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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600米

2022-06-09刘宏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坑道矿车班长

刘宏

1

长途客车从农场驶入萝北县地界,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先是星星点点,很快就纷纷扬扬起来。客车到达佳木斯时,天完全黑了,比正常时间晚点一个半小时,不然我们下午三点半就到了。

我和李山东下了长途客车,赶到对面的火车站时,售票大厅里几个售票窗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我们在人堆里挤呀挤的,排到窗口时,李山东突然发现身上的钱包不见了。我说你好好找找,兴许放错兜了。李山东神色慌乱,抖着手从内衣兜翻到外衣兜,他翻完一遍,我再帮他翻一遍,除了外衣兜里的十几元零花钱还在,放在裤兜里的钱包不翼而飞,裤腰的侧面无端地出现一个三寸多长的大口子。让人偷了,二百五十多元钱都没了,李山东沮丧地看着裤子上被割开的大口子说。他不能确定是在客车上让人偷的,还是刚才在售票口挤的时候被贼割的。我看见他眼里有泪花在打转转。要知道,对一个农场普通职工来说,二百多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呀。我连忙安慰他,没事,我这还有一百多元钱呢,够买两张去寒城的车票了。

买好去寒城的火车票,离开车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也就是说,坐了近五小时的长途汽车,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们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安静地吃顿晚饭。在火车站广场东侧一家小酒馆里,我俩赌气似的点了一盘油炸花生米和一个鸡蛋炒辣椒,每人半斤小烧,还颇奢侈地喝了两瓶啤酒。李山东显然还没有从丢钱包的阴影中走出来,情绪低落,耷拉着眼皮,喝酒下口很大,上火车时,我们都有些微醺了。数了数,两人身上的钱加一起还剩八元六角。

来的时候,李山东对我说:“我有个表哥在寒城,那里有煤矿,挺挣钱的,干两个月比种两垧地挣得多。”说这话时,他一脸志在必得,好像那钱就摆在面前等着他拿呢。“下煤窑?那可是拿命挣钱啊!”我有些担忧。“放心,咱要干就去国营大矿,我表哥有人,一句话的事。小煤窑咱说啥也不能去。”那口气好像寒城的所有煤矿都是表哥家开的。

确切地说,我们去的不是寒城,而是距离寒城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叫兰岭的地方。火车到达兰岭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火车把我们卸下后就继续向东,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兰岭是哈牡线上一个极小的小村,不足百户人家,静谧地卧在山窝里。此时,我们站在冷清的站台上,环顾四周,深秋的冷风下,除了远处几点灯光,便是夜幕下黑幽幽的绵延群山。

我俩挎着背包,来到亮着灯光的站台值班室,里面有几个人正在打麻将,炉火生得很旺。一打听,其中有一个人竟认识李山东的表哥张发达,这样我们被允许进了值班室。那人说,发达家住在山腰上,这么晚了黑灯瞎火不好走,等天亮了再去吧。于是我俩在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中熬到了天明。

李山东的表哥张发达家住在一个小山坡上,单独的一个土院,院子里的马棚里拴着两匹马。

“年根了,人家大矿不招临时工,要干只能去镇上小煤窑。”张发达说。张发达显然对我们的到来有些准备不足。李山东看看我,我看看他。此时,我们就这样打道回府是不可能的,我俩身上的钱加一起不够买一张回程的车票,更不可能一见面就张嘴借钱,那是很丢面子的事。

张发达家只有一间卧室,虽然是南北炕,但除了夫妻外,家里还有老母和两个刚上学的女孩儿,一个叫大妞,一个叫二妞。家里突然住进两个大男人,彼此都觉得不方便。住了两天后,张发达把我们带到镇上的小煤窑。张发达每年农闲时,也到矿上干上一阵子,打打零工,和矿上的人都比较熟。一个姓吴的副矿长上下打量着我们,说:“干得了吗?”

“能干了,能干了!”我和李山东齐声回答,语气坚定,但吴副矿长还是看出我们面部流露出的犹疑,接着说道:“眼看到年根了,本来是不想再用人的,但看发达的面子,先试用一个星期吧,如果吃不消我也不留你们。”这个吴副矿长很会做顺水人情。

这是一个由私人承包的小煤窑,有三十几个工人,分三个班,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一个星期轮一回。我和李山东分在二班,班长是一个三十多岁姓陈的河南汉子。简单做一下登记,陈班长让人带我们领了安全帽和矿灯,当天下午我们就下井了。

此前我一直幼稚地认为矿井像村里的水井一样是直上直下的,现在才知道是斜坡的。全班人员在井口坐上一辆由两根油丝绳拉动的矿车,车小人多,只好蹲着挤在一起,胆大的直接就站在矿车的牵引杆上。矿车呈45度角开始向地下深处滑行,瞬间就陷入一片黑暗,耳边只有矿车隆隆的行驶声,让人不由得紧张起来。十几分钟后,矿车终于停了下来,在矿灯的照射下,坑道里满是一汪汪的积水,还弥漫着浓浓的煤尘气味。坑道两边的坑壁用柞木和桦木等杂木支撑着,由于常年潮湿,有的撑木上生出了一堆堆不知名的菌类。

“这井有多深?”我故作镇静地问陈班长。“六百多米。最深还有八百多米的,下了井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听天由命。”陈班长看也不看我,一边查看煤层寻找爆破点,一边像是自言自语。

我从未想象过地下六百米是个什么景象,有生以来我最深只下过五米深的菜窖。但看到工友们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开着荤素玩笑,我的心也渐渐安顿下来。冬季的井下温度在零上摄氏八度左右,与地上零下三十多摄氏度气温形成巨大反差,单衣单裤,干起活来,一会儿工夫就汗流浃背。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见亮晶晶的煤尘浓雾一般在眼前飞舞,无孔不入地依附在人的脸上和身上,和汗水混在一起。

班长见我年轻灵活,安排我干些看似简单的零活。我的主要工作是每天上班前到仓库领取炸药和雷管,然后在井下掌子面打炮泥。所谓炮泥,就是在煤层与岩石之间,一种淡黄色的黏度很高的胶泥,用铁钎抠出来,再用手捏成擀面杖粗细的条状,然后塞进已经放好炸药的炮眼里。待炮眼用胶泥封好后,班长口哨一响,大家迅速散开,班长就摇动电子起爆器,这六百多米地下就会响起巨大的爆炸声,被炸开的煤层像瀑布一样倾泻到坑道里。再用人工一锹锹装上矿车后,按下电子铃,地面上的人就会将绞车启动,将满载着煤的矿车拉上地面。如果运气好,一炮下来就能有几十吨的煤,要是运气不好,放三炮都不如放一炮下的煤多。每個班每天炸药和雷管的使用量都进入了成本,每天的出煤量决定着每个人的工资收入。

来得匆忙,我和李山东都没带行李,只好穿着衣服戴着帽子睡觉,没有枕头,我找了块砖头再盖上一块纸壳,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后来,热情的张发达在自家仓房里翻出了一条被老鼠嗑得千疮百孔的破棉被给了我们,旧是旧了点,总比没有强。盖了几天后,我在叠被时抖落出几只干瘪的死老鼠。有很长时间我的脸是基本不洗的,其实,洗与不洗没什么区别。矿上用水要靠一辆牛车到山下拉,水十分金贵,洗脸要几个人用一盆水,往往一张脸就把一盆水洗成黑泥浆。

很快进入了隆冬,每天下班一出井口,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猛跑,在最短时间内回到工棚,稍微慢一些,被汗水和泥水浸湿的衣裤就会被地面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寒风冻住,瞬间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了。

2

来自天南地北的矿工们,住在一间工棚里,南北两排大炕。工友中,三班的老滕和我最亲近,老滕有四十多歲,是矿工中年龄最大的。据说是个老光棍,他个子矮小,嘴有些歪,说话结结巴巴,还有些哮喘,经常缩着脖子,呼吸声很大。可能是哮喘病的原因,老滕不吸烟,但爱喝酒,我经常看见他空闲的时候,一个人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就着一把花生米或一个咸鸭蛋,吱吱地喝着廉价的小烧,喝过的空酒瓶子摆满了窗台。俺比不得你、你们年轻人,不喝点儿酒下井就、就浑身莫有气力呀。老滕哆嗦着嘴唇说。有一点好,老滕喝多了从不闹事,只是话多,自顾自地叨叨咕咕不知说些啥。大伙都说他长得像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于是叫他“小炉匠”。他得知我是第一次下煤窑,就主动上前和我搭话,说,俺也是你、你这个年纪下煤窑的,都20多年了,然后很热心地比画着教我如何看煤层,什么地方胶泥多,怎样选择爆破点出煤多,怎样用雪水洗脸等,虽然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我还是很喜欢老实憨厚的老滕。我要、要是高中毕业,才不干、干这活呢,当老滕得知我是高中毕业生,语气充满惋惜,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我问他,你上过几年学?俺只上过小、小学,声音低低的,像是怕别人听见似的。

可能脾气好,又长得矮小,老滕经常受工友们的欺负,在工棚里,老滕成了大伙儿的用人,烧炕、点炉子、扫地什么的都是他干。老滕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谁都可以指使他,他也从不计较。一个叫大周的人,不但指使老滕干活,还把欺负老滕当成了日常消遣。大周与老滕住对面,而且在一个班,大周是本地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人高马大,脾气暴躁,矿上的人都怕他三分,轻易不敢招惹他。大周的铺位是用胶合板隔开的单间,要占两个人的面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敢靠近。大周欺负老滕从来不需要理由,也不找借口,是完全依着性子来的那种,对老滕非打即骂,老滕稍有反抗,他就大打出手。瘦小的老滕在身体壮硕的大周手里就像一只小鸡。我经常看见大周把老滕按在炕上,用东西使劲敲他的脑袋,一边打一边问他服不服,大伙儿见了既不拉也不劝,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元旦这天,矿主开恩,破天荒在萝卜汤里放了肉,要知道,工友们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到荤腥了,有的人腿已经浮肿得像大象腿了。那天的肥肉切得有麻将牌大小,白花花颤悠悠的,如刚出锅的大豆腐,冒着诱人的香气。工友们眼冒金光,如饿狼扑食般涌向饭盆,老滕也夹在人群中,因为个小,被挤得东倒西歪,只抢到了两块肉。大周见老滕也来吃肉,就说你有什么资格吃肉,一下把老滕抢到碗里的肉扒拉到地上,老滕急眼了,一反常态地进行了反击,和大周扭打起来,撞翻了那盆带肉的萝卜汤,两人在地上的泥水里滚成了泥猴。老滕异常愤怒的反抗让平时高傲的大周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他恼羞成怒,一股猛劲把老滕按在身下,抓起地上的扫把猛击老滕的脸和头部,把扫把都打散花了。这时终于有人上来拉架了,我趁乱上前猛踢了大周后腰两脚,李山东一下拉住我,警告我别管闲事。

鼻青脸肿的老滕在炕上躺了好几天,那几天都是我为他打饭。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大周突然问我,那天是不是你踢的我?眼神凶凶的,我把手里的碗放在炕沿上,双手抱在胸前说,是我踢的,你想咋的?我们相互死死盯着对方,来矿上两个多月了,我和大周几乎没说过话,我的到来似乎对他产生了某种威胁,我们之间隐隐地弥漫着与生俱来的敌意气息。此时,面对两个年轻人充满火药味的对峙,没人敢上前说半句话,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僵持了半天,大周只好自找台阶,说,老弟,你刚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等着。我回以一笑,好,我等着。事后,李山东紧张地对我说,出门在外,你可忍着点儿,别惹事呀!

为防备大周报复,我利用去寒城市里购物的机会,特意买了一把俄式军用弹簧刀,天天别在裤腰带里。

临近春节,矿上开了工资,有人开始张罗回家过年了。我和李山东特意请了假,准备到寒城买件羽绒服,再给家人带点儿年货。吃完早饭,我揣着刚发的一百二十六元工资,到山下临时站点等车。每天上午九点左右,有一趟由七台河到寒城的长途客车经过这里。走到路口的时候,远远看见老滕也在那里等车,他老远就向我喊,小刘,你、你也去寒城吗?我说是。那你帮俺买、买个热水袋吧,俺就、就不去了,怪冷的。说着就要掏钱,我拦住他说,不用,我这儿有钱,回来再说。老滕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努着嘴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你还有啥事,我一起给你办了。他犹豫了一下,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皮信封交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再帮俺寄封信吧,我不禁好奇,小学都没念完的老滕,竟然还会写信?我看信封上的字竟然写得还挺工整,收信人的名字叫赵翠花。我问,赵翠花是你啥人呀?老滕那张粗糙的老脸一下红了,说,照片你看过的。我一下想起来了,有一天矿上维修电路,放假一天,难得清闲,大伙儿都聚在工棚里打扑克,只有老滕独自躲在自己的铺位上翻弄着一个小本本,我悄悄靠过去,全神贯注的老滕全然不觉,那小本本脏兮兮的,巴掌大小,老滕从小本本的塑料封皮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只有一寸的黑白照片来,静静地看着,照片上的女人模样有些模糊,好像还扎着两只羊角小辫。这女的是谁?吓了老滕一跳,他很快收起照片,说,莫嚷嚷,莫嚷嚷。看他紧张的样子,我也就没再追问。现在到年根了,老滕托我寄的这封信就是给照片上那个女人吧,老滕和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呢?老滕始终没有说明,我也没再追问。收好信后,我随口问他,你啥时回家过年?他有些尴尬地笑笑,下意识地搓着两只粗糙的黑手说,家,俺没家,到哪、哪就是家。

3

从寒城市里回到矿上时,天已经黑了,老滕他们三班是夜班,此时已经下井。我把帮老滕卖的热水袋放在他的铺位上,就铺开自己的被子准备休息。在市里逛了大半天,挺累的,明天还要起早下井。脱衣服的时候,我一下愣住了,发现衣兜里那封老滕的信还在,我懊悔地一拍大腿,这扯不扯,怎么给忘了呢?但事已至此,估计信里也没有什么要紧事,看看明天谁去寒城再寄出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和往常一样,工友们照例早早爬起来准备下井,早饭吃完了,可当晚作业的三班一个人也没回来。正常情况下,他们下班我们才能上班。正当疑惑时,陈班长拖着一身寒气从外面回来了。他表情异常紧张,说话声音有些哆嗦,昨晚井下出事了,今天先不能下井。出什么事了?大家都很奇怪,陈班长突然严厉地说,别瞎打听!是瓦斯爆炸还是坑道塌方?还是發生别的什么事?我们开始紧张起来,纷纷穿上衣服跑到井口去看。这时,井口已经围了很多人,我只认识吴副矿长,此时他铁青着脸,呆望着烟雾蒙蒙的井口,一言不发。在人群里,没有看到当晚作业的三班的人。我想靠近井口去看究竟,被把守井口的矿上保安队的人粗暴地挡了回来,说是在等市里的专业救援队。站了一会儿,挺冷的,我们就跑回工棚。中午,陈班长告诉我们,要回家的可以提前走。

归心似箭,工友们已顾不了许多,第二天一大早,扛着大包小包,陆陆续续奔向通往山下的小路,像是一群逃荒的难民。临走时,我把老滕那封没有寄出的信交给了陈班长,让他见到老滕交给他。

回到家不久,我给李山东的表哥张发达写了封信,除了对他给予我们的帮助和照顾表示感谢之外,还专门问了那天事故发生的具体情况。一个多月后,终于收到张发达的回信,他说关于那场事故最后是听吴副矿长私下里说的,因为事故发生后,逃出来的人都被隔离了,并很快各自回了家,再也没有回到矿上,所以知道真相的人很少。信写得很长,也很潦草,但还是从中了解到那场事故发生的大致经过。

据说,那天三班下井后,先放了两炮,没出多少煤,就决定下班前再放一炮,并多加了两管炸药,没想到这一炮威力巨大,震裂了坑道顶部的一块巨石,在巨石移动下沉的重压下,坑道的顶木像煮熟的面条一样扭动起来,并发出瘆人的吱吱呻吟声。三班长大喊一声,不好,快跑!全班九个人一起向停在前面的矿车跑,跑着跑着,班长发现在最里面掌子面的大周没有跟上来,就对副班长说,你先领他们先走,我回去看看。这时老滕从人堆里钻出来,磕磕巴巴地说,班长,你、你矿灯快不亮了,还、还是俺去吧。没等班长反应过来,老滕矮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昏暗的坑道里。

三班长领着几个人刚刚跑到矿车跟前,身后就传来一声轰雷般的闷响,一股巨大气浪排山倒海般冲向井口,浓重的烟尘瞬间淹没了整个坑道。几个人在地上抱着头趴了半个多小时,浓烟才渐渐淡去。大伙儿开始你一声我一声地向坑道深处喊,大周——老滕——喊着喊着,坑道里出现一个人影,大伙儿一起迎了上去,是大周,见有人来了,大周一下瘫倒在地上,大伙儿忙上前去拉,借着头上微弱的灯光,发现他的右手掌只剩下半截,血像小溪一样流着,三班长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大周的右手裹成一团大包,对大伙儿说,你们先扶大周上去,我回去看看老滕。

三班长往回走了不足百米,就再也走不了了。整个坑道被塌落的巨石完全堵死,它们像面目狰狞的巨兽发出阵阵狞笑。三班长大喊一声:老滕——就跪在巨石堆面前大哭起来。

据死里逃生的大周讲,他根本没有看见老滕,当时他扶着坑道壁往外跑的时候,手掌被坑道壁上扭动的顶木间缝隙死死挤住,不能动弹,眼见头顶的石块纷纷坠落,突然看见旁边的坑道壁上挂着一把应急用的斧子,情急之下,用另一只手拿起斧子砍下了自己右手,才逃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我对大周的说法始终心存怀疑。我在给张发达的回信中问,老滕尸体最后找到了吗?他回信说,找到了,三班长和几个工友最后把老滕遗体和破被褥等遗物,弄到一起在林边山脚下用碎石埋了,又找了一块破木板当墓碑,算是一个冢吧。

我回信说,开春的时候,你替我在老滕的墓前放几支野花吧,但始终没有收到张发达的回信。

4

和三十多年前一样,列车到达兰岭也是午夜时分。重返这个叫兰岭的地方,对我来说看似一时冲动,其实蓄谋已久。十天的年假原本计划和妻儿一起到大连旅游,我的爽约令家人很不愉快。

时间是2016年9月20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选这个季节来到兰岭。

时过境迁,眼前的兰岭已是一个很热闹的小镇了。在车站旁边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老板娘看着我的身份证,一边登记一边问:你是省城来的呀,听说前几天省城下冰雹涨大水,把车都冲跑了,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接着我问她,你认识张发达吗?问完就觉得白问了,因为眼前这个老板娘估计不到四十岁,张发达如果活着至少七十多岁了,她认识的可能性不大。不料,老板娘突然停下手中正在登记的笔,抬起头惊讶地问,你问谁?张发达,他家原来就在对面的半山腰上住,你认识他吗?老板娘定定地看着我,你怎么认识他?他是我爹,我爹就叫张发达。我说那你是大妞还是二妞?其实,我对大妞二妞基本没有印象,只隐约知道她们的小名。老板娘眼睛瞪得更大了,大得很夸张,我是大妞,你是谁呀?你咋认识我爹呀?我说,三十年前我在你家住过。于是我把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大妞想想说,我有点儿印象,我表叔是领过一个人在我家住过,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吧。我说,是呀,一转眼都三十多年了。您没吃饭吧,我给您下碗面条吧,再打两个荷包蛋。哎呀妈呀,太巧了。我问,你爹还好吗?那几年我们还一直通信呢。大妞一边在厨房忙碌,一边告诉我说,我爹回山东老家十多年了,现在全家就我一个人在兰岭,没办法,结婚在这走不了了。

大妞是个手把很利落的女人,很快就把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摆在我面前,我也就不客气地吃起来。你认识一个叫大周的人吗?既然张发达不在兰岭了,我只能找大周了,如果大周也找不到,我再找吴矿长,总之,不能虚了此行。

大周?叫周什么?大妞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大周是谁。其实,大周的大名我也记不起来了,甚至我压根就不知道。

第二天,我开始到处打听大周的下落,有人说,你找的是周半手吧,他年轻时候就下过煤窑,丢了半个手,现在岁数大了,干不动了,整天在镇上闲逛,刚才还看见他在街上溜达呢。我感觉人们说的那个周半手就是大周,只要他还在小小的兰岭,我就会找到他。

找到大周是我到兰岭的第三天。

那天,我在街上见到一个身材高大又有些驼背的老年男人,他的右手始终放在衣服兜里,步履有些蹒跚。我偷偷跟着他走进一家小酒馆,他点一个尖椒干豆腐就独自喝起了酒。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这个人,看模样有七十岁了,满脸皱纹如壑,两鬓完全花白,但眉宇间有些似曾相识。如果是大周,至少比实际年龄大十岁。毕竟三十多年了,我还不敢确定他就是大周。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他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只顾自斟自酌,而且下口很大。大哥,如果我没认错,你是大周吧?我怕再这样等下去,他很快会喝醉。他惊异地抬起蒙眬的醉眼看着我,反问道,你是谁呀?我姓刘。姓刘?我们相互对视着好一会儿,片刻,他突然避开我的眼睛低下头,说,哦,我知道你是谁了。我说,知道就好,讲讲三十多年前那天的事吧。我想知道老滕是怎么死的,我想知道真相,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希望能说真话。

看来还真是你,好吧,我给你倒杯酒,你边喝我边说给你听,我已经憋了很久了,这些年没有人再问过我老滕的事。本来我可以离开兰岭,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既然你来了,我必须讲。大周颤抖着那只独手为我倒满酒,我让服务员又上了一盘鱼香肉丝。于是,大周就讲起了那天发生的事——

当时我的整个手掌被两根顶木死死挤住不能动弹,只能等死了,我绝望地大喊,来人哪,来人哪!没想到老滕跑了过来,他向四周看看,找到一把修理轨道的旧斧头,对我说了句,兄弟,你、你忍着点儿,俺、俺也是没办法,说着,举起斧头向我被夹住的手掌狠狠砍了下去,我疼得大叫一声跌倒在地,老滕大喊一声快跑,随即拉起我,刚跑出两步,他却被石块绊倒了,就在倒下的一瞬间,他推了我一把,这时候,一声巨响,坑道顶整个坍塌下来,刚爬起的老滕瞬间被巨石吞没了。而我在他前面不到两米远,逃过了一劫。

大周声泪俱下,我丢了半个手,却拣了一条命,是老滕把他的命给了我,我对不起老滕,我大周不是人哪!老滕呀,现在小刘来了,你让他狠狠打我一顿,再狠狠踢我,把我踢死得了!大周一边呜呜哭,一边用独手扇自己的耳光,吓得周围的人都躲远远地看,不敢靠近。

我没有劝阻大周孩子似的哭闹,等他平静下来后,我问,那封信的事你知道吗?大周说,我就知道你要问信的事。我在医院养伤的时候,你们二班的陈班长来看我,说老滕有封没有寄出去的信在他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说交给矿上吧,陈班长说,我也这么想过,但矿上怕家属闹事,肯定会把信瞒下或毁掉。我说老滕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把信给我吧,我也许会为老滕做些什么。陈班长想了想,说,只好这样了,交给你,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知道怎么办。

大周一仰脖喝下半杯白酒,然后自己又倒满了。继续说道,我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河南商丘乡下,走进山坳里一个小村子,去找那个叫赵翠花的女人。大周抓起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眼睛,说,没想到她十年前就死了。我是听她妹妹说的,赵翠花的妹妹得知我是替老滕来看她姐,情绪非常激动,态度很不友好,她说,都是这个滕三害死了俺姐,他就是个大骗子,要不是他让俺姐等着他,俺姐早嫁人了,也不会疯掉,不疯掉咋能掉进鱼塘淹死。我把那封信交给她,说,我是老滕的工友,这是老滕给你姐的信,你替你姐收下吧。赵翠花的妹妹一听更气了,人都死了寄信还有什么用?他咋不自己来?我说老滕不在了,赵翠花的妹妹似乎没有听懂,说,不在了?他不是在东北挣大钱吗?我告诉她,老滕在一次煤矿事故中死了,快三十年了。赵翠花的妹妹听了愣了一下,接过那信看了看,眼泪流下来了,语气也缓和下来,哎,都是苦命人哪!邻村唐支书的儿子一直中意俺姐,几次托人提亲,俺姐死活不同意,俺爹就下手打了俺姐,后来俺姐就呆掉了,见人就傻笑,看不住就光着身子往外跑。

俺终究不明白,俺姐虽然和滕三从小是同学,成天一起上学下学,但滕三家里那么穷,人又长得那个呆样,俺姐咋就一直傻等着他不嫁人呢?我问,老滕在这还有其他亲人吗?赵翠花的妹妹说,他哪还有什么亲人,从小爹娘就死了,是他爷把他拉扯大的,后来爷也死掉了,他开始在村里给人家放羊,吃住在羊圈边上的土屋里,俺姐还偷着给她送过吃的呢,几年以后他就离开村子,说是去东北发财去了,俺姐一等就是十几年哪!明天俺就把信放到俺姐的坟头上,让她自己看吧。

大周一口又干下半杯白酒,用手背擦了下嘴,接着说,我从河南回来后不久,赵翠花的妹妹用手机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件很奇异的事情,她说,那天,她把那封信放在姐姐的坟头,用大土块压着,可是没等她离开,那封信突然借着一股风像一只巨大的蝴蝶,一下飞了起来,她撵出去半里路也没撵上,就这样看着它飘飘忽忽飞走了。

秋分过后的天气已是寒意浓浓,山坡上一片片玉米和大豆已经泛黄,在秋风中发出瑟瑟声响。我跟在大周的后面,沿着山间小路向兰岭镇北的山里走去。我特意买了一瓶本地小烧,一袋花生米和三个咸鸭蛋,这些都是老滕爱吃的。

我每年都要來老滕的墓地看看,大周说,我不能为老滕做些什么,只能常来看看他,薅薅草培培土。

老滕的墓地在当年矿区的南坡下,周围是一片松树林,没有其他墓地,显得有些孤独,但在大周多年的培护下,并不荒凉。我望了望山坡上当年的矿区,一切已荡然无存,那里正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

老滕呀,小弟不好意思呀,三十多年了,今天才来看你。我蹲在老滕坟前,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好,打开了那瓶小烧,说,本地小烧,你最爱喝的,喝点吧。真对不起呀,当年那封信我忘寄了,但大周已经交给赵翠花的妹妹了,她一定会收到的,你就放心吧,你是个英雄,好好安息吧。我一边念叨一边把半瓶酒洒在老滕坟前,余下半瓶放在坟前的一块砖头上。

大周也把自己带的东西摆在老滕坟前,他带的是一些水果、饼干什么的。大周跪在老滕坟前说着说着就又哭起来,一个劲说对不起,我不是人,还像在酒馆里那样扇自己嘴巴。看他又折腾个没完,我拉起他说,行了,都这么些年了,老滕早就原谅你了,谁还没有年轻犯浑的时候呢。

天色已经不早,我还要乘坐当天下午的火车赶回省城。我向老滕坟头躬了躬身,说,老滕啊,明年我还来看你,给你立个像样的大理石碑。说着,转身向坡下走去,刚走出三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回头看去,见那立在坟前的半瓶小烧突然倒在地上,清冽的酒水顺着山坡向我奔涌而来!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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