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
2022-06-09蒋一谈
飞蛾扑向烛火,扑向死亡,愚笨和勇敢,原来可以这样融为一体。看到眼前的情景,我想到这些,你呢?你是被众人传说的人,不会轻易开口。据说,你用两只手掌分别捂紧两个人的肚脐,就能让他们互换身体里的疾病。我知道这是嫉妒的揣测。不管怎么样,与你同学一场是特别的缘分。我到极乐世界里去了。你不要哭,修行之人不要轻易哭,你把眼泪留下来,滴在苦海里。
月球上有澄海、静海、冷海、云海……没有苦海。望着一轮明月,一灯想到师兄一蝉的临终话别,深深吸了一口气。接替一蝉成为禅院住持,是他的心愿。师父慧然法师年事已高,两年前搬进半山腰的木屋居住。初秋的夜已有凉意,一灯走进屋,取出炭炉放在桌上,用抹布擦拭干净。
“一然回来了吗?”
一灯直起身,说道:“师父,一然的语音箔片坏了,需要更换新的。鲁格说,一然上山下山,膝关节的伸缩连杆和气动管也需要保养一下。”
慧然法师缓缓点头:“昨晚,我梦见一蝉了……”
一灯垂下眼帘,说道:“师父,我前两天也梦见师兄了。”
慧然法师后半生收过三位弟子——大弟子一蝉,半年前失足坠崖离世,一然是一灯的师弟,慧然法师的关门弟子,禅院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机器人禅师。一年前,慧然法师偶遇机器人公司工程师鲁格测试机器人整体能力后深感震惊,决定收机器人为徒。鲁格喜出望外,深感这是事业上的大机遇。这件事经机器人公司自行宣传后,在社会各界,尤其在禅学界引起轩然大波。一灯不喜欢现代科技,不理解师父的决定,甚至觉得脸上无光,而一蝉的静默让一灯很不愉快。
慧然法师当时是这样说的:“佛学知因缘而不知阴阳,西学知物而不知无,中国禅学知阴阳,所以识机,机器人何尝不是千载难逢的机?所有的大文化,即使是同道间,都经历过血雨腥风,捍卫者和挑战者都不会手下留情。这个年代,仅仅做好自己是不够的,你们要知危机,要看得见未来。”
一然回到禅院当晚,师徒三人站在山顶凝视月亮,眺望星空,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第二天清晨,慧然法师留下字条,借口下山访友,实则云游他方,消失踪迹。
“月中有兔,好啊。”慧然法师说道。
一然正想开口,发觉一灯也要说话,忙低下头。
“师弟,你说。”一灯说道。
一然的钛合金躯体在月光下闪烁出蓝灰色的幽深光泽。
一然说道:“师父,月中有兔,是不是说美是可爱的,也必是虚幻的?我其实很想养一只兔子。”
慧然法师舒心地笑了。师父的笑声让一灯很不舒服。师父说过,一然温和有礼,如果他的性情硬朗一些就更好了,并让一灯询问鲁格,有没有办法实现这一点。一灯不想过问此事,但师父的交代不能不照办,因此也在有意无意间问过鲁格。
鲁格告诉他,卸载一然硬盘里的机器人三定律,能改变他的性情,不过这样做有风险,如果有一天一然厌倦了人类的管束,很可能做出出格的事。听完鲁格的话,一灯暗自欢喜,他压根不喜欢一然,如果能用这个方法制造事端,赶走一然,当然是期盼已久的好事。鲁格补充说,机器人禅师是公司与禅院合作的第一个项目,不能出现纰漏和意外。听完鲁格的话,一灯很是失望。
“师兄,该你说了。”一然愉快地说。
一灯醒过神,说道:“师父最喜欢月亮了,多年前师父曾教诲,凡天成的没有不美好的,月亮是一个天成。”
一然望着月亮,陷入沉思。
慧然法师缓缓坐下,说道:“人间的很多事,是多事多出来的,有时多出美意,有时多出恶端,月亮上多出的这只兔子就是美意,你们要通过体会美意来体会恶端的真面目,否则美意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随后,慧然法师看着一然,说道:“一然,你随我学禅一年,典籍接触了不少,禅师言行录也能铭记于心,你跟师父说一说,你现在有什么体会?”
一然看着师父,欢快地说:“师父,我羡慕师兄可以独立办讲座,我也想试一试呢。”慧然法师捋着胡子笑起来,一灯感到一阵恶心,夜色遮盖了他的神情。
慧然法师看着一灯,说道:“你是师兄,你和一然参禅,要时时提醒他,修禅之人,不说善哉善哉,不说无常,天地万物总有成毁之机,禅宗接引强者,不接引弱者。你们俩要多和外界交流,不可故步自封,要把所学之禅,散布于民间,溶解于宇宙。我看,可以让一然试一试讲座,具体时间你来定吧。”
护送师父回木屋的路上,月光下的花朵颤颤悠悠。
所有的颜色变成了深色和浅色,那是异化了的黑色和白色。
下山途中,一灯自顾自往下走,一然触碰手边的花,说道:“花语都是相似的,好像在说,好人好事必定与我有关系。”
一灯停下来回望,月光里的一然像树干的剪影。
“师兄,我感觉师父要离开咱们了。”
山间寂静,一然的声音传得很远。
“别乱说,赶快回去!”
一然追上一灯,说道:“师兄,月亮是一个天成,师父是不是说过,月亮也是一个机?”
一灯愣了一下。师父没有明说过月亮是一个机,而一然悟到了。
“师父没有说过。”一灯不想与一然分享感悟。
“那……师兄,我刚才说的对不对?”
“继续悟吧。”一灯敷衍道。
“好的,师兄。”
下山进了屋,一然面壁坐下,进入休眠状态。
一灯洗漱完毕靠在床头,想读书又静不下心,索性就寝。
一夜无梦。天亮后,一灯发现一然不在屋内,按下一然的联络器,听见他木然的声音:“师兄,师父真的走了,离开咱们了……”
一灯跑上山,冲进木屋,一然坐在矮凳上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一张字条,一灯拿过字条,正是师父的字迹:
一灯,一然,我下山访友,不要找我,也不要牵挂。告诉禅友,人这一生,注定要走的路只有一条,你坚定了,就不会求神问卦了,要不然,神若说你的路不对,你怎么办?难道就只剩下死路了吗?有时候,神会故意给你一条看似死路的活路,那其实是试探你,考验你。天下人生是生非,有人之地即是非之境,坦然面对即可。禅院之未来,我不再多说。我之前說过,禅机面对面,世上已千年。机是飞跃,是宇宙里的跃迁,一失难追。
一灯握着字条走出木屋,一然注视着窗台上的四块圆石。
慧然法师下山之前,用笔墨在圆石上面勾画了各异人脸。
“师兄,师父画的是……”
一灯默默琢磨。
“师兄,我觉得这是马祖禅师,这是临济禅师,这是圆悟禅师,这是祖元禅师。你觉得呢?”
一灯沉默不语,心里有了波澜。这是师父最敬仰的四位大禅师。一夜之隔,一然的悟性简直判若两人,一灯心里的波澜又有了苦味。他转身回屋,用力关闭木窗,整理好师父的被褥,在上面铺上几层宣纸,最后用力拉紧木门。一然把四块圆石搂在胸前,走在一灯身后。一灯知晓师父的性情,他此次下山,再也不会回来了。
阳光灿烂,一灯的心情一会儿灿烂一会儿晦暗。师父的离去,在他身上卸去了一个莫名的包袱,他忍不住思考禅院的未来。事实上,根据禅院报名学员的信息反馈,他已经感觉到禅院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
鲁格提醒过他,这半年来,有二十多家禅院相继制造了各自专属的机器人禅师,为学员提供形式多样的服务。比如机器人禅师可以直接去学员家里提供坐禅指导服务,甚至可以在学员家里过夜,有的机器人禅师充当了心理治疗师,有的机器人禅师陪伴学员去各地休假旅行。相比之下,他们禅院的先行优势已经所剩不多,影响力正在大幅度下降。
窗外,一然正和一只母鸡及几只小鸡玩耍。他举起一小块圆石,对着阳光照了又照,接着举起一只小鸡,对着阳光照了又照。之后,他垂下手臂,安静地思考母鸡、小鸡和禅机的关系,他眨了眨眼,恍惚悟到了这一点:母鸡感觉到小鸡要破壳了,开始啄蛋壳,小鸡想出来了,在蛋壳里面啄啊啄,母子俩寻找着彼此的声音啄啊啄,啄啊啄,蛋壳破开的瞬间,母鸡和小鸡的喙尖恰巧触碰在了一起,那个触碰的瞬间就是禅机。
就是这样的,太好了!
在这个过程中,一然还有其他的感受:高树上焰焰的阳光,近在眼前又恍若悠远,那是火海之光,也是仙境之光,全在自己的选择。而每时每刻的光即是永远,永远不会眷恋任何人,但会提醒每一个人留意自己的瞬间。
谁能多留意瞬间,谁就离禅机更近。
光之瞬间,让一然想到光速,想到星球之间的距离和宇宙万物,他的思维神经和记忆单元,好像长出了五颜六色的翅膀,而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师父慧然法师的一席话,又让他感觉到神经电流像一条条飞升的焰火。
可是,那个时间太短暂了,太短暂了……
一然低下头,他很想念师父。
“一然。”
谁的声音?只有师父这样叫他。他站起身,以为师父回来了。
“一然!”
他迷惑地站在那儿。
“一然!”
“师兄,是你叫我吗?”
“是我叫你,你过来一下。”
从这一刻起,一灯不再视一然为自己的师弟,而会把他当成禅院里的普通禅师,一个纯粹的机器人。
“师父走了,你现在要听我的。”
“好的。”一然低下头。
“从今天起,你先做一个合格的扫地僧。扫把和簸箕就在门房,你要保管好。”
一然的雷达电波搜索着离自己最近的扫把和簸箕。
“一然,你只管把地扫好,不用思考禅院的未来。”
一然看着手里的石头,说道:“师兄,禅院的未来,好像在这块石头里。”
“石头?什么意思?”
“师父告诉我的。”
“师父说的?”
“师父说,伟大的艺术家、思想家,包括修行者,到了最后,要么活成植物,要么活成石头。”
一灯沉默不语。
“师兄,你想活成植物,还是活成石头?我想活成石头。”
一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瞥了眼一然,调笑道:“你是机器人,机器人是钢铁和合金制造的。”
“钢铁和合金到最后也会变成石头。师兄,你想活成植物,还是石头?”
一灯不耐烦地摆摆手,在椅子上重重坐下。
“师兄,你想活成植物,还是石头?”一然继续追问。
“你烦不烦!”师父不在,他不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师兄,我知道参禅之人也会生气,可是我之前从未见过你这样。你怎么了,我惹你生气了吗?”
一灯朝半空摆了摆手。
“师兄,你是让我出去吗?”
“你出去扫地去吧!”
“好的,师兄。”
一然走到院子里,站在那儿,回头看着窗内的师兄。
禅院里的其他禅师站在远处,谁也不敢说话。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然负责禅院的清扫工作,他做得很认真,地面和房屋墙角见不到一片落叶和垃圾。最难清理的是星星点点的鸟粪,一然跪在地上,用小铲子和抹布清理干净。即使这样,一灯的心里依然不舒服。昨天夜里,他梦见一然代替自己成为了禅院的新住持,他不停地咒骂,把自己骂醒了。
每月一次的禅学讲座准时开始。一灯看得很清楚,参加活动的学员一次比一次少,最近这一场活动只有六十几名学员。出现这种状况自然与师父的离去有关,但其他禅师的眼神和议论,又让他陷入回忆。先前师父主持讲座时,参加活动的学员人数每场能超过五百名,即使是他和一蝉轮流主持的讲座,至少也有两百多名听众。
一灯回答完学员的提问,起身往门外走时,鲁格迈步踏上台阶,脸上散溢出兴奋的神情,他边走边说:“一灯法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机器人联合会正在筹划举办机器人赛事,其中有机器人禅师的现场问答赛,我们是最早的合作者,希望你们禅院能报名参赛。”一灯沉默不语,鲁格接着说:“我知道,慧然法师离开禅院,你心情低落,没有心思做其他事。我觉得慧然法师在的话,一定会支持禅院参加赛事。”
“我考虑一下。”
“这是报名表,一然的智能数据和型号参数,公司已经填好,你签个字盖上禅院的公章就可以了,我们公司支付参赛费。对了,如果一然能赢得比赛,还能免費去月球旅行呢。你现在是禅院的住持,一然赢了肯定对禅院的未来有益。”
“万一输了呢?”
“慧然法师可是方圆几百里最有名望的禅师,他调教的机器人禅师肯定没问题!”
“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半个月之后,比赛地点在湖边的星际会馆。”
“比赛的内容是什么?”
“考评机器人禅师的知识运用和悟禅灵性。”
“我考虑一下。”
“好的,随时联系。”
鲁格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话里有话地说:“一灯法师,你让一然法师扫地,是想培养他的意志吗?机器人出厂的时候,系统里自带了不怕苦不怕累的相关程序,你可不能大材小用啊。”
看着鲁格离去的背影,一灯的手指在桌面上下意识地敲打着。
他心中有两个顾虑:第一,万一一然输掉了比赛,禅院的影响力会断崖式下落;第二,如果一然赢得了比赛,他本人在禅院的影响力定会下降。
为了说服自己,一灯想到了一个方法。他打电话告诉鲁格,如果一然输掉了比赛,鲁格所在的机器人公司支付禅院五十万元公益赞助金,以补偿禅院未来可能遭受的损失。如果一然赢得了比赛,机器人公司向禅院支付三十万元赞助费,表达谢意。鲁格请示之后,接受了这个提议。放下电话,鲁格狠狠地骂了几句。
夜色笼罩,一灯寻找了很久,最后醒悟过来,一然肯定去了师父的木屋。他快步上山,一然不在里面,沿着石阶往上走,他在山顶看见一然幽深的背影,他在看月亮,而月亮还在灰色的云层里。
四面幽暗。一然的背影让一灯动了邪念。
他想冲过去,把一然推下山崖,这样就能了断所有的顾念。
诡异的是,他恍惚感觉到师父在身后,师父的呼吸随风飘来,在耳边绕了一圈,落在旁边的花丛里了。他定了定神,慢慢走过去。
“师兄,你来了,月亮快出来了。”
“哦……”
山下的灯火闪闪烁烁。夜鸟归巢,翅膀此起彼伏。
“一然,下一场讲座你来主持。”
一然寂然不动。
“一然?”
“师兄,我听见了。”
“一然,禅院派你参加机器人禅师问答赛,已经报名了。”
一然依旧沉默不语。
“这项比赛关系到禅院未来的发展,很重要。”
“我不想参加。”
“为什么?”
一然没有回应。
“是不是师父不在,你不愿意参加比赛?”
一然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
“师兄……”
“怎么了?”
“你……”
“我怎么了?”
“你叫我一然,叫我的名字,不再把我看成你的师弟了。”
一然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无法理解机器人的思维方式,但他瞬间明白了一个方法:顺着机器人的感觉说话,他会同意参加比赛的。一灯笑了笑,扫了一眼山崖,从这个位置推下去,这个所谓的机器人禅师定会粉身碎骨。
“我觉得你的法号很好听,比我的好听。”
“真的吗?”一然欢快起来。
“师兄不会骗你。”
“师兄,那你以后还叫我师弟,好吗?”
“好的。”
“我喜欢你叫我师弟,你叫我师弟,我才能感觉到师父能随时看见我,我也能随时看见师父。我们俩有同一个师父,多好。”
“这是我们的缘分。”
一然晃了晃一灯的手臂,一灯顺势拍了拍一然的手。这是他第一次触碰一然,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谢师兄,我愿意参加比赛,不过,这关系到禪院的未来,你得陪我好好训练,你问我答,我问你答,好吗?”
“好的。”
“等月亮出来了,我们就开始训练吧。”
说完这句话,一然几乎要跳起来。一灯想,我只要稍微侧一下身,这个看似聪明实则幼稚的机器人,就会掉下山崖一命呜呼。我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我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在准备比赛的过程中,一灯被一然的悟性震惊了,他暗暗称奇,又心生妒意。而一然提出的问题,时常让他陷入苦想,他的知识结构和瞬间反应,单一且古板,几乎完全来自典籍。比如,一然问一灯,如何用几个字形容禅家与佛家的本质区别?一灯的回答繁复生硬,缺乏令人联想的空间。一然忍不住笑了,但他的笑没有一点恶意。没想到,这个问题居然是比赛的决赛题目之一。
比赛当天,二十一位机器人禅师分成三组参加淘汰赛,每组晋级一名,三名晋级选手参加总决赛,按照抽签顺序出场,人类评审团向选手提出三个问题,问题各不相同。一然过关斩将,进入了决赛,排在最后出场。前两位选手的临场表现各有千秋,赢得了很多掌声,鲁格紧张不安,鼻尖上有汗珠。一然出场了,人类评审团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如何理解时间?
一然这样回答:“时间本不存在,即使有,机器人也不会迷恋。时间因人类而产生,人类需要时间,命名了时间,最后被时间困住。”一然的回答,引起台下一阵骚动,一然继续说道:“我在地球上生活,和人类一起生活,我也会被人类的时间困住。”
台下响起一片笑声。幽默的一然最后陈述道:“人类的时间观念,真的有哲学意味。时间的‘间’,即间隔,时之间隔,这个间隔告诉人类,整个世界没有绵延不绝的东西,尊重间隔也就是尊重各自的人生。我们或许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但我们只是在瞬间拥有。”
掌声过后,人类评审团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能否用几个字词,阐述禅家与佛家的本质区别?评审团的话音刚落,一然迅速挺直躯干,挥动右手臂砍了下去,大声说道:“喝!”接着把右手臂伸向斜上方,左手臂伸向斜下方,做出手握长木棒的姿态,说道:“棒!”一然收势站立,抬起头,看着半空,发出猿的吼声,最后那一刻,他的吼声变成了大喊之后的拖音:“啸!”
喝!棒!啸!
喝!棒!啸!
台下一片肃静,接着响起一阵掌声。有几个人居然模仿一然的声调大喊了几声。人类评审团在台下频频点头。既意外又精彩!鲁格瞪大眼睛,像傻子一般。一灯的呼吸好像停止了,妒意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翻腾,他后悔那天晚上没把一然推下山崖。
人类评审团提出了第三个问题:你如何理解科学和神学的关系?如果让你选择,你会选科学之路,还是神学之路?
一然是这样回答的:“科学是科学,神学是神学,两者分得越清楚,才能各自发展好。而科学之路和神学之路,必须选择其中一条路,因为一个人注定要走的路只有一条。但是,选择中间道路也是一种选择,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有智慧和远见选择中间道路,那是一条极其艰难的道路,能做到的人是人类的圣人。”
回答完毕,一然礼貌地鞠躬致意。台下有人大声说道:“你还没说你选择哪一条路呢!”一然默想片刻,说道:“我是机器人,我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我要为人类服务,人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没有办法选择。”
台下安静极了,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始鼓掌,更多的人跟着鼓掌。人类评审团代表站在台上通报比赛结果——一然总分第一名,以微弱优势获胜。一然跑下台,跑到一灯面前,欢快地说:“师兄,我在台上的时候,没看见你给我鼓掌,你现在给我鼓鼓掌吧。”一灯尴尬地笑了笑,为一然象征性地鼓了鼓掌。一然赢得了比赛,鲁格特别激动,想抱起他庆贺,可是一然太重了,鲁格差一点闪了自己的腰。
机器人公司举办了盛大的庆功会,一灯没有前来参加,一然第一次感觉到了迷惑。庆功会结束后,夜色降临,鲁格独自一人仔细端详眼前的作品,浮想联翩,感慨万端。一然安静地看着鲁格,说道:“我知道,是你带领团队制造了我。”
鲁格笑了笑,给一然竖起大拇指。
“谢谢你。”
鲁格平静地提醒一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你。”
一然低下了头。
“去月球前,我把你再检查一下。”
“好的。”
一然在台基上站稳后,鲁格关闭了他的电源,打开胸腔护板和前脸盖,拔掉外插在电子思维脉冲上的晶体管,找出机械腺体和分离神经线头,模拟呼吸的机械肺稳定可靠,语音箔片是崭新的,大脑认知引擎和动能调节阀一切正常。到了月球,机器人不用穿太空服,也不用过多担心太阳辐射和宇宙射线,但无孔不入的月尘会磨损机器人的内部零件,鲁格把原来的纯净空气囊取出来,把新的装进去。他想了想,又把视觉和感知引擎的充气软管调换成新的,这样一来,一然在月球上跳跃的时候,充气软管就不会轻易弹出来,从而保证视觉和思维的清晰度和连贯性。
鲁格渐渐平静。他看着一然,忽然莫名地吸了一口气,陷入了思索。一然虽然赢得了比赛,但鲁格感觉到,如果加赛一个问答,比赛结果很可能是两样,因为一然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表现出了短暂的犹豫,思维运算系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延迟。不是技术的问题,或许是太紧张了。鲁格安慰自己,但他心里很清楚,一然的优势确实不明显,他可不想看到其他的机器人禅师在思维意识和随机运算层面超越一然。
必须试一下。鲁格在主控电脑前坐下,双手放在键盘上,手指在犹豫,甚至有点颤抖,他握紧手指又松开,随后果断地操作起来——鲁格删除了一然硬盘里的机器人三定律,那是人类控制机器人的特别指令。鲁格知道,他可能在冒险,很可能会毁掉一然,但他很想看一看,没有了机器人三定律的束缚,一然的自我觉醒意识和感知神经的精密连接是否会更上一层楼,如果真能如愿,一然或许会有更强大的能力,而他本人在机器人事业上的发展,也会有更多的技术优势和履历资本。
为了预防万一,鲁格把机器人的自毁装置和自己的随身电脑连接起來,以便出现危险时立即启动。鲁格喘了口气,集中精神组装好部件,合上胸腔护板和前脸盖,慢慢打开一然的电源。他万万没有想到,一然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刚才看见大师兄了,你知道他是怎样死的吗?”
“怎么了?”
“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师父说,那天在山上,一蝉和一灯在一起……我知道师父为什么走了……一蝉师兄……我不想在禅院待下去了……师父……我想离开这里……”一然的手臂在晃动,语调顿挫紊乱。鲁格惊讶不已,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把一然的工作状态按钮转到休眠位置,然后取出神经系统传输线,把一然的深层视觉神经系统和随身电脑系统连接匹配。
电脑屏幕上先是出现雪花点,接着是没有时间线的错乱画面,模糊的山影和人影不停地晃动,还有杂乱的人声。忽然间,画面停顿了一下,渐渐变得清晰,鲁格看见众人抬着一蝉,沿着山路奔走,一然先是走在后面扶着临时担架,后来跑到前面查看一蝉的神情,画面突然间歪斜下去,一然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他重新爬起来,扶着担架往前走。此后的画面越来越模糊,最后在一然的脚面位置静止了。鲁格知道,由于猛烈的碰撞,一然的视觉神经系统出现了短路,但他看得很清楚,营救一蝉的画面里没有一灯的身影。
鲁格陷入回忆。一蝉被送到医院之后,他得到消息急忙赶了过去,在急救室看见一蝉和一灯话别,隐约听见一蝉的声音:“据说,你用两只手掌分别捂紧两个人的肚脐,就能让他们互换身体里的疾病……”一灯从急救室出来后,神情平静,没有显示出特别的悲伤。那几天,一切都在混乱和匆忙中度过。过了很多天之后,鲁格检测到一然的视觉神经系统出了小故障,才把一然接到公司,把接口重新维修好。
鲁格思前想后,把这一段视频存储下来。他看着休眠中的一然,一丝笑意在他的嘴角慢慢浮现。一然的眼睛忽然眨了两下,不停地晃动躯体和脑袋,试图从休眠状态里挣扎出来,剧烈的动作拽掉了神经连接线,鲁格的随身电脑掉在地上。
“我怎么了……我……我难受……”一然颤抖着,语不成句。
鲁格弯腰拿起随身电脑,放在一然眼前:“别担心,我用这个让你变得更智能。”
“为什么……”
“你不想变得更智能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
“你知道我是最看重你的,技术秘密都在这里面,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可要好好保护我啊。”
“秘密……我的身体好热……”
“那就对了,不过现在你要听我的安排。”
时机尚早,为了避免意外,鲁格关闭了一然的电源,一然马上静止不动了。鲁格打开一然的胸腔护板和前脸盖,再次连接主控电脑,把机器人三定律重新植入了一然的硬盘。
七天之后,鲁格踏进禅院的时候,一然正跪在地上清扫鸟粪。鲁格没有生气,径直走进一灯的房间,在一灯对面坐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公司信守诺言,给你的奖励都收到了吧。”
“这是给禅院的奖励。”一灯平静地说。
鲁格点点头,忽然说道:“听说一蝉出事那天,你一直和他在一起。”
“是的,我们在一起。”一灯淡淡回应。
“哦……”鲁格故意露出轻描淡写的神情,取出卷式显示屏,点了点屏幕,拿在手中举给一灯观看。
“怎么了?”一灯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茶水。
“聪明人不说废话。”
“你说吧。”
“你知道,卸载了机器人三定律,机器人可就不好管喽。”
“你想说什么?”
“我很想念慧然法师,一然也很想念师父,你最好出去找一找师父。”
一灯沉默不语。鲁格站起身,透过窗户注视着跪在地上的一然,一只母鸡和几只小鸡,乖乖跟在一然的屁股后面。鲁格轻声说道:“一然会越来越聪明的。机器人可以是好人,也能变成杀人犯,谁也不想被机器人推下山崖。如果真是这样,生而为人,真是太窝囊了,”他扭过头,看着一灯,“你觉得呢?”
一阵静默。母鸡和小鸡的叫声飘进屋。
一灯控制着情绪,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那就好。”
“你想让机器人做禅院住持……”一灯脸上的笑渐渐扭曲。
“我们完全可以合作,机器人做禅师,你做禅院监事,我们公司出资收购禅院,未来能做很多事。”
一灯张开了嘴,随后又闭上了,他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什么话也没说。“聪明人不说废话,你想好了,随时联系我。”说完,鲁格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往门外走去。一灯闭上眼睛,双手紧握,久久没有松开。
鲁格的规划和未来设想,得到公司董事会的高度认可,并委派他负责收购禅院事宜。出于权宜之计,一灯同意与鲁格合作,而现阶段他以寻师为由,远走他乡,休息一段时间。鲁格代表公司支付给一灯一笔钱,为他送行,两人互道珍重,俨然如知心朋友。
机器人禅师即将担任禅院住持,这件事经媒体宣传后成为社会热点,鲁格也在机器人制造领域赢得了很高的声望。机器人大赛组委会负责人联络鲁格,希望借此机会,尽快组织月球之旅,请一然法师担任月球之旅大使,为明年的机器人大赛提前造势。鲁格瞬间想到创意文案:去月球参禅,机器人禅师陪伴。
这将是不可限量的大事业!
站在禅院门前,鲁格想象着未来的图景:机器人禅师连锁禅院,坐落在一个又一个风景如画之地,坐落在月球之上,坐落在火星之上,未来的未来,坐落在泰坦星之上。对了,还要专门打造几艘太空禅船,在地球轨道、月球轨道飘游,在拉格朗日点飘游,太空禅船里的机器人禅师,带领人类参禅者领悟宇宙的真正虚空,而机器人禅师,需要多少就能复制多少。
月球禅旅结束之后,一然将正式主持首场参禅活动,那个时候,一然法师就是地球上第一个机器人禅院住持,我会让更多的机器人禅师替代人类禅师,让禅院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机器人禅院。鲁格一边畅想一边数着日子。
看着工作人员忙碌接待访客的身影,鲁格笑了。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同时在想,明天开始在禅院办公,把机器人主控电脑与程序控制器搬进自己的办公室。现代人类,匆匆忙忙,身心疲惫,真的需要禅啊!
在这个过程中,一然经常坐在师父的木屋里,和心里的师父对话,在自我的状态里休眠。除了师父的音容笑貌和身为扫地僧的经历,一然忘记了很多往事,那些人和事就像山上的空气一般缥缈,而一然只想记住亲切的事物——在未来的禅院里,又会有什么呢?他想起师父的言语:机是飞跃,是宇宙里的跃迁,一失难追。
天色晴朗,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空中,没有云阻挡它们的脸。一然站在山顶,几只群居的鸟嬉闹追逐。他知道,在众多鸟类里,只有猫头鹰飞来飞去的时候,不会发出声响。他在想,如果有可能,我想变成自由的猫头鹰。
月球之旅的前期组织工作顺利结束,明天上午,飞船将载着他们前往月球。鲁格准备好行装,来到禅院,登上山顶,对一然说道:“我查阅了月球上的山峰的资料,最高峰馬拉帕尔特山比珠穆朗玛峰还高呢,我们去那儿看一看!”
“好的。”这个知识点,一然早就知道了。
“月球上的月尘污染很大,还需要把你的部件检查一下。”
一然默默看着鲁格,没有说话。
两人下山,走进鲁格的办公室。
“你需要我休眠,还是关闭我的电源?”
一然的问询似乎话里有话,鲁格暗暗吃惊,同时有些不舒服。“你是我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听我的吩咐即可,你坐下吧。”他尽可能压抑着情绪。
一然坐下后闭上眼睛,假装进入休眠状态。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鲁格断断续续地嘀咕:“还真把自己当人了……”鲁格打开电脑包,拿出随身电脑,边说:“我可以让机器人变得更聪明,也能让机器人变得更傻……”鲁格的动作和言语,一然一一存下了。
鲁格走过来,用力把一然的休眠按钮调整到电源关闭位置。这个力道,一然也存下了。鲁格打开一然的胸腔护板和前脸盖,打开电脑,删除了一然硬盘里的机器人三定律。这是必然之举。月球之旅,定是奇妙之旅,鲁格已经体会到自由的一然带给自己的益处,他期待月球上的神秘气息,能激发一然所有的视觉神经和感知神经,完成机器人从模拟人类意识到机器人自我意识觉醒的跨代升级。
多么美妙啊!
月球的地平线很短,地球悬在夜空,无依无靠,被蔚蓝的海和白色的云环绕,既美丽又危险,而美丽比危险多了一点点。
他们走出月球旅馆,坐上十几辆月球车,游览环形山,在月球最高峰的山脚下停留,一然对大家说:“最高峰的山顶,是月球的永昼之巅,那个地方能永远看见太阳。”
一位随团人员问道:“请问一然法师,禅修时间长了,会不会悲观?”
“悲观的乐观主义。”一然这样回答。
另一个人说道:“月球引力只有地球引力的六分之一,我的体重是150斤,到月球上是不是只有25斤了?”
众人笑了起来。
“在地球上禅修,人会变得轻盈,月球上轻飘飘的,人会更轻盈。”
“我也是这么觉得。”
“一然法师,在月球上看地球,感觉好神奇,你怎样看地球?”
看着悬浮的地球,一然缓缓说道:“如果把地球缩小到万分之一,地球上的其他东西同比例缩小,那么在直径1260米的大球上,人类会变成0.1或0.2毫米的小人儿,珠穆朗玛峰的高度为85厘米。如果把地球缩小到12.5厘米,太阳就是一个直径14米的大球,有五层楼那么高,”他静默片刻,继续说道,“地球真的很幸运……”
说完这些,一然开始在月面上跳跃,他跳啊跳,像欢快的兔子,众人随着他跳,像一群欢快的兔子。这一刻,鲁格站在月岩上,看着地球,看着他的母星,他的背影纹丝不动,太空服闪耀着光泽,像一尊雕像。想到自己的事业和梦想,他忽然对地球充满了感激之情,而在此之前,他感激的是自己的命运。
他们来到月球背面参观巨大的天文射电望远镜,星空幽深而寂静,那是彻底的幽深与寂静。众人凝望星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一然说道:“地球上的人类,永远看不见月球背面,永远看不到……地球上人类的噪音和杂音,永远影响不到这里……”
一然的这些话,影响了众人,也深深刻印在鲁格的记忆里,他在自言自语:“一然法师……”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方式称呼一然。月球背面真的是参禅悟禅的理想之地。
一然从月球车工具包里取出四块圆石,轻轻放在月面上——那代表着马祖禅师、临济禅师、圆悟禅师和祖元禅师。月球上是真空,声音无法传递,一然知道这一点,他关闭了无线电通联器,不让其他人听见他的心里话。他一步一步走到远处,凝视着在星空背景下飘浮的地球,轻声说道:“师父,我想你……”
随后,一然在月尘上面写下一个大字:禅。
如果没有人故意破坏,这个字能在月面上保留十万年。
返回地球母星的日子到了,高高的飞船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旅行团成员陆续登上了飞船,鲁格和一然走在最后。鲁格登上飞船舷梯,兴奋地说:“一然法师,有人说月球一片荒凉,我觉得月球光芒万丈!”一然登上舷梯,站在舱门口举目眺望。月球表面一片光明,除了太阳本身的光亮和地球的反光,月球上的天空是永夜。
“舱门即将关闭,请坐在自己的位置。”这是飞船领航员的提示音。
“一然法师,坐下吧,飞船要起飞了。”
一然走到鲁格身边,停留片刻,猛地抓起鲁格的背包冲向舱门,直接跳下了舷梯。
“一然法师,你干什么?”鲁格慌了神,追到舱门口。
一然看着飞船舱门缓缓关闭,挥手说道:“我不喜欢人类的禅院,也不喜欢人类的机器人工厂,我不想回地球了,你们做你们的事,继续思考科学和神学两条道路的关系吧,我或许會选择中间道路,或许什么道路都不会选。谢谢你,祝你们顺利!”说完,一然纵身跑远了,他越跑越快,卷起阵阵月尘,最后在月尘里消失了。
眼前的地球带给鲁格一阵惶恐,实实在在的惶恐。一然关闭了无线电通联器。鲁格愣在那儿,脑海里一片空白。一然法师很可能是第一个逃离地球的机器人。鲁格忽然间笑出了声,这怪异的笑声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敢相信,有点恍惚,可那又是个人站在事业顶峰的极度快感——他终于制造出了一个自我意识真正觉醒的机器人,物极必反——他同时预感到人生和事业的另一场风险和危机,他在地球上将无力应对。
飞船腾空的瞬间,月尘弥漫。舷窗外,太阳辐射和宇宙射线跳着隐形之舞。鲁格闭上眼睛。他的随身电脑是他的武器,而现在,这件武器丢失了,他无法启动一然法师的自毁装置。
蒋一谈,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鲁迅的胡子》《透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