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刀锋
2022-06-09林遥
1985年8月下旬的一天,台北天气溽热,绿意醉眼,路人挥汗如雨。三十八岁的《联合报》主笔陈晓林多年后回忆,只记得那天下午“热得很”。他只身来到台北士林区的天母地区,敲开了天母四路廿九之八号五楼的门。这家主人姓熊,名耀华,但他最为人熟知的是他的笔名——古龙。彼时的陈晓林不会想到,这将是他和古龙见的最后一面。
天母地区的北边和东边,紧邻台北市的阳明山公园,西边以磺溪为界,南边跟士林区的商圈还有双溪相隔,是台北市郊区的高档住宅区。1950年,国民党政府撤至台湾,有很多官员和外侨都搬进天母地区居住,迨至美援时期,美军携其眷属多居于此,常见美式风格建筑,是以此地别具异国风情。
古龙在这里购房居住,已是功成名就之后。这幢房子面积三百多平方米,按照台湾只计算套内面积的算法,已属豪宅。房子很大,但屋里除了古龙和他的弟子丁情,也只有负责做饭的佣人陈美。昔日的熊宅不拒喧哗,今时却仿佛畏怕太多人声,宁做闹市中悄静之石。
古龙的书房面积二十余平方米,三扇门,一门通客厅,一门通电视间,背面则是一长排落地门,推开落地门便是阳台,空气流畅、阳光充足。当初的设计和布置,皆由古龙自出机杼。
书房悬有台湾文坛名宿陈定山亲笔拟写的对联:“古匣龙吟秋说剑,宝帘珠卷晓凝妆;宝靥珠珰春试镜,古韬龙剑夜论文。”书房有两面大书柜,放置些书,不过这些书并非古龙常看或最喜欢的。古龙交游甚广,却怕朋友对这些书“有借无还”,所以书房里泰半是无關紧要的书。他把大部分书籍摆在卧房及藏库里,据古龙所言,他的藏书少说也有十万册,其中甚至包括珍贵的原版和绝版书。
陈晓林此行,是因当时古龙在《时报周刊》连载的一篇稿子已经断了十天左右。古龙无缘无故断稿,陈晓林心知古龙身体出了状况,特地前来看望。
陈晓林看到断更的稿子是《银雕》,1985年6月30日开始在《时报周刊》上连载,到1985年8月4日断稿。陈晓林发现连载过程中的文字,时而流畅优美,时而呈现败笔,让他颇为不解。
《银雕》属于古龙在1985年3月开始连载的系列短篇武侠小说集《大武侠时代》的一篇。
如果翻阅古龙的创作年表,你会发现古龙从1983年3月26日《午夜兰花》匆匆搁笔后,再也没有小说新作,足有两年后,1985年3月1日,他在《联合报》副刊连载《赌局》,古龙开始萌发一个很大的构想:
我计划写一系列的短篇,总题叫作“大武侠时代”,我选择以明朝做背景,写那个横的时代里许多动人的武侠篇章,每一篇都可以独立来看,却互相都有关联,独立的看,是短篇;合起来看,是长篇,在武侠小说里这是个新的写作方法。
古龙书房中的对联
这年4月,作家林清玄拜访古龙。当时林清玄供职于《时报周刊》,回来后写了篇散文《敬酒罚酒都不吃——病后的古龙要创新武侠世界》进行推荐,刊于1985年4月21日《时报周刊》第373期。
《赌局》在《联合报》刊载,以《短刀集》为总题,连续四篇。《赌局》之后为《狼牙》《追杀》《海神》,至1985年8月8日结束;《时报周刊》以《大武侠时代》为题,连载三篇的《猎鹰》《群狐》《银雕》,1985年8月4日停稿,并未写完。
大陆读者最为熟悉的,当是1992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以《猎鹰·赌局》为名出版的“绝笔”之作,此书没有《银雕》这一篇(因其未完),台湾最早的版本万盛出版公司版也仅有六篇。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版本承袭自万盛出版公司。
“大武侠时代”和“短刀集”是什么关系呢?
“大武侠时代”分狭义和广义。狭义仅包括《猎鹰》《群狐》《银雕》三篇,与“短刀集”的《赌局》《狼牙》《追杀》《海神》四篇并列,广义则将“短刀集”的四篇一并纳入。万盛出版公司在出版时也统称为“大武侠时代”。
这几个短篇在台湾连载的同时,也在香港玉郎机构旗下的《清新周刊》连载,由香港玉郎出版社结集为《大武侠时代》出版,《赌局》《狼牙》《追杀》合为一册,标明“大武侠时代之一”,书前有古龙手书的《“大武侠时代”系列丛书·序》:
我这些故事,写的不是一个人,一件事,也不是一个家族。
我这些故事,写的是一个时代,写这个时代一些有趣的人和事,虽然每个故事全都独立,彼此间却又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这个时代,就是我们的——大武侠时代——
这个“序”是《时报周刊》和《联合报》都没有的,却也证明古龙本人亦将“短刀集”四篇纳入“大武侠时代”系列。
从情节看,《赌局》等四篇围绕“赌局”“财神”展开,《猎鹰》等三篇围绕“六扇门”破案展开,虽各成系列,但主要角色同为卜鹰、关二、诸葛太平、胡金袖、程小青、白荻、下五门聂家等人,情节亦有关联,这恰是古龙“聚之为火,散之若星”的构思。
同一系列的故事,却分别在《联合报》《时报周刊》两处连载,亦是古龙不得已的苦衷。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台湾报业经历了从重建到紧缩的过程。由大陆转移来台的新闻事业与台湾本地新闻事业合流,形成名为自由报业,实为被管控的报业体制。1957年,台湾当局对报业采取了诸多限制措施,如限制张数、控制内容等,是为“报禁”。报纸数量因而长期稳定在三十家上下,这其中,以《联合报》报系和《中国时报》报系占据市场最大。
《联合报》源于王惕吾创办的《民族报》、林顶立的《全民日报》和范鹤言的《经济时报》。在王惕吾的发起下,三报于1951年9月16日并创联合版,报名为《全民日报、民族报、经济时报联合版》,至1953年9月改为《全民日报、民族报、经济时报联合报》,于1957年更名为《联合报》。1974年成立联合报股份有限公司,王惕吾任董事长。
王惕吾出身军职,曾任中国国民党中常委,地位显赫。自创立伊始,《联合报》因与当局关系良好,得以快速发展,扩张规模,至1959年取代党营、公营报纸的优势,成为当时台湾发行量最大、最具影响力的报纸。
《中国时报》的创立人为余纪忠,也曾是中国国民党中常委,在政治上颇有实力。1950年,他创立《征信新闻》,开始不过是一张油印小报,主要报道内容为物价指数。1960年改名为《征信新闻报》,1968年3月29日开始彩色印刷,为亚洲第一份彩色报纸,1968年9月1日更名为《中国时报》,正式成为综合性报纸。《中国时报》日后又创办了《工商时报》《美洲中国时报》《中时晚报》《时报周刊》《中时电子报》等媒体,并将中天电视台纳入旗下。
1970年代初,《联合报》和《中国时报》合占全台湾报纸发行总数的四成,到1970年代末已达六成,嗣后攀升至1987年,曾创下七成五的高峰。台湾的报业在1970年代后期突飞猛进,《中国时报》副刊“人间”和《联合报》副刊为争夺读者打起了擂台,这种竞争几乎席卷整个台湾报纸副刊领域,同时也开启了台湾副刊最辉煌的时代。
古龙之所以不得不将“大武侠时代”的系列小说分割发表,恰是处于当时《联合报》系和《中国时报》集团互相竞争极为激烈的时期,二者各自负责相关版面的主编,皆和古龙有颇深的交情。古龙若只给其中一家发表,另一家的主编势必无法向报业老板交代。古龙为了不让朋友难堪,只能同时供稿,以示公平对待。古龙常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恰是他自己的感慨。
彼时的古龙身体状态已然欠佳,就在陈晓林登门前一个月,“大武侠时代”尚在《时报周刊》和《联合报》勉力登载。台湾一家新成立的《大追击》双周刊也找古龙邀稿,因这家杂志的合伙人是出身《联合报》的记者,跑新闻时和古龙建立了交情,古龙一向同情弱势,明知记者纵然创业,也势必无法和大报系竞争,然而眼见刊物新创,筚路蓝缕,遂激于侠情,仗义出手,提振精神,又开一篇新稿《财神与短刀》。
窗外晚晴,屋内微炙,陈晓林眼见当年神采飞扬的古龙如今神情委顿,作为多年老友,不禁大为心痛。两人谈起连载的“大武侠时代”,古龙却滔滔不绝,认为新作对人物的刻画、情节的推动,已进入一个新境界。
一直以来,古龙在武侠小说的创作上“求新、求变、求突破”,到了他生命的最后时期,他在“大武侠时代”写作中,不仅寻求文字技法的凝练和奇崛,更期望除了“武侠”固有的传奇性,更能注重日常生活的书写。
古龙曾向林清玄提到,他希望至少能再活五年,以完成这个写作计划。这次面对陈晓林的问询,他更加嗟叹,说若能再活五年,他不仅可以完成“大武侠时代”,而且可以将已构思成熟并拟具大纲的《一剑刺向太阳》《蔚蓝海底的宝刀》《明月边城》三个长篇故事都亲笔撰成。他自信,这些合起来,可以充分发扬武侠小说的特质,也可以为武侠小说的文学地位再奠一块基石。
古龙及其手迹
为武侠小说正名和争取地位,恰是古龙多年以来写作上的追求。在他心中,这个愿望,如此隐约,如此雄壮。
陈晓林望着古龙,心里明白,古龙既然要以短篇小说为单元,串联起一个首尾呼应的大故事,他心中较量的对象,分明是正统文学界中被公认为“现代短篇小说之王”的海明威。
古龙后期作品,因其简洁凝练的文字风格,评论界多谓古龙文字受到海明威“电报体”文字影响,但言下之意,仍是武侠小说登不了大雅之堂,无法和海明威的作品比肩。
陈晓林知道自负的古龙不以为然,尤其不认为纯就文学质地和文学造诣而言,正统文学就一定比列入通俗文学行列的武侠小说高明。他为此而不停地努力着。
古龙极少刻意宣扬自己的作品,然而“大武侠时代”创作时,他却常提醒朋友和记者,要关注“大武侠时代”。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古龙对他构思的这个短篇武侠系列,赋予了极大的希望。然而,古龙虽有再出发、再创新的强烈意愿,但进入1985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又发生了因胃穿孔引发大出血,送医急救而几乎不治的情况,在创作上明显力不从心。
“大武侠时代”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听写”的状态。当时丁情搬来与古龙同住,古龙写了几天后,改为口述,丁情抄写。报纸和周刊的连载张数是不一样的,报纸每天大概需要写两三张稿纸,而周刊则是一星期一刊,每次至少要写十几张稿纸,需要三四个小时,有的时候甚至两三天才能完成。两个地方同时进行连载,所耗心力极大,时写时辍。古龙因顾念与编辑的交情,不好断稿,所以发现文中有瑕疵,或者情节不理想时,便要丁情代笔补正。然而,丁情的才学实不能胜任,于是往往抄袭古龙以往小说中的某些段落充数,这也是陈晓林阅读过程中感觉奇怪的地方。谈及《银雕》未来的情节走向,古龙颇为兴奋,他说自己对《银雕》的整体结构已有考量,并将下文的设定告诉了陈晓林,希望陈晓林代笔将之续完。
这种托付颇有不祥之意,但彼时的陈晓林却没想那么多,只是忠实将之记录下来。
若干年后,回溯这段往事时,我问陈晓林,为什么当时没有答允古龙?
陈晓林苦笑:“《银雕》發表于《时报周刊》,我当时是《联合报》主笔兼《联合月刊》总编辑。‘联合’对阵‘中时’,竞争激烈,我其实不方便在《时报周刊》发表文字,这也是我没有立即揽下续稿之事的心理因素之一。另外,丁情一直为古龙代笔,若是答允,不免影响丁情和古龙的关系。”
陈晓林犹豫再三,只得说:“再看看吧,说不定你精神好转,自己能执笔呢!”
《银雕》此后再未连载。曾出版过《银雕》残稿的香港玉郎出版社在数年后歇业,最初印量也不大,台湾万盛出版公司也未出版《银雕》。《银雕》一篇几告失传,多数读者、学者只知其名,未睹其文。
吾友程维钧,痴爱古龙小说,多年以来对古龙小说相关版本孜孜以求,撰写的《古龙小说原貌探究》一书,颇获业内好评。据他说,2006年,他在网络上发现了一篇香港网友的帖子,内中提到香港玉郎出版社的书中有《银雕》的故事,遂到香港图书馆网站搜索,果然查到《银雕》的出版信息。2007年6月,程维钧在香港玉郎出版社出版的《不是集》(1985年10月出版)中发现《银雕》的出版预告和故事梗概。2008年7月,玉郎本《银雕·海神》一书现身网络,随后,台湾的古龙武侠小说研究者陈舜仪在台湾一家图书馆中找到《时报周刊》上《银雕》的连载原文,对比文本,基本和玉郎本一致。《银雕》在佚失二十多年后,终于得以重新面世。
古龙另一篇《财神与短刀》从1985年7月26日开始,在《大追击》第6期连载,古龙撰写了序幕和第一部(篇幅短小,约略为章),后面二至三部由古龙口述,丁情代为抄写,到8月23日也断稿了。
《财神与短刀》原计划写成“大武侠时代”衍生的长篇故事,主人公为浪子形象出场的朱动,但古龙仅撰写了前三部便撒手人寰,与《银雕》一样,成为古龙的遗作。
数月前,林清玄离开古龙家,说“天母的黄昏不如从前那么美了”,走在路上,还“想起了柳永《鹤冲天》词的后段来”。
陈晓林离开时,没有这样的清爽浪漫,空气湿重,他只觉得烦热依旧,路上想起自己与古龙十余年的交往,心中充满了惆怅与忧伤。
在古龙众多的朋友里,陈晓林是为数不多与“酒色财气”无涉,只是单纯谈文论艺的友人。
陈晓林回忆时说:“我造访古龙时,古龙从来不会提当晚或近日的餐宴饮酒,也不提他的作品改编或他的电影事业之类,只是谈他对文学意境和技巧的心得,谈他对自己某些作品未来将如何修订的思考,甚至谈他对学界一直不肯将武侠小说当作值得重视的文类,将通俗文学与纯文学划分鸿沟的不满。”
古龙的这种无奈,一直贯穿到去世前。就像陈晓林最后一次登门,古龙明明已诸事缠身,千头万绪,甚至病后体弱,精神不济,但一谈到武侠文学的困境和未来,立刻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在他内心深处,关于武侠,关于文学,才是他最为珍视的生命底色,只是因为他的性格和生活环境,最终没能实现。
古龙写过一幅字“握紧刀锋”,这四个字他反复书写,映衬出内心的惆怅。古龙喜读毛姆,毛姆有小说《刀锋》,意为“得救之道如刀之锋刃般难行”。古龙自我之冲突,恰如行走刀锋。
陈晓林祖籍陕西沔县,是台湾优秀的散文家和文学评论家,二十岁时即在《中央日报》副刊发表处女作。他虽获得了台湾大学工学学士学位、美国哈佛大学硕士学位,却因为对文字的执念,放弃了当时相当热门的工科,转向文学、历史和哲学,出版了多部著作及译著。
陈晓林和古龙相识于1972年,那一年,陈晓林从台湾大学毕业,9月,经台湾漫画家牛哥和妻子牛嫂介绍,结识了古龙。
牛哥不姓牛,大名李费蒙,因生于牛年,自号“牛哥”。牛哥1925年出生于香港,1997年病逝于臺北,一手写曲折离奇的推理小说,一手画散播喜怒哀乐的漫画,拥有广大读者群,雄踞台湾文坛三十余年。
牛嫂名为冯娜妮,是古龙的学姐。古龙从淡江英语专科学校(后升格为淡江大学)肄业,牛嫂比他高几届。牛嫂系出名门,她的祖父冯德麟晚清时出身绿林,是张作霖的对手和前辈,在民国时期担任沈阳副都统、奉天军务帮办、陆军第28师师长,在东北叱咤风云。她的父亲冯庸曾散尽家财,创办了东北高等学府冯庸大学,是东北地区第一所私立大学,颇为东北人所景仰。
牛哥、牛嫂极欣赏古龙豪爽的性格及酒量。年轻时的古龙一文不名,偏又年少轻狂,惹是生非,夫妇俩着实帮了他不少。
同为武侠作家的诸葛青云,在古龙逝后于1985年9月23日在《民生报》上撰文说:“如果古龙死过一千次,牛嫂一定救过他九百九十次,牛哥夫妇与古龙交情之深可见也。”
牛哥夫妇对古龙的照顾,让从小遭遇家变的古龙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冯娜妮又被人戏称为“古龙的妈”。
约莫八年前,陈晓林尚在读初中,古龙还在写作《大旗英雄传》和《浣花洗剑录》,陈晓林已读了大量古龙的小说,颇为喜欢,觉得古龙的小说不同于其他武侠作品。两人这次见面,陈晓林至今难忘,自陈“是奇妙的缘分”。两人话语投机,顿觉倾盖如故,谈论起武侠小说,彼此滔滔不绝,大起知己之感。
古龙的兴奋,其来有自。远在香港,金庸的最后一部武侠小说《鹿鼎记》在《明报》已连载至尾声。1969年10月24日开始,到1972年9月20日结束,历时近三年,共连载1019期,成为金庸小说篇幅最大、连载时间最长的一部。金庸对武侠小说创作已萌生退意,也没了旷日持久写作武侠的动力,但是《明报》副刊不能没有武侠小说,于是将目光投向台湾的古龙。
古龙接到金庸来信时,好友于东楼在场。古龙当时正准备洗澡,他每日收到信件甚多,并不及细看,就将这封香港来信递给于东楼。于东楼拆开一看,竟是金庸的约稿信,忙把信交给古龙。古龙读信后,简直难以置信,澡也顾不上洗,半天无语。
古龙意外且兴奋。1972年的古龙已经成名,但他一意创新,压力颇大,其写作风格并不被人广泛认可,若能够接棒金庸,既代表了前辈对晚辈的期许,更代表金庸对古龙武侠小说写作的认可。
《鹿鼎记》在《明报》最后一期连载结束时,附有一则“小启”:“金庸新作在构思中,明日起刊载古龙先生武侠新作‘陆小凤’,该书故事曲折,人物生动,情节发展在出人意表,请读者诸君注意。”
古龙认真思索,精心准备,1972年9月21日开始于《明报》连载《陆小凤》,在楚留香之后,创作出陆小凤这个经典的游侠形象,连载时间长达两年半。在这个系列中,古龙将推理武侠写至极致,各部水平相当,风格统一。
陈晓林和古龙这次见面,还有一事颇为重要,那就是从侧面确定了古龙的出生年份。
关于古龙的生年,学界颇有争议。曹正文在《中国侠文化史》中认为古龙生于1936年。叶洪生在《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中认为古龙生于1937年。古龙逝世于1985年,好友倪匡所撰的公开讣告里称古龙“在人间逗留了四十八年”,以此推算,古龙应生于1937年,很多学者皆持此说。
叶洪生与林保淳合写《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时,从古龙的户籍资料中发现,古龙登记的出生年为1941年,遂以此为准,认为古龙应生于1941年。
陈晓林手中存有古龙亲人所发讣闻的影印本,上面则明确记载古龙生于“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七日享年四十八岁”,由此可知,古龙应生于1938年,倪匡称古龙卒于四十八岁,当是遵从中国人的习惯,指其虚岁。
陈晓林和古龙首次见面,陈晓林道出年龄,古龙哈哈大笑,说自己属虎,比他年长十一岁。陈曉林自己生于1947年,以此推论,年长他十一岁的古龙应生于1938年,并且1938年生肖属虎,和古龙的描述相符。因此,古龙生于1938年6月7日,可作定论。
1976年,陈晓林服完两年兵役,接到了《中国时报》老板余纪忠的邀请,请他担任副刊《人间》的主编。
当时台湾的报纸副刊,主要内容有文艺、趣味、新闻评论、新知、人物修养五大类别,且各有内涵,其中以文艺居于主流地位,包括各种文学理论、艺术创作、历史小说、现代小说、章回小说、古典诗词、新诗、散文、小品文、文坛动态、文学批评、漫画、影评等。
1974年,古龙曾经在《中国时报》副刊连载《天涯·明月·刀》,从4月25日开始,至6月8日。《中国时报》在没有通知古龙的前提下,仅仅四十五天,就将这部小说“腰斩”。
古龙致力于武侠小说的创新,在这部作品中想写些哲学思考,提升小说品位,于是试用散文诗的笔法进行文体革新,很多读者不习惯古龙新尝试的文体,议论纷纷。偏在这个时候,另一位武侠名家东方玉也向余纪忠施压,声言:“读者不满,有的甚至要求退报。”
东方玉本名陈瑜,字汉山,1923年生,2012年逝世,浙江余姚人,上海诚明文学院中文系毕业,旧体诗写得颇为出色,曾创办《岭梅诗刊》,书法极佳,台湾很多武侠小说的书名,皆由他亲笔题写,自己出版过五辑《汉山诗集》和一本《凝翠庐集》,都是由自己亲笔抄写印刷。浙江大学出版社曾出版过一册《当代八百家诗词选》,由毛谷风选编,封面题字者是启功,扉页题字者则是唐圭璋,书里选了东方玉的四首诗,其中《寒夜》诗,有“三载流离归异域,八年机要入明堂”句,恰是其生平经历。
东方玉少年时从军,1949年渡海来台。1960年,台湾《新生报》刊登了一篇他十分“不欣赏”的武侠小说。不久后他结识了该报的副刊编辑,闲聊时,提到了那篇小说,于是编辑向他约稿,他思量后,回去写了平生第一篇武侠小说《纵鹤擒龙》,开始了武侠小说创作生涯,一写就是三十年,号称从未有一天断稿。
《纵鹤擒龙》一书撷取还珠楼主等民国武侠小说作家书中的天才地宝、神奇武功,敷衍成书,刊出后竟然大受欢迎,后又有多家报纸约稿,东方玉遂辞去“党团”职务,专心写作。
正是东方玉的背景,1970年以后,他颇得余纪忠赏识,其小说由《流香令》到《泉会侠踪》,竟然在《中国时报》副刊连续刊出十三部,时间长达十年之久!
古龙弟子丁情后来回忆:“在当时三大报的副刊都有特定‘武侠名师’的小说在连载着。《中国时报》率先推出古龙的武侠小说《天涯·明月·刀》,这么一来,山头本来的‘名师’就得‘游山玩水’去了,这怎么可以呢?于是报社就开始接到‘很多读者’投诉,说《天涯·明月·刀》这篇文章根本不伦不类,不是武侠小说,如果不停刊,就要退订报纸……”
各方压力到了余纪忠面前,余纪忠看了后,觉得在武侠小说里谈人生、谈哲学,节奏太慢,就下令停了这本小说的连载。
今日回溯《天涯·明月·刀》断稿之因,一是读者不习惯古龙文风,二是武侠作者抢夺连载的版面。
当然,古龙并没有放弃,这本小说仍然写完了,这得益于古龙小说在香港的连载。1974年6月1日至1975年1月21日,《天涯·明月·刀》完整刊载于香港《武侠春秋》。但古龙对这件事,颇耿耿于怀,多次称其为一生中“最痛苦,受挫折最大”的作品。
陈晓林此番接手副刊,坚持认定古龙是最有才华和创意的武侠作家,仍请古龙开新稿,并告知余纪忠:“如不同意,我即辞职。”
余纪忠深受胡适等文化学者的影响,对武侠小说并不如何看重,奈何读者喜欢,所以副刊上只要有武侠小说即可。他见陈晓林如此激烈,就顺水推舟同意了。
古龙交给《中国时报》副刊的新小说是《碧血洗银枪》,从1976年9月2日开始连载,至1977年2月17日结束。
《碧血洗银枪》能够再次登陆《中国时报》,当时评论界几乎一致认为是《中国时报》低头的结果,更有人说这是古龙的“王子复仇记”。但不论怎样,古龙这次挣足了面子,因《联合报》副刊和《中国时报》副刊《人间》乃是对手,见古龙在《中国时报》上开新稿,立刻邀请古龙登陆《联合报》。1976年10月5日,古龙的另一新作《大地飞鹰》也新鲜出炉。
陈晓林回忆,嗣后一段时期,他时常去古龙家饮酒叙谈,主要话题就是古龙的小说,包括构思、情节、技法等,也聊到古龙很多作品为何没能一气呵成,却转而被他人代笔续完的原因。这时的古龙,眼中总是有一缕抹不去的哀伤。
在微醺中,古龙手持筷子轻敲酒杯,漫声吟出诗句:“儿须成名,酒须醉;酒后畅诉,是心言。”声音凄清孤寂,撼人肺腑。陈晓林不知这两句诗的出处,询问古龙,古龙说,这是译成英文的波斯诗句,他转译为中文。
古龙将这两句诗写入连载中的《大地飞鹰》,一再反复回味,可见其内心深处对武侠小说创作的感慨如此深邃。
我很好奇这两句诗的原始出处,追问陈晓林,是否出自《鲁拜集》?但是当年陈晓林没有问,这件事或已成谜案。
《鲁拜集》是十一世纪波斯诗人奥玛·海亚姆的著作,“鲁拜”即波斯的四行诗。诗人通过大量诗句抒写纵酒狂歌,以此洞察生命的虚幻。《鲁拜集》有五百余首诗,1859年,英国诗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以英文翻译了其中的一百○一首,才把诗集译介到英语世界,《鲁拜集》此后名声大振。在中国,《鲁拜集》有二十多种译本,郭沫若、胡适、闻一多、徐志摩等名家都曾翻译过《鲁拜集》。
古龙的英文甚佳,1954年3月,古龙就读于台湾省立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初中部时,就以笔名“古龙”在《自由青年》上发表了英文译作《神秘的贷款》。1955年,古龙将满十七岁,就读于成功中学(高中)一年级下学期,于3月3日、3月5日、3月13日,在《中央日报》第六版连续发表了三篇译作。古龙直接阅读英文诗集并无问题,但那首诗是否出自《鲁拜集》,无法确认。
我曾翻阅不同版本的《鲁拜集》,与古龙所吟诗句相似的是第六首,但并不完全贴合。当年菲氏对于波斯文原作有过大刀阔斧、天马行空的改造,既有直译,亦有改写,更有将原文重新排序的合成翻译。古龙或也用了这样的方法。
《大地飞鹰》是古龙相当珍视的一部作品,投入大量心血,具有浓郁的异域风情,文字凝练,意境深远,表达了关于人生的存在与困境。这样一部作品,连载到1977年11月11日匆匆收尾,很多人物没有结局,小说即告结束。没人知道为什么。后来,台湾的詹宏志曾撰文《第一件差事》,约略可窥见缘由。
詹宏志当时初出茅庐,还没有成为后来的作家和电影人,也没有给罗大佑等歌手做策划主管,他担任制片人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还要再等十三年才能面世。彼时,他入职《联合报》副刊任助理编辑,他说:“不久以前,这个副刊本来就有古龙的武侠小说连载,但大作家常常脱稿断稿……我的主编上司忍痛腰斩了小说连载,当然也就得罪了大作家。”
古龙后期唯一被“腰斩”的小说就是在《中国时报》连载的《天涯·明月·刀》,很多人认为詹宏志所指即是此书。然而,根据詹宏志的自述,他当年所供职的是《联合报》副刊,他是被主编、著名诗人痖弦派去向古龙约稿的,时间是1978年。按时间推算,所谓“腰斩”即是1977年11月匆匆结束的《大地飞鹰》。
1977年下半年,古龙陷入了“影星赵姿菁事件”。8月19日下午,古龙偕同在台视连续剧《绝代双骄》中饰演铁萍姑的赵姿菁,到北投、石门水库、台中等地游玩,投宿新秀阁、芝麻、鸿宾等饭店。8月22日上午,在台北市世纪大饭店被赵姿菁的父母找到。赵姿菁家人向古龙索赔,称如果过分的话,赔五百万新台币,如果没有过分,就赔一百万新台币。狼狈的古龙忙给牛哥打电话求救,牛哥报警才解了围。
赵姿菁时年十九岁,其父母以古龙“诱拐”未满二十岁的赵姿菁“脱离家庭”为由,向台北地检处提起诉讼。
这件事很符合古龙一贯“胡闹”的行为。根据《联合报》刊文《古龙被控诱拐案,罪证不足不起诉》,检察官最后指出:“被告人古龙,原名熊耀华。事先未征得告诉人(女孩之母)同意,擅携未成年女孩出游,四处嬉戏,饮宴作乐,夜不归宿,其行为诉诸道德固属‘可鄙’,探究法条无处罚明文,自难追予刑责……”
官司虽算得上有惊无险,然而古龙这种行为,已成舆论焦点,当时报纸评论有《道德制裁》一文:“古龙案的不起诉书中说‘诉诸道德固属可鄙’八个字,有道德制裁的意义。道德制裁与刑罚无涉,但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往往甚于刑罚,严于斧钺……私行不检者应知所戒惧。”
台湾当时社会风气极为传统,古龙从“文艺版”转移到“娱乐版”,《联合报》一面报道古龙的案件,另一面还在刊登古龙小说,估计报纸高层也颇感恼火,故而催其结束。古龙也大概率无心思继续撰写,是以潦草写了结局。
詹宏志所谓“脱稿断稿”之说,恐亦是双方为了面子的托辞。
到了1978年,舆论平息,报纸又不能没有古龙小说,所以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这个刚入职的新人。
詹宏志非常忐忑地接过了任务,他抄下古龙的电话,鼓足勇气,才拨通了电话号码,结果被古龙约去餐厅吃饭。等他到达餐厅的时候,已经晚了半个小时,古龙让他坐下,直接掏出了一瓶黑方威士忌,让他喝完这瓶酒再说话。结果詹宏志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一瓶酒见了底,也没有说出请古龙写稿的事儿,自己反而喝得趴在桌子上起不来。迷糊中,古龙把他搀起来,坐上了自己的车。
在车上,古龙笑了起来,说:“你知道吗?我不喜欢写稿,写稿太不好玩了。”
这句话真的很“古龙”,但詹宏志摇摇头。他后来回忆:“我太年轻了,听不懂这句话。”
下车时詹宏志步履不稳,古龙扶他下车,自己回到车上搖下车窗,说:“嘿,小朋友,你够意思,我给你写稿。”
詹宏志这一顿大醉,约到的小说是《离别钩》,这部小说从1978年6月16日连载于《联合报》副刊。
古龙绝大部分的作品,都是边写边刊,但《离别钩》是个例外,这可能是古龙唯一一部“还未开始连载,全书就已经写成了”的作品,是以该书篇幅虽短,但结构完整,浑然天成。
这一年,陈晓林决定离开台湾,赴美国哈佛大学读硕士,因此告别了古龙。他没有想到,这时候的古龙,步履踉跄地奔入了影视界。古龙的武侠小说,也在这个时期,如同璀璨的烟花,绽放出最亮眼的光华。
1966年,台湾当局推出了“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所谓“文化复兴”,在当时基本流于口号。不过,当时台湾的教育的确传统而保守。
1977年是个关键的时间点。1977年至1978年的乡土文学论战,是台湾文艺史上划时代的大事,乡土思潮与左翼思潮再起,从批判西化现代诗到倡导乡土文学,拥抱斯土斯民成为文艺界的新焦点。1978年元月,国民党集合党政军特召开“国军文艺大会”,对乡土文学大肆鞭挞,因国民党民族主义派理论大佬胡秋原、徐复观、郑学稼劝阻,才没有引起大规模的封禁。
在这种背景下,古龙出现的“桃色事件”,立即引起了台湾地区文化主管部门以及国民党当局文宣部门的注意,对古龙大加挞伐,社会舆论几乎一边倒。敏感的古龙颇觉受伤,从1978年到1982年,他的武侠小说新作减少,并且都不是此前的“大部头”。
偏在这个时间段,古龙的影视剧大为卖座,古龙陷入“影视圈”,渐渐疏离了文坛。
古龙成为“影视圈”炙手可热的“红人”,始于1976年香港邵氏电影公司的《流星·蝴蝶·剑》。当时香港武侠电影陷入低迷,一方面,像《独臂刀》里一身正气、方正仁厚的大侠愈来愈不符合年轻人的胃口;另一方面,张彻倡导的暴力武侠陷入套路,缺乏新意,也失去了往日魅力。
1976年,长期担任邵氏电影公司编剧的倪匡将古龙的《流星·蝴蝶·剑》推荐给导演张彻,但是张彻看不上眼,倪匡多说几次还被对方抢白。倪匡谈起往事,说:“张彻猛摇头,说不懂电影不要乱讲。我说,我不懂电影,你又找我写剧本?”倪匡又推荐给了当时手头无戏可拍的导演楚原,两人一拍即合,结果1976年3月20日《流星·蝴蝶·剑》上映,获得了意外成功,这部由楚原导演,倪匡编剧,古龙原著,唐佳、袁祥仁任武术指导,宗华、岳华、井莉主演的武侠电影,不仅受到影迷青睐,更在亚洲影展获了两项大奖。
本文写作之际,2022年2月21日,楚原逝世,享年八十七岁。很难说是楚原成就了古龙,也很难说古龙成就了楚原,毕竟小说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但古龙小说的精神内核与楚原浪漫文艺的性格是极其契合的。古龙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虽蔚为大观,但以我来看,榜首终究要推这部《流星·蝴蝶·剑》。台湾武侠研究学者林保淳教授亦曾言,他在大学讲堂上教授武侠,《流星·蝴蝶·剑》是要让学生观赏的“范本”。
邵氏电影公司制片方逸华立刻嗅到了古龙小说的商业价值,把《天涯·明月·刀》《楚留香》《白玉老虎》《英雄无泪》等二十四部小说拍成电影,其中有十八部是楚原导演。
据说,拍摄《流星·蝴蝶·剑》时,楚原在倪匡剧本的基础上,做了很大改动,既忠于原著,又重新梳理了剧情。倪匡写剧本,稿酬到手,至于剧本怎么改、怎么拍,从来不在意,楚原也乐得如此。倪匡后来又写了《楚留香》的剧本,其余古龙武侠电影的编剧,皆为楚原亲自担任,署名秦雨。
楚原的古龙武侠电影,当年几乎部部票房狂收,从此港台刮起了长达十年的古龙旋风,也将古龙的名声推到了巅峰。2022年,春寒料峭,香江疫疬正殷,楚原身归道山,也带走了昔日一段江湖遗韵。
《流星·蝴蝶·剑》并非古龙第一部被改编的影视剧,却是第一部“爆红”的电影。1977年到1985年,古龙武侠影视剧的拍摄进入高潮,尤其是在初期,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古龙武侠电影上映,但是因为大部分古龙小说的拍摄版权都由古龙卖给了邵氏电影公司,以及自己的宝龙电影事业公司,还有好友杨钧钧等人,所以有不少人就打着古龙的旗号,扎堆拍摄来分一杯羹,他们以各种名义,比如编剧、原著、策划、导演等,来和古龙挂上关系,其实这些电影都没有原著小说。从现存的资料粗略统计,这个时间段,与古龙有关的影视剧有一百三十余部,没有掌握到的资料应该还有不少。古龙的好友薛兴国就曾回忆说,当时可能有三百余部相关的影视剧。
一时之间,古龙的声名如日中天,风头远远盖过了当时改编影视剧较少的金庸,成为那个时代武侠的代名词。
影视剧无疑比写作收入要丰厚得多,面对摆在面前的一叠叠钞票,古龙有点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当一部电影的收入从数百万渐攀升至千万新台币时,古龙无疑有些眩晕了。要知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台湾经济开始腾飞,可人均GDP也不过七八万新台币而已。古龙换了一辆加长两节半的沃尔沃,当时这种车在台湾一共才两辆;古龙喜欢喝酒,声称非XO不喝,洋酒属走私品,一瓶则要三千元新台币,古龙往往一次要开七八瓶。当时的古龙挥金如土,醇酒美人,距离他的武侠理想愈来愈远。
陈晓林、古龙、孟绝子、金庸(从左至右)合照
1980年底,陈晓林在美国读完硕士回到台湾。也在此时,古龙遭受了平生最大的一场劫难,直接影响了他的生命和创作。
1980年,古龙的小说可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被出版商争相抢夺,畅销风行,古龙一跃而成为文友之中的富豪,影视圈的老板和明星,视古龙为“下金蛋的母鸡”,纷纷聚集在他的身边。
古龙喜好交友,他的朋友不仅仅是写武侠小说的作家,“正统”的文人也与之过从甚密。
1976年3月11日,古龙写了一篇《盛宴之余》,发表在1976年4月香港《大成》第二十九期上。这篇文字短小精悍,凝练潇洒,写他参加台北《华报》老板朱庭筠的一场盛宴。在这场聚会上,朱庭筠宴请香港《大成》杂志的沈苇窗,同席有诗人周弃子、名画家高逸鸿、新闻界的李浮生、画家薛慧山、作家猫庵、书画名家陈定山等人。古龙在文中还写到了名演员葛香亭、张佛千,从中可以窥见古龙在正统文学界上丰沛的人脉关系。
到了1980年,古龙成为电影票房的保证后,身边的文友渐少,影视圈的朋友则日多。彼时台湾的影视行当并不规范,与黑道多有牵扯,在这一年,发生了“吟松阁事件”。
1978年,古龙见猎心喜,成立了自己的宝龙电影事业公司,“宝”取自妻子的名字梅宝珠。这家电影公司在1979年和1980年,与导演张鹏翼合作,拍摄了《多情双宝环》《剑气萧萧孔雀翎》,而宝龙影业真正独立创作,则是1980年4月上映的《楚留香传奇》,改编自《楚留香新传之借尸還魂》,古龙选了刘德凯当主角。
1980年10月,古龙又打算拍摄陆小凤故事《剑神一笑》。拍摄期间,为了与合作方讨论新片《再世英雄》的剧情,停工一天,上午在公司谈完公事后,古龙提议大家去北投“吟松阁”,边喝酒边研究新片的剧情。
“吟松阁”是北投的一家温泉旅馆,丁情因家中有事没去,古龙便和导演林鹰等人前往北投。丁情半夜时接到林鹰打来的电话,得知古龙出事,人在台北荣民总医院急救。丁情赶到时,古龙已脱离危险,在恢复室休息。
根据丁情的询问,原来是影星柯俊雄等人也在“吟松阁”喝酒,双方喝多了,柯俊雄的跟班“小叶”想强邀古龙到他们那边去喝酒,古龙没去,跟班小叶很生气,掏出“扁钻”想要威胁古龙,给古龙难堪。结果古龙伸出右手去挡,划伤了右手主动脉,当场血流如注,昏倒在地。事情闹得这么大,也是跟班小叶始料未及的。
“吟松阁事件”的真相众说纷纭,丁情第一时间赶到医院,询问原委,应是较为接近事实。很多文章里,说伤古龙的是匕首,其实不确切。“扁钻”是台湾早期黑道斗殴用的刀具,至今仍是管制刀具。“扁钻”前端像箭头,后面是细长铁杆,尾部是环形,使用时将大拇指套入圈中防止脱落,总长二十厘米左右,携带方便。电影《艋舺》有一张海报,封面横放的就是一枚“扁钻”。
古龙在医院急救时,有某报的记者在看诊,不顾古龙妻子梅宝珠的阻拦,强行拍照,第二天在报纸上刊登,结果闹得满城风雨。
隔天柯俊雄到古龙家登门道歉,但吃了闭门羹,他随即联络几个和古龙走得较近的朋友出来说情,也都被古龙拒绝。
古龙当时还在气头上,谁来说情都听不进去,又过了几天,古龙的干爹葛香亭和牛哥夫妇也出面劝和,古龙终于与柯俊雄会面,接受道歉,才使这件事平息下来。
这次流血事件,严重伤到了古龙的右手,后来他的小说《飞刀,又见飞刀》《剑神一笑》《风铃中的刀声》《午夜兰花》等,皆由古龙口述创作完成,期间还杂有丁情代笔的文字。也是在这年年底,妻子梅宝珠因古龙绯闻不断,决定离婚,带着小孩离开。
陈晓林和我聊到这件往事时,颇为感慨:“我们都是写文章的,口述记录和亲笔写作,写出来的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离婚对古龙又是一个打击,我感觉他几乎垮了。后来因报社工作忙碌,我疏于登门,也是希望古龙能很快恢复身体,走出阴影,尽快回到创作中。毕竟有些事只能靠自己,别人是帮不了的。”
当时的古龙,无酒竟已不能成眠,喝完酒要吃镇静剂才能入睡,醒来时浑浑噩噩,再吃兴奋剂才能清醒。平日以酒代饭,每天吃得最多的是酒、镇静剂和兴奋剂。
古龙说:“每天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总是转身又出去。每天做的只有一件事:喝酒!”他心中的伤,远比“吟松阁”受的刀伤要重得多。
我们今天经常会提到“原生家庭”一词,家庭环境对一个人成长的重要性被反复提及,古龙的心境、行为,乃至处事,与他少年时的家庭环境分拆不开。
古龙是江西人,他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自述,说他十四岁只身从香港来到台湾,有时却又说父母都在台湾,但在1976年与梅宝珠结婚时,主婚人则是武侠小说家诸葛青云。古龙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这是他的难言之隐。
古龙刚成名时,曾对人吹嘘,他父亲是国民党名将熊式辉。很多人见古龙一掷千金的公子哥行为,觉得他定有依仗,遂深信不疑。
熊式辉是江西省安义县万家埠镇鸭嘴垅村人,早年就学于日本陆军大学,曾任淞沪警备司令、江西省政府主席、国民党中央设计局局长,抗战胜利以后,任东北行辕主任,因与杜聿明不和去职。新中国成立前夕,熊式辉率全家去往香港,后通过张群的关系到了台湾,却没有受到蒋介石的青睐。古龙祖籍也是江西,套上名门之后,以取宠于人。
据说,古龙在拜葛香亭为干爹时,葛香亭曾问古龙:“父亲是谁?”古龙说:“家父乃熊式辉。”
1974年,熊式辉病逝于台中,葛香亭见到古龙无哀伤之情、吊孝之服,甚为纳闷,欲问古龙,古龙却溜走了。葛香亭顿时明了,气愤非常。
古龙向朋友们辩称是因为自己没有身份证,想借熊式辉之名自保。然而,不论古龙用意为何,冒名事件难逃其虚荣之心。冒认父亲,其中也有视己为孤儿的心态。古龙刚出道时写得最认真的一部小说名为《孤星传》,“孤星”二字,颇有自况之意。
古龙的父亲究竟是谁?古龙从不愿提及,也不愿别人问及。直到1985年4月9日,台湾的《民生报》《中国时报》《联合报》等报纸广告栏中,出现了这样一则广告:
古龙亲父熊飞(鹏声)觅独子熊耀华到仁爱路四段仁爱医院诀别,千祈仁人君子紧催古龙立救父命料理大事以尽孝道。
这则广告,顿成台湾各家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热点。
古龙之前几度因肝病昏迷,已经戒酒,同时重整旗鼓,开始了“大武侠时代”的写作,而报上这一则消息,顿时又将他推入往事的漩涡中。家中电话频响,问询者除了记者,还有很多朋友,谁也没想到古龙竟和父亲三十多年未曾见面。这究竟为何?
其实,早在熊飞登报寻子之前,古龙的妹妹熊小云即曾透过倪匡进行劝说,试图调解古龙与熊飞的父子关系,但古龙坚持不肯与父亲和解。据称当时倪匡给古龙打电话,说要拜托他一件事,但聪敏如古龙,竟然猜到,说拜托古龙什么事都可以,但熊耀华就算了,可见古龙对其父亲积怨颇深。
古龙生父名熊飞,母亲是郭新绮。古龙为家中长子。据说,熊飞从北平中国大学土木系毕业,曾以笔名“东方客”写武侠小说。古龙的童年时期大部分时间都在香港度过,1950年左右,随父母家人迁台。
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翻译家金圣华,少年时在台湾读书,住在台北和平东路北师附小附近一条弯曲的长巷里,两个相连的大院子中,住了很多家人。有一天,侧院搬来新邻居,姓熊。熊家的长子,脸圆圆,头大大,不爱读书,沉默寡言,数学不好,还听说只热衷于写小说,而且还想写武侠小说。金圣华回忆:“熊爸爸与熊妈妈时常吵嘴,有时候还拿儿子出气。院子里的邻居心目中认为功课差的就是坏孩子。没有谁喜欢跟熊家的儿子玩。这熊家的儿子,长大了就是古龙。”
熊飞不久抛弃家人,不知去向,家中经济重担由古龙母亲扛起,陆续供古龙读完了台湾省立师范学院附属中学(现台湾师大附中)的初中和台湾省立成功高中(现台北市立成功高中)。台湾古龙武侠小说研究者许德成对我说,他曾查阅过档案资料,古龍事实上高中并没有毕业,乃是肄业。1954年,熊飞曾协助高玉树当选为台北市第一届民选市长,并担任高玉树的市长机要秘书,但春风得意的熊飞并未因此回到家中,仍与家人疏离,可能在这个时期,家中经济中断,古龙终与父亲决裂,愤而远离,从此过着半工半读、四处流浪的生活。
在朋友的帮助下,古龙在台湾师范大学找到一份临时工作,他白天替人誊刻蜡纸、编辑刊物,以维持生活,夜晚到淡江英语专科学校的夜间英文科学习。
古龙的同学江家莺、钟崇基、于小虹、赵凤华说,淡江大学出了两个大作家,一个是陈映真,另一个就是古龙。他们这届学生在1957年9月入学,校名还是淡江英语专科学校,第二年升为“淡江文理学院”,要到1980年才升格为大学。古龙读的是秋一A班的英文科,当时同一届的国文科、英文科、商科是大班制,共同上课,他们都与古龙有接触和往来。但到了二年级,古龙就不来学校读书了,他的大学仍是肄业。在同学眼中,古龙的脑袋特别大,因此同学送了个“大头”的绰号给他。古龙很少跟同学聊到家庭,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他父亲尚在人世。
家庭的伤害对古龙的影响极大,在他的笔下,写得最多的是兄弟情,也有爱情,却极少写到父子情。古龙无疑是写情的高手,他能深刻写出人间的种种恩怨,却始终不敢面对心底的伤痛,更不愿人们在他的字句间发现自己的秘密。古龙之前,武侠小说基本上描写的都是主人公成长的传奇经历、灭门血案、孤雏复仇,但是古龙作品的拐点,出现在1964年的《武林外史》,从此,古龙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再刻苦练功、闯关升级,甫一出现已是绝世高手,也不再是背负“天选命运”的大侠,而是流落江湖的浪子。
仔细想来,这些创作经历,竟然无一不铭刻着古龙内心的痛楚。
古龙在1958年为何中断了学业,没人知道。这一年,英文底子不错的古龙在台北美军顾问团谋了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广泛阅读了大量英美文学作品。那段日子,风尘困顿,他听别人开玩笑说:“别怕挨饿,大不了去写武侠小说。”这句话点醒了古龙。
1949年,台湾民生疲敝,人心苦闷,在没有影视和网络的时代,充满幻想的武侠小说成为彼时最经济的读物,广受大众欢迎。1950年代,台湾各地租书店的租金,包月需新台币三十元,而且不限部数、集数,如果只租一集,要新台币一至三角钱。今天很多读者不知道的是,武侠小说当时只租不卖,每集为36开本,尺寸较小,大概三至四回内容,约两万余字,作者边写边出。武侠小说能够正式成为标准开本的正规书籍,还要等到1976年。
这些“下里巴人”的休闲读物,问世伊始,就并不为正统文学界重视。然而,阅读市场会催生从业者。以出租武侠小说为业务的租书店若雨后春笋般涌现,出版商也积极印刷出版,很多出版社,如真善美、春秋、大美、四维、海光、明祥、清华、南琪、玉书、光大、黎明、第一等出版社,甚至转型为专业的武侠小说出版社。
至于报纸副刊大规模连载武侠小说则较晚,就台湾的图书馆收藏的报刊显示,台湾《自立晚报》最早刊载的武侠小说是1950年5月25日夏风撰写的《人头祭大侠》,连载五十四天;同年8至11月,忍庵发表《燕子飞报恩》《绿林红粉》《女侠白龙姑》三种武侠短篇,皆一日刊完,几乎可忽略不计。
据《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记载,首开长篇武侠小说连载栏目的是1951年的《大华晚报》,后继者有1954年的《自立晚报》,1956年的《征信新闻》(《中国时报》的前身),1957年的《民族晚报》,到1958年,《中央日报》《联合报》也加入连载行列。
谈论台湾武侠小说创作,绝不能绕过一个人,那就是郎红浣。
1951年3月24日,《大华晚报》副刊开始连载郎红浣的武侠小说《古瑟哀弦》。此前台湾各报刊登的都是杂文、小品文,没有开设武侠长篇连载栏目的先例。《大华晚报》社长耿修业破例给了《古瑟哀弦》连载机会。
耿修業,1915年生人,笔名茹茵,江苏宝应人,台湾著名报人,曾任《中央日报》主编。《大华晚报》近似《中央日报》的晚报,其编采人员多由《中央日报》借调,一如香港《大公报》与《新晚报》的关系。
台湾的散文家王鼎钧晚年写了“回忆录四部曲”,其中第四册《文学江湖》,写其二十四岁到台湾后的经历,其中特别提到了耿修业。
王鼎钧初到台湾,身无长物,只得“煮字疗饥”,打听到《中央日报》副刊的主编叫耿修业,于是写稿投去,获得发表,从此走上写作道路。王鼎钧特别在耿修业名字后面写了“万岁”二字。
后来,王鼎钧遇到耿修业,问他怎样选稿,耿修业说处理来稿有两大原则,快登和快退。他每天大约收到一百篇文章,由三个人审阅,当天晚上选出优先采用的文章立刻发排,第三天就可以见报,再选出几篇长长短短的文章列为备用,以适应版面的需要。第二天又会收到大约一百篇文章,头天剩下的文章已无机会,助理马上退回,作者早收退稿,也可以早作安排。
台北各报副刊的稿费是每千字新台币十元,拿当时的物价比量,这个标准颇高。王鼎钧吃一个山东大馒头,喝一碗稀饭,配一小碟咸水煮花生米,只要新台币一元五角,凭一千字可以混三天。那时候台北各报副刊的文章篇幅不长,文章大半来自翻译的“罗曼史”和中国历史掌故,有人表示不满,称翻译为“抄外国书”,称历史掌故为“抄中国书”。
原创的小说彼时颇为难得,在这种情况下,《大华晚报》能刊载郎红浣的武侠小说,自有其原因。
试看《古瑟哀弦》开篇:
龙璧人在真定县逗留十日。
白天,他在街上行医,晚上,他喜欢上小酒馆去喝几壶酒。
他是个走方郎中,医道十分高明,别乡离井背着药箱,手握串铃闯江湖,实行他以医济世的宏愿。
他稽留十日,并不是因为真定是一处繁荣的大埠头,有钱可赚而留恋不去,而是因为这处地方,是他已去世的父亲龙季如旧游之地,使他有点恋恋不忍遽去。
风雪漫天,泥泞载道,黄昏时分,他已经回到客栈,独自在房里闷坐了一会儿,觉得万分无聊。
他便换了一件青布棉袍,加上一条腰带,跑到院子里,抬头看满天飞瑞,真不知道这场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郎红浣文笔清丽,词情俊迈,结构绵密,以人物带入环境,寥寥几笔,描摹如画,其开场笔法之新,委实要在三年后香港梁羽生掀开新派武侠小说创作序幕的《龙虎斗京华》之上。
郎红浣的生平在今日网络上的资料舛错甚多,事实上《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写作时,囿于第一手资料缺乏,也颇多臆测。2014年,台湾明日工作室制作了纪录片《向武侠大师致敬——武侠60》,其导演华志中专访郎红浣子女郎志坚、郎知平,郎红浣的过往经历才约略为人所知。只是这部纪录片因版权等多种原因,迄今并未播出,我因长期研究武侠小说,颇为有幸看过郎红浣这一集。事实上,叶洪生先生因这部纪录片,又重新写作了《略论郎红浣谈侠说剑三十年》一文,并修订了《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新编本的相关内容。
郎红浣本名郎铁丹,1897年生人,祖籍长白山,出身满洲八旗中的钮祜禄氏,世代均为武官。郎红浣三岁丧母,九岁丧父,因随父到南方做官,在福州长大,住在官禄坊。郎红浣的名字出自“铁券丹书”,而网络上所说的郎铁青,是他的弟弟。
子女回忆,郎红浣幼读私塾,文史基础颇佳,且精通音律,善于度曲吹箫。年轻时习武,曾有以一敌八、力抗众贼的“英雄行径”。现实生活中,子女亲眼见他用手中的洞箫打下了树上的猫头鹰。约1933年,郎红浣开始向报刊投稿,写些散文、杂文及言情小说贴补家用。
为其出书的国华出版社介绍说:“郎先生少遭家难,流浪天涯,足迹遍中国;阅人既多,所学亦博,于拳击、剑术尤精。”
《大华晚报》为何要登载武侠小说呢?1950年以前,大陆报纸晚报的副刊刊载,最重要的即是武侠小说,而渡海来台的读者,阅读口味不会有何变化。但是《大華晚报》找不到合适作家,市面上翻印的旧武侠小说,总编辑薛心镕又看不上。一日,薛心镕恰巧看到了《风云新闻周刊》,发现里面有郎红浣写的小说《北雁南飞》,顿时眼前一亮,按他的说法,“真是大为惊奇”。
《风云新闻周刊》没有出几期就停刊了,这个杂志是当时笔记小说大家高拜石所办,于是薛心镕就写信打听这个作者,寻到了郎红浣,向其约稿。郎红浣的年纪比民国旧派武侠作家中的还珠楼主、白羽、王度庐等人都大,所以他的小说也属王度庐侠情一派,但是其文字比王度庐更为旖旎清蔚,又因郎红浣本身精于武功,笔下武打场面干净利落,绝不多着笔墨。这样既通世情,又晓风俗,颇具人情味道的小说作者,殊为少见。
在薛心镕的邀约下,郎红浣入驻《大华晚报》,长期撰写武侠小说,于1951年3月起动笔撰写《古瑟哀弦》《碧海青天》二部曲,从1952年5月开始,至1955年12月又陆续撰写《瀛海恩仇录》《莫愁儿女》《珠帘银烛》《剑胆诗魂》四部曲。目前网络上将《古瑟哀弦》等六部书称为六部曲,实为大谬,因《古瑟哀弦》背景乃清代咸丰年间,而《瀛海恩仇录》等四书跨越清初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前后呼应,格局壮阔,乃两个系列。
嗣后,郎红浣又撰《瀛海恩仇录》前传《玉翎雕》,以及《青溪红杏》(1958年4月)、《黑胭脂》(1959年3月)、《四骑士》(原名《赫图阿拉英雄传》1960年2月)、《酒海花家》(1961年5月)等书。每部小说相隔皆不超过一周,足见《大华晚报》的重视程度。
郎红浣家徒四壁,手头没有任何一本参考书,所有小说的人物、故事情节、山川风物皆在脑海中。可见其腹笥充盈,文思敏捷。
《古瑟哀弦》第二回有一段室内陈设描写:
厅上随便陈列着十多样古玩,壁间挂了几幅仇十洲的仕女图;地下是一色花梨木桌椅。
左边房子里,一排放着四张书架,有几百部图书缃缥飘拂;对面是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图章,一两块汉瓦秦砖,炉鼎尊彝,瓶盘杯斝。窗前横着一张书案,笔床墨盒,雅切宜人。
右边屋子背窗放了一张杨妃榻,左右夹着两盆梅;粉红窗帏,湖绿绒绦。
窗下金笼鹦鹉,羽光若雪。当地一张紫榆的长形桌子,上面排着一个美女耸肩花瓶、一副古瓷茶具、一个盘螭古鼎;两边疏落地散放着两行几凳,当中安下一张独睡床,葱白色的帐子,苹果绿的锦衾,底下是灰鼠的褥子,迭着一对雪白的绣枕,床边侧立一架玻璃镜子的花橱。雪白粉墙,并不滥悬字画,仅仅是张起两幅刺绣;一边是添寿海鹤,一边是滚尘骏马,真是不华不朴,不脱不粘,好一个幽雅卧室。
郎红浣行文典雅自不待说,这段文字读来,竟然如同阅读文物专家朱家溍先生的《明清室内陈设》一般,宛若目见,历历如画。
郎红浣开台湾武侠风气之先,吸引了大量读者,也带动了其他作家投身武侠小说创作,从此点上来讲,其开创之功,不可磨灭。
考诸郎红浣之为人,又让人不胜唏嘘感叹,郎红浣和后来的古龙,一老一小,一前一后,足可以前后映照。
郎红浣婚前满世界乱跑,婚后又不顾及妻儿老小,沉浸在自己构筑的天地中。郎红浣性好交游,素重义气,常请朋友喝酒,甚至将子女的学杂费和衣物拿来转送朋友救急,也常借支稿费,寅吃卯粮,不理家人死活。所以年迈的郎志坚、郎知平兄妹至今回忆起来,仍说父亲是个不可救药的“天涯浪子”:“生活中只重视朋友而没有家人。说到底,他是不应该成家的。母亲跟着他,担惊受怕,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真是太委屈了!”
1957年3月20日,郎红浣的《玉翎雕》连载至第七回未完,患了一场大病。薛心镕担心报纸断稿,有意寻觅新人以接续武侠连载。这时来了位年轻人,自承是台南《成功晚报》副刊编辑童昌哲,笔名“伴霞楼主”,他带着自己和友人的小说来做应征。薛心镕当即看中了伴霞楼主友人的稿件,准备采用。偏巧这时郎红浣病痊,继续撰写,薛心镕为人厚道,不忍让老作家为难,只好作罢。《玉翎雕》之后,郎红浣紧接着又写《清溪红杏》。薛心镕下定决心打破《大华晚报》武侠连载的“一枝独秀”,于1958年8月16日,将他心目中“武侠新秀”的小说推荐上刊,与《青溪红杏》“双姝并列”。
这部小说名为《飞燕惊龙》,作者是卧龙生。
卧龙生本名牛鹤亭,用了笔名后,朋友都唤他“卧龙”,原本的称呼“牛哥”,则专属于朋友李费蒙了。卧龙生生于1930年,河南南阳镇平人,早年家贫,读到初中,上了河南省南阳园艺学校,其校址是河南历史上的卧龙书院,后来他写武侠小说所取笔名正是来自于此。1946年,卧龙生为谋生而从军,到南京参加第四军官训练班,个子还没枪高。1948年随军到台湾,做到中尉。在军营里,卧龙生读了一肚皮中国传统小说和欧美文学,1956年,卧龙生牵涉进一个案件,就此退伍。为谋生计,卧龙生去学骑三轮车。朋友见他如此潦倒,便劝他:“你不是喜读书写东西吗?不如试试去写武侠小说。”
1957年初,卧龙生得好友伴霞楼主童昌哲的帮助,先后在台南《成功晚报》、台中《民声日报》连载《风尘侠隐》及《惊鸿一剑震江湖》二书,步入武侠文坛。
卧龙生在军队的月薪不过新台币五十四元,当时教师的月薪也才新台币九十元。卧龙生所得稿酬千字新台币十元,一个月能有新台币二百八十元收入,一天的收入能买八公斤大米。卧龙生一扫困窘,从此选了笔墨谋生。
《风尘侠隐》和《惊鸿一剑震江湖》二书乏善可陈,不脱说书老套,且因病未能写完。1957年玉书出版社同期出版时,由老板黄玉书以笔名“吾爱红”续完,现在市面上这两部书的后半部分皆非卧龙生所作。
卧龙生这次撰写《飞燕惊龙》,不再是此前的啼声初试,他由台湾中南部的小报《民声日报》《成功晚报》,成功登上全台发行的《大华晚报》,一跃而成台湾武侠文坛上的著名作家。两年后,这部《飞燕惊龙》刊载未完,即“一鱼两吃”,易名《仙鹤神针》,以“金童”笔名,在香港《武侠世界》刊登,风光一时,名动香江。
1960年,薛心镕转任《中央日报》副刊主编,随之卧龙生的代表作《玉钗盟》于10月1日连载于《中央日报》,由此奠定卧龙生“台湾武侠泰斗”的地位。
《玉钗盟》造成了空前轰动,号称是“人人看‘玉钗盟’,人人谈卧龙生”。
林保淳曾言,《玉钗盟》在台湾之流行,有两个传说,一是“公交车排队”,二是“豆漿店的故事”。传说不同,却是一个背景。
1960年的台湾,一般家庭还没有订阅报纸的习惯,只有机关、学校、商家、店铺才订报纸。《中央日报》为增影响力,在台北市重要路段的候车站牌边设置阅报栏,以供民众阅读。当时台湾民众没有排队风气,却有人发现,在某站牌边排起了长队,近前观看,才知道是排队阅读《玉钗盟》。
另有一家豆浆店,每逢清晨,起满坐满,人人道是生意兴隆,却见老板愁眉苦脸,原来店中订了《中央日报》,客人非要轮番看完《玉钗盟》才肯离开。豆浆店卖不了多少豆浆,却成了公共阅报区。
这两个传说虽无佐证,却可见《玉钗盟》在台湾流行的程度。
卧龙生尽管后期创作力渐衰,但却是台湾武侠小说的奠基人,堪称台湾“武林盟主”,除了后来的古龙,无人能望其项背。即使到了1976年,据学者冯幼衡的调查,卧龙生在读者中犹有高达47.06%的支持率。
1960年,成为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历程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纵观这一年:老作家郎红浣鼓起余勇撰写《四骑士》;伴霞楼主撰《青灯白虹》三部曲和代表作《八荒英雄传》;卧龙生的好友诸葛青云见猎心喜,在处女作《墨剑双英》试笔之后,写出了《紫电青霜》和《一剑光寒十四州》;司马翎出版《白骨令》《剑神传》《断肠镖》;萧逸写出处女作《铁雁霜翎》的同时,连开《七禽掌》《虎目峨眉》两书;老作家孙玉鑫写作《滇边侠隐记》;慕容美以笔名“烟酒上人”撰《英雄泪》《混元秘箓》;独抱楼主撰《南蜀风云》《青白蓝虹》《璧玉弓》;最年幼的十六岁高中生上官鼎写出处女作《芦野侠踪》;东方玉试笔《纵鹤擒龙》;高庸以笔名“令狐玄”连写《毒胆残肢》《血影人》《残剑孤星》;武陵樵子撰《十年孤剑沧海盟》;墨余生写出《琼海腾蛟》。除了稍晚的柳残阳(1961,《玉面修罗》)、司马紫烟(1961,《环剑争辉》)、曹若冰(1961,《玉扇神剑》)、萧瑟(1962,《旋风曲》)、陈青云(1962,《残人传》《铁笛震武林》)、云中岳(1963,《剑海情涛》)、独孤红(1963,《紫凤钗》)、秦红(1963,《无双剑》)、雪雁(1963,《血海腾龙》)外,台湾武侠小说的名家几乎已经全都踏入“武林”,开启了后来有三百余名作者的庞大创作队伍,可谓金鼓喧阗!
1960年,高手下山,剑气纵横,古龙羞涩地拿出了他的武侠处女作《苍穹神剑》。
古龙当然不是第一次写小说。1955年11月,古龙读高二时写了一篇小说《从北国到南国》,刊登在台湾《晨光》杂志第三卷第九期。
这是一篇忧伤且抒情的短篇小说,全文约有五千字,文风文白夹杂。故事讲述少男少女的成长烦恼,写爱情和理想的幻灭,模仿的是民国作家常写的题材。
主人公谢铿,没有父亲,因贫困而失学,努力且艰难地前行,最终,最爱的女人也病逝了。他在人生路上不断失去,只剩孤独相伴。
从小说的描写,实不难窥见少年古龙心中的苦闷,毕竟作家最初的写作多由自身经历出发。谢铿这个名字,后来又出现在《游侠录》中,为父报仇错杀了救命恩人,自断双臂以偿过失,虽不是主角,却让人印象深刻。
《苍穹神剑》于1960年由第一出版社出版。
小说写少年熊倜背负深仇,结识仇人之女夏芸,携手与武林正派对抗天阴教的故事。情节老套,行文生涩,刻意遣词造句,并且文艺腔调十足。可见写作一道,来不得半点取巧,即使天才如古龙,亦须从零开始。
目前流传的《苍穹神剑》皆为删节版,原书近四十万字被删减为二十万字,有的段落甚至是大幅度改写缩写,有的甚至是整章删除,后十五章基本全删,并改了结尾。
2012年,名为《十二长虹》的书影现身网络,该书于1961年1月由四维出版社出版,第一书社总经销,作者署名“正阳”,书前有一则启事:
古龙先生为本社撰写之《苍穹神剑》,至第七集因事冗未克执笔,由本社促请正阳先生续写第八至第十四集暂告一段落。现经本社敦促正阳先生就《苍穹神剑》一书原有人物,精心别撰《十二长虹》一书,格调新颖,情节离奇,而写情处,尤擅缠绵悱恻之致,今《十二长虹》出版伊始,特为读者郑重介绍。第一书社敬启。
这样看来,作为古龙武侠小说处女作的《苍穹神剑》,古龙只写到第七集。现在的版本承袭自汉麟出版社。1970年代末,汉麟出版社出版“古龙早期作品”专辑,共收五部作品,其中有《苍穹神剑》。策划者写道:
那时候古龙的思考力和写作技巧当然不如现在,可是看了这五部书之后,不但可以了解到他在年轻时那种充满生命力和想象力的冲劲,也可以看到一个始终想求“新”求“变”的作家,在挣扎奋斗中成长的过程。
这是中肯之言,没有《苍穹神剑》这些早期作品铺垫,也不会有后来的古龙。也就是在这个版本中,汉麟出版社删去了大量文字,模糊了《苍穹神剑》的原貌。原刊回目颇为传统,如第一回为“柳丝翠直,秣陵春归双剑;梅萼粉褪,禁苑寒透孤鸿”,新版直接改成“星月双剑”。
汉麟出版社成立于1972年,发行人为李碧云,主事者为于东楼。胡正群曾撰文说,古龙在三福公寓写作时,屏绝交游,“但有三个人是仅有的例外”,其中之一就是于东楼。汉麟出版社社址位于牯岭街二十一号,楼上即为三福公寓,可见二人的友情。
《苍穹神剑》之删改,或许正是出自古龙本人之手。
《苍穹神剑》原刊本极为难得,2012年,许德成通过陈晓林协助,联系到淡江大学中文系郑柏彦教授,才得以看到了这套书的真貌。这套书是台湾早期薄本装订,是第一书社在1977年2月的重印本,由万盛书店经销,共十八册,章数为四十章,均署名古龙。重印本将原刊本的十四册拆分成为十八册,但内文版式未变。因是出租书,每三集装订成一册,成为六册,但原先十八集的封面封底仍在。每册总页数从七十至八十页不等,内页也穿插其他武侠小说广告。每一集的回数大约二到三回不等,每一回页数落差也很大,常有一回“跨集”的状况。
对于这本小说,古龙自己也称:“那是本破书,内容支离破碎,写得残缺不全,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一件正事……”
古龙创作武侠小说伊始,确实不算认真,其目的不过是用来换钱糊口。
1961年2月,古龙另一部作品《飘香剑雨》第六集开头出现一篇古龙写的《新岁献辞》:
匆匆岁暮,又始新春,倏然一年,弹指间过,所以望者,值此新岁,能为诸君,稍娱双目。苍穹有七,剑毒有四,孤星零落,书香只一,游侠虽全,湘妃未三,飘香剑雨,一巴掌矣,零零落落,深致歉意,残金得续,神君有别,稍强人意,诸书都全,才对得起,新的一年,加工加急,读者诸君,恭贺新禧,古龙拜年。
其中“苍穹有七”,恰可证明《苍穹神剑》只完成七集。“剑毒有四”指《剑毒梅香》只完成四集古龙即罢写,大致为今日版本的第十四章,从第十五章开始,由清华书局请上官鼎续写,其中间隔五个月,于1960年底继续出版,停笔原因,应是古龙嫌稿费低,上调稿费不允,古龙拖延交稿,因此出版社找人代写。后来,古龙不服气,于1961年写作《神君别传》,该书接续《剑毒梅香》前四集故事,是为“神君有别”,合起来成为古龙完整的《剑毒梅香》。“孤星零落”,指此时《孤星传》只完成第一集。“书香只一”,指《剑气书香》只完成一集,后面的二至八集由陈非续写。“游侠虽全”,应是《游侠录》已完成,这是1960年古龙唯一完成的小说。“湘妃未三”,指《湘妃剑》当时还没有出版三集。“飘香剑雨,一巴掌矣”,指《飘香剑雨》不过出版五集。“残金得续”,可能为古龙《残金缺玉》在香港《南洋日报》连载时中途断稿,后来古龙又重新接续。
仔细算来,加上里面没提到的《月异星斜》《彩环曲》《失魂引》《剑客行》《护花铃》,1960年至1963年,古龙写作小说十四部,仅1960年初登武坛,就开笔六部。这十四部作品中,《苍穹神剑》《剑毒梅香》《残金缺玉》《剑气书香》《飘香剑雨》《剑客行》《護花铃》等都有不同程度代笔或潦草完结的现象。新人古龙,创作态度令人不敢恭维。这种糟糕的行为,让古龙一度被出版社“封杀”,1963年,只有真善美一家出版他的小说。但从古龙的创作历程来看,古龙应要感谢这次“封杀”,这种状态逼得他认真对待小说写作,文字技巧逐渐提升,对于武侠小说也愈发有了自己的思考,才在1963年到1965年陆续写出了《情人箭》《大旗英雄传》《浣花洗剑录》等代表作,及至1966年,倪匡在香港为《武侠与历史》向他约稿,古龙拿出了《绝代双骄》,加上此前的《武林外史》,从此,古龙武侠小说中“浪子”游侠的形象,才终于确立。
古龙早期代笔或烂尾之作虽甚多,但是在汉麟出版社的“古龙早期作品”专辑中,大幅度删削,乃至重写结尾的小说,仅有《苍穹神剑》一部。删节过的《苍穹神剑》,不仅删掉了正阳续写的后十五章,前面近二十六章的古龙亲笔,也有不同程度删改,有的段落甚至一下删除数千字,这就不免让人大感疑惑,古龙为何要这样做呢?
武侠小说收藏家赵跃利考据,正阳即台湾作家高阳生,另有笔名赏花楼主,还以笔名百笑生写杂文,以笔名万里传写谍战小说,也为不少武侠作家代过笔。据高阳生一篇文章自叙,古龙的父亲熊飞与高阳生的大哥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又是1944年“十万知识青年从军”一同投入“青年军”的同袍,是以高阳生和古龙一家算是通家之好。
熊飞春风得意的时期,大致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54年到1957年,第二阶段是1964年到1967年。这两个时期,高玉树都是台北市市长,熊飞与高玉树关系至厚,身为幕僚,也算风光一时。
按高阳生的说法推测,熊飞1960年不得意之时,曾短暂回归过家庭,因为《苍穹神剑》这个书名是熊飞所取,整个故事大纲也由熊飞构思,最重要的是章回体的回目也出自熊飞之手。
熊飞曾经写过武侠小说,所以起手就是少年报仇的套路故事,彼时武侠小说回目多为章回小说对仗结构,古龙实则并不擅长,其诸多作品,仅有《苍穹神剑》《剑毒梅香》(前十四章有对仗回目,第十五章开始上官鼎改为四字标题,今传本合并为十五章,删掉回目)、《神君别传》(估计古龙故意要和前十四章统一,取了对仗回目)、《剑气书香》(仅三回)四部书是对仗的标题,不能不说古龙背后无人指点。
《苍穹神剑》主人公姓熊,恐亦是熊氏父子联手缔造,甚至第一回熊飞也曾写过若干段落。后来《十二长虹》封底广告上,《苍穹神剑》第一集的作者为“抱剑书生”,到第二集才署名古龙。当然,这些皆为推测。
古龙就这样写到第七集,究竟是家庭再次生变,还是古龙实在对这个故事没了兴趣,他终于搁笔,才有了前面《十二长虹》广告页说的“因事冗未克执笔”的说法。古龙选择不写,可是故事还未结束,出版社只得请高阳生出手,代笔续完。
高阳生当初看过熊飞编写的故事纲目,是以续起来毫无压力,顺利完稿。
不管《苍穹神剑》试笔如何,毕竟给古龙带来了可靠的收入。1958年到1968年,台湾一册“薄本”武侠书不过七十二页,加上标点,大约两万字,每本稿费至少五百元新台币,那时候没有版权、版税,一手交稿,一手拿钱或支票,以每本八百元新台币到两千元新台币占了大比例。卧龙生、诸葛青云一本拿四千五百元新台币的时候,古龙和萧逸等人“初出茅庐”,每本不超过六百元新台币,但是大多数武侠作家都可以三天写一本,所以月入稿费最少也有三千元新台币,月入万元的占了多数。当时台湾省“主席”的月薪也只有新台币五千元左右,有些名家还同期在港台两地的报纸连载,等于是一稿有多处收益,真是“名利双收”。我谈武侠小说,经常会说到“利趋于前,名成于后”,我们固不应将武侠小说的文学性抹杀,但武侠小说创作伊始,作者少有高尚情怀,高稿酬是最大的驱动力。
以武侠作家陈青云为例,他也是军中退役后,生活无着,平常以摆书摊维持生计,1961年结婚后,处境更为艰难。陈青云是云南省云龙县人,少年时是典型的文学青年,写过不少散文和诗歌。陈青云自陈,在这种境况下,写了本武侠小说《残人传》,寄给清华书局。清华书局成立于1950年代末,由新台书店出租小说起家。出版武侠小说后,封底标明出版印刷者为清华书局,但封面却标明新台书店印行,不知情者常误以为是两家出版社,实为一套人马,两块招牌。陈青云当年究竟等了多久无从考证,不过书局编辑登门时,那天家里已经无米下锅了。
根据《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介绍,陈青云最早的作品是1962年的《铁笛震武林》。现存《残人传》资料,封面标明新台书店,出版时间为1968年,坊间没有发现《铁笛震武林》的初版资料,另有《音容劫》《残肢令》二书,与《铁笛震武林》约莫同时,陈青云的处女作究竟是哪一部,犹待考证。
1959年底,胡适应邀访问香港世界新闻学校时演讲,在演讲中特别提到武侠小说“下流”,引起了金庸、倪匡等武侠小说作家的反感,在香港各大小报刊撰文抗议。消息经《联合报》刊载,台湾的作家的反应表面虽颇为冷淡,却也有像云中岳这样因气愤不过,决定撰写历史武侠的作家,心中不平之意,亦可想而知。
文学界大环境的影响,让这些作家大抵以“著书多为稻粱谋”为憾,不愿多提。陈青云晚年回云龙探亲时,他的小说已在内地广泛流传。陈青云的妹妹陈德瑞看过陈青云的小说,只是不知道这个作者就是他们寻找多年的大哥。兄妹恢复联系后,陈青云也从未提自己的写作,直到一次聊天,才不经意说起,那个写武侠的陈青云就是自己。今天的云龙县因武侠小说将陈青云列为地方文化名人,这恐怕是陈青云当年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陈青云的武侠小说,被称为“鬼派”,是台湾武侠小说中颇具特色却评价甚低的一派。持平而论,陈青云初始有“鬼派”风格,但1970年《石剑春秋》后,开始有意识转变,后期作品描写较深刻,不能一概而论。
但不可讳言,“利之所在,人皆趋之”,这是台湾1960年代到1970年代“武侠热”的主要原因。古龙频繁开稿,也是在以数量换取更多的收入,直到创作进入成熟期之后,不再为吃饭而写稿,为武侠小说提升地位转而成为执念。
古龍在1970年代功成名就后,回看《苍穹神剑》,他的心情如同面对失败的“初恋”,在失望中带着深深的怀念。武侠小说中,侠客们有家庭,有门派,当侠客成长,离家远行,闯荡江湖,在赢得声名的同时,也接受“家”的庇护。但在古龙看来,却不是这样。如同他在1967年写的《名剑风流》,主人公俞佩玉目睹父亲死于歹人之手,家已破灭,接下来父亲居然“死而复生”成了“武林盟主”,他的任务竟然是要揭开“假父亲”的真面目!“父亲”是古龙一生无法面对的人。
古龙对于《苍穹神剑》的再版痛下杀手,大幅删减,正是竭力铲除熊飞和正阳的痕迹。删掉的是文字和回目,同时也是删除往事和回忆。猜想彼时古龙的心情,也许是痛并快乐着。父亲的阴影,竟这样伴随了他一生。
从感情和教育上来说,父亲对于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影响,无疑是特别重要的。潜意识里,古龙颇为渴望父亲的关怀。
1971年2月,古龙写作了成熟期的代表作《欢乐英雄》。在这部小说中,古龙写了个理想的父亲形象。主人公王动的父亲叫王潜石,在王动的眼里,父亲特别溺爱他,他小时候调皮,天天乱跑,回来后父母却舍不得教训他。父母离世后,给他留下了富贵山庄,王动则让这个家败落到了极点。对一个好动聪明的孩子而言,溺爱他的父亲只满足了亲情,却满足不了他的好奇心。幸运的是,王动遇到一个神秘的蒙面人,每天晚上在坟场里教他武功。王动的童年温馨而又刺激。直到很多年后,他才从金大帅口中知道,神秘人原来就是父亲。
金大帅说,王潜石少年时叫王伏雷。年轻时的王潜石是武林中公认为天下第一的接暗器高手,后因一个很厉害的仇家,才隐居起来。
王潜石不愿意告诉儿子这些,但儿子如此叛逆,又怕他学不好武功而吃亏,所以用这种方法刺激儿子学武。
金大帅讲完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心和苦心,王动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古龙在文中说,王动可能是痛哭去了。
王潜石在小说中没有正式出场,只存在于他者的叙述中。古龙对父亲的描写,终究没有正面落笔。
在古龙生命中,王潜石是真实存在的。
2008年12月7日,新华社记者发了一篇新闻通讯,题目是《中国京剧魅力让纽约观众陶醉》,说在纽约梨园社的精心组织下,四大名旦传人等京剧名家齐聚纽约京剧舞台,奉献京剧名段及京胡专场演出,纽约著名华裔报人王潜石在观看演出后说:“很多年没有在纽约欣赏到如此高水准的京剧表演了,这令我大开眼界,大饱耳福。”
王潜石是山东人,1926年生,又名王坚白,号菊农,既是著名报人,也是资深程派名票,1945年甫一入职,就以一篇抗战报道留名新闻史。1949年,王潜石抵台,1953年参与创办《联合报》,并为第三版主编,与林海音、高阳等作家皆为好友。
在王潜石的推动下,《联合报》开始刊载武侠小说,因此,他和卧龙生、伴霞楼主、司马翎结拜,合称“武林四友”。他也曾创办了台湾第一本大型武侠杂志《艺与文》,胡正群提到卧龙生、伴霞楼主、司马翎三人时,特别写道:“这誉满台港澳的三支健笔,一度在名编辑王潜石的擘画下,合办了台湾第一本大型武侠杂志《艺与文》。只可惜世事瞬变,不久,这本独一无二的武侠杂志,就因伴霞楼主一剑下香江而风流云散。”
台湾刊登武侠小说的杂志,虽也采取逐期连载再出单行本的“一鱼两吃”的方法,但经营远不及香港,也多不持久。最早的武侠小说杂志是1957年玉书出版社创办发行的《武侠小说旬刊》,卧龙生的《风尘侠隐》《惊鸿一剑震江湖》除了在报纸连载外,也刊登于这本杂志,只不过很快消逝无踪。
《艺与文》杂志究竟坚持了多久,迄今因资料较少,很难判定其结束日期,恐出刊数量不多。可以确定的是,这本杂志虽由台湾作家编辑,却是在香港印刷发行。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副秘书长顾臻曾经手过几期,其中还刊载有《铁道游击队》的故事。
《艺与文》之后,有金童任主编的《武侠与文艺》杂志,出版者是台湾小说文库杂志社。金童就是卧龙生,用这个笔名,表明杂志主要发行也是在香港和东南亚一带,不在台湾本地,其在台湾登记为“小说文库杂志副刊武艺小说海外版”可证。
《武侠与文艺》简称《武艺》,但与台湾后来的《武艺》是两种杂志。《武侠与文艺》创刊于1964年11月5日,风格承袭自《艺与文》。究竟两刊并行,还是有承袭关系,不得而知。《武侠与文艺》分两部分,一部分为武侠小说,另一部分是文艺作品。文艺作品包括武侠小说之外的各种文学类型,比如言情小说、翻译小说以及杂文、散文等。《武侠与文艺》从武侠部分来看极少首发,多为转载,反而是文艺部分名家甚多,琼瑶、亦舒、郑慧、繁露、杨天成、高阳、李蓝等人都曾供稿。
《武侠与文艺》坊间难觅,赵跃利收藏有数期,手中最后一期是第64期,时间为1966年1月20日,停刊日期不详,但以期数而言,比起动辄几期十几期就停刊的杂志,坚持之时间并不算短。
台湾生命最为长久的武侠杂志是1971年5月台湾春秋出版社与香港罗斌的环球杂志出版社合作创办的《武艺》。
春秋出版社发行人是吕秦书,故又称吕氏书店,该社最早只是小说出租店,却因很早将卧龙生、诸葛青云网罗旗下,成为1960年代武侠小说出版业主流。《武艺》的创刊号上写着“半月刊·每月逢五、二十日”出版,主编为古龙,卧龙生、诸葛青云任编辑顾问,如此阵容,可称强大。《武艺》杂志在港台两地分别发行,几期过后,这些名家编辑解散,台版主编由吕秦书担任,港版主编则是《武侠世界》主编郑重。港版和台版在内容上颇有差异,《武艺》杂志英文刊名为Saga,意为“传奇”,却也贴切。
《武艺》杂志在坊间资料远不如香港《武侠世界》《武侠春秋》多,其创刊号上没有时间,有“侠友”在微信群中上传创刊号照片,武侠作家西门丁留言,说是应为1970年代初。西门丁言,上面的香港电话是六位数,1973年香港电话才是今日位数,香港岛在前面加5,九龙加3,新界加12。
1974年7月《武艺》杂志从32开本改为16开本,此后,这种杂志只有台版,再无港版,直至1978年左右“革新号”出现。
这一次港台合作,或是“春秋”与“环球”的经营策略。吕秦书需要的是编辑武侠杂志的经验,打开香港、东南亚市场,罗斌同样想让《武侠世界》在台湾铺开。港版《武艺》中有大量《武侠世界》的广告,台版则一篇也没有。
从1971年创刊至1974年改版,是《武艺》杂志的黄金时期。这一时期的《武艺》里,有诸多名家长篇力作,例如古龙《桃花传奇》即刊于创刊号,陈青云的《无字天书》(即《百里雄风》)、宇文瑶玑的《死林》、司马紫烟的《郭解》《朱家》《剧孟》《风尘三侠》等中短篇、柳残阳的《魔尊》(即《天禅杖》)、《果报神》(即《渡心指》)等诸多作品皆为首载。
大概自1975年后,《武艺》质量每况愈下,重复刊登旧稿,杂志发行至1978年左右,虽单独发行“革新号”,想再次拓展东南亚市场,可惜与同时期香港的《武侠世界》比较,不免相形见绌。迨至1980年代中期古龙逝世,侠气消散,《武艺》淡出江湖。
在这里,我又不得不荡开一笔,介绍一下“武林四友”中的伴霞楼主。伴霞楼主亦是台湾武侠小说界二十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的著名作家。1957年10月,伴霞樓主撰写的处女作《剑底情仇》发表于台中《民族晚报》,后由春秋出版社出版,可谓台湾较早从事武侠小说写作的作家,卧龙生还是在他的帮助下发表作品的。他也与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并称为台湾武侠的“四霸天”,因曾任台南《成功晚报》副刊编辑,下班时近黄昏,故笔名为伴霞楼主。奇怪的是,伴霞楼主却在1960年代中期武侠小说最兴盛之时,作品量锐减,后出走香港,此后在武侠小说史上难觅其踪,《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上对其也只一句“其后不知所踪”。此外,网络上资料舛错甚多,不妨在这里补叙几句。
伴霞楼主,本名童昌哲,1927年出生,四川省富顺县赵化区人。1947年,童昌哲自泸州登船赴台,登船不久,其家人收到消息,说他所乘之船沉没于长江。
然而,1965年某天,童昌哲的母亲及家人在电影院看电影时,从电影院放映的新闻简报中,看到了李宗仁归国的报道,竟有童昌哲作为香港《今报》记者,随行到北京采访国务院副总理兼外长陈毅的画面。
童昌哲的母亲喜极而泣,家人也才知道童昌哲还活着,且已经从台湾移居香港。
这个时间,恰可以和胡正群所言的“一剑下香江”差不多吻合。童昌哲于1965年离开台湾,成为香港《今报》的记者,笔名为童彦子。
李宗仁记者招待会的时间为1965年9月30日,会后留有一张合影,前排有周恩来、宋庆龄、陈毅。有趣的是,第四排居中有童昌哲和金庸。
童昌哲参加记者招待会后,写了系列通讯《大陆采访通讯》和《红都归来》,在香港《今报》连载,并被《参考消息》转发。《大陆采访通讯》中,童昌哲写道:“火车在辽阔的原野奔驰了,堤边的蕉叶黄了,晚稻却已给田野铺上广大无边翠绿的茵毯,牧童悠闲地赶着牛只归去……现在,专机的马达已在发动了,五时二十分,我们即将乘它飞跃万里。今晚,我将见到北京的灯火。”
1983年,伴霞楼主与内地的亲人取得联系,常在香港、北京两地居住。著名油画家童昌信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据童昌信回忆,这一时期,伴霞楼主一度重新提笔进行小说创作,曾在他的家中写了一部长篇武侠小说《一代天骄》,共四册七十八万字,但这部手稿没有出版,连同另一部小说的手稿,历经数次搬家而不知所踪,散佚殆尽。2011年伴霞楼主逝世,比起同时期的武侠小说作家,算得上高寿。
闲笔道罢,再说王潜石与古龙。
1960年代,卧龙生写作武侠小说的风头正劲,古龙常去台北公同路卧龙生的居处。每当王潜石去找卧龙生,古龙总是借故溜走。
卧龙生对王潜石说:“他有些怕你,因为你人正直,他自觉有些邪门。”有一次古龙见到王潜石又想开溜,王潜石却叫住了他:“你不要走,每个人只要不犯法,都有其生存条件,生活方式尽管不同,我行我素,与人何干?故人不下流,毋须自惭。”
彼时台北警方每次临检,都宣告戒严,公共场所的可疑人员以及夜游者,常被抓入警局讯问。古龙酗酒,又流连风月,加上他为逃避兵役,一直没有身份证,遂成为警局常客。遇到这种情况,古龙只好打电话到报馆找王潜石,王潜石则亲持戒严通行证到警局去保他。有时王潜石报馆人手不够,就拉古龙写稿。王潜石口述,古龙落笔,行文流畅,几乎不用修改。王潜石也曾想推荐他为报馆记者,但因他没有身份证,谁也不敢聘用。
这个时期,古龙开笔小说甚多,但其时已泯然众人。王潜石觉得古龙有才气,却不脱传统窠臼,遂诚恳告诫古龙,要在小说中写“人”,而不是写“神”,并说:“你读的是外语外文,应曾窥探西洋文学的门墙,汲取他们的营养,做你自己的饲料。”
这番话对古龙颇有触动,而王潜石在1960年代,能看出古龙的文笔特色,并提出精准建议,亦算慧眼之识。1976年,王潜石去美国创办《世界日报》后,其妻在台将位于仁爱路的房屋待售,古龙曾有意购买,后知售屋者是王潜石夫人,自觉不好讲价而作罢,才转买了位于天母的住宅。
1963年后,古龍与女友郑莉莉相识热恋,同居于台北县瑞芳镇。古龙没有身份证,未与郑莉莉办理结婚登记,但两人确有宴请亲友,就法律上而言已视同夫妻。1966年末,古龙有了长子郑小龙,还是身份证的问题,长子上户口时一直从母姓。
古龙写武侠小说,但不会武功,长子郑小龙却是实打实的“武林高手”。郑小龙十三岁学习柔道,因成绩突出,被保送到台湾“中央警官学校”就读,毕业后任职于台湾内政部门警政署航空警察局。2007年5月,郑小龙被内政部门警政署选为马英九的随员,后因处理古龙作品的授权,奔走于海峡两岸,遂提交辞呈,离开警界,至台湾“中央警察大学”与“台湾警察专科学校”担任柔道教官。
说来也是有趣,马英九学生时代,也写过武侠小说。据马英九自承,初中二年级时,他曾经试写了一本武侠小说《竹剑银钩》,但没有写完,后来写作文,老师还给他的作文下了评语:“语气老练,有江湖味。”
这个时间,正是1963年,比马英九年长七岁的刘兆玄大学在读,以笔名“上官鼎”写作《七步干戈》。四十五年后,刘兆玄应马英九之邀,就任台湾地区行政管理机构负责人。冥冥之中,人与人的联系万缕千丝,对于1960年代的台湾而言,“武侠”是最大的因缘。
郑莉莉家庭的温暖,让古龙进入他生平最为安定的一段时间,而出版社的“封杀”、王潜石父执辈的关怀,也让他将精力专注于武侠小说写作上。
这段时间,胡正群曾到古龙瑞芳的小楼去看他,见他屋里堆了很多《拾穗》《今日世界》《自由谈》之类的书刊,还有他奉为经典的日本小说《宫本武藏》,可见古龙已将破解武侠小说创作困境的目光聚焦于“外力”。
古龙慨叹:“以目前的环境,要想在武林出人头地,实在不容易,所以必须‘面壁潜修’,必须突破。”
台湾当时各大报刊“群雄挥戈”,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等名家长期盘踞版面,武陵樵子、古如风、萧逸等人紧逼其后,古龙彼时之压力可想而知。
古龙蛰伏在瑞芳“潜修”,笔落如风,举起了“求新求变”的大纛,他的一系列名作如《武林外史》《绝代双骄》《铁血传奇》(即《楚留香传奇》)《多情剑客无情剑》等,都是居住在瑞芳时期完成的。他的作品虽未在台湾的报刊霸占版面,却开始了小说的“香港首载”。古龙的大部分作品先刊登在香港的《武侠春秋》和《武侠世界》,然后才交由台湾的出版社出书,可以说起于台湾,爆红香江。
他开始尝试由长篇大论转为系列故事、分段式长篇,节奏更为明快,分行更为频繁,将电影概念引入小说,使故事精炼、寓意深刻——《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借鉴毛姆的《人性的枷锁》,探讨人性自身的缺陷和困境;《铁血传奇》自伊恩·弗莱明的“第七号情报员”(即007)吸收灵感;《流星·蝴蝶·剑》借鉴马里奥·普佐的小说《教父》;《拳头》将“嬉皮士”文化浪潮引入小说……
甚至在最后创作阶段的“大武侠时代”,其中的《海神》,古龙也致敬了理查德·康奈尔写于1924年的小说《最危险的猎物》。
一个嗜血成性的白俄将军,在沙皇政权倒台后,隐居岛上,因为酷爱打猎,在对猎杀动物失去兴趣后,就引诱航海的人进入岛屿,并把人当作猎物。他将人比作最危险的猎物:有勇气、智谋,且具有思维能力。一个年轻猎人遭遇海难,进入小岛,于是,他们展开了一场狩猎与反狩猎的追逐。
《海神》中卜鹰遇到墨七星,被墨七星当作猎物,其人物关系和故事架构与《最危险的猎物》极为相似。白俄将军的助手叫作伊万,墨七星的助手叫伊莎美,二者都是先一步落入狩猎者自己布置的陷阱中。
大陆《最危险的猎物》译文最早见于1984年第12期的《外国文学》,港台没有找到记录,但是即使没有译文,古龙也是可以直接阅读原文的。
我曾就这个问题征询过陈晓林,只是陈晓林没看过理查德·康奈尔的小说,也没听人提过《海神》可能借鉴于此,但陈晓林也说:“古龙看书很多、很杂,看过而无意识地受影响,并非不可能。”
1972年,古龙“破茧成蝶”,卓然成家,他的家也从瑞芳搬到了台北丽水街附近,这时古龙却抛弃了郑莉莉母子,结识了叶雪。叶雪为中日混血,母亲是日籍女子,所以古龙的朋友戏称叶雪为古龙的“日本女朋友”。实则叶雪本人在台湾长大,不识日文。1973年,叶雪为古龙生下其次子叶怡宽后,牛嫂看不下去,遂做主让古龙与叶雪签下一纸结婚证书。但古龙与叶雪的关系,在诞下次子后逐渐转坏。1974年,叶怡宽出生后第二年,古龙离开叶雪母子,结识了梅宝珠。1975年,古龙与梅宝珠结婚,并完成户籍登记。梅宝珠因此成为古龙一生中唯一确定完成公开仪式并进行户籍登记的合法妻子,1977年,三子熊正达出生。然而,古龙与梅宝珠的婚姻最终还是走向了悲剧的结局。这段婚姻从1975年开始,自始至终就有各种女性介入,梅宝珠在历经多次伤害后,悲痛携子离去。
古龙酒色不禁,至此力不从心,创意虽佳,却欠缺了写作活力。“楚留香”“小李飞刀”“陆小凤”分别结束在悬疑失控的《午夜兰花》、近乎大纲的《飞刀,又见飞刀》,实为烂尾的《剑神一笑》,庶几可思过半矣。古龙这种重情欲、轻别离的心态,虽多情亦无情,他似乎随时渴望着身边女人的陪伴与关怀,但对于伴随感情而来的承诺与责任却全然不愿面对。三个儿子对古龙这个父亲也都充满恨意,其情形竟如古龙对其父亲一样!
1985年4月9日上午,古龙看完报纸,每个字都让他无法招架,整个人几乎崩溃,他将自己关到屋里的电视房,足足半天也没有出来,桌子上佣人陈美为他准备的午餐原封未动,直到丁情来,古龙才走出房间,说了句:“她们果然叫你来了。”已经戒酒的古龙再次端起了酒杯,当酒在瓶中消失,古龙终于开口:“你认为我该去吗?”丁情立刻回答:“该去。”古龙沉默,再次举杯,酒醉之后,他终于去医院见了父亲。但古龙终究没法子独自面对父亲,所以他通知了记者。
翌日,1985年4月10日,《联合报》第5版刊登通讯《父染沉疴 子罹痼疾 白头黑发 相对黯然——卅载分离 古龙无言洒酸泪 日薄崦嵫 病榻原是伤心地》,文中說:“老父昏迷病榻;古龙因为肝疾,也不再是父亲印象中虎背熊腰模样。触景生情,‘古大侠’不禁掩面痛哭!”
古龙对记者说:“上一辈的感情纠纷,造成家庭的不幸,为人子怎么能对这件事加以评论或任何述说?”“我自己重病在身,看见父亲病得也不轻,心里实在难过!”
在丁情眼中,见过父亲的古龙,心情似乎没什么异样,只不过精神极为憔悴,外表看来豪情依旧,笑声爽朗,可这种冲突的组合,让丁情更为忧心,因为他感觉古龙强颜欢笑下的那种痛楚,浓得让人窒息。
三十载的痛苦涌上心头,古龙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古龙此前已结识了新女友于秀玲。据陈晓林回忆,大约1984年,古龙宴请陈晓林、薛兴国、石敏、王磊、丁情及许多文化界人士,古龙当天特意身穿大红衬衫,并对众人说,这算是他与于秀玲请朋友们喝喜酒,可见古龙当时有了婚姻的承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曾经算是死过一回的古龙,重新面对人生时,已决定戒酒重来,构筑他的“大武侠时代”。然而父子关系这一痛苦的“刀锋”,他终究没有闯过。对古龙而言,这种痛苦并非一时发生,而是从小就刻印在他的心灵上,随着时间的滋润,这条疤只能是越深越痛,痛到终于崩溃。
古龙曾说,一个作家,不但要敬业,而且要乐业。从敬业到乐业,是他生命境界的一个很大转变。面对武侠小说,他是真的认为这种类型小说是会流传下去的,所以不断地寻求自我突破,可是自我突破又何其困难。他勉力重整旗鼓,却仍然无法面对自己。古龙到最后,甚至已无力反抗,转而自暴自弃。后来的研究者通过古龙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轨迹发现,古龙甚至是有点求死。
1985年9月16日,丁情到古龙家,古龙从书房拿了个纸袋,还有一卷字画交给他,说,这是我长期以来所写的杂文,还有一些字画,你收好。古龙想出版一本散文集,书名叫作《葫芦与剑》。丁情非常奇怪,古龙从来没有将稿子交给他保管的习惯,今天怎么会给他呢?
两天后,9月18日,秋将至,却未至,古龙情绪不稳,大骂于秀玲,然后叫上丁情去北投喝酒,半夜大量吐血,再次进入医院抢救,在9月21日下午6点6分,为自己画下了生命的休止符。从此,刀锋已折,不必再握!
古龙的逝世,也为曾叱咤风云的台湾武侠小说拉下了大幕。其实武侠小说颓势之显,早在1970年代已开始。从1971年起,台湾的经济逐渐摆脱农村经济的困局,开始迈向现代化。电视的兴起,取代了曾经的广播电台和电影院,而咖啡厅、台球厅的大量出现,更是替代了小说阅读这一简单的娱乐方式。紧接着,电视连续剧的出现,迅速俘获了大量观众。从读者到观众的转化,也意味着文字的感染力逐渐消逝。
曾经以武侠出版为大宗的出版社,业务开始停滞,新书出版渐至寥寥,其中最大的真善美出版社,从1970年7月暂停出版新书。1974年,出版人宋今人发表《告别武侠》一文,正式宣布真善美出版社停业。
伴随着大环境的改变,武侠作家也是欲振乏力,作品粗制滥造、情节自我重复,陷入应付作业。为了扩大收益,随意倩人捉刀,除司马翎、慕容美等极少数作家外,诸葛青云、古龙、萧逸、上宫鼎、柳残阳等人,几乎都有别人代笔续写的记录,而代笔者甚至不读前面的情节,只是敷衍了事,草草收尾。出版社为了利益,不惜冒名顶替,伪作泛滥,剽窃抄袭,自我盗版。
于东楼的汉麟出版社结业后,将版权转予万盛出版社,为了促销武侠书,万盛出版社假借古龙“增删、标点、评注、续写”等名义,将民国旧派武侠作家郑证因的代表作《鹰爪王》改为《淮上英雄传》《十二连环坞》《雁荡侠隐记》出版,又以同样伎俩将王度庐的代表作《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的“鹤铁五部作”改为《鹤舞江南》《剑气萧萧》《挂剑还珠》《塞外飞龙》《春水驼铃》等书出版。更甚者,王度庐的《风雨双龙剑》干脆用古龙的名字出版。此外,还有将白羽的《十二金钱镖》改为《风云第一镖》,将朱贞木的《虎啸龙吟》改为《五湖豪侠传》,挂名卧龙生,如此等等,不可胜数。
可是武侠小说的读者在成长,武侠小说的优劣,他们自然看在眼中。新生代的读者,在大量娱乐项目出现的时候,无疑对武侠小说的写作有了更高要求。选择性增多,宽容度就要下降,也就是说,进入1970年代,武侠小说创作面临的挑战,远比二十年前要大得多。这个时候,老作家却彼此抄袭、套用、自损羽毛,创作反而停滞不前,若论真正有意识突破者,不过古龙一人而已。
与此同时,台湾文艺界对武侠小说的鄙视、批评却有所改变。从1975年起,社会舆论多以公允、持平的态度来评价“武侠文学”,甚至还鼓励文艺界名人参与短篇武侠小说创作。《中国时报》副刊《人间》在高信疆的策划下,从1977年7月17日开始,连续刊载了由当时文化名人执笔的十三篇武侠小说,分别是:陈雨航的《天下第一捕快云云》、段昌国的《落日照大旗》;银正雄的《刺客》、唐文标的《剑只是一支》、孟南柯的《古庙》、金恒炜的《见龙在田》、叶言都的《妾击贼》、忻易的《再入江湖》、罗青的《白衣剑大战天魔帮之后》、陈晓林的《侠血传奇》、颜昆阳的《过河卒子》、温瑞安的《石头拳》、毛铸伦的《大侠郭解》。其中除了温瑞安是武侠小说新秀,已写出了《白衣方振眉》系列和《四大名捕会京师》系列,其他都是从未写过武侠小说的台湾诗人、小说家、评论家、学者,不是博士,就是教授。这次策划美其名曰“当代中国武侠小说展”,更为配合短篇武侠小说创作,陆续刊载了七篇评论。
以这个阵容,温瑞安参与其中,恐得益于他作为诗人的身份,毕竟1975年,温瑞安已经出版了诗集《将军令》。在台读书期间,除了在《中国时报》《现代文学杂志》《纯文学月刊》发表散文、小说,温瑞安诗作不断,深得余光中、齐邦媛等人关注,他的第二本诗集《山河录》就是由齐邦媛写序,文中颇多赞扬。温瑞安又创办《青年中国》杂志,约徐复观、牟宗三、钱穆、韦政通、胡秋原、余光中、张晓风等文化名人写稿,被视为新生代作家。
写现代诗的诗人,撰写武侠小说,温瑞安并非头一个。1961年,诗人方旗读大学的时候,就以笔名陆鱼写过武侠小说《少年行》,书中有大量心理描写,写景时寓情于景,乃至用了意识流的技巧,被当时真善美出版社的出版人宋今人赞赏,特意写了文章,称其“写人写景,落英缤纷”。
书中的主人公哥舒瀚记起九月十七日夜时想道:“失去了你的痛苦,在还没认识你以前,我就知道了!”
这完全是精彩的现代诗句,这种武侠小说现代化的探索,早于古龙不止十年,可惜没能坚持下去。方旗出版的诗集《哀歌二三》《端午》,内文编排直式齐尾,排版仿佛山脉横走,启发了后来图像诗的思考。温瑞安在小说中文字排列纵横交错,宛如图像,滥觞自方旗。
据说,诗人周梦蝶在1970年代偶然读到《哀歌二三》,就把这本诗集推荐给余光中。余光中大为惊艳,在其著作《玻璃迷宫》中专门评价。其时,余光中和方旗素不相识,更未谋面。
方旗本名黄哲彦,台湾大学物理系毕业,纯粹理科生,1964年赴美深造,获美国马里兰大学物理学博士学位,并留美任教。至于留美多久,是否回到台湾,难觅资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编选《当代台湾诗萃》,收录有部分方旗的诗。
回到1977年,台湾正统文学界做出这样的改变,对于转型期的台湾武侠小说来说,无疑是一个信号,可惜当年的武侠名家,固步自封,媚俗成习,全部缺席。卧龙生1973年到中华电视台当了编剧,后来独孤红也步卧龙生后尘进入电视台,大陆观众熟悉的台湾电视剧《一代女皇》《怒剑狂花》皆为其编剧作品。1971至1976年,司马翎、孙玉鑫、卧龙生、诸葛青云、慕容美、柳残阳、秦红、独孤红、高庸、武陵樵子、南湘野叟、丁剑霞、东方英、萧瑟等人陆续退隐,即使并非封笔,新作亦是寥寥。1980年以后,云中岳、司马紫烟、萧逸等作家调整写作策略,渐次以武侠中短篇取代长篇故事,吸引了部分读者,亦不过是西风残照,强弩之末。
这亦是古龙1975至1985年獨撑台湾武侠小说大局的原因。后起之秀如温瑞安、奇儒、苏小欢,乃至香港的黄鹰、龙乘风等人,皆以古龙为师,却是屈指可数,难现辉煌。
我和陈晓林先生相识于2019年。彼时我将拙作《中国武侠小说史话》繁体字版权付与台湾风云时代出版社,社长即为陈晓林。写“武侠史”的书,能在当年武侠兴盛之地出版,于我而言,堪称因缘。陈晓林的文章我此前曾读过不少,颇受启发,嗣后微信飞鸿,时有交流,颇多兴趣和观点一致。本拟2020年面觌请益,孰料疫情不息,延宕至今,缘悭一面。
风云时代出版社是今日台湾为数不多以出版武侠小说为主营的出版社,在武侠小说阅读市场日渐萎缩时,苦苦支撑,源于陈晓林当年和古龙的承诺。
古龙曾不止一次当着很多文友的面,建议陈晓林设立一家出版社,主要出版有水平的武侠小说。古龙还承诺,若陈晓林出面主持出版社,他愿意投资,并像金庸那样花时间修订自己的作品,且将所有代笔部分舍去,重写未完成的部分。为了表明自己的认真,古龙还郑重嘱托,如果到时他真的忙不过来,希望对他作品谙熟的陈晓林,代他完成修订。
陈晓林当时在报社工作,办出版社会有利益冲突,被报社老板否决。倏忽之间,古龙乘酒西去已三十余年,陈晓林慨叹,当年在古龙府上浅斟低酌、衡文论艺的友人如高信疆、林清玄等好友,纷纷提早离席,更遑论那些大言炎炎的影视老板、当红明星?午夜梦回,陈晓林的眼前仍不时浮现古龙书房中那副对联:“古匣龙吟秋说剑,宝帘珠卷晓凝妆;宝靥珠珰春试镜,古韬龙剑夜论文。”终于,当陈晓林不再从事媒体工作,真如古龙所期望的那样,创办了风云时代出版社,为武侠小说出版殚精竭虑,实践着当初与古龙虽未明确敲定却已默契于心的承诺。
古龙生前的版权非常混乱。古龙逝世后,其父熊飞立刻委托同居的张秀碧登记继承古龙所有遗产。古龙逝世后与父亲竟然以这种方式继续纠缠,实在让人慨叹。后来,于秀玲又将古龙的著作授权万盛、风云时代等出版社,在大陆、台湾两地出版,造成了版权归属的争议。再后来,古龙长子郑小龙,提出侵权诉讼,并引发叶怡宽、熊正达、熊小云等人一连串的继承争议,衍生多起继承官司。陈晓林多方奔走,所幸后来各方和解,共同成立古龙文教基金会,目前关于古龙的一切版权问题,皆由古龙文教基金会处理,风云时代出版社也合法地拥有了出版古龙小说的权利。陈晓林认真校对出版古龙小说的文本,同时也出版台湾其他武侠名家的作品,为曾经的“大武侠时代”留下纪念。
古龙与倪匡、三毛为好友,三人都对死亡有不可解处,却又都认为人死后必有灵魂,只是人魂之间,无法突破障碍沟通。三人遂有了“生死之约”,约定谁先离世,其魂需尽一切努力,与生者沟通,以洞烛幽明。
没有多久,古龙谢世。倪匡和三毛在古龙葬礼上,一面痛饮,一面仍念念有词:“要记得这生死之约!”
世俗相传,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是魂归之日。古龙七七之期,倪匡和三毛燃烛以候,等古龙魂兮归来。
结果,失望。
没有多久,三毛也谢世了。
古龙逝前曾对于秀玲说:“真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爱过我的女人。”“只要你知道了,今后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
可惜没有今后了。
林青霞因拍古龙电影与古龙相识,她说,古龙死了以后,台湾有个小学生曾经问:“古大侠死去了,小李飞刀是不是也会死去?”
“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
只可惜,再也没有今后了。
(本文写作,涉及古龙小说版本相关资料来自程维钧《古龙小说原貌探究》,使用了林保淳、赵跃利、陈昌杰诸先生提供的文字资料和图片资料,承蒙陈晓林、许德成、顾臻三位先生接受采访,提供史料,在此致谢!)
林遥,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明月前身》《中国武侠小说史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