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照
2022-06-09葛芳
君华弹古琴,着玄色中式上衣,千层底布鞋,正襟危坐,神色悯然。指尖铿然有力,右手弹拨,左手抚弦,疾速之处快而不乱,徐缓之处慢而不断。
萧岚和君华是师姐弟关系。一起在同玄镇学古琴,谁大谁小不清楚,但先入师门为大,萧岚喜欢用长姐的眼神看他,君华被她一看脸上就羞红一片,讷讷地说不清楚什么。
君华受不了琴馆老板的商人气,辞职了。晃晃荡荡,坐公交车,下错了站,也没有时间观念。
萧岚笑他,说:“你将来如何是好?过怎样的生活,娶怎样的老婆?”君华腼腆说:“我的老婆必定和我一样是糊里糊涂人,不必过分弄明白生活。”萧岚又笑他说:“一对糊涂人,糊里糊涂拜天地。”君华辩解说:“当然啦,最好她是一个村妇,懂我就行。”
一年后君华不辞而别,跑到山脚下跟老师傅学做古琴,终日伐木丁丁。三茅峰是座佛山,当年乾隆皇帝的行宫就设在三茅峰。一座佛山脚下,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跟着师傅整天围着木头转。
再过一年后,萧岚拨打君华的手机号码,成了空号。抽空跑过去问了他师傅,才知道他去了浙江,在山坳里,他自己开始制作古琴。重新联系上,他说在浙江桐乡,一个偏僻的山村,青山绿水,果真还娶了一个当地的村妇。
萧岚心想,君华做古琴,一定不是冲着钱去,他天生爱好这些,住在简陋的山村里,不看电视,更別提上网。君华心绪绝对安静,保持和古人相通,每天除了阅读古书,就是埋头制作古琴。他不吃荤,几乎不饮酒。山野宁谧,淡墨小鱼里溪涧一尾一尾游过。给古琴的弦校音,成了很简单的事。
一晃好几年没有见君华师弟了。萧岚想约他到上海坐坐,然后一起到同玄镇看望师傅。最重要的她要带他去博物馆看一张琴,一张战国时出土的古琴。
萧岚第一眼看到这张琴的时候就被怔住了。琴身形似平底独木船,为楸枫类整木斫制,木质坚硬。面板无存,首部方形,刻凿有长方形弦槽。琴身髹黑漆,剥落严重,仅首尾留存残漆。
她迎面嗅到了战国时的气息,寂静在扩散,向无限延伸,犹如群山的寂静接通宇宙深处的寂静。无琴弦,无面板,但分明又听到无数名曲从这古琴中流淌出来。古穆而幽微,清妙而苍茫,亮中带着晦暗,幽暗的色调带来宇宙般深远广大的背景。
一张古琴,独占一个展厅。没有其他观赏者,只有她。她徘徊良久,好琴。她想念山坳里做古琴的师弟了,也想请君华来分辨一下当今良莠不齐的古琴市场。
萧岚的工作室在上海最热闹的徐汇区,她自己付不起昂贵的房租,是一个文化公司的老总特聘她过去,教人弹弹古琴,参加一些雅集。
文化公司的老总姓潘,台湾来的,萧岚见过几次面,他面白透着红润,说话糯,兰花指一翘一翘。潘总强调不用她周旋生意场上的俗事,时间大多数自由,基本可以按照自己的性情教学。
萧岚掂量了很久,才点头算应允了。
恰巧潘总在同玄镇购置了一幢别墅作为会所,曲水流觞,装修得古色古香。潘总偶尔也让司机来接萧岚同去,给客人弹琴、吹箫、展示茶道。萧岚都能露一手,她不多说什么,静静做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入无人之境。萧岚也不细瞧观者,他们的面孔是模糊的,像玻璃被雨打湿了一样漫漶不清,她甚至不用多说一句话,完事后作揖告辞,独留一股隐逸之气。
她要趁此在同玄镇看看老朋友陈家洛。陈家洛的古旧书店仍开着,不少书蒙着厚厚一层灰。他对萧岚说:“从日本京都回来寻亲的堂弟陈良运和我接上了头。”
感觉像地下党,这事也蹊跷了,大家都晓得陈家洛出生于没落的书香世家,太爷是同玄镇上的举人老爷。突然冒出来一个堂弟,而且手上捏着民国时期的老照片。陈家洛仔细辨认,还果真是。到底是骨血亲,半小时不到,兄弟俩就无话不谈。
陈良运漂洋过海来到同玄镇,对故乡的一切充满好奇,评弹、茶道、古琴、美食……他看上去比陈家洛更有飘逸之气,五官也更有轮廓,更见神采。
萧岚见到陈良运第一面,也忍不住内心有小小的欢喜,女孩子家不便表露,于是不动神色和他清风明月聊日式茶道。他懂很多,谦虚,得体,会露出迷人的微笑,右面脸颊旋出一个酒窝。
天气很好,陈良运提出去不远处的三茅峰。陈家洛的腿那几日有疾,不方便,索性萧岚陪了同去。三茅峰顶端有个寺庙,大雄宝殿的绿色蒲团垫上,绣着一株株亭亭而立的荷花。
斋堂里有婆婆们言语声,一声高,一声低,很有野趣。笑声也是一团团,谈论着婚丧嫁娶。打板子,吃晚饭,素菜炒得很油,一桌桌排开,有僧人邀请他们一起用膳。陈良运很爽气地答应,他捧起饭碗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浪费。
临走时,他对萧岚说:“你看这里灶台真大啊,冬瓜、葫芦滚在墙角。在这儿,执帚扫地,担水砍柴,都成为了修行妙道。好地方啊,喜欢,喜欢!下次你再陪我同来,行吗?”
萧岚含笑踩着轻盈的步伐下山。山路弯曲,并不觉得累。陈良运是一个懂生活情致的人,他走走停停,在溪水边,在小桥上,在野花丛……俩人会心照不宣放慢脚步欣赏,话不多,但句句都能暗合上。
俩人在山上待了半日出来,觉得人间仿佛过了十年。人间充满喧闹声,十字路口汽车喇叭按个不停,萧岚觉得头昏脑胀,险些打了个趔趄。她没去过京都,陈良运说京都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水滴下来的声音。他试探性地做了个邀请:“要不,下次同去?”萧岚没有立即回答。
萧岚不想这么快下定论,她难得对一个男人动心,以前和陈家洛在一起,纯粹是君子之交,且陈家洛长她十来岁,她从没往那方面想过。这陈良运不一样,他说话的气息,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有些调皮的小动作,譬如抚掌,手撑着下巴,很有意思。陈良运还没家室,喜欢四处游走,这次到中国来寻亲,也是一个人的率性。他父亲过世得早,母亲是日本女人。萧岚对他的身世颇感好奇,他说,母亲是京都大学的教授,研究文学。
怪不得他身上书卷气很浓,家教好。
想那么多干什么?萧岚又给自己释怀,尤其是被陈良运抱在怀里亲了一下的时候,萧岚全身像朵花一样舒展开来,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回想俩人一起爬三茅峰的那个下午,满目的竹林,聊到唐代诗人王维,聊他独坐幽篁里。俩人一起吃香菇、冬笋,都是难得的好味。萧岚想,还奢望什么?人生无非就是一个过程。
她给师弟君华发了条微信,问他有空来上海吗?有空来看看她新交的男朋友吗?有空一起去同玄镇看那张古琴吗?
君华没有回她微信。他经常会人间蒸发,有时三个月,有时一年。萧岚习惯了他这样,想起当年他撮着厚嘴唇学吹洞箫的模样,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傻气里有种憨气。君华是她最喜欢的师弟。既然没有回复,她也不刻意再催问。好吧,和陈良运约了个时间,俩人先去博物馆看古琴。
工作日博物馆里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人。这个博物馆才建成一年,随着文化产业的推动,同玄镇作为江南吴地的发源地,越来越得到重视。
脚步轻移,来到古琴藏品前,萧岚不知为什么,胸口“咚”一下。第二次看这张战国古琴,她和陈良运在一起。古琴没有名字,孤独似在湖里任意飘荡的一艘船,要去向何方,谁也不知道。暗沉的漆面,像有满腹的心事要倾诉。
“独琴于室,无人无响,正所谓大音希声。”陈良运忽然说了一句。
萧岚心中暗想,这张古琴很可能就是当年吴国人斫制,那个人在山林里寻找枫楸木的时候,抬头仰望,风隐隐吹着,他应该没有料想到,这木头穿越了两千年来到现世。博物馆领导说要仿照这张琴的模样斫制一张,萧岚心想,让君华来吧,君华可以。君华也许就是两千年前在山里到处转悠寻找枫楸木的人。
潘总收了不少老琴。有的是从香港买回,有的辗转从澳洲拍卖市场收回,一张老琴一个故事。其中一张请专家鉴定了很长时间,有人说宋琴,有人说唐琴,金徽玉轸,紫檀岳尾。他收藏的琴放在会馆中,供客人欣赏,略微懂行的人啧啧赞叹之余,会恳求琴师抚琴一曲,享享耳福。
萧岚后来才知道,潘总还做丝绸,做房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搜集古琴成了他的爱好,不惜钱财、不计成本搜罗老琴,像搜罗了各色美女锁在深闺,这一张张琴也就汇集于此。萧岚总是觉得可惜,琴有生命气息,被锁在此处,多可惜啊。它们应该被更赏识古琴的人拥有,琴人合一,才是最高境界。倘若潘总死了,这一张张琴又会沦落到哪个角落?明珠蒙尘,实在是让爱琴的人心疼。
她反正买不起,能够弹奏这一张张古琴,也算是过了把瘾。
萧岚对潘总不做太多评价,真正见面机会也少,她也不爱打听,但晓得台湾老板的腔调,会花天酒地,会风月场所,也会庭前亮嗓音。这些和她都没关系。
陈良运跟着她去了趟潘总会馆,他想一睹萧岚弹奏老琴的模样。萧岚心里有一段话想和陈良运说,说什么呢?这些话在她睡觉前反反复复涌出来:“那天我们在斋堂吃饭时,我笑,满眼全是笑,你不甚欢喜,仿佛看着便也是满足。你的神态,你的动作,像是我们两小无猜,没有芥蒂。”但平白无故这样去说,显得太傻气了。萧岚心想,就化在琴声里吧,古有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打动卓文君的芳心,现在她的情思也都放进琴声中了。
潘总看见陈良运,像是遇到了一帖中药,被吸得牢牢的。
他从太湖石孔中探出头,会馆水流的声音半真半假,几尾红鲤鱼游得自在。萧岚没有特意介绍陈良运,好像没有必要。但是潘总慧眼识人,径直往前走,停留在陈良运面前。他迟疑了一下,可能不是他邀请的客人,会格外关注。萧岚这才轻轻说了一下:“我的朋友,陈良运。”
陈良运伸出手,他的手修长白皙,在潘总面前显得气宇轩昂。
一听是从日本京都过来,潘总更是喜形于色,他少年时期有一年是在东京亲戚家过的。他说当年常去浅草寺喝山泉水烧一炷香,现在也是一年几次往东京银座商业区购物。俩人仿佛搭上了亲眷关系。当晚,潘总就要留陈良运一起晚餐,还电话约了几个人。客人陆续到来,几瓶白酒拧开,气韵蒸腾,萧岚挨着陈良运坐,她晓得潘总约的人非等闲之辈,果然,什么沈总、李总,开口闭口都是上亿元的项目,萧岚只希望陈良运不要多喝。
酒酣耳热,陈良运活跃起来,手搭在萧岚腰间。对面还有两个女士,一个开美容院,一个做珠宝生意,四只眼睛嘀溜嘀溜往陈良运身上乱扫,一次又一次要和陈良运碰杯。
做珠宝生意的女人说,他们在京都有一个分店,在琉璃广院附近。开美容院的女人应该有四五十岁,但保养打扮得好似三十出头。陈良运点头说:“琉璃广院值得一去,琉璃色青苔覆盖庭院,很有意境,去手抄《心经》,听听雨声,看看奇妙的倒影,实在是不一样的感觉!”两个女人头点得似小鸡啄米,一下子变得佛系禅意了。
潘总像是新闻发言人,高声宣布:“同玄镇作为旅游古镇,文化产业要大力推动,政府招标,欢迎更多的项目签约入驻。各位老总把握好机会啊!”
萧岚穿着素色淡紫棉麻茶服,低头不说话,她没怎么喝酒,勉强喝几口也是到洗手间吐掉了。气场不对,她想早一点退场,和陈良运牵着手悠悠然走在小巷深处该多好!可潘总一屁股坐在陈良运旁边,敬酒递烟,眼神有些奇怪,像是觅到一张上好的老琴,要占为己有的样子。
陈良运来同玄古镇不到两个月,已经入乡随俗了,扫微信加好友,温文尔雅,来者不拒,脸上始终挂起旋着酒窝的笑容。
风吹起来,垂丝海棠花瓣落了一地。蕭岚低头弹琴,泛音悠然。每当心绪稍有烦躁的时候,她就坐到琴凳上,自我调节。
那晚她没有和陈良运打招呼,借口上厕所就出了门。走了不少路,回望同玄镇的青石板,青黑中泛着光泽,如同包浆一样。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会雨水不断。萧岚顺着巷子一直走到古旧书店,陈家洛还在,头发上蒙了一层灰尘,可能爬上梯子去取书时沾到的。他大概看出了萧岚的心情,也没多说,就问了声:“良运呢?没一起回啊!”他掂着手中两本明刻本,吹了吹书角说:“你今晚还住舅婆家吗?”
萧岚无所谓身寄何处,抱了古琴上高铁,二十分钟也就到上海了。她默然喝了口茶起身告辞,陈家洛挽留了下也不勉强,都是随性的人,只是说了声“注意安全”。
第二天,她紧紧关着房间里的百叶窗,在黑暗里让孤独的世界去拉长。临近三十岁,她仍旧喜欢把一个人丢掷在虚无中,这是她喜欢的生活方式,活着不牵强,不用去逢迎他人,一茶一琴一箫足以慰藉人生。父母曾经逼婚过,如今也死了心,随便她。腿长在她身上,她云一样飘荡在外,似乎不谙世事。
她索性关机两天,不受外界打搅,闭关禅修。萧岚是能安静下来的姑娘,但脑海里始终飘飘忽忽,感觉人生如寄。静了两日倒也现实起来,自己并不完全明白陈良运的底细,何必一往情深陷进去,不靠谱,也犯不着。
开机,陈良运发来不少信息。萧岚晓得他也在上海了,在潘总的总公司,且在商量什么文化项目。萧岚没有立即回他,关于项目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觉得潘总油腻腻一张脸和陈良运的俊朗之气完全不搭。也许,陈良运的气息也并非完全俊朗。她洒扫小宅,想起那日山中俩人聊起王维,那芙蓉花在涧户中无人独开的状态,实在少有。陈良运说:“王维的诗歌在日本影响很大,尤其在墓园中,王维的不少诗歌被刻在墓碑上,在长崎圣福寺还收藏宋代摹本《辋川图》。”
有人敲门,咚——咚——咚,和缓的节奏声,萧岚心想是陈良运找过来了吗?不可能。她没有给过他地址。再听,敲门声咚——咚——咚,熟悉有韵律,很少有人登门拜访了,准是——她打开门。
果真,是师弟君华!携琴访友,一路行旅。
君华依然玄色中式上衣,千层底布鞋。山野阳光朗照,他的皮肤黑了不少,正宗健康肤色。
萧岚郁闷了两天的心情立即得到缓解,她嗔怪他:“你呀,总是这么行游无踪,也不提前来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家呢?”
君华嘿嘿笑了,说:“你不在也没关系,就像王子猷,我喜欢尽兴来尽兴去。到你家门口,看到你手写的春联,见字如面我也满足了。”
还是那副憨憨的傻气,萧岚拍他肩膀,他仍笑。萧岚赶紧到厨房里将腐竹、香菇、油面筋、冬笋取出,做了他最爱吃的几道素菜。以前师姐师弟们搭伙做菜,君华吃米饭最香。
他低头捧着碗吃得极认真,她问了他一些家事。他娶了个村妇,孩子两岁。有一次,孩子到他做古琴的地方去玩,因对刷古琴的生漆过敏,孩子的头肿得像个簸箕,吓人得很,也没上医院,过了一周才渐渐消下来,然后就彻底免疫,索性整天拿着生漆当泥巴玩。
萧岚看君华的神情,是春山之外的隐逸,是现实世界几乎不存在的安静。他脸上轮廓清晰,手指指肚结实,指甲里还存有生漆痕迹,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脸上。弹一曲吧。好。《渔樵问答》,一任云缥渺,水远山高,唯有天地久。
君华说:“这次来,有个事情。三茅峰斫琴老师傅年纪大了,体力活干不了多少,有些工具想一并给我,我也正好帮师傅去收拾一番。师傅如果愿意到我浙江山坳里去小住一阵,那最好。”
萧岚点一炷檀香,她特别希望君华能住一阵,不要来去匆匆,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慢慢再浸泡一回。对了,再要紧的是去博物馆看看那张战国时期斫制的古琴。那张琴,孤独沉寂多年,苍茫中它应该等着懂琴的人。可惜世间凡夫俗子居多,越到当下,庸俗的人越多,他们经常一脸茫然说,这是古筝还是什么东东?哈哈,来个《笑傲江湖》。
萧岚推掉了下午几个成人的古琴课。这些公司的高级白领学琴的目的都不是太纯,有几个纯粹想装作高雅,在某些场合上假文艺一番,学了两三首小曲就要去登台亮相扮大师。
当初她和君华学琴,都是不远千里来同玄镇拜师,诚心诚意,生活中除了学古琴,没有什么能扰乱节奏。一期一会,古琴研究会的秦老师赠予萧岚诗册,萧岚珍藏在案前。琴有琴道,岂是一般人附庸风雅之物?秦老师高寿,银发梳理得很有精神,到后来分文不收徒弟们的学费。秦老师个子小,走起路来真有弱柳扶风的感觉,但是,她往琴桌上一坐,手在琴弦上一挥,却有雷霆万钧的真实,真正是“按弦入木,弹弦欲断”。
俩人一起坐高铁,各抱一张琴,坐在车厢中,装束与神情形成特别的气场。个别旅客很好奇,忍不住问:“你们是不是去拍电影?还是网红拍抖音?我能拍一下照晒个朋友圈吗?”
因为有君华在,萧岚的孤独感褪去了不少。隐约中她脑海里不自觉闪现出陈良运,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冷处理了几天,她想应该和他保持些距离。他从日本到中国确实是寻亲吗?为何不好好陪着陈家洛祭拜祖坟,修一下族谱家谱?为何要和潘总走得那么近?难道真要长期定居在同玄镇做文化项目赚钱吗?
萧岚对金钱没有多少概念,她和君华一样都不贪图物质,能吃饱生活,有自己的精神空间足矣。当然如果有足够的钱,她想买一张真正的老琴,琴人相悦,比什么都好。
潘总收来的琴,有一两张,她弹起来感觉异样,根本不像是明琴。声音闷涩,琴弦有吱呀声,琴面上的断纹感觉是人造的。她没有和潘总明讲,那两张应该是赝品,古琴市场鱼龙混杂,不识货的人买两张赝品也是活该。
同玄镇的博物馆周一闭馆。俩人也不性急,先去拜访德高望重的秦老师。秦老师是吴门琴派的传承人,年纪大了,基本不出门,住在同玄镇胭脂街尾弄堂里。
弄堂很深,仲春时节,墙角仍有迎春花探出。俩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到了秦老师家。秦老师家中摆设和五年前没有什么变化,秦老师年近八旬,正在教两个小囡用原汁原味的吴方言唱琴歌《阳关三叠》。
秦老师面孔清白,视力也尚好,除了弹古琴,还坚持写书法、画画。师徒三人相会,仍以切磋琴艺为主。秦老师一曲《普安咒》暢雅清逸,质朴平实。好,真好!萧岚最喜欢这样的时光,但是这样的相聚越来越少了。秦老师和他们说了两句话:“一辈子不长也不短,把自己的喜欢的事情做好。找到古琴就是找到了朋友。”这两句话秦老师开始收他们徒弟时候讲过,现在还是强调一番。
秦老师要午休了。俩人告辞出来,内心很依恋,其实还想多坐坐,但也不便再打搅秦老师。
等到第二天,下起了雨。雨丝飘飞,笼在柳条间,萧岚想起那两个小囡学唱的《阳关三叠》,恍若隔世。幸亏君华在旁边,她觉得还是真实有痕迹可循,不想那么多。冒着雨丝前行,终于到了同玄镇博物馆。他们循着博物馆线路,一路看了陶陶罐罐,正要屏气欣赏那战国古琴时,傻眼了——古琴那一间展馆不开放。
“为什么?”萧岚问工作人员。他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原因。
“是外借了吧?借到哪个博物馆了?”萧岚盯着问,没有人回答她。
萧岚忽然间很气愤,指责了好一会儿。君华劝她不用那么着急,隨缘,今天看不见,那就明天,明天看不见,那就后天。
很奇怪,但又说不出什么。萧岚很少这样喜怒于色。
君华说:“不如今天去拜访我的斫琴师傅。你我相伴,总是和古琴搭界。我娶了个山中洗衣村妇,哈哈,你到时就嫁个山中砍柴的——渔樵问答,多好的搭配!”
萧岚扑哧笑出声来,被君华这样一调侃,也放宽了心。去就去呗,君华的斫琴师傅也是古琴高手,只不过隐居在山林里不参与外界的交流。萧岚很珍惜与师长们交流,老一辈人学养高,是真正的传统文人,为人宽厚,淡泊名利。
三茅峰云雾缥渺,草尖上有不少露水,萧岚的布鞋都被打湿了。萧岚往山上走时,眼前又晃起陈良运的身影。寺庙院子里的睡莲,斋堂里滚在灶台边的冬瓜、葫芦,他们情投意合,约莫也就是一个多月前。
斫琴师傅在山坳里,要翻过山再往里走一阵,溪涧旁野花开得茂盛。师傅见两个年轻人到来,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一起闲聊。萧岚讲究,随身带了凤凰单枞,在溪涧旁一块杉木上摆开茶席,还摘了一束小野花做瓶插,意境十足。
喝茶随意聊。说到修古琴的事,师傅有些动容,眉毛抖了抖。萧岚和君华侧耳倾听。
二十年前,师傅家中收到两张极其相似的古琴,一张从河北南下,一张由湖南北上,被两个素不相识的主人先后送到家中修复,前后相隔数日。师傅仔细勘验琴腹,竟发现琴身中都藏着字。原来,这两张琴同年同月同日出自明朝同一斫琴师之手,在失散了四百四十七年之后,在师傅家中重逢了。师傅彻夜未眠,看着眼前两张琴,眼睛湿润了。“面对双胞胎琴,感觉既惊讶又熟悉,好像看到了前世的我。除了感叹,还是感叹!”
“这两张益王琴可都是明代的官琴,这么神奇,到了我家中。我真是激动啊,为了感念两琴的相聚,我在琴桌上让两琴轻轻相碰,还将它们关在书房独处十二天叙旧,以解它们四百多年的分离之苦。其中一张归还前夜,我看了很久很久,并向琴叩拜送别。”
山间溪水潺潺声流淌在师傅的叙述中,萧岚听得入神,这是独属于琴人之间分享的秘密,山林能听懂,流水能听懂。
萧岚和君华一前一后走在同玄镇青石板街,路过古戏台边的古旧书店,君华说:“进去看看吧!”萧岚迟疑了下,还是掀开帘子跨进去。陈家洛照旧坐在藤椅上翻书,一只竹节猫蜷缩在他的脚跟旁。见两位进来,陈家洛起身相迎。
陈家洛问了一句:“萧岚,良运没和你一起吗?”
萧岚反问他:“为什么你觉得他会和我在一起?”
陈家洛呵呵笑了下,也不追问。萧岚倒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确定他是你的堂弟?”
“这还会有假?而且哪有必要冒假?我祖上既无产业可分,我也没资财相助。”陈家洛说得云淡风轻。
壶里的水煮开了,走到哪里都是喝茶,这回要喝福鼎白茶。茶香萦绕着书店,萧岚想起君华没见着战国古琴真是遗憾。那时琴师大都是盲乐师,他们在山林间一挥手,群山万壑产生共鸣,辽远又辽远。
陈家洛似乎明白萧岚的心思,说了句佛家用语:“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萧岚默然不响,只是轻轻浅呷。茶汤色泽好看,浓淡适中。
三人喝茶清谈时候,陈良运来了。掀开门帘,他倒是一愣,转而无限欢喜,目光盯着萧岚说:“啊呀呀,想不到你来同玄镇了,怎么不事先来个信息呢?”萧岚只是浅浅一笑,想着撞上就撞上吧。
陈良运还是那番有神采,衣料衬人,他眼神碰到君华时顿时明白了几分,说:“莫非就是萧岚的师弟?果然气质不俗。”
君华并不喜与陌生人多交流,双手合十算是回礼。
萧岚淡淡问了句:“你和潘总的项目合作如何?”
陈良运说:“慢慢来,合作空间很大,我原本想找你请教的,你却突然不理人了。”
萧岚脸红了,因不想在众人面前谈自己的私事,就把话题扯开了。
君华抚琴弹了一曲《良宵引》。海棠花基本落尽,柳絮飞过,迷蒙一片。陈良运忽然说到他父亲:“我父亲是个染色师,小时候印象中父亲作坊里晾晒着洋葱皮之类的植物,空气有种特殊的味道。”
萧岚晓得日本很多手工艺人活得十分纯粹,没想到陈良运父亲就是其中一个。她想小时候的他一定跟着父亲满山转,找各种植物,闻各种芳香,怪不得他骨子里喜欢山野。
她对陈良运说:“山野木头都是有灵气的,你看我师弟,为了做一张上好的古琴,他满山找老杉木,最起码要两三百年的老木头。”
话没说完,潘总前后脚跟着进古旧书店。萧岚也有些愕然,不明白他们怎么黏合得这么紧。潘总大大咧咧开起玩笑来:“原来女朋友都在,怪不得,怪不得!”还没等萧岚说话,潘总又继续说:“这么巧,晚上一起Happy!到我会馆吃饭。”萧岚双手直摇,急忙说:“多谢潘总美意。我和师弟今天还有其他事情,只吃素斋,不便过去。”说着立起身收拾。
萧岚对潘总原本没有太大好感,再加上他滴溜溜的眼睛腻着陈良运,自己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了。“暗搓搓的,搞什么玩意儿!”一肚皮的不满,她已经在寻思要离开潘总的场所,自己重新找个地方教古琴、教茶道,都可以养活自己。
陈良运手搭过来,大庭广众之下,抚着她的肩膀,说:“萧岚,何必这样匆忙呢?大家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萧岚心想恐怕那开美容院和做珠宝生意的女士又会在场。她才不去,坚决不去,不想找罪受。她掸开他的手,挤出一丝笑容,很不自然地说:“真不方便,再约。”
她是想和陈良运好好聊,推心置腹聊一下,却怎么可能在酒桌上?她的眼睛盈盈间升腾起一层水雾,幸亏夜色降临,谁也没有发现。
萧岚睡不着,明晃晃的月亮照着。她在想斫琴师傅白天说的那番话。在师傅眼里,琴其实比人还厉害,懂得思乡离别之苦。
她有些迷惑,搞不清陈良运的来路与心思。
博物馆中战国古琴最近为什么不对外开放?莫非真有人在搞鬼?萧岚翻来覆去,她寻思着明天要再去问问,君华难得来一次,她想让师弟亲眼目睹两千多年的琴。
手机屏幕忽然闪了下。萧岚凑近去看,是陈良运,他说他一个人在同玄镇孤单单行走,就想见她一面。
酒局散了?萧岚细瞧屏幕,深夜一点钟模样。
萧岚犹豫着想拒绝,他又发过来,说:“求你了,很想你。”萧岚脑海中的他变成了小男孩,跟着父亲漫山遍野采摘植物,胖嘟嘟的小手举着一朵花,日复一日在野地里奔跑。可惜父亲去世得早,少年时代的他也许乘着电车一趟一趟去开满樱花的寺庙:金阁寺、银阁寺、东大寺……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他又发过来信息:“这几天见不到你,备受折磨。我想我爱上你了。”萧岚顿时面红耳赤,仿佛他就在她对面吐露肺腑之言。夜太深,她不习惯黑魆魆中贸然出行。而且陈良运又是酒后,怕他造次,萧岚的心扑扑跳,像有群蝴蝶乱飞,但还是按住了自己。她回复道:“明天吧,明天再说。”
萧岚勉强搭上眼皮合眼一个小时,醒来却容光焕发,两颊红霞翻飞,自己照镜子也吓了一跳。萧岚也反复问自己,难道自己也是爱上他了吗?好傻的问题,可能自己见他第一面就爱上他了,才会变得如此神经兮兮。她想起他两手抚着冬瓜、葫芦说话时,好像既有禅意又有憨样,她打心眼里喜欢。
可是那个做珠宝生意的女人,身体忍不住向他靠过去,热烘烘的,好像谁都可以借着酒精随便乱搞。萧岚生气的是他并没有很生气,他当时微笑着挺直了身体。
算了,算了,不想这些烦心事。萧岚调好琴弦,准备弹琴。唯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全然放下。
同玄镇近日花灯挂起来,横幅也拉起来。一大早牌坊口挤满了人,新闻媒体来拍摄,原来是同玄镇文化旅游节开幕了。萧岚一直在等陈良运信息,却没有收到,估计是在补觉哦,这个傻瓜——自己索性出去转转。
萧岚走到牌坊口,锣鼓喧天,不一会儿领导走上红地毯,挨个儿在话筒前发言。
萧岚瞅见潘总,他竟然也在第一排嘉宾位置。她明白了潘总和政府领导的关系,拿大项目,赚大钱,这是他的人生方向。领导发言说,同玄镇要打造成首屈一指的影视城,让更多影视公司首选同玄古镇作为拍摄基地,让更多游客到古镇走一走,促进消费,拉动内需。
她目光再往下扫,第三排嘉宾中有陈良运,他和做房地产的女人、做珠宝生意的女人紧紧挨着坐,像幼儿园小朋友玩排排坐吃果果的游戏。两个女人附身和他贴耳说着什么,他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一抹云在流动。
鼓掌声啪啦啪啦,领导讲完剪彩,又挨个和公司签约。潘总上台,兰花指一翘,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萧岚有种莫名的惊慌,她不晓得他们要怎样糟蹋同玄镇,原本清清静静的古镇,可千万不能被搞得沸反盈天。
还是去山里清净。不知不觉,萧岚走到了君华斫琴师傅的山坳里。君华起得早,已经干了半天的活。萧岚大致了解斫琴的过程,选材、定型、髹漆,再到定音、上弦、试音,其间有近百道手工工序,每一张琴都铭刻着斫琴师的独特印记。
“这斫琴过程吧,就像十月怀胎,尤其是一张上好的古琴,得花上一年半的时间,夏天的烈日,冬天的霜雪,都是逃不过的考验。”君华放下手中的工具对萧岚说。
君华又说:“等师傅把手头这张琴做好,我就要回去了,我老婆又怀孕了。”他龇着牙,笑得憨厚。
怪不得!萧岚盯着君华猛瞧了一阵,感觉他是活得不仅真性情,又有烟火气。山野中无拘无束,儿女一双嬉笑绕膝,自有陶渊明的洒脱。
“师姐,你怎么打算?还回上海工作吗?”
萧岚摇摇头,面露忧伤之色:“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师姐,你是被陈良运困住了吧?”君华轻声说。
萧岚没回答,脑海中在怀疑整件事情,像一场梦。她不想谈陈良运,只纠结君华还没见着同玄镇博物馆的古琴。她要打电话过去问个究竟,为何近期不对外开放?拨了几次,山里没有信号。手机里嘟嘟嘟嘟一片。
“师姐,不着急的,看机缘。”君华还是这句话。
萧岚看君华的神情,他一脸笃定。她终于忍不住說到陈良运:“陈良运身上虽然有飘逸之气,但和世俗联系得太过紧密了。”
君华说:“我们都活在世俗之中啊,只不过要掂量孰轻孰重,要懂得舍弃。”
“倒也是。”萧岚点头。
“很多东西,不能强求,命里有时终须有。”
“是的。”萧岚嘴唇半张着,微微发颤,像要说什么,却叹出一口气。
她想到大学时,跟在身后追她的男生也有两三个,动不动就称呼她是《笑傲江湖》中的任盈盈。她衣袂飘飘在舞台上弹奏古琴时,内心的怅惘会倍增几分,她不是任盈盈,也不是《神雕侠侣》中的郭襄。她只是她自己,她要去一座山,一座空山,也叫春山,她去找王维,前提是如果他还在,还在“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萧岚决定不受陈良运影响,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她喜欢同玄镇的山水,去看看镇上哪儿有合适的店面,开一家工作室教琴、卖茶,也帮着君华卖卖古琴,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潘总打了萧岚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萧岚只发了个微信给潘总,说这两天去收拾东西,把上海徐汇区的房子退还给他。她做事情不喜欢拐弯抹角。令萧岚伤感的是君华再过一周也要走了,博物馆的古琴始终没有下文,那边的工作人员被问得烦了,也敷衍着说:“外借了。你怎么这么上心啊?领导们安排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萧岚一度怀疑这古琴是不是被偷了,问博物馆的保安,保安很生气,质问她:“你脑子有病吗?怀疑我们这儿的安全设施。再说这古琴偷去有什么用呢?一块烂木头。”保安低俗没文化的回答让萧岚差点气晕。
没过几天,同玄镇游客倍增,青石板弄堂挤满了人,比“轧神仙”时还要热闹!原来是影视公司邀请了著名演员来参加开机仪式。一部无厘头的穿越剧:一会儿是汉朝,一会儿又是当下。同玄镇镇北立马开了一家专售汉服的商店,衣料材质一般,但花花绿绿的很受游客喜欢。一时间,古镇上走来走去的尽是拖着长裾拍照的男男女女。
也有人想请萧岚去客串演一个琴师。没谈几分钟,萧岚谢绝了。她晓得那人其实就是潘总派来的,潘总跨界,什么都要占股,可能陈良运也跟着占股了,谁搞得清楚呢?他已经乐不思蜀,一时半会也不回日本。
如今,萧岚的琴,只想弹给自己听,任何装腔作势的人都会被她拒绝。
夜晚,月色朗照,一只鸟飞落在萧岚的窗前。萧岚弹了一曲《乌夜啼》。鸟儿的叫声清亮、悠远,和琴曲相合,萧岚听得真切,恍恍惚惚间,走入密林深处。有位盲乐师,盘腿坐在溪涧旁,流水淙淙,初看容貌却像陈良运,皮肤白,五官俊美。他膝盖上安置着一张琴,就是那战国时的平底独木舟,无面板,无琴弦。盲乐师开始挥手,浑朴如《诗经》的色彩,平滑如《离骚》的光泽。萧岚凝神捕捉,又怕在梦中恍惚,一觉醒来只留点滴痕迹。
萧岚在同玄镇布置了一家店面,弹琴,焚香,泡茶,读古书,练书法。日光长长短短,从窗户口升起落下。游客路过萧岚的店,被古朴雅致的气息吸引,进去喝杯茶。
一晃两个月过去。萧岚好久没见陈良运,听陈家洛说他最近要回日本一趟,过些天再过来。萧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把他完全放下,从不主动联系他,他偶尔会发来微信,她也不回。任凭日子一天天过去。
倒是潘总登门拜访了她。她正凝神弹奏《渔樵问答》,一副散淡悠然的姿态,眼中只有无穷的山山水水,鸟儿在飞,鱼儿跃出水面。一曲终了,潘总咳嗽好几声示意她,萧岚才回过神来,礼貌性接见,泡茶。
潘总脑门上秃发严重,喝了口热茶,脑门上全都是汗。他搓搓手,手上翡翠戒指亮眼。
他说:“萧岚姑娘,有空还是想请你到会馆坐坐。”萧岚微笑,不接话。
他又说:“不强求你,你总要生存吧,我照例每月给你薪水,你按你时间自由来,就当是自己的家。”
热腾腾的水汽袅袅升起,萧岚自顾自品茶。潘总扫视了房间几圈,他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但还没说出口就被萧岚的神情顶回去。萧岚不想听,也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过一刻钟,她索性立起身,关窗送客说道:“不好意思啊,潘总,我要出门办些事。”
萧岚出门去哪里呢?她想了一想,还是要去博物馆,看看那张古琴回来没有。工作人员上次咕噜了一句,说可能被外借了。外借到哪个博物馆?这是领导的事,他不知道,但应该很快就回来。
这张琴成了萧岚的心结,她只见过它两次,可为此牵肠挂肚,它仿佛是她茫茫人海中无数次邂逅,唯一中意的那个。她曾在电脑上查阅有关古琴的资料。美国明尼苏达州有一家博物馆,其中有十四个陈列中国文物的常设展室。其中一个展室有一张战国时的彩绘五弦琴惊艳动人,精美的大漆图纹保存至今,散发着迷人神韵。萧岚怔怔地,看着电脑屏幕,心中五味杂陈。
同玄镇博物馆里古琴仍未见踪影。萧岚的心绪淡下来,也懒得再和工作人员说什么,转头走了。
隔三岔五,陈家洛会来她茶室坐坐,和萧岚喝茶聊天。萧岚尽量不提陈良运,可话题还真绕不开。陈家洛说:“良运脑子太活,真正吃不消。”萧岚问:“怎么?”
“说要接个政府项目,建立个书院,让我把古旧书店全搬过去。其中道理我晓得,都是潘总的主意,一起圈地,套政府的钱。这有什么意义?能搞出个什么名堂?实话说我很不喜欢这样做。”
萧岚不说话,她睫毛很长,扑闪了一下。
“他母亲在厂里操作机器时不小心闪了腰,腰椎部分一点也不能动,等他回去服侍呢。”
萧岚心想,不对啊,他母亲不是京都大学的教授吗?不是应该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讲授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吗?樱花盛开,她会抱着书本穿梭于树下,一个独立优雅的知识女性形象。
萧岚努了努嘴,还是没有说话。
“不容易啊,一个女人,在日本,把小孩拉扯大。”
萧岚点点头,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眼前有个女人佝偻着脊背,架着近视眼镜绷着脸。
“良运中文说得好,小时候,我叔叔在世的时候,和他交流多,一字一句全印在他脑海里。”
“嗯。”萧岚接了一个字。陈良运的中文功底不是一般的好,他对王维的喜欢,对老庄哲学的体悟,还有生活美学的品位,都高于普通人。也許得益他美好的童年时光——他和父亲在山野里转悠采撷植物,用来染色。他曾经描述过一段场景,让萧岚欢喜又沉醉。
“丝线像是被吸进去一样,啪嗒一下稳稳融入织纹中,宛如琴弦一齐拨响一个和音。饱满的色泽渐渐喧闹起来,紧紧聚拢成一个色调。好像白雪、大地、石润青苔、樱花,每种色彩都带着各自的触感;还有落叶、葡萄串、月光、露草上水珠的颜色……色彩纷繁多样,不可尽数。”
当时萧岚听呆了,完全浸润在这色泽饱满的画面中,仿佛和他一起感受着神奇的瞬间。自然界的各种颜色交织在她的身体中,清新、丰富,她也变得绚丽多姿,轻盈上升。她的头发在飘啊飘,她的衣服在飘啊飘,似乎要触碰到云朵,她索性闭上眼睛,好喜欢这种飘忽感,世界上只剩他和她了,他们互相依恋,互相触摸。
“他在日本到底做什么工作?”
萧岚原本不想问,但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不清楚啊。”陈家洛挠挠头说,“现在行业太多,我是钻在旧书堆里的人,哪里弄得清?”
萧岚也觉得自己问得毫无意义。那个人说白了和她已经没有关系,问不问或知道不知道都是无意义。她厌倦谈这些了,于是立起身,坐到琴桌边,调一下音,端正姿势随意弹。
近期新鲜事还真多,自从同玄镇被领导定位成影视基地后,一些奇奇怪怪的建筑冒出来,萧岚瞧着,总觉得不伦不类,搞笑得很。有个摄制组在庵桥拍古装戏,女演员估计是国内二线明星,后面跟了五六个助理,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拍大宋王朝的宫斗戏,女演员的宫服拖得很长,一不小心自己踩在上面,从桥上掉下来,扑通掉在水里,成了一场闹剧。
萧岚起得早,洒扫一番后,抚琴一曲。晚上梦中的场景还留在脑海,她和陈良运在一起,在博物馆的战国古琴前。古琴没有名字,孤独似在湖里任意飘荡的一艘船,要去向何方,谁也不知道。暗沉的漆面,像有满腹的心事要倾诉。
“独琴于室,无人无响,正所谓大音希声。”梦中陈良运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
后来萧岚翻来覆去没睡着,她有种直觉,古琴应该回来了,出门那么久,它也会疲惫,渴望回到博物馆。好,明天就去博物馆转转,在或者不在,她去了才会心安。至于陈良运,她早已把他放下。
雨后初晴,有天青之器的色泽。脚步轻移,博物馆里她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好像一切恢复了原貌,那展馆独立一间终于腾出来了。竹影摇曳,水晶座子上果真安放着久违的古琴。它气宇轩昂、孤傲,无琴弦,无面板,但自有超逸品性,群山万壑中流水的声音、鸟鸣的声音、花开的声音、渔夫樵夫问答的声音……奔涌而至。
萧岚凑近它,再凑近它,隔着玻璃罩子贴近它。
……她怔怔停留了很久。是,也不是。似曾相识,但又陌生感十足。是那张寂静通向宇宙深处的古琴吗?古穆而幽微的气息好像在,但似乎并不苍茫……萧岚一遍一遍地细看,一次又一次地细嗅,她有些吃不准了,是原来的它吗?她的心跳得厉害,很有可能——
她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秦老师和君华的斫琴师傅年事已高,不便来博物馆,那就无论如何要君华来一次。
打君华手机电话,无人接听,估计在工作坊忙碌。
萧岚连续拨打了几次,仍无回应。急不来,这事。她对自己说,该来的自然会来。
萧岚想起年少时,终日野地里漫游,抬头看白云,低头见草虫,极目茫茫山外山,直到遇见了古琴,听到古琴声,她明白,天地在说话,悠远浩渺。
此刻古琴不说话,暗沉的长方形弦槽容纳了万千心事。诸葛亮空城抚琴退曹军,远处是一片孤城。萧岚退出博物馆时,感觉遭遇了千万大军,要稳住阵脚,千万要稳住阵脚,继续联系君华。
君华隔了两天才回电话。他说手机静音状态一直丢在台面上,新斫制的一张琴正在上漆。听萧岚说了一番经过,君华默想了会儿,直接点出萧岚内心的忧虑:
“你是怕这个古琴被调包了,有人用復制品替换了它,而真正的古琴可能被利欲熏心的人据为己有,或者流到了国外市场。”
“谁说不是呢?”萧岚目光在石板上游走,内心是一种无端的隐痛,感觉木头和石头在陆续碾成灰一样的材质。
君华说:“等到下周,我把手头的古琴上漆工序做好,趁它阴干的当口我就出门。我也只能快去快回,老婆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不便,得照顾。”
“好吧。”萧岚放下手机。同玄镇青石板街弄的红灯笼从东挂到西,风一吹,灯笼穗飘荡。她深吸一口气。老街右边有一家古董店,黑檀木大座钟旁边放着鎏金铜香炉,但几案上杂七杂八很多小物件大都是今人仿制。
萧岚怀疑是潘总在搞鬼,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随便去揪别人的小辫子。她只能耐着性子往回走,走到自家店门时,发现有个椭圆脸的女人,正娇滴滴等着,是那个做珠宝生意的女人。
萧岚心想,我和你没有半点瓜葛啊!不过来的都是客,我萧岚自然也不会撵你走。
“萧岚老师!”椭圆脸女人语速很快,听了一圈萧岚才明白,女人想让自己的女儿来学古琴,一对一学,价钱不是问题,主要征求萧岚意见。
女人说:“啊呀,不瞒你讲,我在镰仓海边买了小独栋,准备去度假呢。”
“镰仓?”萧岚吃了一惊,“是在日本京都吧?怎么会想到去那边买房?”
“还不是你原来那个朋友推荐的!他是日本房产投资一站式服务中介公司的,什么置业日本,享受高质量人生,贷款零障碍,说得一套一套,他嘴上涂蜜似的,我们经不起诱惑,身边好几个小姐妹全在那儿买了海景房。”女人一脸炫富晒幸福。
“哪个朋友?”萧岚实在有些困惑。
“哈,装糊涂啦?你以前的男朋友啊,不过后来他很快和邢总搭上了,长这么帅,不被有钱的女人盯上那真叫资源浪费啦。”
萧岚低头喝茶,不去寻思哪个是邢总。在那个圈子里,有钱的女人和有钱的男人一样多,一样俗不可耐。可惜了——真正可惜了。
夜晚,萧岚独自在街上走,游人散去,整条街安静得似乎漂浮在水上。那时学琴,和师弟君华前后相随,从秦老师家里出来,他们在青石板上听见的全都是古琴深处的声音,伯牙、嵇康、陶渊明、王维、白居易、苏轼……
有一次走着走着,说来一个琴箫合奏吧,就在不远处,对着运河中的静水,月朦胧鸟朦胧,此情此景,一定要演绎些什么。琴是随身背的,箫也是随身带的,说来就来,选择好地方,萧岚盘腿坐在石阶上弹琴,君华在柳树下站立吹箫,来一个岭南琴派的《碧涧流泉》,幽谷之间碧涧泠泠,枕流漱石。俩人合奏完只觉心旷神怡,仿佛真当了回高逸隐士,人世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长这么帅,不被有钱的女人盯上那真叫资源浪费啦。”
浪费了,可惜了。可惜了,浪费了。萧岚早把心中疼痛之处剜除,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是增了几分慨叹,并不深究。
君华下周就来,倘若他一眼分辨出那是复制品,她该怎样做呢?是大声疾呼状告博物馆吗?还是报警查出是谁在暗度陈仓?没有谁会理她。也没有谁会一本正经把这当成大事处理。君华的意见难道就是专家鉴定的意见吗?
萧岚回到自己房间,取出一瓶陈年花雕,倒了一些,慢慢品啜。她酒量其实很好,大学聚餐,她是能控场的人,毕业时女生大都名花有主,一对对搀扶着,相依偎着。她独坐,仰脖敬大家一杯。她说她要出门远游了,先到贵州支教三个月,然后去西藏,再去江南……众人坐地分饮,欢呼舞蹈。
君华来电话了。君华说:“师姐啊,我老婆羊水破了,早产。现在我们在去县里医院路上。同玄镇我一时半会也来不了。估计这一两个月都得忙,怕你联系不上我,就提前告诉你哈。”
萧岚正对月喝得起劲,往事像影片,像流水,淙淙而淌。影片中闪过陈良运的面孔,俊逸、清静。影像没有声音,到后来虚白一片,仿佛小时候看的黑白电视机,到最后是一片细细簌簌的雪花状。萧岚揉揉眼睛,伸个懒腰。此时皓月当空,她想起李白的诗: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写得真好,时至今日,她才体味出这句诗的真正含义。
葛芳,作家,现居江苏苏州。主要著作有小说集《白色之城》《给孤岛的羊毛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