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与未来文化
2022-06-09王威廉
我们究竟是在走向他者
还是在将他者转化成自己?
——题记
元宇宙这个概念最近大火,其支撑技术之一是人工智能。那么,让我们单刀直入地提出问题:人工智能在大数据训练的过程中,有可能习得我们人类最重要的情感这一特征吗?这就要看如何定义情感。人工智能需要一个数据库,我们人类数据库里面本身就包含了很多有偏见、歧视的东西,那么人工智能自然就会带有这样的偏见和歧视。因此人工智能对情感的判断跟它被提供的数据库有关系。在美国,科学家就调查过,人工智能也会有种族歧视,因为人类给它的数据里面含有这样的东西,所以它也会表现出这样的倾向性。所以我们对人工智能需要警惕的一点就是,它并非理论上那样完美、客观、价值中立。我们不能完全寄希望于人工智能,觉得它会拥有完美的情感模式。它会习得人类情感的表现方式,跟人类交往过程中甚至可以以假乱真,但在很漫长的时间里,它不会理解情感本身。
也有人认为,人工智能有可能在人类提供的信息基础上,进行自我学习,习得人类所没有的智力或情感。这种可能性自然存在。但我觉得最好把它理解为一种理论假设。因为人工智能这个话题特别复杂,它跟生命的本质相关。人工智能涉及一个最重要的哲学问题:生命是什么以及如何理解生命?这跟如何来定义人工智能是同一个问题。
科技乐观主义者认为科技能解决一切,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光靠科技不能解决问题,今天还需要迫切回答的问题是:生命是什么?生命的伦理是什么?这些问题非常重要,只有对此有一个更好的理解,才能把积极的设定放到人工智能里面,才能引导它更好地发展,不然很容易就会失去控制。
虽然我们知道科幻小说里面有一些设定,像阿西莫夫就有机器人三大定律,但那还是有些简单了。我们如何进行设定,意味着我们如何看待自身,而这一直是最难解决的。从古希腊开始,人们就开始追问自己是谁,今天这种追问依然如故。但毫无疑问的是,上千年的人类历史并未白费,人类从整体上还是变得更加文明与人道了。
人工智能跟人类一样,也有一个成长的过程。按照有些科学家的预测,如果人工智能突然获得了进化能力,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从低于人类的智能,一下子远远超过人类,在超过之前的这段时间叫窗口期。人类如果错过这个窗口期,就会失去对人工智能的控制,反被人工智能控制。这个窗口期很短暂。人工智能进化速度是很快的,一个人从小长到大花几十年时间,人工智能可能也就花几个小时。在这个过程中,你很难知道人工智能是否具备了生命意识,哪怕图灵测试,用来测试人工智能其实也没有那么靠谱。
人工智能习得人类的伦理是很简单的,但当它超越了人类的智力,也许会重新质疑人类的伦理,毕竟伦理不仅仅是逻辑出发,更多的是来自历史与文化的传统,以及相通的人性。
就目前来说,人工智能应该还没那么快超越人类,甚至还处在一个“低智”的阶段。但是随着人类不断把人工智能技术运用在实践当中,人工智能得到了更快的进化。我们使用它越多,它的能力越强大。这就涉及一个生命意识的问题,我们如何理解意识?生命是如何起源的?如何从物质世界突然飞跃到精神世界?这是我们目前难以理解的问题。
有的物理学家可能会从信息的角度去理解生命。一个信息处理系统,可能就是意识的起源点。当它足够复杂的时候,处理信息足够多的时候,也许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意识或者说超人工智能。如果是这样的话,意识的本质依然不能被我们所理解。
1940年,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就提出了“机器人三原则”
现在的日常生活中已经有了很多人工智能的应用场景,包括手机,人们都可以跟它对话。像Siri等语音助手,已经相当普遍了。再比如“天网监控系统”,这个世界密布摄像头,人工智能要处理这些视频信息。一个罪犯,如何抓到他?通过人脸识别技术。我们现在因为疫情而戴口罩,它都能识别我们。比人脸识别技术更高级的是,现在的技术已经能分辨人们走路的姿态。每个人的走路姿态是不一样的。通过这些,它可以迅速地从视频信息系统里面找到罪犯。这些已经表明,我们已经生活在曾经畅想的“科幻世界”入口处了。
之所以首先谈论人工智能技术,是因为假若这项技术取得了跨越性的发展,比如人工智能获得了超能力,那么元宇宙的问题就成了“谁之宇宙”的问题。但如果人工智能技术一直处于低智状态,元宇宙的规模与深度也会很有限,只会变成一个大型的虚拟游乐场罢了。因此,最有意思的就是人工智能的程度会决定元宇宙的形态。人工智能只要在目前的基础上再前进几步,我们便没法在元宇宙当中分辨出所面对的是人类还是程序。在元宇宙中,虚构的人将正式成为人类的一部分。
既然人工智能技术是元宇宙的基础,那就注定了元宇宙具有人类生物学的特征。如果说在网络时代,人被视为其中的一个终端,而人的生物学部分并未接入系统当中,那么在元宇宙中,人的生物学身体也会被逐渐打开,被改造为一个可以接通的电子部件与程序的混合物。而且,元宇宙将会是一个模仿人体功能的拟态系统,用不同的软硬件对应于人类各种器官的功能。
正如人类大脑要处理的信息有百分之八十都来自视觉,元宇宙也是一样。遍布空间的摄像头就相当于人類的视觉器官,每天都记录了大量的视频信息。如果我们要深入思考元宇宙,首先就要深入思考遍布地球表面的摄像头对于人类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摄像头不仅仅可以传递主体想要传递的那部分内容,更多的摄像头其实面对的是人类无意识或者说非人的空间与场景。监控技术及其信息储存技术让人类实现了对时空流动性的精确复制。
因此,我在自己的作品里边比较多地写到摄像头,写到这种人或非人的窥视,其实就是用小说的方式来厘清自己的困惑。摄像头虽然是机器的形态,但我们出现在摄像头视野中的时候,并不知道这背后有没有人看着我们,摄像头记录下来了,可能以后会有人看,也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看到。也就是说,你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看,但你还是会觉得很奇怪,你感觉到了一种目光,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这对人的生活有一种很大的改变。因为人的生活是很自由的,当你不断地被窥视的时候,这种目光就变成一种微观权力,会让你不舒服,改变你的某种东西。有些人不在乎、无所谓或者会采取反抗的态度,但大部分人还是会在摄像头底下收敛,感到不自然,有些人干脆有了一种表演人格。其实,今天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种表演人格,但是没办法,因为大家都在这种注视之下。包括作家,写本书出版就好,本来是不用亮相的,像钱钟书都说,吃鸡蛋就行了,没必要知道生蛋的鸡长什么样。但今天,出一本书,作家有时不仅要亮相,还要拍视频。作家面对面见读者跟拍视频(包括直播)是很不一样的。视频会成为一种超越时空的物证,让作家的即兴思维受到束缚。交流是语境的产物,当时过境迁,有些话很奇怪,很不合时宜,若是放在过去,也就自然消散了,但今后的作家将会不断地面对视频的物证,已经无力辩解。在这个意义上,元宇宙是一个历史被锁定的封闭空间,只有获得最高的权限才可以修改它的局部,但随着区块链等技术的发展普及,这也将变得越来越难。
除了视觉技术之外,元宇宙正在逐渐像人类的神经系统一般,获得自主的信息流动。众所周知,神经元细胞是人体神经系统最基本的结构和功能单位,我们通过神经元感受着这个世界。正如神经元一样,元宇宙的感知单位是“信息元”。这虽然是我的一个比喻,但我觉得这个概念是有效的。信息元是一个相关信息的矩阵,就像我们向网络输入一个关键词,就会找出大量与之相关的信息。
网络世界已经成为一个信息“过剩”的世界。之所以说“过剩”是相对于网络出现前而言,在那时,我们对于信息的甄别是有着严苛的秩序、规则、标准,那些不重要和失实的信息会被筛选掉;但是在网络的世界中,自然也包括未来的元宇宙中所有的信息——包括过程信息、劣质信息、虚假信息等,将会跟优良信息同时并存。元宇宙复制了现实世界极其芜杂的一面,但是又失去了生物大脑的遗忘能力。
我是作家,还是以写作为例。每年那么多书出来,如果不做一点宣传,就像没出版过一样,因为信息太多了。网络被广泛应用后,我们会说信息发达,不会错失一个好作家,因为大家都会通过网络把自己的作品公开出来,我们会看到一些风格另类的作家。但是在今天,信息太多了,简直像汪洋大海一样,人们的关注度是有限的,信息过剩就形成另外一种淹没了。
其实,读者很多阅读趣味也是被塑造出来的。人的主体性只是相对的,所能接触到的东西总是有限的。有些作品传播的力度很大,读者自然就接触到了。宣传力度不大,读者当然就接触不到,这些作品就没有进入读者的视野范围里,自然就没有参与构建他的阅读趣味。所以在今天,人的自我教育、自我成长特别重要。即便读过大学,有了高学历,还是要持续学习和更新,不仅仅是获得知识性的东西,要具备一种思想能力,懂得甄别、选择信息,这种能力其实越来越重要。在古代,如果一个人说他熟读并背诵大量唐诗宋词,那就很厉害了,但今天你不需要这样,这些在网上都能找到,关键是你有没有独特而深刻的审美能力?你知道唐诗宋词好在哪里吗?审美的能力,判断的能力,思想的能力,阐述的能力,这些才是主体的真正的能力。
有人说,很多年轻人根本就不读经典文学作品了,甚至都不读书了。我姑且认为他只是暂时不看,因为迟早会吃大亏的。玩耍了几年后,他迟早会觉得:书还是得看。书这种载体好像很过时了,现在不是进入电子阅读的时代了吗?干吗看纸质书,那么重,那么笨拙。实际上,书籍不仅仅是笨拙的载体,它本身也是一种知识的结构,比如章节之间的起承转合,比如综论、阐述、结论,都必须在一個有限的空间里面来完成对一个话题的深度剖析,这是知识生产比较重要的一种思维方式,跟网络时代不一样。网络是无限的,上面的信息是散的,我们现在需要把这种散的、无边无际的信息统摄起来,从而有新的发现。这种结构、编织的能力是很重要的。
在面对新领域之前,我们还是要多看书,才能获得看向未来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天生的,就像一个经过多年学术训练的人,还是会经过学习在专业领域有很大的提升。这种系统性的训练,会让人习得一种处理大容量信息的能力,如此,我们去面对那些无限量的信息时,就有可能更好地进行结构性的深度思考。
进一步说,在元宇宙中信息不再是静态的,而是变成了动态的、跟主体不断互动的交流模式。捕捉你的搜索或谈话关键词,给你推送广告,已经都算不上什么新鲜事。这就是所谓的“信息茧房”。信息茧房把你包围住,你只要偷懒,就会陷入到信息元的泥沼当中。所以,能够准确获取信息的能力极为重要,这是突围和再生的能力。我们一定要从茧房里面突破出来,到一个更广阔的信息天地里面。
信息过剩也有积极的一面:它毕竟让我们的选择更多了,让我们能够获取信息的渠道更多了。有些人有强大的检索能力,可以通过网络获得很多珍贵的信息,给出让人惊叹的分析。如果说以往利用好图书馆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那么在今天,在网络中检索信息的能力已经变成了重中之重。
这种信息突围能力似乎是违背人性的,因为在网络的放松状态中,人们很难去选择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但人还是要时不时冲出自己的舒适区,因为信息元正以精确的人性计算能力在跟你打交道,如果陷入其中,你丢失掉的恰恰就是你的人性。所以说,人不能纯粹地生活在虚拟的世界里面,人一定要有厚重的现实感,再绚烂的信息元在真正的现实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
信息元的大量聚集和综合,构成了元宇宙最重要的特征——虚拟现实。这个就是我接下来要讨论的话题。如果说摄像头和信息元等构成了元宇宙的外在器官和神经系统,那么虚拟现实则构成了元宇宙千变万化的身体。
很多人还是有一种思维定势,觉得现实生活就是现实生活,网络是数字化的工具,两者可以分得很清。但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移动网络、智能手机的普及,现实跟虚拟的关系早已越来越失去了边界。我们通过手机地图搜索并定位一家餐厅,然后用软件叫车抵达,用大众点评点餐,用支付宝买单,再用微信发朋友圈跟朋友推荐……这是一整套链条,现实跟线上是完全糅在一起的,是难以分离的。
现实不再拘泥于传统的时空结构,而变成了一种拓扑结构,一种非线性的复杂结构。我们曾经认为现实就是现实,它不是虚构的,但实际上现实一直都有虚构的成分。如今通过互联网,我们把这种想象力做到了极致。包括区块链技术,它就是在网络中建立了一种秩序,保障了记录的不可篡改。也就是说,互联网在慢慢变得规则化。在互联网草创的时候,人类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那是荒蛮的,无序生长的,似乎怎么做、做什么都行。但今天的互联网跟现实越来越紧密,也变成了现实的一部分,因此它必须变得有序化。一方面互联网的虚拟空间不断现实化,另一方面我们的现实又不断虚拟化,它们彼此影响和推动。
虚拟现实的系统化就带来了元宇宙。虚拟现实设备让你足不出户也好像能够前往另一个世界。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头号玩家》所反映的正是这种技术。玩家在虚拟世界里面获得了越来越逼真的体验,这种东西对人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因为我们的肉身永远是沉重的,会饿了、脏了、累了、困了,它是有一个极限的,但在虚拟世界里面你获得一个新的身体,这个虚拟的身体是没有极限的,它可以飞檐走壁、杀人越货,怎么样都行。生命的最大快感就是来自自由,生命的大自由。你什么时候能获得大自由?就是你摆脱沉重肉身的时候。这原本是不可能的,但人类居然在虚拟世界里面实现了。
刘慈欣有一篇科幻短篇小说叫《时间移民》,里面写到了人类未来发展的几个阶段,他预测人类最后变成了一种纯意识的存在。其实元宇宙就是这种趋势,人类越来越变成一种意识化的存在,但这个东西确实是有很多弊端的。人类毕竟是一种实体性的存在,如果天天沉溺于虚拟现实里面,等于说我们完全荒废了实体的层面,会彻底蒙蔽自己,忘记自然的严苛。实体的层面是人类存在的基础,人类以后的发展是要走出地球,走向太阳系之外,进行宇宙尺度的文明发展,这不可能靠虚拟现实。让人担心的就是,虚拟现实会让人们觉得既然可以安全体验到种种奇迹,又何必冒着巨大的危险去付出呢?
有人一定会说:人类在虚拟世界中不能完成自身的进步吗?还必须要跟此在的现实互动吗? 我认为,人类在元宇宙中的进步是虚幻的,还是要跟现实互动,毕竟人类以及宇宙的存在根基都是现实的。我们的身体、大脑和意识,都是从这个现实当中诞生的,与现实相匹配。我们不可能放弃这个维度,完全沉浸在一个人造的虚拟世界里面,这等于说我们另外造了一个让我们更舒服的现实来欺骗自己。
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说,虚拟现实是人类文化的一种极限的体现。文化让人类创造了能够对抗自然的小环境,但这种人造环境也让人类慢慢远离大自然。人类文明的中心从乡村到城市,再到所谓的智慧城市,是不断远离大自然的过程。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基本上是由人类自己设计的东西在支撑着我们的生活,这会造成一种错觉,好像我们可以支配所有的事物,人造的鲜花,人造的花园,地底下被掏空,火车可以通行,天空中有飞机越过无人的森林,但一场暴雨,一次瘟疫,就可以摧毁这种自信的幻象。人类所有的吃喝拉撒,都在遵循着自然界的规律。人类还是很脆弱,我们只是建立起了一个“文明堡垒”,然后在堡垒里发展,有了更多的掌控力,又创造出虚拟现实,这让我们跟自然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如果置身于元宇宙内部来观察,我们会发现,人类的文明则变得越来越强大,个体的人变得越来越脆弱。但个体的活力与创造力,终究是文明的根基。
人类的文明是一种建构,一种创造,有很多精神的乃至虚构的成分,但是文明不可能完全脱离大自然而发展。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才知道人类是多么渺小的一种生物,而当我们乘坐飞船离开地球的时候,又会为人类的创造力感到无比的自豪。渺小与自豪都离不开真实的世界,两者本来是矛盾的,之所以看起来不矛盾,只在于我们选择了不同尺度的客观参照系。如果我们真的完全沉浸在虚拟世界里面,在给自己定规则的时候,就失去了客观的参照系,忽视宇宙的严酷,以及人类所对应的位置。比如在虚拟现实里面,你可以用超越光速的方式穿越宇宙,但宇宙中光速最快的规律似乎没有改变。大自然的残酷在于它的律令永远都不以某种意志而改变。
剧本杀的形式是传统文学精神的一种延伸
从根本上说,虚拟现实是一个极其脆弱的环境,它缺乏恒定而广阔的根基。人类自己设定了虚拟现实,一定会出现很多没法理解的东西,很多无法弥补的漏洞,这对于人类现有的文化而言,也构成了一种挑战。有人聚集的地方就要有秩序,要不然你在虚拟世界里“杀”死了一个人,也即销毁了他的虚拟身份,到底是违法还是不违法?这里说的不仅仅是游戏,而是一种虚拟的社会空间,那么在未来肯定是违法的。再比方说,一个很小的孩子,在对真实世界還没有深入理解的情况下,长时间处于虚拟现实里边,这一定会对他的身体和认知产生不可预料的负面影响。当他用虚拟世界里的那一套来应对真实世界的事情,将会出现怎样的灾难?
因此,虚拟现实空间也会逐渐完善规则,对虚拟现实的程度进行分级,从而对不同的人群实行准入制度。
元宇宙的脸:文学与人文艺术
前段时间,我跟广东的前辈作家刘斯奋老师聊天时,他问了我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刘老师是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白门柳》的作者,有着很好的古典文化修养。他说唐诗有最伟大的两个主题在今天都不存在了。一个是人生的羁旅:古人要在路上走很久,抒发各种感慨,而现在乘坐高铁、飞机马上就到了,这个主题没了;另一个就是千里寄相思:古人思念一个人,是很难跨越时空的阻隔,可今天想见一个人,立马就可以视频通话,于是,这个主题也没了。抽掉这两个主题,唐诗得少一半魅力。
他问我,那今天的作家还能写什么?
确实如他所说,有些文学主题确实失去了存在的根基,他的问题也很难回答。我说,我们其实也只能跟古人一样,写自己的生活。
我们当下的生活是泛科学的,科技就是我们现实的一部分。科幻类文学作品也肯定会越来越多,因为我们已经被卷入到这样一种环境当中。以前,科幻小说跟武侠小说一样,是一个文学类型,只有一部分人喜欢,但今天,科幻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每个人多多少少都生活在科幻想象的溶液里面。当下科技的发展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根本性的变化,作家应该如实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才能跟唐代人一样,开辟时代的母题。这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因为如果不是科技有了如此大的进步,直至二十世纪末,唐诗都还依然保持着它的绝对性的审美地位,无法超越。当然,现在也不是去超越唐诗,而是另外开辟一条道路了。
元宇宙带来了更加复杂的现实。虚拟现实、科技现实、文化现实、社会现实……究竟该怎么理解复杂的现实?你是哪一个层面的现实?复杂的现实有没有可能是折叠起来无法拆解的?所以,这是考验作家能力的时候。年轻一代的作家可能更具优势,他们一出生就浸泡在电子文化中,他们的理解也会更代表未来文化的走向。不过,目前这方面的作品似乎还不多。这也不奇怪,跟现实的巨大变化相比,创作总是相对滞后的。创作不是新闻,而是需要用思想与情感去穿透那些表面的现象。
所以在今天,作家写作更难,对现实的思考会需要更多的洞察力。这跟历史上的作家面临的情况不一样,从巴尔扎克到福楼拜,他们的现实是稳定的,他们观察生活,把它写出来就好。而今天的科技内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这个改变是很大的。人的存在本质是什么?是人跟自己所处环境的一个互动。日常生活被科技改变了,人的存在就被改变了。日常生活的差异,是人类历史上不同时代之间最重要的一个区别。
以前你听到火箭上天、潜艇下海,你知道科技在进步,但跟你的日常生活没有那么深的关系,会觉得比较遥远。但今天,人工智能非要给你推送那些信息,把你困在一个信息茧房里面,改变了你的日常生活。本来你不想这样,非要把你变成这样,你不想看抖音,非要想办法用七秒钟的注意力算法,把你的注意力拽住。所以我们的存在被改变了,所有的作家、艺术家、哲学家都要关注到这个根本性的转变:存在的改变。
在改变中最重要的是要把握住不变的。文学是有一些永恒母题的,比方说生与死,善与恶。我觉得在虚拟现实时代,哪怕是在元宇宙里面,这些文学的根本母题也不会过时。这是人类生活最根本的支柱。然后,很多细枝末节的伦理道德问题肯定会在此基础上冒出来,这也是有趣的。像很多科幻作品都会提问:假如一个人能选择自己的性别会怎么样?性别的变换在自然界都是存在的,像海蜇就是雌雄同体的,在虚拟现实里边,人们也许会更自由、更深入地体验异性的感觉。在强调释放本能的虚拟世界,人类那些微妙的感触,我觉得可能会被开发得更多。
人类也在探寻生活的边界,人类的生活是丰富无穷的,这也是我觉得小说在未来还会继续存在的原因。因为小说能给人提供一种情感结构,没有这种情感结构的话,很多东西就散落一地,变成一地鸡毛。小说可以提供一种结构能力,把模糊的、未名的地方变成一种形式、一种力量,进而会生出一种动人的新东西,这对人类生活是相当重要的。
实际上,我认为小说就是人类最早的虚拟现实。人类学习文字,在大脑里面想象了一种虚拟现实,然后便获得很大的快乐,不亚于创世的快乐。我的意思是文学作为传统的艺术形式,跟今天最先进的虚拟现实技术之间,都是有着一个共同的人性基础。因此,今天的文学不是被边缘化了,而是文学的精神弥散开了,弥散在整个人类的生活空间里面。我们所有的行业其实都弥漫着文学的气息。以前谁能想象一个人光靠写公众号一年就可以挣好几百万?公众号写作也是一种泛文学,更别说广告文案等商业场景了。各行各业都处在这样一种泛文学的氛围中。跟书店和出版社的朋友聊天,有一个有意思的发现,他们说教如何写作的书比小说作品本身卖得好。我不认为人人都想成为作家,但很多人想写好东西,有写作的冲动和写作的欲望,这实际上也是人最本质的一种欲望:通过写作记录自己的生命,完善生命,建构起生命的主体性。这对人而言,其实是很重要的。如果人们没有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去反思自己、观照自己的话,人们对自己的了解也总是零零散散、如在雾中。
虚拟现实的发展,会冲击小说构建的虚构世界,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两年不也流行“剧本杀”吗?剧本杀是把文学变成一种实践活动,用直接参与来取代文字的阅读。这在现实生活中其实还是比较有难度的,比如古装或是科幻的剧本,就需要大量的装备,这样的场所并不好找。但如果是在一个虚拟世界里面进行剧本杀,那就很容易,就像电影《头号玩家》一样。假如我现在创立一个公司,推出一款虚拟空间剧本杀APP,提供很多种选择给玩家,不只是角色,还提供故事。玩家把自己的想法输入之后,人工智能结合他的想法,设计出一个基本的故事方案,如果不满意,有人工服务进行修改,直到玩家满意,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故事。这样一来,玩家就真的深度参与到小说构建当中,从一个读者变成一个实践者。
但问题也来了,剧本杀的作者,能算作家吗?对人工智能脚本进行修改的人能算作家吗?进而追问,传统意义上的作家会消失吗?我想, 劇本杀这种形式依然是从传统文学的精神里面弥散出来的,这样一弥散,内在的密度就被稀释了。很可能会出现两极分化:剧本杀的写作是为了商业客体的需要,而并非来自艺术本身,因而品质堪忧;另一方面,随着人的精神诉求越来越高,书写深刻意义的作家,也会面临更高的要求。
何为作家?在汉语里边,这个“家”其实是有门槛的,只有在某个领域有相当造诣的人,才会被赋予“家”这个后缀。尽管在今天,所有的“家”里边,作家可能是水分最大的一个群体,但大众对作家依然是有某种精神层面的期待的。所以,归根结底,无论写什么类型,写得好便是作家。只是“作家”二字可以加前缀,来强调具体的范畴。
我觉得传统意义上的作家不会消失。大家还是有公共生活的诉求,虽然虚拟世界可能会让大家又变成不同的“群”了——虚拟现实肯定会让“部落化”更严重。但若有一个更大的元宇宙,点对点的交流又会变多。在点对点、群对群之上,还需要一个更大的话语,那就是公共生活。公共生活是人类文明的内在需要,那些公共性的人文、艺术以及社会学科,还是很重要的。
除了文学的精神,文学的载体也得考虑在内。书籍与文学的关系依然紧密,未来的书籍肯定令人吃惊,不仅仅是数字化,而且会是增强现实的书籍。即便是虚拟的书,也会经过精心而独特的视觉设计,可以翻看,做个手势就能实现翻页,可以迅速检索,相关的视听艺术也同样触手可及。事实上,目前已经有了VR或AR技术的图书,可以使用电子设备及其APP来身临其境地阅读。虽然这还只是初级阶段,但已经看出了未来的巨大可能。一种在“虚无中盛开”的虚拟书籍一定会再次风靡世界,推动又一轮文学变革。
文学如此,我想其他的人文艺术也会如此。如果说各种科技构成了元宇宙的血肉,那么包括文学在内的人文艺术则构成了元宇宙的脸。脸是一个生命体最生动之所在,人类也首先要靠脸去认识这个将把我们席卷进去的巨大机体。
科技看似让人的生活便利了,但生存空间变小了。在网络上可以无限大,在现实生活中又被压缩得很小。在虚拟世界里面,你变成它的一个接口,一个终端,你可以享受整个虚拟世界的资源。而在现实生活中,你还是原子化的,只是一个个体,而且可能会变得越来越无助,因为所有的资源都在线上,线下人与人的交往方式都发生了很多的改变。
很多人会关心,在元宇宙中人和人之间还能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吗?我想肯定是可以的,因为建立亲密关系是人的一种本能。不管是谈恋爱还是交朋友,其实都有这种最本能的需求。当然,人们对亲密关系的理解可能会发生改变。交往的规则、习惯,如何理解别人,沟通的细节,文化差异,这些都可能会发生变化。
一方面很便捷,数据技术可以迅速帮你找到你设定好条件的人;但另外一方面,也改变了某种偶然性的东西,而这恰恰是人类生活最有魅力的地方。小说家对此非常感兴趣,一个看似偶然的事件,经常就撬动了整个事情的发展,从而变成了一种必然性。拿相亲这事举例,我们能迅速找到条件相匹配的人,但是感情不是靠条件匹配就能产生的。条件匹配只是增大了某种可能性,但不是决定性因素。即便利用数据匹配到合适的人选,但人生的路还很长,怎么维持、发展这段感情,依然取决于人本身。
技术是理性的,但是对人类而言,非理性也是非常重要的,在一定文化条件下的理性,在另一个时代重新衡量,就会发现那种理性是极度的不理性。人类的历史已经一次次证明了这点:理性是有限度的。人性就是理性与非理性并存:当理性短视的时候,会有非理性从深邃的潜意识中去纠正;当非理性影响到了正常的秩序时,理性就要去规训那些失控的本能。
机器人在理性、秩序、规则这些层面会做得很好,很多人也会在人工智能的安排下过上幸福的生活,但这种严密的秩序很有可能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无趣,进而丧失创造力,因為创造力往往是从混沌中产生的。
人工智能通过大量学习人的表情,会比世界上最专业的心理学家更好地理解一个人此时此刻的想法。人工智能可以通过你的表情和动作得出惊人的结论分析。因为它已经识别了千万次以上的表情和动作,有了人类表情和动作的某种模式。这与人类的创造是不大一样的,人类的科学研究在很多情况下,是先构想一个理论模型,再用实验验证它。人工智能则用大量的数据去分析、归纳出来。
因此,我担心在元宇宙当中,知识有可能陷入某种内循环的状态。因为有效知识的产生总是人类从已知世界向外界的未知世界进行拓展,而在元宇宙的人工环境当中所有的知识表现为一种基本存量,无法突破现有的知识框架,因为它太依赖于数据本身。当然,很多知识关系可能会被重新发掘,形成新的价值和意义,但是这种知识体系是无法从内部进行更新、拓展乃至断裂再生的。像爱因斯坦不依赖现实数据,用全新的广义相对论解释了宇宙的很多方面的问题,人工智能恐怕难以进行这样的创造。
人始终是实体的存在,无论虚拟现实如何发展,我们的身体是不可能消失的。身体不可能彻底数字化,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常识。人的生命跟他所生存的环境密切相关,我们在未来不仅仅要修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要修复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
在元宇宙当中,人变成了一个程序的存在,程序又获得了生命样态的存在。一方面人被机器化,变得像机器人一样,但另一方面,我们在设计人工智能的时候,想方设法给它增加情感的维度,让机器变得像人一样。这就是我们人类目前所做的事情:人变得像机器,机器变得像人。我们把人性的部分,分配到机器中;我们把机器的功能,结合在身体里。人工智能越来越贴着人性发展,而我们因为反复使用机器,不可避免沾染机器的思维。这种影响是双向的。这个过程,从人类的角度来说,人性被稀释了,但从世界的客观角度来说,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界限缩短了。这是极为伟大的,生命与非生命的界限越小,意味着我们对生命的探寻越深。
人类的诞生从现有的科学视野来审视是非常偶然的,生命也很脆弱,迄今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在地球以外还存在别的生命,我们还在持续探索其他星球的生命踪迹。人类现实的生存根基也并不稳固,一场地震、一场海啸、一次暴雨、一次瘟疫,都可能会让我们无力招架,所以还是要从生存的根基上去发展科技。人性的首要需求永远都是安全。在安全的基础上,才会寻求沟通与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发展人工智能技术不仅是因为它能够在很多场景中替代人类、帮助人类,而且因为创造它、应用它的方式,也包含着我们对自身生命的深度理解。
元宇宙跟真宇宙相比,是非常渺小的。人类最好的发展方向还是向真宇宙去开拓。宇宙层级的生存非常伟大,当人类发展成为可以脱离地球的一种强大存在,在星际层面进行开拓与建设,是终极意义上的人类未来,是坚定而踏实的未来。
很多时候,科技的发展是让一切都一目了然,比如手机,屏幕里的东西一目了然,而它是如何运作的,则被封闭在屏幕背后,不需要使用者去了解;而作家、哲学家和艺术家则不同,总是试图让那些一目了然的东西重新含混起来,让人在平静中警觉,又让人在崩溃边缘得到安宁,这显然是不讨好的……
当然,即便不讨好,还是得酝酿着今后再进一步挖掘与阐述,并且怀有这样的信念:历史发展不只需要讨好,更多时候需要不讨好。
元宇宙
什么是我们
进入虚构世界的动机?
人类自仓颉起
已开始进入
那个虚构世界
科技将词
变成了物质
就像写作把物质
变成了精神
可我今天想象
一道新世界的门槛
突然意识到
不存在某种进入
那只是一种分裂
我们将自己的一部分
更渴望自由的那部分
献祭到虚无当中
并享受虚无的无尽欢乐
刻满字词的大地呢?
落叶继续堆积其上
在闪电之后开始燃烧
即使我们看不见这火焰
可这火焰依然照亮世界
照亮我们望向新世界的眼眸
王威廉,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野未来》《倒立生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