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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告白》中莉迪亚神经症人格的霍妮式解读

2022-06-15冯琪芳仇宇鹏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无声告白卡伦

冯琪芳 仇宇鹏

关键词:《无声告白》 神经症人格 卡伦·霍妮 顺从型人格

《无声告白》是华裔女作家伍绮诗的处女作,一经出版就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反响。小说围绕20 世纪70 年代美国小镇米德伍德的一个亚裔-美国混血家庭展开。小说一开篇就告诉读者“莉迪亚死了”,以少女莉迪亚的死因为线索,抽丝剥茧,用细腻沉静的笔触带领我们在回忆与现实之间穿梭,一步步逼近莉迪亚之死背后的残酷真相,从一个小切口展现了美国社会存在的深层文化困境。本文通过霍妮的神经症人格理论探讨莉迪亚神经症人格的表现、成因以及造成这种人格的深层社会动因。

一、卡伦·霍妮的神经症人格理论概述

新精神分析学派兴起于20 世纪30 年代后期的美国。“一战”后,传统精神分析学说日渐式微,新精神分析学派应运而生,它在批判继承弗洛伊德传统精神分析学说的基础上,超越了自我、本我、超我的人格结构模型,抨击以性本能解释人类的一切行为与活动的狭隘泛性论,重视自我心理、客体关系和社会文化对人类心理结构的塑造作用。将更多的注意力从生物学、心理学领域转向社会学领域,肯定了社会制度、文化环境对人格结构的显著影响。

卡伦·霍妮(Karen Horney)是新精神分析学派的代表性人物,社会心理学的奠基人。她认为是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而非原始的性本能塑造了我们的人格,社会中固有的精神文化困境是造成神经症人格的根本原因。

霍妮突破了弗洛伊德原有的用生物性因素解释神经症的微观视角,从更为宏观的文化视域解读神经症的成因,挖掘社会中固有的、难以调和的文化困境。霍妮认为,神经症是特定时代、特定文化背景下对人正常行为模式的偏离和畸变。由于在不同的时代或不同的文化背景中,人们对“正常”的行为模式有着不同的认识,因此在不同的文化中,对神经症人群的认识也大相径庭。神经症病人有一个共同的基本特征,那就是他们的神经症本质上都来源于时代和文化中的种种困境,他们往往无法自然、灵活地应对生活中的复杂情境。

二、莉迪亚神经症人格的表现形式及成因

(一)童年时期的基本焦虑

霍妮认为,基本焦虑往往在童年时期就已经萌芽。儿童缺乏足够的温暖和关爱,主要原因是患有神经症的父母不能够给予子女足够的关怀。父母通常对自己目前的生活都极不满意,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历尽磨难,在成年后缺乏稳定的情感关系,因此他们把自己对爱的需要施加到子女身上,宣称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从孩子的利益出发,以美化自己的行径。

莉迪亚的父母对他们过去以及当前的生活都不满意。从这一层面上看,他们都是神经症患者。莉迪亚的父亲詹姆斯·李虽然生在美国,长在美国,但他始终对这个国家缺乏归属感,被孤立、被注视的成长经历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詹姆斯的父亲漂洋过海,从中国偷渡到了美国,通过冒名顶替获得了美国国籍,成为劳埃德学院的维修工,而母亲则是学校的厨娘。通过这层关系,詹姆斯进入了贵族学校劳埃德,成为这里唯一一名东方学生。他在劳埃德学习了十二年,在哈佛学习了七年,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属于这里。他在学校里抬不起头,从五年级起,他就不再说中文,从不去跳舞,不参加集体活动。与此同时,詹姆斯近乎病态地学习美国文化,甚至起草了一份“美国文化学习计划”,在大学里他教授最具美国风格的“美国牛仔课”。他从来不愿提起自己的父母,甚至对自己的妻子也是含糊其辞,只是提到自己的父母在一所学校工作,希望她会觉得他们是老师。即使他已经成为了教授,他也没有朋友,在椅子上坐不稳当的习惯依旧没变,就好像随时会有人过来撵他走一样。根植于詹姆斯内心的自卑和合群的渴望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愈演愈烈。但他的努力杯水车薪,他始终是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局外人,依旧被羞辱、被嘲笑、被视作异类,毕业后无法留在哈佛任教,只能委身于米德伍德。

玛丽琳生长于一个单亲家庭,她的母亲是一名家政课老师,她发自内心地厌恶母亲的生活方式,从小便立志要成为一名医生。玛丽琳一直名列前茅,作为大学班级里唯一的女生,她敢于直面一切质疑与嘲笑,成为班级里最优秀的学生,但是突如其来的孩子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最终还是向现实屈服,成为一名家庭主妇——她过去最讨厌的身份。她认为自己为家庭牺牲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因此沉浸在一种自我感动之中,因此,她将自己未尽的心愿全部都寄托在最像自己的女儿身上。

这种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在幼小的莉迪亚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她认为只要她忤逆母亲的意愿,就会丧失母亲的爱。而父亲詹姆斯则将融入白人社会的期望寄托在了蓝眼睛、更像白人的莉迪亚身上,无形的心理压力像大山一般压得莉迪亚无法喘息。

霍妮指出,焦虑是神经症的动力中枢,是一种病态的、主观的恐惧,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危险感。敌对冲动是神经症焦虑的主要根源,敌意则是造成焦虑的主要心理力量。人们往往无法接受自己充满敌意这一事实,因此不得不压抑自身的敌意,将敌意压抑到无法自觉认识的潜意识领域。然而压抑敌意和愤怒的后果往往是灾难性的,神经症患者普遍会将自身的焦虑合理化,为自己的非理性辩护,对自己进行自我麻醉和自我催眠,避免一切可能引起焦虑的行为。莉迪亚年幼时,玛丽琳曾经离家出走。在玛丽琳失踪的九个星期里,詹姆斯每天失魂落魄、以泪洗面,无心照顾孩子,他们的生活分崩离析,“母亲的失踪无声地噬咬着他们的心,那是一种四处蔓延的钝痛”。等到玛丽琳发现自己怀孕,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家时,他们的生活才重归正轨。莉迪亚格外珍惜这失而复得的母爱,她暗暗发誓,只要母亲能重新回到她身边,她愿意不惜任何代价实现母亲的所有心愿。母亲的出走、父母的过分期望让莉迪亚心怀怨怼,这种敌对冲动引发了莉迪亚的焦虑。但她也深爱着她的家人,她无法容忍自己对他们的敌意,她压抑着自己的敌意,伪装成一切正常,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敌意。

基本焦虑是“一种自觉渺小、无足轻重、无能为力、被抛弃、受威胁的感觉”。基本焦虑意味着情感上的孤立,由于内在的无力感,让他们产生把所有責任都交给他人的愿望,他们渴望被保护、被照顾,但因为基本敌意的存在,对他人的不信任感根深蒂固,因此他们不得不终其一生去寻求安全感。莉迪亚一方面依赖父母和哥哥内斯,另一方面对他们又怀有深深的不信任和敌意。母亲希望利用她实现当医生的梦想,父亲期盼她能“合群”,受到主流社会的接纳和欢迎,实现他奋斗终生的未尽梦想,而内斯在莉迪亚年幼时因为嫉妒妹妹得到了父母更多的关爱而把不会游泳的妹妹推入湖中。在莉迪亚看来,亲人对她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她陷入了内心的孤独感和绝望感之中,深深的无力感将莉迪亚拖入泥淖。这决定了她注定无法获得真正的爱,也为她后来的人生埋下了隐患。

(二)对抗基本焦虑的手段——爱和顺从

基本焦虑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因此莉迪亚借助爱和顺从的手段对抗基本焦虑。她顺从父母对她一切潜在的期许,借此避免一切敌视,她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以赴地追求爱,甚至不惜损害自己的人格。神经症患者对赞赏和爱是饥不择食的,以至于他们不去思考他人对自己的评价究竟有没有意义,不加选择地执行他人的指令,实现他人的愿望。莉迪亚自己真正的独立人格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她成为实现父母梦想的提线木偶,毫无怨言地承载起父母的一切期望。她假装喜欢物理化学,装作有很多好朋友,每天和朋友通电话,对着电话自言自语几个小时,佯装每周和朋友出去看电影。对母亲安排的、她根本不擅长的大学课程,她照单全收。她欣然收下父母挑选的符合他们喜好的礼物,比如母亲送的《著名的科学女性》,父亲送的《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对爱的病态渴望塑造了莉迪亚的顺从型人格。

在病态的爱中,最主要的感受是对安全感的需要,而非对幸福的需要。神经症病人不顾一切地追求爱,对爱的病态渴望本质上是对安全感的渴求,这只是对抗焦虑的一种途径。父母的宠溺只能带给莉迪亚表面上的安全感,但在内心深处她对父母的爱抱有疑虑。爱意和敌意相互交织,让莉迪亚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撕裂感,她成为矛盾的结合体。对神经症患者而言,爱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莉迪亚无法承受失去父母之爱的后果,似乎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取悦父母,因此她不惜委曲求全,对父母处处言听计从。

对爱的病态需要使得神经症病人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最普通的获得爱的方式就是对他人采取顺从的态度。顺从型人格的人不敢反驳他人的意见,不敢批评他人,只会表示忠诚、赞赏和驯顺。她会经常性地忽视自己的感受,优先考虑去满足别人对她的需求,但这也必然会造成人格的压抑。为了获得母亲预想中的成绩,她甚至不惜在考试中作弊。当她成绩逐渐下滑,物理不及格时,她拼命逃避,不敢告诉母亲,因为承受不起母亲的怒火。当母亲将她不及格的考卷订在她的座位对面,反复鞭挞着她的自尊心时,她也默默承受着。毫无疑问,莉迪亚爱她的母亲,但她和母亲在一起时,感受到的不是幸福,而是无形的压力。“终其一生,她都能听到母亲的心跳坚定有力地叫嚣:医生、医生、医生。她母亲是如此渴望实现这个梦想,莉迪亚明白,她根本不需要说出来,她的心愿一直摆在那里。除了当医生,莉迪亚无法想象自己能够拥有别样的未来和不同的人生,那好比企图设想太阳围着月亮转、自然界没有空气这种东西一样荒唐。”莉迪亚被母亲以名为“爱”的枷锁紧紧地禁锢着。她撕毁内斯的录取通知书,因为她害怕唯一理解她的哥哥离开她,奔向自由,奔向新的生活,将她抛之脑后,这一切都体现了莉迪亚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挣扎。她也曾无声地向外界求救,但她的痛苦被隐藏在波澜不惊的驯顺外表之下,因而她的呼告被忽视了。莉迪亚宁可死也不肯反抗父母,她承受不起失去爱的代价,以至于她的父母丝毫没有感受到女儿的异常,自杀则是她对父母暴行的无声抗议。

三、莉迪亚神经症人格背后的文化困境

神经症在本质上是由时代及文化中的困境造成的,神经症患者是我们社会文化的副产品。神经症患者往往在童年时期就遭遇了文化困境的强烈冲击,他们的人格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扭曲。究其本源,莉迪亚的悲剧本质上是由美国社会固有的文化困境造成的。

莉迪亚一家表面上看起来其乐融融,实则暗流汹涌、风雨飘摇。莉迪亚维持着这个家庭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她是维系这个家的纽带,莉迪亚去世后,这个家庭压抑多年的各种矛盾瞬间激化。“各种文化冲突以焦虑为中介,在人格中产生了一整套复杂的病态防御机制和内在动力。他们支配着整个人格,最终变成一种生活方式。”父母对女儿的过高期望背后是社会固有的矛盾因子。詹姆斯的遭遇体现了美国社会中少数族裔的“他者”危机。华裔的外表使得詹姆斯在成长过程中遭受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和歧视。他拼命想摆脱自己的亚裔身份,内心无限地向美国主流社会靠拢,并期望能够得到接纳和认同。尽管他内心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西方人,但因为他的黄皮肤、黑眼睛,他依然被视作“他者”“异类”,使詹姆斯陷入了找不到自身定位的尴尬境地。他把对玛丽琳的爱视为“美利坚这个国家对他敞开了怀抱”。当他们夫妻的感情出现危机时,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思考他们的感情是否出现了问题,而是武断地把一切归咎于自己的亚裔身份。在20 世纪70 年代的美国,跨种族婚姻在一些地方甚至是违法的,他们的婚姻自然不被人看好,婚后他们离群索居,仿佛置身于孤岛之中。少数族裔的身份认同困境导致詹姆斯本身极度缺乏认同感和归属感。

现代社会中,女性逐渐步入职场,但她们不得不在实现个人理想与肩负家庭责任的困境中进退两难。玛丽琳的困境是女性问题的缩影,母亲希望她成为贤妻良母,她则把母亲当作反面典型,希望自己能够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非一辈子围着丈夫和孩子转,她一直试图打破社会对女性的刻板印象,但是当学业和家庭发生冲突时,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学业。她也曾狠心出走,继续学业,但新生命的到来无情地将她拉回现实。她不得不回归家庭,成为一名家庭妇女,而成为医生的梦想就变成她终身的执念。杰克的母亲作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同时也是一名单亲妈妈,对儿子难免疏于管教。平衡家庭與事业,对于多数女性而言都是一种挑战。

玛丽琳欣赏詹姆斯的与众不同、詹姆斯则被玛丽琳的白人身份所吸引,他们二者的结合与冲突体现了东西方文化理念的交融与碰撞。东方奉行的集体主义和西方推崇的个人主义之间的矛盾集中体现在这个家庭之中。詹姆斯将自己“融入人群”的愿望寄托在莉迪亚身上,而母亲则希望女儿出类拔萃、与众不同,这二者显然是矛盾的,莉迪亚拼尽全力想兼顾二者,但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霍妮指出:现代西方社会的生活条件,一如既往地迫使个人放弃其真正的本质。正如小说封面上最醒目的那句话“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在现代社会笼里,不丧失自我意识与独立人格对每个现代人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四、结语

本文从霍妮的神经症人格理论出发,剖析了《无声告白》中的主人公莉迪亚神经症人格的表现及其成因。莉迪亚的顺从型人格源于其童年时期强烈的不安全感引发的基本焦虑,焦虑的父母将自己的焦虑投射到了孩子身上,为了对抗基本焦虑,莉迪亚不惜一切代价追求爱、无条件地顺从父母。为了获得爱,她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感,而这进一步加重了她的焦虑。

从宏观视角来看,莉迪亚的悲剧植根于社会中根深蒂固的文化困境。种族问题、女性问题、家庭问题、青少年教育问题等无一不是莉迪亚之死的幕后推手。在这本书的末尾,一家人终于袒露心声,解开心结,他们终于听懂了莉迪亚没有宣之于口的无声告白,他们终于真正理解了莉迪亚,莉迪亚也将永远活在他们心中。

作为社会中的人,社会和时代中的文化困境会引发每个人内心的剧烈冲突和挣扎。如何正视我们内心的冲突,让我们的人格与时代和解,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临的必考题。借助心理学理论对莉迪亚神经症人格进行剖析,能够为我们思考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问题提供一个崭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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