因创伤而造成的潜在的内心冲突与不安。也正是凭借这种感觉的超能力,弥生才一步步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揭开了“哀愁的预感”的谜底。超现实手法其次表现在弥生的梦与幻觉之中。弥生在梦中变成了杀害婴儿的凶手,而这个梦经弥生调查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这就使得现在和过去的现实发生了联系,更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超现实感与神秘气息;弥生在幻觉中看到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一对夫妇愉快散步的背影、“姐姐”的形象……梦境和幻觉是记忆的闪回,也指引着现实的发展。一方面超现实手法展现着人物的创伤症候,通过闪回过去和预知未来表现人物的创伤;另一方面超现实也是治愈人物创伤的重要方法,弥生通过自己的超现实能力发现了真相,最终真正地融入现实生活中,实现了超现实与现实的融合。68FC951F-35E2-48B4-8C56-CE97AD5B7658

吉本芭娜娜还采用强烈的色彩描写和对比来书写创伤。一方面吉本通过色彩的反差来表现人物的不同创伤症候与生活状况,另一方面色彩描写也是感觉和情绪的表达,是与读者交流的手段。首先是明与暗色彩的反差,吉本通过明与暗色彩的对比来表现弥生与雪野二人不同的生活状态。雪野周围的颜色基调是压抑的暗色,她整日处于阴暗压抑的环境中,不仅表明雪野消沉的精神与生活状态,还暗示她将自己封闭在过去,逃避现实,无法走出创伤。而弥生周围的颜色基调则是明亮的。雪野和弥生周围的暗与明的色彩对比强烈,显示了同样的创伤造成了二人不同的人生色彩。其次是红与绿色彩的反差,红色的出现总是和死亡、不幸相关,事故发生时的满目红色、旅行前夜的血红色的云、噩梦中的红色橡皮鸭……红色在二人的记忆中代表着死亡和不幸。相反,绿色总是和幸福、希望有关。弥生和雪野在父母遇难地点相遇时,象征着和平与希望的绿色成了二人的背景色,同时暗示着二人走向新生活的希望。红与绿色彩的对比反差正表现着弥生和雪野由创伤痛苦走向治愈的过程。

此外,创伤记忆具有的压抑性、延迟性、不连贯性等特征使得叙事也呈现出不规则、不连贯性。创伤记忆延迟却持续反复入侵创伤者的意识,作家往往通过一些叙事策略帮助读者感受创伤者的创伤体验,呈现这种冲突性的记忆关系。《哀愁的预感》最突出的叙事策略便是不规则的叙事时序,采用非线性的时间描述。在《哀愁的预感》中,叙述者弥生在讲述时没有按照故事自然发生的顺序,而是从故事的中间讲起,即第二次拜访阿姨雪野。整体情节的推进顺序便是:第二次拜访、第一次拜访、第二次拜访、第二次拜访的原因、第二次拜访、阿姨出走、“我”寻找阿姨、与阿姨相遇。总体而言,叙事时序是非线性的、不规则的,但并不是混乱的、无迹可寻的。情节安排自然合理,相互衔接。同时每一环节又设置悬念,一环紧扣一环,通过情节的步步推进,人物的关系步步清晰,谜底也步步揭开,让读者有阅读推理小说的感觉。

三、创伤疗愈:《哀愁的预感》的创伤叙事意义

《哀愁的预感》的创伤叙事不仅是吉本本人表达自我情感、疗愈内心世界的需要,也使得读者通过别人创伤的展现进而正视创伤、反思生命、疗愈自我,其中的创伤叙事也提供了多种治愈创伤的方法。

吉本芭娜娜对于创伤的书写源于自己特殊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感悟。吉本的经历使她对孤独、死亡、创伤等深有体会,这使她总是聚焦于人类生活中面对的各种创伤,并致力于表现平凡人物的内心世界。吉本芭娜娜本人曾有过一段关于学校的创伤经历。在一次访谈中吉本曾提到,高中是她最苦恼的时期,因不愿与虚假的世俗妥协而不合群,整日处于孤独之中,甚至受到同学的欺负,所以很怕再踏入学校那种地方,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精神疾病,形成了关于学校的创伤记忆。此外,吉本从小就对孤独有着真切的体验,主要来自于两段经历。一是她幼年为了治疗左眼弱视而戴上眼罩的时期,近乎失明的黑暗日子带给她无尽的孤独和苦闷;二是被吉本芭娜娜称为“大恋爱”的一次恋爱时期,男友身上的孤独感对日后吉本的创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吉本通过《哀愁的预感》等创伤叙事作品,将消极体验外化,并通过治愈的结局抚慰这种消极体验。吉本曾说:“我如果没有写小说,现在肯定也在哪家医院待着。因为我始终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崩溃的边缘上。”d 从这个意义上说,创伤书写是对吉本本人内心的治愈与抚慰。

创伤叙事一方面是作者抒发感情、抚慰自我的媒介,另一方面也是表现人类共同生存困境、治愈读者的方式。不仅吉本芭娜娜在《哀愁的预感》的创伤叙事中获得自我疗愈,读者更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得到情感的宣泄和心灵的抚慰。《哀愁的预感》中展现了弥生、雪野、哲生、正彦四个人的创伤,他们的创伤经历是每个个体在日常生活中都可能经历的。吉本的创伤叙事作品反映了普通人在当代社会所遭遇的创伤以及创伤后的心理与生活状态,书写人类共有的孤独、焦虑、不安等心理体验,给了读者了解创伤、正视创伤、表达创伤与反思生命的机会。在阅读《哀愁的预感》的过程中,读者通过吉本的叙事了解人物创伤的形成,感受人物创伤后的孤独体验,并跟随人物步步走向创伤的治愈。在这一过程中,通过对创伤的间接体验,或是感同身受,想到自身有过或正在经历的创伤体验;或是庆幸自己人生顺畅、家庭幸福,未经历过创伤的折磨;或是恐惧创伤的普遍与压抑,害怕将来会遭遇创伤事件……读者在小说中反观自身,受到精神上的震动,获得心灵的净化。

创伤叙事再现创伤,也治愈创伤。“创伤叙事是人在遭遇现实困厄和精神磨难后的真诚的心灵告白。从这个意义说,创伤叙事是对创伤的抚慰和治疗。”e吉本在《哀愁的预感》中不仅书写人物的创伤,还为读者指出了治愈创伤的路径,包括主动面对、回归现实与爱的力量。这条路不仅是自我救助之路,也是与他人建立纽带、互相治愈之路。首先是主动面对创伤,而非逃避与压抑。时间无法治愈创伤,创伤者无法通过压抑与逃避的方式消除创伤事件的影响,必须直面创伤从而治愈创伤。雪野的逃避与弥生的主动寻找真相形成鲜明的对比,展现着主动面对创伤才能治愈创伤的可能性。其次是回归现实,建立与外部世界的重新联系。从自我封闭的创伤世界走向广阔的外部世界是创伤修复的关键。姐妹俩通过旅行,通过感受自然风景而感知外部世界,回归到当下的现实生活,逐渐走出创伤记忆。最后是爱的力量。弥生的新家庭温馨幸福,给予弥生爱的支持;哲生和正彦也分别与弥生和雪野相爱,给予彼此支持与陪伴,抚慰着彼此受伤的心灵。创伤的治愈既需要自身的勇气与努力,也需要他人的帮助和支持,爱的力量永远都是治愈创伤的良药。

四、结语

创伤与治愈一直是吉本芭娜娜小說的重要主题与叙事方式。《哀愁的预感》向读者展示了姐妹俩遭受创伤折磨以及走出创伤的过程,作者不仅通过超现实手法、色彩的反差、不规则的时序等创伤书写手法表现人物创伤症候,也向读者传达着创伤治愈的正确态度与途径,引导读者实现对创伤以及生命的深入反思。“创伤叙事不仅承担着保存历史真相、认识理解过去的任务,也见证着创伤事件中人类的脆弱和伤痛。创伤叙事起到了情感宣泄和修复创伤的作用,构成了独特的创伤文化。”f 创伤记忆是许多人深埋心中、不去治愈又反复受到侵扰的恶魔,影响着人们正常的社会交往与对自我的肯定。但《哀愁的预感》等创伤叙事作品让我们意识到,创伤不能靠压抑与逃避治愈, 正视创伤、寻求方法治愈创伤应是每个心中留有创伤的人积极尝试的疗救方式,是治愈与抚慰心灵的必要出路。68FC951F-35E2-48B4-8C56-CE97AD5B7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