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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是否信神

2022-06-15谭智秀张艳婉

学理论·下 2022年6期
关键词:苏格拉底

谭智秀 张艳婉

摘 要:苏格拉底是否信神,是一个事实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在柏拉图《申辩篇》中,面对雅典人关于“不信神”和“败坏青年”的两项指控,苏格拉底进行了申辩。苏格拉底并非无神论者,他遵从神的指示而行动,以神的命令规范自己的行为,忠诚地侍奉神;苏格拉底之神并非人格化的雅典诸神,他将道德引入宗教,褪去了雅典诸神的世俗性,挖掘出神所应具有的神圣的本性:好、善;苏格拉底一方面划定了人与神的界限,另一方面在人神关系下重新唤醒人对自身德性的关注、对美好生活的谦卑思考,这是其学说的伦理学转向。

关键词:苏格拉底;申辩篇;神;伦理学转向

中图分类号:B502.23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22)06-0034-04

苏格拉底之死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哲学话题。我们知道,苏格拉底因为两项罪名被雅典城邦判处了死刑。这两项指控,一是不信雅典城邦所信之神,而“相信”或“引进”新神;二是败坏青年。在柏拉图《申辩篇》中,苏格拉底在雅典法庭受审,为自己做临死前的辩白。苏格拉底是否信神,是否在敬神的问题上违背了雅典的法律?苏格拉底是否相信雅典诸神?其所言“精灵”“超自然的灵性”究竟意味着什么?本文将着力探讨这些问题。

一、控告及申辩

公元前399年,时年70岁的苏格拉底被人指控,出庭受审,在由500人组成的陪审团面前做了著名的申辩。但申辩后苏格拉底仍然被处以死刑,苏格拉底之死成为西方哲学史上的核心事件。苏格拉底究竟受到何种指控,其申辩是否有效反驳了时人对他的控诉?

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将控告批评他的人分成两类,共有两份原告的诉状。一份是来自从前的原告,已指控苏格拉底多年:“苏格拉底行不义之事,他整天忙忙碌碌,考察天上地下的事情;他使较弱的论证变得较强,还把这些教给别人”[1]4。这份控词来自苏格拉底对此前谣言的整理,而“听到谣言的人会相信研究这些事情的人,甚至会不信神”[1]3。第二份来自后一批控告者:“苏格拉底有罪,他毒害青年,不信城邦相信的神,而信新的精灵的事情”[1]10。关于上述两批原告的控词,其实有一个共同点:苏格拉底有一套自己信奉的东西,而这与雅典人普遍所信的不一样,苏格拉底用自己的考察和辩论说服他人,并吸引了一大批青年追随者。这是雅典人控告苏格拉底的关键所在。苏格拉底自己信奉的这个东西是什么呢?控告者认为不是雅典诸神,而是新神。由此,苏格拉底遭到两项罪名的指控:不信神和败坏青年,前者是后者的内在原因。也就是说,苏格拉底受到的根本指控就在于其不信神。

面对美勒托等人的指控,苏格拉底是如何反驳的?他有没有驳倒他们的控词,证明自己信神,信雅典诸神?苏格拉底为自己申辩之后,为何雅典人仍然以多数票通过判处苏格拉底死刑?

在苏格拉底为自己进行的辩护中,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他并没有证明自己信仰雅典诸神,即与雅典民众所信的神一致;而只是以自己信神来反驳美勒托,但其实并没有驳倒美勒托等人提出的第二份控词。当然美勒托等人并没有意识到。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与美勒托对话论证的时候,以美勒托等人的诉状来反驳美勒托:“你说我教他们(指雅典青年)不要相信城邦相信的神,而要相信其他新的精灵”[1]13,如果说苏格拉底教唆别人相信某些神,这就蕴含着苏格拉底本人相信某些神,那么他就不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也不会因此而有罪。因此出现自相矛盾,如同在说“苏格拉底由于不信神而犯了罪,但他信神”[1]14。苏格拉底的这一段话,在技巧上为自己进行了辩护——我并非不信神,我并不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你们指控我不信神是无效的,是没有根据的。但是,并没有抓到,或者说避开了雅典人指控他的诉状的核心,那就是,只相信自己发明的神灵,而不信城邦认可的诸神——由此“腐蚀”雅典青年。显然,美勒托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被苏格拉底牵着鼻子走:苏格拉底问美勒托“你是说我教别人有神,因此我本人信神,还是说我是个完全不信神的无神论者……我根本不信神,而且教唆别人也不信神”[1]13时,美勒托的回答是“你完全不信神”“你根本不信神”[1]13。

当然,在雅典历史进程中,他们曾经从周围很多城邦、其他民族引进新神。有学者指出,“我们不能用基督教传统中‘正教’和‘异教’的关系来理解这里的‘城邦之神’与‘新神’。苏格拉底如果真的不敬城邦传统上所敬的某些神,而引进一个新的神,其实不会构成大罪。”“在雅典,真正的不敬之罪是无神论。”[2]185-186无神论正是《申辩篇》中提到的阿那克萨哥拉等人遭到的控诉。雅典人把苏格拉底也当成了阿那克萨哥拉一样的智者,所以阿里斯托芬喜剧《云》中的苏格拉底也是一个无神论者。因此,当苏格拉底通过诘问让美勒托说出苏格拉底“完全不信神”时,是在让美勒托进一步澄清他诉状中的指控。

苏格拉底进行论证,证明了自己信神,以驳倒美勒托的控诉。苏格拉底指出美勒托的控告自相矛盾,并继续提出,按照美勒托等人的控词,他们已经承認苏格拉底是相信超自然的活动的,“相信精灵并传授有关精灵的事情”[1]14。既然相信超自然的活动,相信精灵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也相信超自然的存在,相信精灵的存在。而这些精灵就是某种神,或者神的子女[1]14-15。由此,苏格拉底推论出自己是信神的,美勒托等人的指控被推翻,不需要做更多的申辩。此外,由苏格拉底个人的申辩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苏格拉底遵从神的指示而行动,以神的命令规范自己的行为,忠诚地侍奉神。

因此,从《申辩篇》中雅典人对苏格拉底的控告,以及苏格拉底为自己所做的申辩,我们可以看出苏格拉底是信神的。但是,其所信之神是否是雅典民众所信诸神,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探究。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基本上由苏格拉底和美勒托论证时所忽略的那个问题出发。

二、苏格拉底之神是否是雅典诸神

苏格拉底为自己进行辩护,技巧地证明自己信神,但避开了所信之神是否是雅典诸神这一问题。苏格拉底是否信奉雅典诸神?这是希腊哲学研究中经久常新的问题。有学者认为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不值得严肃对待;有学者明确肯定苏格拉底不信雅典诸神;另有学者虽倾向于认为苏格拉底的信仰是真诚的,但是也不承认他信仰希腊传统宗教的神[3]78。在这里,有必要先对雅典诸神做一个解释,以便证明苏格拉底所信之神是否是雅典诸神,是否真如原告所说,只信他自己发明的新神。

(一)雅典人信奉的奥林匹斯诸神

雅典人所信奉的神,来自古希腊神话中以宙斯为代表的奥林匹斯诸神,主要是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神谱》中的神。奥林匹斯诸神是人格神,是具有实体的神,是独立于人之外的,他们拥有与人相似的形体,有法力支配人间一切事物,包括人的祸福、命运等。而与此同时,诸神亦有着人类的恶习,诸如嫉妒、势利、血腥报复。神与人不仅同形,而且同性,不同之处在于神是一个超自然的存在。这样的神不是“一”而是“多”,因此称之为“诸神”。我们已经知道,按照苏格拉底自己的解释,苏格拉底是信神的,那么,苏格拉底所信之神是否是以上解释的雅典诸神呢?从苏格拉底自己的申辩中,我们能否证明苏格拉底是信雅典诸神的,推翻第二份控词,或者说,苏格拉底有没有自己创立的新神?

如前所述,在雅典法庭上,苏格拉底和美勒托辩论的时候,避开了这样一个问题,他自己所相信的神是否和城邦承认的雅典诸神一样,而把第二份控词“相信他自己发明的神灵,而不相信国家认可的诸神”换成了“不信神,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从而驳倒美勒托。但是,从他和美勒托的辩论过程中,我们仍可以找到解决上面提出的问题的线索。

(二)苏格拉底之神与雅典诸神的分歧

美勒托指控苏格拉底不信神,不像雅典人那样相信太阳和月亮是神,因为苏格拉底说太阳是一块石头,月亮是一团土。苏格拉底并没有正面回答以驳斥美勒托,只是说美勒托在控告阿那克萨哥拉,因为阿那克萨哥拉书中充斥着这样的理论,因此那些青年并不是从他苏格拉底这里得到这些想法的[1]13。他指出美勒托的控词“苏格拉底由于不信神而犯了罪,但他信神”自相矛盾,但苏格拉底并没有正面说明,他信的“神”是否是雅典人所信的“诸神”,而由上面那段话也可以推测,苏格拉底相信的并不是奥林匹斯诸神体系中的太阳神和月亮神,不是这样一种体系中将自然人格化而生的神。在此后的论述中,苏格拉底说他相信超自然的活动——这是美勒托等人在状词中承认过的——但是“它们是新的还是旧的没有关系”,由此,苏格拉底并没有否认,他所信的神不是雅典人所信的神,他引进了新的自己的神。

我们再来考察《申辩篇》中苏格拉底自己对于德尔斐神庙的神谕“苏格拉底是最有智慧的人”的看法,看其中是否可以找到苏格拉底不信神,或者不信雅典诸神,而信他自己的神的端倪。

听到这个神谕的时候,苏格拉底“非常明白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智慧;他说我是最有智慧的,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神一定不会撒谎,否则便与其本性不合。”[1]7在这里,苏格拉底由自身出发,好像看到了神谕和自身事实的不符合性,由此产生困惑、怀疑。“困惑了很长时间,我最后勉强决定用这样的方法去试探一下神的意思”,苏格拉底于是去拜访各个领域内具有极高智慧声望的人,感到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成功地回应那个神谕,反驳那神圣的权威——“这里就有一个人比我更有智慧,而你却说我最智慧”[1]7。那么,苏格拉底访问各领域内他本人认为比他自己更有智慧更有名望的人的结果如何呢,从这一过程及这一结果,我们又能得出什么结论?

当苏格拉底服从神的命令进行考察的时候,他发现“那些声名显赫的人几乎都有不足,而那些被认为低劣的人倒比较明智”“许多人,尤其是他自己,觉得他很有智慧,但实际上没有智慧”[1]7-8。由此,苏格拉底表面上证明,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的人,那些看起来有智慧名望的人其实一无所知,由此证明德尔斐神庙神谕的正确性,并为他自己的智慧做见证;实际上是告诉我们“那个神谕无法驳倒”“只有神才是智慧的,他的谕言的意思是,人的智慧很少价值或没有价值”[1]8-9。神谕是神用来告诉我们这个真理的一种方式,神的本意其实是借苏格拉底来说明人其实是无知的,只有神才拥有真正的智慧,由此划定神与人的界限。苏格拉底不过在遵循神的意旨,代神告诉人,你没有智慧,你的智慧毫无价值。

因此,苏格拉底是信神的,其所信之神是居于人之上的,人无法逾越神、凌驾于神之上。但是,苏格拉底所信的神是否是雅典众人所信诸神,我们来看这样一个过程:苏格拉底由于对自身的认识,产生对德尔斐神庙神谕的困惑和怀疑——试探神谕的真意,走访各个有名望的人,试图否认神谕,反驳神圣的权威——证明神谕的正确性,提醒人的无知,承认神居于人之上。在这其中,苏格拉底有一个自我意识的觉醒,由于其自我意识,所以认识到自己的无知,进而怀疑神谕,试图证实其正确与否。运用自己的智慧、自己的理性,证明神的伟大,神是最聪明的,所有智慧都是神的财产,人也是神的所有物,由此,相信了神的至高无上,神对人的所有权和支配权。苏格拉底信神,但并非盲目信神,并非盲目信仰,他加进了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考察,以及自己的判断能力。他并非像一般人一样,盲目地相信居于人之外的奥林匹斯诸神,直接地无异议地接受神对人的支配,而是加进了自己的理性的判断。在这一个程度上,他所信的就不再是一个个具有实体的、与人同形同性的神,存在于人之外地支配着人的世界的神,自然的单纯人格化的神。也就是说,苏格拉底信神,如“他恳请德尔斐的神为我做证,看我的智慧是否真是智慧,是什么样的智慧”[1]6,他并没有否定德尔斐的神阿波罗。但阿波罗不是太阳,太阳不是阿波罗神,阿波罗也不一定具有与人一样的形体,“阿波罗”只是神,至于这个神是何种状态,是与希腊神话传说中诸神不一样的。

苏格拉底与美勒托等雅典人的分歧,并不在于是否相信神的存在,而在于如何对待诸神。“苏格拉底并非不承认诸神的存在,也没有否认城邦的宗教仪式。在宗教祭祀上,他做得甚至比一般雅典人还要虔诚。”[2]186-187所以苏格拉底绝不是否定诸神存在的无神论者。然而正如柏拉图在《欧绪弗洛篇》中所指出的,城邦诸神信仰的危机是苏格拉底不得不面临的思想处境。不受任何限制随心所欲的雅典诸神,“有着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的、同时跟凡人有着各种各样关系”“也会产生各种矛盾冲突,甚至流行各种罪恶”[4]19,人间的各种丑行,偷盗、奸淫等在诸神身上都可以看到。苏格拉底并非不承认诸神的存在,其不能接受的是雅典人对诸神的看法(见柏拉图《欧绪弗洛篇》)。如何重新確立起雅典人对神的真正的虔敬之心,引导人向好向善地生活,走出信仰危机,成为苏格拉底的使命。

三、苏格拉底之神——申辩中的伦理学转向

在古希腊荷马、赫西俄德的神话神学中,故事充斥着大量有关诸神之间意见不合、相互争斗的事情,诗人神话神学中本身存在着相互矛盾,会对城邦人民产生误导,有着不同喜好的诸神还会把人们引入一种道德上的两难冲突之中,无法真正引导人们向好向善,从而出现城邦诸神信仰危机[5]63。苏格拉底如何展现走出危机的可能性?

(一)苏格拉底之神的超越性

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有这样一段叙述:“有神或精灵发出声音,美勒托在他的诉状中嘲笑过这一点。这种事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了,每当这种声音出现的时候,它总是阻止我本来要做的事情,却从来不鼓励我去做什么。”[1]19首先,苏格拉底并没有否认他所信的神与具有形体的雅典诸神的不同;其次,按苏格拉底的说法,他所信之神可以称之为“精灵”(或译为“超自然的灵性”)。苏格拉底的神不像雅典诸神一样,具有与人一样的形体、一样的情绪、一样的性质,而是一种无形体的灵性、神性。这种无形体的神性直接深入到人的灵魂中,与苏格拉底“相遇”于童年,化成一种声音,或者以梦的形式等告诉苏格拉底不要做什么,可以去做什么——神指派苏格拉底过一种哲学的生活,一种热爱智慧的生活,对自己和其他人进行考察,永不停止地实践哲学,向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阐明真理;神将苏格拉底指派给雅典这座城邦,让他起一只虻子的作用,唤醒、指责、劝导雅典城邦中的每一个人[1]16-22。苏格拉底的神褪去了雅典诸神的世俗性,不再具有形体,不再是自然的拟人化和神化,而是人的精神的神化。由此,把人当成人进而指导人的行为,规范人的行为。雅典诸神“缺乏道德上的崇高感,很难起到净化人心、改善社会的功能”[6]57,诸神之下的雅典,已然走向堕落,“只渴望尽力获取金钱、名声和荣誉,而不追求智慧和真理,不关心如何让灵魂变成好的”[1]17。苏格拉底的神比雅典诸神更加纯净,远离了人性中的粗鄙成分,是规范的纯洁的神性。

因此,苏格拉底的神,与传统雅典诸神相比,无形无象,“人只有凭理性思维才能认识到,因此苏格拉底的神就摆脱了传统诸神的感性特点,成为一个超验的、彼岸的、形而上学的纯粹精神”[6]56。苏格拉底用一个超越的理性神取代了雅典城邦诸多的感性神。苏格拉底这一开创性的转变,为希腊多神教向一神教转变提供了一个契机[6]56,也在申辩中展现了其学说的伦理学转向。

(二)申辩中的伦理学转向

色诺芬指出,苏格拉底“并不像其他大多数哲学家那样,辩论事物的本性,推想智者们所称的宇宙是怎样产生的,天上所有的物体是通过什么必然规律而形成的。相反,他总是力图证明那些宁愿思考这类题目的人是愚妄的。”[7]4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探访那些智慧声望很高的人,如政治家、诗人、手艺人等等,发现他们对许多美好的事物确实拥有知识。但明确提出他们的错误在于:“他们中的每一人,由于在自己所从事的行当里取得成功,就以为自己在别的最大的事情上也很有智慧”“这一错误遮蔽了他们拥有的智慧”[1]8。智慧并不在于我们掌握了关于事物的具体知识,更在于人能明白自己的界限,明白人与神的界限,“只有神才是真正智慧的”,因此,人必须对神保持信仰和虔敬,获得神的启示,才能拥有智慧,才能做美好的事情[8]13。而明白人自身的界限,明白了“人的智慧很少价值或没有价值”,苏格拉底通过德尔斐神谕讲出了极富特色的智慧观:“无知之知”。“这种‘无知之知’一方面与智者们的专业知识区别开来,另一方面与一般雅典人的强不知以为知相对照。智者们只有专业知识,但是无法探究人的美好生活;雅典人不知道人与神的根本距离,在求知上没有一种必需的谦卑姿态。”[2]10因此,一方面,苏格拉底划定了人与神的界限,神不可逾越,人应该遵从神的命令;另一方面,人并未被神所遮蔽,苏格拉底在引导雅典人关注自身的美德,引导人向好向善。

“我忙忙碌碌,所做的事情无非是劝导你们,无论老少,最应关注的不是你们的身体或财富,而是你们灵魂的最佳状态”“财富之所以好是因为德性,德性使财富以及其他所有对人有益的东西成为好的。”[1]17通过不断的交谈和反思,敦促雅典人关注自身德性,这正是苏格拉底所秉承的神赋予他的使命。苏格拉底“无知之知”的理解是革命性的,阿多认为,“革命意义并不在于其对自诩的知识的质疑,而在于对自身以及指导生活的价值的省察。”[2]46苏格拉底在人神关系下重新唤醒人对自身美德的关注,如何让自己的灵魂变成最好的,达到灵魂的最佳状态才是人应该做的,是人对神的虔敬的践行。与此相贯通,苏格拉底的神展现的也并非如雅典诸神般与人同形同性的外在形象,如黑格尔所言,是一种内在的东西,“不过被表象为一种独特的精灵,一种异于人的意志的东西,——而不是被表象为人的智慧、意志”[2]28。苏格拉底净化传统雅典诸神的世俗化倾向,挖掘了神所应具有的神圣的本性——在苏格拉底的哲学体系中,即好、善。苏格拉底真正动摇的,不是雅典诸神的地位,抑或城邦宗教仪式和政治秩序,而是关于诸神的神话传说以及诗歌,即关于神的知识。苏格拉底用道德规范净化传统诸神,“把道德注入宗教,苏格拉底就使神获得了神之为神的神圣本性”[6]57,而人可以“通过内心良知与神感应,获得神的启示,从而获得智慧”[8]11。正如西塞罗所说,“苏格拉底第一个将哲学从天上带到了人间,立足于城邦与家庭,促使它研究人生与伦理、善与恶”,苏格拉底申辩中所展现的对人自身德性和灵魂的关注正是苏格拉底学说中伦理学转向的体现。

苏格拉底虽然把自己的哲学使命说成神的命令:“是神命令我这样做的”“神把我指派给这座城邦”“我就是神馈赠给这个城邦的礼物”[1]17-18,但是在苏格拉底这里,“宗教并不具有独立的意义”[2]195。只如苏格拉底所说,神“总是阻止我本来要做的事情,却从来不鼓励我去做什么”[1]19,神只是告诉苏格拉底,他是最智慧的人,但并未交给苏格拉底什么任务。苏格拉底是在不断对话、省察自身与他人的过程中领会了“无知之知”的含义,把对话、省察当作哲学思考的过程,并以此作为自己的终生任务,把神的旨意传达给城邦所有人。“这与其说是一项宗教任务,不如说是一项哲学任务”[2]196。苏格拉底所做的,就是引导人们省察自己的灵魂,看看本来自以为知道的是否已经真的知道,在省察中关注德性,让灵魂变成最好的。如福柯所说,苏格拉底有一套“自我照看”的技术,“‘自我’的核心是灵魂,与政治、教育、知识都有密切的关系”[2]45,对灵魂的观照可以说是苏格拉底的独特道德观念。

苏格拉底将道德注入宗教,“神”具有的超越性和神圣本性与雅典诸神存在不一致,其对人自身德性的关注,对美好生活的谦卑思考,“改善人的灵魂的理想与实践也与深陷于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之中的雅典人的生活态度相悖逆”[6]58,最终以“不敬神”之罪被雅典人判处死刑。“我去死,你们去活。无人知道谁的命更好,只有神知道”[1]30。苏格拉底坦然赴死,向他的神献出了最虔诚的祭品,也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哲学问题。

参考文献:

[1]柏拉图.柏拉图全集(增订版):上卷[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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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2-02-14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儒家身心观的伦理之思”(16FZX028)

作者簡介:谭智秀,助教,硕士,从事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研究和中西伦理思想比较研究;[通讯作者]张艳婉,讲师,博士,从事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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