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诗歌叙写及其特色鉴赏
2022-06-14
魏晋时期,战乱频繁,政权不断更迭,但此时期的文化思想极为活跃,取得了极大的文化成就,提出了许多新理论和新概念,如言意关系、风韵形象、形神关系及风骨等,形成了重气韵、重风骨及重意向的审美思想。赏析和探究魏晋诗歌的叙写特征对理解和把握古代文学思潮及其变迁具有重要意义。《魏晋文学史》(徐公持编著,199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书以详实的资料准确而充分地叙述了我国魏晋时代文学的面貌,对该时代的作家及作品进行了全面、科学而客观的评价,对各种文学现象的形成历史及过程、发展和承继关系等进行了深入探讨,为赏析和研究魏晋诗歌提供了较为丰富的文学史料,颇受读者喜爱。
一、直面苦难不幸:社会民生的叙写
魏晋时期,政权更迭,战乱不止,许多诗歌描述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对社会的各个方面进行了反映。由于战乱频繁,此时期的诗歌中征战类叙写比较多,既有对征战经历的记述,又有对战场形势的描绘,也有对战功的歌颂等。徐公持先生认为,魏晋时期涌现了许多描绘和反映战争的诗歌,曹操、张正见、刘琨等人的诗歌最具代表性。《苦寒行》(曹操)是征伐高干途中的创作,《扶风歌》(刘琨)是诗人赴任并州途中所作。“早发”“顾瞻”等词语描述了时间节点,而后的“叹息”“马”“长松”“悲风”“涧水”“哽咽”“飞鸟”等词语描述了途中景物,且借此抒发情感;“资粮乏尽”则写出了征途的困境。最后以“悲且长”和“令心伤”映照其真實内心,抒发其忠愤及无奈之情,进而映射出世乱时危和朝廷不振的社会局面。
而《战城南》(何承天)则对战斗场面进行了正面描写,通过“色”“声”形象地描绘了战争状态,战场气势雄壮,笔墨铺张扬厉。而张正见在《战城南》中也对战争进行了正面描写,以凝练的语言描述了战争场面,意蕴深厚,又避免了何承天《战城南》的辞赋味。
此外,魏晋时期战争不止,带来了严重的民生疾苦和社会动乱。建安诗人笔下有许多描写民生疾苦和社会现实的诗歌。曹操在《蒿里行》中对军阀争权夺利带来的丧乱史实进行叙写,王璨在《七哀诗三首》中记录了其离开长安时见到的苦难景象,描绘了动乱的恐怖场景和妇人弃子的惨剧,其将个人遭遇融入社会场景中,拓展了诗歌内容的表现范围,强化了诗歌的情感力量。女诗人蔡琰与王璨一样,将个人经历放置广阔的社会背景中,指出董卓之乱不仅是其蒙难的根由,也是导致人民生活苦难的直接原因。其纪传体诗歌《悲愤诗》用大量笔墨描绘了董卓之乱带来的社会惨象,诗歌呈现的正是诗人和百姓身处战乱时的真实描绘。正如徐公持先生所言,曹操、王璨、蔡琰诗歌中都凸显了“骸骨”意象,如“白骨露于野”“白骨蔽平野”“尸骸相撑拒”等,以随处可见的尸骨去表现战争之伤害深重,以触目惊心的描绘表达作者对战争的厌倦和对民生疾苦的悲悯情怀,将个人命运与社会民生相结合,以文才和史笔叙写了魏晋时期的历史事实。
徐公持先生认为,魏晋诗歌对社会问题及社会现象普遍关注,既有对社会丑陋风气的揭露,也有对奢靡之风的批判,还有对英雄正义的讴歌。《驾出北郭门行》(阮瑀)叙述了孤儿遭受继母虐待的故事,诗歌状写的孤儿哭诉场景感人至深。《轻薄篇》(张华)对上层贵族奢靡生活场景进行了描写,揭露了魏晋时期社会上层的奢靡风气。《苦相篇》(傅玄)则对女子的卑微低下的命运进行了描写,反映了魏晋时期严重的性别歧视。诗歌从女子出生写到长大成人,不管是幼时还是嫁人后,其遭遇都非常不幸,对魏晋时期女卑男尊的社会现象进行了反映。徐公持先生特别指出,此诗歌是为妇女鸣不平的鲜有珍贵诗篇。魏晋时期社会秩序异常混乱,复仇之风盛行,强暴者肆意杀人。傅玄的《秦女休行》写了庞氏女报仇杀人但免受刑法的故事,而左延年的同题诗歌则记述了秦氏女报仇雪恨的故事,这两则故事均是对魏晋时期宗亲复仇社会现象的描绘,此举虽然不符合当今的法治社会要求,但在当时的特定社会环境中,具有正义和孝悌之意,受到世人及诗人的支持和同情尚能理解。
二、情感志趣投射:咏史与游仙访隐的叙写
徐公持先生认为,魏晋时期的咏史诗歌既是对历史人物的欣赏,也是对自己内心追求与向往的表达。如《咏史诗二首》(阮瑀)讲述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开咏荆轲题材的先河;陶渊明诗歌中运用大量笔墨对荆轲刺秦王中的易水送别场景进行了描写,而对其刺杀结局则一笔带过,凸显出诗人的爱憎观念,其颂扬的是荆轲英雄无畏的精神,这是陶渊明诗歌中最具金刚怒目气势的作品。杨缙、周弘直等诗人也对荆轲的行为进行歌咏。同时,王昭君也是魏晋诗人关注的人物,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成为诗人笔下的英雄行为,陈昭、石崇等诗人都对王昭君的事迹进行过歌颂,《王明君辞》(石崇)以王昭君视角自述经历,叙写衔怨含悲,哀婉动人。《赋得苏武诗》(刘删)、《楚妃叹》(石崇)等诗歌对苏武牧羊、樊姬谏楚王的故事进行了描述。诗人利用大量笔墨讲述了历史人物的故事,既有对历史的回首,也有对历史人物的赞颂、同情和悲悯之情。在诗歌中倾注了诗人的个人情感,曹植的《三良诗》中就将个人情感融入其中,把三良逼迫殉葬改为了慷慨赴死、感恩有义,升华了三良的品格。从徐公持先生论著中也可发现,魏晋诗人在吟咏历史人物时,不仅是在客观叙述史事,更是融入了自我情感的体验,可以说是诗人借助吟咏历史故事去表达自我情感,将抒怀融入史事,使咏史诗更富于情采意味。
此外,游仙访隐是魏晋时期突出的社会现象,也是此时期盛行的文学潮流。魏晋时期,玄学和道教流行,涌现了大量的游仙诗,主要代表诗人有曹操、曹植和郭璞。《秋胡行》(曹操)诗歌利用虚实结合的手法叙写诗人的游仙经历,《五游咏》(曹植)、《仙人篇》(曹植)则以夸张浪漫之语对优美仙界展开虚构,叙写了诗人遨游于仙界的所见及其同神仙交往的故事。曹植借助游仙表达其对无拘无束生活及自由的渴望,也投射出其对政治迫害的愤懑之情。郭璞的《游仙诗》最多,也最为知名,其《游仙诗》其二对仙遇进行了叙写,以浪漫和充满情趣的笔墨叙写其在仙遇鬼谷子居所时,想起了许由的隐居故事,并于恍惚中见到了粲然而笑的宓妃,表达了诗人对游仙与隐逸生活的向往。
实质上,不管是游仙题材还是访隐题材,写的都是诗人遨游仙界和寻访隐者之事,以质朴的语言去刻画品行高洁且生活简朴的隐士形象,而此高洁品质、清贫生活正是诗人志趣和生活情趣的投射。
三、独特视角实践:魏晋诗歌的反传统叙写
通常情况下,丑、死和病等忧惧观念是传统主流诗歌叙写的忌讳,而魏晋文学则以炫耀、夸赞和冷眼式的旁观视角对此展开叙写与表达,此种反传统的叙写不仅带来了诗歌内容的变化,也在诗歌表现手法上具有一定的新意。徐公持先生的《魏晋文学史》将此“反传统”式叙写称为对文学“真”之美的追求,称之为魏晋文学新风尚,这是诗人违其常情的标新立异,从而使诗歌富有直击内心的震撼观感,这是魏晋士风中普遍存在的风尚。魏晉诗歌中的反传统叙写,描摹和吟咏了贫与富、美与丑、生与死,但突出的则是传统主流叙写的冲突面,美与丑中强调了丑,贫与富中强调了贫,生与死中强调了死。这些叙写是诗人追求诗歌“真”之美的彰显。钟嵘在《诗品》序言中指出,诗美的追求是求“真”的过程,也是诗人在真情表达其经历,这种表达也许具有死亡、疾病、贫穷、饥饿、丑陋等不祥特征,但其却是真实存在的,是诗人对真实生活的艺术性表达,也是众生万象及情感宣泄的表达。魏晋时期兵荒马乱,人民疾苦连连,士人忧心未来,却又无力改变此状况,唯有从内心寻求解脱,以自省、自嘲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但士人卸去伪饰和放弃追求功名利禄,与世俗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对自己的生命意义及本心进行审视,进而从中寻求“返璞归真”式的慰藉。当然,这种反传统的叙写也是诗人内心抗争的彰显,是其寻求精神支点的表现。
从抒情方式上看,魏晋诗人的反传统式叙写为文学表达方式带来了新突破,能够不加掩饰地去呈现真实的生活,以本真面貌去昭示命运之无常。利用诗歌的音乐性、形象性、凝练性和抒情性去反映诗歌的特征,而抒情性是其根本特征。通观古典诗歌的抒情方式,主要是直接和间接两种抒情方式,文学的不断发展中,在特定历史时期内传统抒情方式已经无法满足情感表达的需要,对于诗人深隐于内心的情感来说,唯有通过非常态的表达方能抒发更丰富的情感。魏晋时期社会环境极为复杂,诗人内心情感错综多元,在诗歌中应用反传统的叙写更能凸显其内心世界的复杂体验,也更能抒发诗人情感的复杂性和丰富性。通过真实、粗野的方式去描述贫穷和饥饿,抒写丑陋和不堪,不仅仅是为了彰显诗人的真实面目,也是道家思想及玄风的回归和反映,更是对“两汉矫情”士风的强力矫正。魏晋时期的思想非常自由且活跃,解除了两汉时期的思想禁锢;抒情方式的改变,使诗歌表达摆脱了传统道德的约束。魏晋诗人对真实内心及社会现实的表现与反映,使其能够更加酣畅地抒发情感,哪怕是贫病交加和忧谗畏讥都无所畏惧,在诗歌里,魏晋诗人是轻松自由的存在。
总之,徐公持先生的《魏晋文学史》一书阐述了魏晋诗歌的特征和思想内涵,内容丰富,视角新颖,这为鉴赏和研究魏晋文学提供了独具慧眼的指导。该书论述严谨且详实,全面而客观地评述了魏晋诗歌和魏晋时期各种文学现象的成因、承继及发展关系,为研究魏晋文学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料。
(韦晖/硕士,河池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