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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东街

2022-06-09毕玉芳

金沙江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服装店姑妈棉袄

毕玉芳(彝族)

立冬的第二天,吃过晚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整个县城华灯初上,仿佛正在准备夜晚的狂欢。我独自在冷风中慢慢踱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东门外。那里的路灯没有换新,灯光昏黄,使整条街都处于一种昏暗的状态,起初看到街头的纸扎店,五颜六色的大花圈在黯淡的灯光下发着诡异的光。我心下有些怕,并不敢走进去,但若不走过去,就得绕路才成。我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懒惰战胜了恐惧。我裹了裹衣服,鼓起勇气踱进去,隐隐约约地,我看到街的那头有人走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之后,我的恐懼全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切又熟悉的感觉。惹眼的纸扎店,普通的理发店,零星的小卖铺,还有店面平平无奇但很受欢迎的早餐店……这条旧迹斑斑的被称之为“老东街”的小巷子,在灯红酒绿的茅州古镇旁静静地安度它的“晚年”。

很小的时候经常跟着奶奶来姑妈家。姑妈家住在老东街的农行住宿区内,那是我童年最盼望去的地方。记得有一次放暑假,奶奶要到城里的姑妈家,我当然是哭着喊着要跟奶奶去,无奈父亲不同意。我哭闹了一整夜,奶奶只好将我抱去和她一起睡,好不容易才将我哄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奶奶就将我叫醒了。我满腔的起床气在奶奶一句“要和我去城里就赶快起来”里烟消云散,于是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找出我最漂亮的衣服换上,还将辫子梳了又梳。终于要出门了,哪怕知道我和奶奶即将爬半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坐到车,我还是蹦蹦跳跳高兴极了,可奶奶让我动静小一些,说是如果吵醒了父亲我就去不成了,于是只好强忍心底的喜悦,蹑手蹑脚走出家门。当时我天真地以为奶奶起那么早是为了悄悄把我带上,可后来奶奶告诉我,那只是为了赶车,道出真相后还不忘记嘲笑我一番:“傻妞儿,你想多了!”

瞧,奶奶可真是个老顽童呢!

到了我日思夜想的城里。奶奶紧紧牵着我的手,熟练地拐街穿巷,到了目的地——老东街。我的手与其说被奶奶牵着,倒不如说是拽着,因为我的眼睛已经被老东街上的一切吸引了。街口的早点摊上放着一屉屉蒸笼。我和奶奶路过时恰逢有人来买,身形微胖的老板娘麻利地揭开盖子,顿时蒸汽腾腾,香气扑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正在消失的白气,终于看到了蒸笼里各种形状的包子和馒头,没吃早饭的我一下子就馋得直流口水。我停住脚步想让奶奶买一个包子,奶奶却一面拽着我向前走,一面头也不回地说道:“不买了,你姑妈还等着我们吃饭呢。”听到这样的回答,我自然是要哼唧几声的,但往前走着,注意力却马上就被一家服装店里挂着的漂亮裙子吸引了。虽然结果同样是在心不甘情不愿下被奶奶强行拽走,但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多看两眼显然也是一种满足。接着,我和奶奶经过了摆着精致洋娃娃的玩具店,挂着动画片海报的DVD店,还有各种卖鞋子和首饰的摊位。奶奶专注于赶路,我却已琳琅满目,我的目光直到走到姑妈家小区门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而一转头,却看见了正笑盈盈地朝我们走来的姑妈,我立刻挣脱奶奶的手朝姑妈奔去,而姑妈也加快了脚步朝我走来,一面嘱咐道:“慢点儿跑!小心摔跤!”接着牵在我手上的,就是姑妈宽大而温暖的手。她先是和奶奶寒暄了几句,得知我们都没吃东西,便带着我去刚刚路过的包子摊上买包子去了。

姑妈仿佛认识那条街上的每一个人。短短一条街走完,总有好几个人冲她热情地打招呼,而她也总是热情地回应每一个人。到了卖包子的摊位前,老板娘早就堆着笑脸热情地迎上来:“吃包子还是馒头?”于是两人就寒暄起来,我却已经大口嚼着包子了。如今想来,对于姑妈那真挚朴实的笑容,我也会毫不吝啬地送上我的热情的。姑妈对我们很好,在她家时,每天早晨我都会被武装部悠扬的号角声叫醒,而姑妈早已经从外面买了菜回来,大包小包地拎着。吃过午饭后,姑妈会带着我和奶奶上街逛一圈,每次姑妈都会给我买漂亮的衣服,还有各种吃的,逢寒暑假,还会给我买上几本作业,然后语重心长地嘱咐我要好好学习,我都听她的。

以前的老东街,在我的心里,有太多的温暖,那是一个充满人间烟火的集市,不排斥任何人。我记得有一次,奶奶那块戴了四十多年的表坏了,那是年轻的时候,爷爷“花重金”给她买的,具体是什么牌子的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奶奶也早已说不出来了。她心心念念要去找个表匠铺修表,却又不好意思麻烦姑妈,便趁姑妈出门时带着我出来了。奶奶背着一个蓝底染白花的布包,现在回想起来,颇有彝族服装的韵味。她佝偻着腰牵着我的手,一面走一面抬头望望四周的店铺,显然在寻找着什么。而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路过一家服装店时,奶奶停住了脚步。这对我来说是个大饱眼福的好机会,于是我将服装店里的漂亮衣服拼命往眼里塞着,眼花缭乱。我正看得欢时,奶奶却拉回了我的目光,只见她正艰难地够着挂在高处的一条印花紫黑条纹相间的格子裤,一面问我:“瞧得上这条裤子吗?”坦白说,那条裤子在整个服装店里实在平平无奇,可当时我想也没想就说喜欢,管他呢!只要能穿新裤子就行。于是,奶奶花了三十多块钱给我买下了,而谁能想到,那条平平无奇的裤子我穿了三年之久,直到两个膝盖都磨破了,我才同意让母亲拿去裱鞋帮。

买到了新裤子我开心极了,蹦蹦

跳跳地跟着奶奶往前去,一路上也没有再看其他的玩意儿,心里全是满足。我们终于在街尾找到了一家表匠铺。老板是一位有些年纪的伯伯,他看到来客是位老者和一个小孩,便在柜台里很不耐烦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吗?”奶奶头也不抬地答道:“老师傅,麻烦帮我修修这块表。”她没有抬头是因为她正在从蓝布花包里翻找着手表,奶奶说要修表倒是出乎老板的意料,于是他一改懒洋洋的神态,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了修表的工具。与此同时,奶奶也将翻出的一块有些陈旧的、手链已经断了的银白色石英手表和一张皱巴巴的十元人民币放到了柜台上。老板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拿起手表检查了一下,对奶奶伸出两个手指头说道:“大妈,二十块才能修好。你这表不动了,要换个电子才行。”奶奶先是一怔,然后又低头在布包里翻找了一回,却什么也没有拿出来,于是她一面伸手去拿柜台上的手表和那十块钱,一面说道:“老师傅,我钱不够,不修了。”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唉!现在修表都这么贵了。”眼看奶奶就要将手表拿回去,老板似乎萌生了一丝同情,虽然极不情愿,但他还是说道:“算了算了,看你老人家也不容易,十块帮你修了。”奶奶听罢,感激地连道谢。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对表匠铺老板那种施舍的态度耿耿于怀,可不管怎样,至少他做的是件好事。奶奶的表修好了,但这许多年来还是不停地出问题,那就一直修呗,反正只要表还动一天,奶奶就会戴一天。直到现在,八十四岁的奶奶手腕上还戴着那块表,每当我问奶奶“现在几点了”时,她总会抬起手腕,伸着脖子眯起眼睛去使劲儿地看表盘,然后告诉我时间。奶奶从来没有看错过时间,以前是眼睛明,而现在,她眼睛看不清了,心却更明了。

去年,我帮奶奶收拾旧衣服的时候,从她的大木箱底里翻出了一抹熟悉的颜色。那是一件紫黑色格子小棉袄,还是斜襟领子。原来那是六十年代,奶奶攒了好几年的布票,亲手为姑妈缝制的一件小棉袄,只可惜等棉袄缝好的时候姑妈早已穿不上了,便被奶奶压箱底尘封了起来。看着这件棉袄,我想起了那条三十几块钱在老东街买的裤子。我猛然醒悟,当年奶奶毫不犹豫花了那么多钱给我买那条裤子,想是回忆起了当初囤布票时的艰难和姑妈没有穿上那件小棉袄的遗憾。于是我心血来潮将小棉袄穿在了身上,除了有些短,其他地方都甚为合身,我觉得很好看。奶奶进来看见,先是嗔怪:“你怎么把这破烂玩意儿翻出来了。”随即笑靥如花地将我前前后后看了个遍。后来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姑妈,姑妈便从县城回来将那件小棉袄带走了,她说那是母亲给她缝的,她从此都要带在身边。

如今,姑妈家的小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漂亮洋楼。以前很接地气的东街集市也变成了繁华的商业广场,服装店和表匠铺已经无迹可寻,奶奶日渐不便的腿脚也不能支撑她再来走一遭了。虽然我不是土生土长的老东街原住民,但我很怀念当初的老东街,哪怕我只是一个过客,却也在那里留存下了一些最美好的记忆,让我至今难忘。今日偶然走进这一条镌刻着无数人生活历史的东门外小巷,看着那锈迹斑斑的商店铁门和一块块铺满青苔的青石瓦片在黯淡的灯光下沉默着,便无端勾起了我的这些回忆。这条小巷的尽头是繁华的茅州古镇,我想有一天,那片繁华会蔓延开来并淹没这条巷子,而这条小巷将会在昏黄的灯光下安然地等着重生的那一天。那时候,它又将承载一段新的历史。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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