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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眼

2022-06-09郑庆红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12期

看照片的人很容易认为吴调只穿了一个肉红色带蕾丝边的肚兜儿。看到肚兜儿,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仔细看,才发现,其实是肤色紧身衣。肚兜是印在紧身衣上的图案。衣服设计者太别有用心了。不过,吴调皮肤白皙,身材旖旎,真穿出了设计者的意图。一束光正好打在吴调身上,使她看起来通体晶莹剔透。在吴调的身后,霓虹灯照出一条铺满鲜花的大道。顺着这条大道,我看到金碧辉煌的宫殿。一对新婚夫妇及祝福的人们五彩喜糖似的撒在如梦似幻的大路上。新娘身材娇小,紧紧偎依着新郎,像新郎捧着的一束百合。吴调高调地挡在众人前面,她的右肩微倾,颀长的天鹅颈侧扬。嘴角上翘,挂着一弯金色月牙般的骄傲。吴调的凤眼在茶色墨镜后若隐若现,傲娇地越过镜头凝视着远方。

我们传看着吴调活色生香、性感潋滟的照片。班长苏明明双臂抱膀,表情复杂地盯着我们的脸。苏明明突然请客,突然提到吴调,突然拿出吴调的照片。吴调是苏明明的痛。在高中的时候,苏明明追过吴调。苏明明自己不提吴调,我们绝对不会提起。苏明明一提起吴调,我们的耳朵都使劲竖起来。苏明明却一唱三叹。关于吴同学的事情,一言难尽,大家还是看她的微博吧。我从美国同学那儿淘到吴同学的微博。吴同学微博的登录名挺复杂,等回家吧,我找出来发到哥几个的微信群里。

看到吴调的照片,我的心底仿佛冒出一股泉水。泉水叮咚,快活地喷涌。人到中年,回味起初恋的滋味,像吃春药一般。那时,每天,我都会为吴调粉扑扑肉嘟嘟脸蛋儿和脸蛋儿上金色的汗毛心跳加快。我曾在心里发誓,要是这辈子娶到吴调,一定把她当仙女供起来。

吴调根本没把个头中等、黑瘦、宽颧骨、长眼睛、单眼皮、阔鼻子、厚嘴唇的苏明明看在眼里,吴调更不会把体弱、腼腆的我放在心上。我感觉整个学校的男生都不在吴调的视野内。

苏明明发了吴调微博的登录名。三个多小时后,突然有一个同学在群里说,吴调的微博让人感觉毛骨悚然,根本没有勇气再看。看着看着,人就傻掉了。完了,完了,三观都毁了。

是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另外一个同学附和着说。

我说,我还没看呢。事实证明,你们这帮家伙,一个比一个那啥啥。

吴调微博的头像是一盏弯钩形的生铁灯。这盏灯冰冷漆黑,像极了一只闪着死寂寒光的三角眼。三角眼阴森森地死盯着身心激荡的我。一只冷眼!一只狠眼!一只鬼眼!眼眼不善,让人心里发毛。

那个同学说的毛骨悚然,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只灯眼啊。每打开一篇博文,就要面对一次这只灯眼。我发现,盯久了,这只灯眼就会诡异地转起来,越转越快,像钻头,钻出屏幕,钻进双眼,钻进脑壳,凶狠地要把人的脑组织绞成豆腐脑。真是活见鬼!吴调的确是怪胎,女人喜欢的花啊草啊猫啊狗啊她都不选,偏偏用这盏瘆人的灯。

吴调的微博里面一共有998篇博文,时间跨度大约五年半。我找出一个珍藏多年的日记本,准备做笔记。我想找出吴调断掉的那个点。好好的生活,怎么突然断掉了。吴调,名牌大学毕业,留美留日的博士,见过大世面的,是经历过无数次考场、职场、生意场、市场考验的人。印象中,学霸吴调非常聪明、冷静、心理强大。我从事审计工作多年,查找是我的强项。好像我找到症结,就能给吴调做一个漂亮的手术,说不定会因此抱得美人归。还有,我感觉这些微博能让我进入吴调的生活,同梦中的情人共度一段美好的时光。我甚至出现幻觉,吴调就坐在我的对面,用吴式特有的极具杀伤力的柔媚看着我。我的心扑通乱跳,一进入吴调的微博,就跟溜进伊甸园一般。

最初,吴调的微博都是转发的综艺节目,用的是大哭大笑的表情。看得出,吴调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第五十篇微博名字是“我和渣男的狗血经历”。我赶忙画重点号。细看,原来是一段令人惊艳的外国双人舞。

像热恋初期,时刻我都惦记着吴调的微博。第一百篇是“神奇的美国大哥又来了”。我用红笔标注:正常,在分享快乐。第二百篇,吴调转发德国人的健康白皮书。我标注,一切正常。

满眼的国际资讯、金砖银行、财经消息、总统精英。吴调在国外生活那么多年,看的、说的、用的、想的、喜欢的都是外国的。这些洋景儿、洋事儿、洋物、洋人离我的生活太远。“洋情况”让我发蒙,发怵,让我羞怯。说起来让人笑话,我连外国有没有干豆腐都不知道。同学从美国回来,看到他对涮干豆腐串情有独钟,我悄悄地问,哥们,美国有干豆腐吗?老小子诧异地看着我说,有。我当时就认识到,我是多么纯种的土包子。

我用吴调的标准衡量自己。勇敢担当的你,使我变得更美丽的你,使我变得更有魅力、更智慧、更富有、更充满活力和更快乐的你。理想的你。我绝望地发现,我与吴调的哪一个你都差十万八千里。

吴调常常后半夜发博文,看得出她经常失眠。还有,吴调的一日三餐也不规律。吴调不大会照顾自己,生活自理能力很差。我在心里头摇得像拨浪鼓。吴调这样的女人做情人还行,做老婆肯定不行。

一个英国男人独舞的小视频,吴调连发五遍,这是什么情况呢?

深更半夜,趴在电脑前,研究吴调的微博,每天都是多看一分钟就要累死的节奏。这些微博,视频的,哲学的,英文的,专业术语的,在我的脑子里变成一窝蜂。我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切入口,也找不到一个出口。渐渐地,心里一点缝儿都没有了,就像一个同学说的,看着看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室外,狂风抽打万物,风与万物凄厉的叫声能把人所有的思想嚎空。这样的时候,我的内心反而更宁静。只要我愿意,闭上眼睛,吴调就会坐到我对面,叼烟,斜眯凤眼,向我吐煙圈儿。吴调用一个又一个涣散的烟圈问我,你像福尔摩斯一样,天天在我的微博里转悠,恨不得掘地三尺,说说看啊,找到了什么。

关键的几步,好像都没有问题。

是啊,我是跟着心走的。

走着走着,你就走丢了,你好像被什么吞噬了。

人走多远,都走不出自己内心呀,You look。吴调飞起来,如烟飘散。

那帮家伙在微信群里提了两天吴调,便不再提。我感觉他们早放弃了。我也有一周多的时间,找各种借口不进吴调的微博。

小长假,百无聊赖,躺在床上,蓦地,我的脑海里冒出吴调那张性感迷人的照片,身体就有了反应。一个好女人就是男人的发动机、加油站、保健品、天然灵丹、绝世妙药。玩味中,墨镜后吴调的眼神瞬间就打开了我卡堵很久的思路。我明白了。吴调走向金碧辉煌的宫殿,缓缓地回过身来。吴调修炼36年,坚持下去,也许会修成正果。可是,吴调回头了。吴调高调地端着一杯红酒,如王妃般回眸一笑。鸟国假王子斑布可能就在婚礼现场。也可能是,看到了吴调在婚礼上拍的这张照片。我认定就是这张照片惹的祸。照片暴露出太多的信息。它在呼唤。

为了认识吴调,斑布,利用的是偶遇,多次偶遇、主动搭讪。

我已经对您倾慕很久。在路上,斑布拦住吴调情意深浓地说。

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都不及我第一次遇见的您。在大庭广众的面前,王子斑布单膝跪地,握住吴调无骨的小手,抬头仰视。

偶遇、赞美,邀请、纠缠,三番五次,就跟人家跑了,那是因为那个男人是老外,还他妈的是冒牌王子。隔着屏幕我都闻到了苏明明话里的酸馊味。

我最近常常进入一种幻境,甚至大白天,只要我独处,只要我闭上眼睛,只要我愿意,吴调就会来到我的面前。我们就可以无声地交谈。吴调忽明忽暗、似有似无。水墨勾勒的小手夹烟,一口气吸掉一根。

三番五次偶遇,三番五次邀请,三番五次赞美。男人追女人的老套子,不新鲜。但是,但是,吴调嫣唇微拢,把一连的但是串散乱吐向空中。

想起我和斑布,我的膝盖就软在一起,不住地抖,我痛恨自己犹豫不决,痛恨自己心存侥幸。吴调边说边狠狠地撕自己。吴调悻悻地告诉我,和斑布交往之初,她也怀疑过。

你的真实年龄?第一次见面,我让斑布告诉我。年龄只是一个number.意味着nothing!

你是否结过婚?最初,几次见面,我用各种方式反复问。

NO,现在,我连女朋友也没有。前任女友刚和别人结婚,我很伤心。没想到,你们的老天爷和我们的真主,让我遇到你。斑布说得情真意切,但是,有一瞬间,他的眼神躲闪,避开了我审视的目光。我只是心里稍稍不舒服。我那时就应该警醒。

来不及琢磨,来不及犹豫,斑布又大又黑的眼睛里突然燃起黑色的熊熊烈火。我被那火点燃。点燃之后,只有燃烧,只有烧成灰烬。我面前的吴调突然燃烧起来,从心脏部位起火,吴调的表情从陶醉、幸福到惊恐、愕然、绝望,像黑暗中的一支烟,烧成灰烬,飘着毒香。

苏明明知道我还在跟吴调的微博死磕,非要拉我出去吃烧烤。随着年龄的增长,苏明明贪酒,酒喝得越来越黏糊。不喝酒,没话说,喝了酒,就是一个魔怔。这次,苏明明宽大的饼子脸通红,醉醺醺地一直质问我,你说,吴调明明感觉到斑布隐瞒年龄,她自己说的,37,47都不像。明明怀疑,为什么不停下来?小鲜肉啊,老牛吃嫩草。苏明明自问自答了。

我看了斑布的照片,皮肤黧黑,身形和相貌就是27岁的样子,根本不是斑布自己说的47岁。

可是,吴调装糊涂。苏明明摇头,用粗大的手指点着我的脑袋说,弟儿,她有病,她,这儿有病。

我捂着自己的脑门开导苏明明。吴调在国外待久了,观念与我们不同。现在,国内很流行跟外国人恋爱结婚。还有中国的女孩子,购买外国人的精子,美其名曰基因优化。你看看,连我们的精子都被嫌弃了。哎,老大,我记得你办了护照。这年头,连你都办护照了。

弟儿,我非要出去看看。别人说出一个大天来,我也不信。我最恨别人骗我。

一时冲动办了护照,好几年了吧。

赶明儿,我买的彩票中大奖,我带你一起出去。苏明明的语气好像明天他就能中大奖。

嘿嘿,人的感觉真怪。以前,我特别讨厌吃肉炒尖椒干豆腐,自从美国同学回来说在国外就想吃这个菜,现在,每次吃,我都觉得特别好吃。就像老小子一直在旁边直勾勾地看着,馋死他。我不想苏明明的思路沿着彩票跑,用尖椒干豆腐把他拽了回来。

吴调在微博里说外国男人不看重女人的年龄,更看重异性互相吸引的感觉。自欺欺人。你听听,“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吴调一口一个君,狗屁君。寻花问柳君。谋财害命君。冒牌君。狼君。苏明明看着肉炒尖椒干豆腐狂笑起来。

真奇怪,吴调在德、美、日生活那么多年,竟然完全相信小王子一说,一点都没有求证。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动不动就人肉搜索。我静静地坐着,两瓶啤酒下肚,想着这些,头脑异常清醒。苏明明的一头钢针一样茂密的硬发、红紫的脸膛和直挺鼻梁下面的大酒糟鼻头在我的眼前也异常清楚。

傻瓜都知道去百度搜一搜,看看,百度上写着这个国家现在是议会制共和制,根本就没有国王和王子。我把手机递给苏明明。

吴调不需要证明王子的真假,因为,吴调认为自己是灰姑娘。苏明明把半个鸭头都放进嘴里,飞快地往外吐话、吐骨头。薄薄的骨片儿从他嘴里飞出来,骨片上面的肉被舌头剔得非常干净。

我也配合苏明明哼笑,情不自禁地想起微博里吴调与斑布拉风的对话。

宇宙有多大?吴调问。

无限大。

为什么?

因为所有资料都这样显示。

那它被证明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说无限大?

因为相信。

吴调求解论证,她要证明他们的爱也是如此。

王子斑布突然笑了,順着吴调的思路说,是啊,我们的爱也是如此。

咀嚼麻辣鸭脖,舌头上有百种刺激。再品吴调与斑布的对话,越发寡淡无味。

苏明明拿着我的手机找到了什么,突然气愤起来,他一下接一下用粗壮的手指点着手机。你看看,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吴调在国外混那么多年,看着人又精又灵的,其实就是个傻子。

恋爱中的女人,帮着别人骗自己。

大白痴。被老外骗色不说,还骗光了钱财,工作都丢了。她可是万方市高薪引进的人才啊!苏明明把我的手机推回来,宽宽的脸庞涨得更加紫红,一字横眉下,大长眼睛瞪得似乎要立起来,双手手心向上,在我眼前使劲抖落。最后,他双手啪地拍在桌子上,颓然坐下去。

造化弄人,上天给了吴调聪明的头脑和天使的面容,却唯独没有给她情商。唉!要不咋说红颜薄命呢。我目光平和,声音平稳。苏明明喝多了,我要压事。

吴调活该。妈的斑布,妈的吴调。该死。我杀人的心都有。苏明明怨毒的眼睛让我的心里极不舒服。他的脸被愤怒拉长,恶狠狠的。怨男的恶狠狠,真让人厌烦。

苏明明确实喝大了,车轱辘话连轴说。一会儿,他在对面伸长粗壮的胳膊抓住我的手,一会儿,他跑到我这边来,用湿漉漉的大手按我的头。

苏明明回家后,在哥几个的微信群里骂斑布、骂吴调。哥几个装聋作哑,任由苏明明发酒疯。我们一直叫苏明明老大,现在看来,在感情问题上,苏明明就是头比较大。这家伙对吴调是由爱生恨了。

吴调修炼多年,积攒的钱财、健康、自信和妩媚,不到3年时间便被假王子斑布挥霍一空。在斑布一次次语言大棒打过来之后,吴调头上的光环稀碎,心头仅剩的能源也枯竭了。

丑!老!穷!斑布说。

吴调瞬间就丑、老、穷了。

有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曾跟我说,有时候,爱着的那个人连名字都是无形的监狱。那个人的一声叹息、一个轻蔑的眼神、一个沉默、一个怠慢都锋利无比,都能要了女人的小命。

吴调发微博,“我在想你收到我的短信,會不会粲然一笑。”

“我不吵不闹不联系不打扰,你过你的生活就好,安静地住在我的心里就好!”

一天,吴调干脆哭喊起来。“我想你,想你,想你!”

我的眼睛里噙满泪水。痴情就是傻。感情的事,谁先认真,谁就先输了。吴调啊,你看,你低三下四了。你怎么能低三下四呢?你不知道,从那一刻起,你就输光了所有。

看着吴调有失尊严的文字,我感觉自己如翠绿的黄瓜被酱腌上了。一想到苏明明醋坛子似的老样子,想着他一头钢丝一样的头发奓起来,想着他肉乎乎的大鼻子河马一样喷气,还有他一生气就一耸哒、一耸哒的厚肩膀,我又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苏明明到现在还没有从高中时的阴影里走出来。在感情方面,苏明明变得非常不正常,他好像从没有正经接触过女人。一次,一个漂亮的女人借酒劲儿靠在苏明明的身上,苏明明遭电击一样,嗖地弹开了。

其实,苏明明整体看,应该算一个帅哥,是特别有男人味的那种。中等偏高的个头,胸膛宽阔,额头宽阔,颧骨宽阔,手掌宽阔,心胸也算宽阔。还有,目光亲善,鼻梁高直,嘴唇敦厚。苏明明是少数民族,骨子里有汉族男子少有的野性和桀骜不驯,他的皮肤总是油润红烫的,长细的眼睛总是明媚亲热的。还有一点,这家伙的手总是热腾腾的。这家伙的嗓门总是明朗洪亮的。歌声更是一绝。他的情感那么深沉炙热,每一首歌,经他深情翻唱,总会让人热泪盈眶。尤其是酒后,整个人像酒精一样燃烧,火苗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明亮。苏明明自身会发热,在苏明明身边,你会强烈地感觉到兄弟情谊的温暖,铁汉的柔情。我们几天见不到苏明明,心里就觉得缺了点什么。山不转了,水也不转了。

王子斑布越来越飘忽不定,吴调能做的就是哭泣和日益严重地失眠。

“爱你、想你、想你、见你。”吴调匍匐在地,哭泣着交出自我,彻底地投降了。

11月11日,吴调突然宣布:我怀孕了!鸟国王子斑布的孩子!跪了!!

跪了是什么意思,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喜极而跪?吴调发现怎么努力都无法获得安全感。吴调渴望有一个孩子帮助她。她觉得自己怀了斑布的孩子,斑布会马上把她视如珍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尤其像吴调这样的高龄产妇,应该得到更多的照顾和关爱。斑布应该寸步不离。

从吴调叙述看,斑布一刻都没有陪伴吴调,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一分钱都没给。

白给你一个孩子,偷着乐吧,还要我负责。斑布痛斥吴调。

无赖斑布,欺人太甚。欺负吴调身边没人保护。落到我和苏明明手里,一定整死你。

为了让吴调死心,斑布向吴调承认,在埃及,他有老婆和孩子。斑布给吴调发邮件,邮件里面是中国女人和孩子的照片。斑布说,这些都是我在中国娶的老婆。在我们国家,男人可以有四个老婆。我们王子可以娶更多的老婆。

这些老婆和孩子足够让吴调崩溃。在微信群里,我把看到的情况跟大家说了。

奶奶的,就这么一个黑不溜秋的假货,到处招摇撞骗,竟然屡屡得手。苏明明一刻不等地开骂。

吴调“怀孕”了。孕育宝宝,养护胎儿,生孩子,求医问药,这一切都需要钱。吴调说,斑布必须支付,斑布不能逃脱责任。吴调强调,你得给钱呢。因为怀孕,我已经不能出去工作。为你孕育胎儿的营养费,为你生孩子的手术费,为你养育婴幼儿的费用,孩子的教育费,抚养费,成家费,你至少得给我五个亿。这是你对我做坏事应付的,是对胎宝宝应付的。

五个亿!我被电击一样。怪不得吴调从小就不给我们男生一点希望。苏明明,三流大学毕业,在私企打工,挣那点钱经常召集狐朋狗友大吃二喝。单身贵族苏明明没钱,他连五万元都没有。我所有钱加起来也没有五十万。

五个亿!群里一片哗然。在吴调微博没看到这一段的同学都发惊诧地掉了下巴的图片,在吴调微博里看过这段话的同学发嘎!抽了的表情。

后来呢?有哥们问。

后来——后来,斑布表示无力支付孩子的出生费用。吴调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在中国,要遵守中国的法律。王子践踏了中国公民的尊严,要受到惩罚。吴调天天在微博质问、声讨和谴责,人家斑布连邮件都不回了。斑布从吴调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吴调,这人——是不是没了?

应该是没了。我挑着看的。在手机上看,累眼睛,眼花了,费劲。一个哥们说。

我感觉人还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微博突然停了。另一个哥们说。

大家认为,还是我有耐性,希望我看完。我发了个抓狂的表情,表示我非常不情不愿。

吴调没有精力与斑布纠缠了,因为,吴调开始跟中国的医院较上劲儿了。

吴调穿着孕妇服,满脸的妊娠斑,与苏明明让我们看的艳照判若两人。头发枯干,土黄色的大胖脸,一脸的愤怒,尤其是那一只眼睛,简直是怒目圆睁。我不明白的就是,吴调为什么总用胳膊遮上一只眼睛,有时是左边,有时是右边。一只眼睛看世界看得更清楚?睁着的一只看光明,遮住的一只看黑暗?

你帮我算算,怀孕坏了我的脑子。吴调双手扶腰,求救似的看着我。

初次做检查,医生捅半天,说没怀孕。让我做B超。医生随便地看了看B超单子,说没怀孕。

换一家医院,第二次做B超,结论依然是没怀孕,让我赶快去妇产专科医院。

再换医院,第三次做B超,说没怀孕,让我去精神病医院。

我听明白了,一个B超一个结论,绝经的,子宫肌瘤的,腹部积液的,精神疾病的。吴调换了很多医院,就是没有一家说是怀孕的。

傻子都能看出来我怀孕了,傻子都能看出B超影像中的胎儿,就中国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一个个都说我没怀孕,一个个瞪着眼珠说瞎话。只有一个好医生,年纪轻轻的,医术却高超,写上了怀孕。第二次,我去找这个医生,却被告知这个好医生因为对我误诊,被医院停职检查了。你说,医院有什么权力让一个好医生停职检查?医院是不是被关系大户和黑恶势力操纵和收买了?是不是斑布在阻挠?

怎么回事呢?吴调提到很多医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正规军。细思极恐啊。

吴调冲到我鼻子前。我感觉吴调马上要浸染我。我的身体猛地一紧。如果吴调妄想浸入我的身体,我立刻一把把她揪出去。

我憋住一口气,断喝:傻子都看出你没怀孕!傻子都知道你在穷折腾!傻子都看出来你是傻子!

可以肯定,在微博里,丑陋不堪的半面人就是她?女人,没有了女人的性征,还算不算是女人?我搞审计,我认为严格定义,根本不能算了。

吴调开始向我咆哮,东借西借筹钱去看病。为了节省每一分借来的钱,我舍不得住酒店,住在苍蝇蚊子臭虫满天飞的郊区,顶着酷暑,大清早就去排队。做完B超,从上午等到下午,就等出一张没怀孕的假结果?无论大小,家家这样,我对中国的医院失望极了。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浓浓的绿茶,看着自己和碧绿的叶子一起在沸水里翻滚,我要洗掉吴调,保洁自己。

吴调把所有的B超单子都晒到微博上,她坚信全球顶级医生会看到这些B超。她还给国外的一些网址发邮件。吴调一直不相信国内的医院,怎么不直接去国外呢?

进入吴调的微博,就像跳进火坑。我曾经仰望着吴调,当她从神坛上掉下来,我看她的眼光,竟然生出鄙视。尽管我知道,我不应该,吴调就是在大街上要饭了,人家也是双博士。

吴调回到居住的城市。医生不但不给看病,还推搡吴调。吴调跟医生理论,两个医生一起跑出诊室,保安把吴调请出妇产科。吴调站在医院的大厅里,跟整个医院的人理论。吴调伶牙俐齿,真的、假的、虚的、无的都胡扯在一起,能把整个医院的人都说得痛不欲生。

别说了!我的脑袋嗡嗡响。吴调已经不懂得沉默。她又举起了胳膊。吴调刮伤的胳膊挡住半边脸,只露一只眼睛,这只眼睛被怨恨、愤怒和绝望的泪水泡得红肿,眼珠混浊,好像从另一个世界看过来。

吴调逼我看一张大腿缝针的照片,照片被扩大了不知多少倍,失真的伤口和皮肤丑陋无比。很明显,吴调在夸大她的遭遇。

吳调的疯言、疯语、皮肤的伤口,把我逼到崩溃的边缘,我呼救似的在心里喊监护人。快来人呢!有没有监护人呢!

灯眼鬼魅地笑了,笑纹鬼火一样闪烁。

吴调,你应该去那个医院。我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含糊地说。

别再跟我提医院。吴调打断我。他们动手打我,长这么大,没有人打过我!好多保安都参与了,连拉带推再拽,戏弄、嘲讽,还动手打。

保安把吴调撵出门诊大楼。腹部疼痛、呼吸急促,腿脚发麻。吴调滚到水泥地上躺了半个多小时,竟无一人过来。

真不敢相信那个佝偻着身体蜷缩在地的就是曾经举手投足都有王妃味的吴调。

吴调露出来的那只眼睛太丑了。那被放大无数倍的伤口太恶心了。那些曾经金色的汗毛,成了一根根黑色的粗大的苍蝇腿。

你是谁?一天夜里,坐在书桌对面的吴调,突然惊诧地问我。

我、我是你高中同桌王傲。我尴尬得有些结巴。

你可以借钱给我吗?我要做B超,要剖宫产,宝宝在我的肚子里快3年了。吴调用清甜的声音愁苦地哀求。

吴调把她的孩子从肚子里掏出来。你看,他是小王子,他要憋死了。我吓得大叫着醒来。

苏明明张罗哥几个一起喝酒,醉酒让我口齿不清。我说,我梦见吴调竟然冲我借钱。

苏明明的脸色一变,低头揉搓着手背说,跟你们说吧,5年前,我通过万方市的同学查到吴调的电话,“吴高傲”根本不接我电话。这次,看到微博后,在万方的3个同学我都找了,她们说,吴调向她们借钱后,就音信全无了。吴调借美国同学的钱最多,几千美金呢。万方市的同学还说,吴调在万方市的房子已经被银行拍卖。由于没有借条等证明材料,同学们借给吴调的钱,一分钱都没拿回来。我找过吴调的家人,吴调的父母相继病逝。吴调从姐姐那里借了很多钱,姐姐恨吴调,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吴调身边一个监护人都没有,估计这人够呛。

喝醉的苏明明不让我们再提吴调。他像一头斗败的公牛,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珠子,整个人变成了一只牛犄角,好像谁说吴调,他就顶死谁。

弟儿,麻烦你再细看一下,人到底在还是不在了。苏明明在和我分手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他硕大的脑袋搁在我瘦弱的肩头,压弯了我的腰。

吴调要是还在,我想找到她,我想把吴调接回风平市来。苏明明用手掌抹着眼睛。

能行吗?这可不是养猫养狗。

我要去找人。苏明明推开我向前走去,拖着长长的黑影,脚步忧伤。

我不会游泳,为了苏明明,我咬牙继续踏进微博,蹚吴调这趟浑水。

吴调被医院欺辱,从地上爬起来就去了辖区派出所报案。所长认真地听吴调的申诉,告诉吴调这事派出所管不了。吴调再去,所里的警员以所长去分局开会为由拦住吴调。吴调去分局,分局警员说所长开完会回去了。来来往往好多天,吴调再也没见到所长。

吴调不提去的是哪个公安局、哪个派出所、哪个分局信访办公室。我突然发现一个事实,吴调在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吴调从来不说出自己具体去的是哪个医院,看的哪个医生。所有B超单子,医院名字都打马赛克。医生的名字和她自己的名字遮盖得严严实实。微博不是真名,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博文中,除那张酒店艳照,没有一张带风景的照片。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几个哥们儿在微信群里说,王傲呢,这小子好长时间没动静了。等天气好,哥几个出来喝点。

我在研究吴调的房子是怎么没的。我发现,除了借钱、透支银行信贷,吴调好像被牵扯到非法集资案件中了,好像是流氓斑布卷走了这笔集资款。我哭丧着脸说。这时候,一个雷非常配合地咔嚓炸响,窗外不知道什么东西被狂风刮得掉下去,啪嚓一声摔得稀碎。

房子被拍卖,当晚,吴调大出血。吴调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熬回一条小命。吴调竟然在微博晒带血的卫生巾!看到这张照片,我的三观也毁了。

无家可归的吴调在街上游荡,被一辆车撞飞在地,当即昏迷。醒来的吴调对肇事的女司机说,你撞的不是普通人,我肚子里怀的是鸟国小王子的孩子。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女士,你赔得起吗?

女司机愤怒极了,说台风要来了,你像鬼魂似的在路上瞎晃,害得我受到惊吓,我们家的窗户都没关呢,我的孩子们还没接回家呢,你要赔偿我才对。保险公司的人说了,你负全责,撞你白撞。就你长这模样,还不是普通人,还怀着王子的孩子?快撒泡尿照照。女司机气得边说边蹦。

吴调的胳膊肘儿受伤,不能回弯,一條小腿骨折。好心的医生借给她一副拐杖,还给她200元钱。

吴调钻进风雨之前拍了一张照片,包着渗血纱布的胳膊挡住吴调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死亮,那是两只眼睛的怨毒,都集中到一只眼睛里的结果。在这最后一篇博文里,吴调只说了一句话,悟空台风来了!

我把工作辞了,去万方,明天的火车。苏明明给我们一个突然袭击。苏明明目光不舍,环视大家。

去万方大半年,苏明明一字不提吴调。

大哥,有吴调的消息吗?一个哥们儿沉不住气了,冒失地问。

很晚,苏明明才回复。苏明明说吴调在斑布的诱骗下创办集资公司。她在万方高息揽储,到北京放高利贷。北京的一个公司出事故,资金链断裂。再加上斑布突然卷走大部分集资款,吴调受到极大的打击,精神失常了。非法集资金额巨大,吴调被公安机关批捕,因精神失常,无行为能力,抓进去不久被放了出来。车祸那天,从医院出来后,吴调就失踪了。有人说吴调是真疯,有人说吴调是装疯。妈的吴调。苏明明突然哽咽,泣不成声。

责任编辑/董晓晓

作者简介:

郑庆红,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关东作家》《作家》《小说月刊》《西部作家》《中国铁路文艺》《远东文学》等发表小说及诗歌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