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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元宇宙,何所得?

2022-06-09杨庆祥

天涯 2022年3期
关键词:宇宙

在1992年出版的科幻小说《雪崩》里,作者尼尔·斯蒂芬森描述了一个虚拟世界,在此人类通过数字化的方式控制未来的个体生活和社会秩序,这个虚拟世界被称之为“metaverse”——这被认定为元宇宙最初的雏形。

在1999年上映的《黑客帝国》系列電影中,现实世界被另外一个“世界”控制,现实不过是这一“世界”的设计和算法,这一“世界”被命名为“矩阵”。

2009年,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发表了长篇三部曲《1Q84》,书中的男女主人公无意进入了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另外一个时空。这个时空表面上看起来和现实世界完全一致,但是如果抬头观察,会发现月亮似乎变得更小更细,而时间失去了它的精准性。在这个世界里,还生活着现实世界无法看到的“空气蛹”和“小小人”。这个世界,就是1Q84的世界。

2020年,中国当代电影导演徐皓峰的中篇小说《诗眼倦天涯》出版,他借用中国传统武侠历史题材表达了一个与斯皮尔伯格的《异次元骇客》相似的主题——我的所作所为可能是别人的一个梦——“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

Metaverse、矩阵、1Q84、梦……在2021年,它们都有了一个新的命名——元宇宙。或者说,元宇宙以一种后发统摄的优势,将此前的类似概念进行了一种创造性的整合。

由此,2021年被舆论界和创投圈视作“元宇宙元年”。

首先需要厘清一个问题,元宇宙这一概念的具体所指是什么?目前通行的概念可以从技术和文化两个方面进行大致的界定。在技术派看来,元宇宙即一种基于大数据、VR(虚拟现实)、人工智能(AI)的虚拟数字空间,这一概念源头被追溯到1992年的科幻小说《雪崩》。2021年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的虚拟游戏Roblox被业界称为“元宇宙概念”第一股,这一虚拟游戏的主要价值指向为八大元素:身份、朋友、沉浸感、低延迟、多元化、随时随地、经济系统和文明——如果仅仅从技术和商业的角度看,我们完全可以将元宇宙视为互联网的高阶阶段,或许可以命名为“巅峰互联网系统”,以此对应安东尼·吉登斯所谓的“巅峰资本主义”。这一“巅峰互联网系统”在无数的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里面被想象和书写,但是只有到了今天,借助“硬技术”的发展,它才变成了一种可以落实的“产品”或“商品”。在这个意义上,与AI的诞生一样,这是现代技术主义的又一次重大胜利,也许用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里提出的“数据主义”来描述更为恰当:可以把全人类看作单一的数据处理系统,而每个个体都是里面的一个芯片。这样一来,整部历史的进程就要通过4种方式,提高系统效率:1.增加处理器数量;2.增加处理器种类;3.增加处理器之间的连接;4.增加现有连接的流通自由度。

科幻作家尼尔 · 斯蒂芬森最早创造了“元宇宙”一词

如此看来,元宇宙正是数据技术在这四个方面获得飞跃和综合的新型产物。虽然在赫拉利《未来简史》中译本出版的2017年,元宇宙还没有成为一个“热词”,但是,赫拉利对数据技术的乐观判断依然可以看作是关于元宇宙的一个精彩预言:“数据主义认为,人类的体验并不神圣,智人并非造物主的巅峰之作,也不是未来智神的前身。人类只是创造万物互联的工具,而万物互联可能从地球这个行星向外扩张,扩展到整个星系,甚至整个宇宙。这个宇宙数据处理系统如同上帝,无所不在、操控一切,而人类注定会并入系统中。”

文人们对这种技术理性的乐观抱有天然的警惕——这一警惕性的根基可能来自古老的形而上学传统,也可能混杂着各种异端教义的启示,当然,在最通俗的层面上,我们将其解释为是一种“人本主义”的关怀。但不要忘记,人本主义及其极端形态人类中心主义不过是启蒙运动的产物,与古老的自然宇宙秩序相比,它的历史并不漫长。但这并不影响文人成为地球上最“顽固不化”的思想物种。他们执着于世俗世界和世俗时代的价值定义,在他们看来,如果一种事物的出现不能激发相关的“社会学想象力”并引爆批判的激情,这一事物就不能称之为“有价值的”事物。因此,他们不会简单认同技术派对于元宇宙的界定,那构成了一种限制——不能延展出一种新的社会想象和价值想象。

以“再造社会(空间)”这一维度为思考进路,文人们将元宇宙视作互联网时代的一种乌托邦建构。因此,他们一方面会对元宇宙撬动既有的政治经济秩序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去中心化的连接可以消解权力的集中,形成散点化的权力结构模式;信息的分享和共享可以克服极端的“利润主义”,形成“互助互利”的经济模式;情感的沉浸和互动则可以消除单原子的个人主义,形成“温暖和谐”的情感模式;甚至,如奥托洛娃所言,数字技术可以成为一种新的神话主体——在这一点上她倒是和赫拉利产生了共鸣。但是,更严重的负面影响似乎更让文人们焦虑:元宇宙的数字永生会带来伦理困境吗?比如,一个“数字人”的婚姻和一个自然人的婚姻哪一个更合法?如果这个数字人正好是这个自然人的另一个“分身”呢?——在元宇宙里,我们固然不会出现弗罗斯特式的不能同时走进两条“林中路”的烦恼,但新的烦恼也许是,所有可能性的实现或许会导致一种彻底历史虚无和价值虚无。而另外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元宇宙看起来并没有摆脱资本主义的规划,据新浪财经2022年2月10日的报道:“元宇宙概念的兴起,带火了相关概念的周边行业,而最令人震撼的可能是元宇宙的‘炒房热,在一些元宇宙平台里,一块虚拟土地拍卖出了3200万人民币的天价……不少玩家购买土地的原因都仅仅是为了等待虚拟土地升值。”

程序师为王亦可能是现实资本家或者威权者的数字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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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来,元宇宙中的“自由”与马克思的经典论断类似:在资本主义占有全部技术和资本的前提下,十九世纪的工人只有出卖劳动力的自由,而二十一世纪元宇宙的新穷人们也只有出卖数字ID/IP 的自由。

也就是说,从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作为乌托邦或者积极社会变革方案的元宇宙根本就不存在!左派和右派的思想资源都已经被技术化,在这个意义上,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的批评不无深刻:“在未来的几十年间,……科技会抢走政治的所有风头。……传统民主政治正逐渐失去控制,也提不出有意义的未来愿景。”

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哲人应该为王。如此推断,在理想的元宇宙中,也许应该请一位程序师为王!——但是谁又能保证他不是一个现实资本家或者威权者的数字化身?

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对元宇宙的热情也许既没有那么资本主义化(投资或者获得利润),也没有那么反资本主义化(重建非资本化的空间和主体)。对他们来说,元宇宙带来的“即时性快乐”已经可以构成全部意义——这里的问题是,这一“快乐”究竟是什么?

查尔斯·泰勒在《世俗时代》中指出,现代性留给我们的只是一种狭隘的“世俗体验”,这个过程在“缺乏灵性的专家和没有内心的快乐主义者”操纵的官僚体制下达到顶峰。灵性丧失的同时,则是全球发展的不均衡,这种不均衡带来了我所谓的“新的劳工阶级、新的剥削、新的剩余价值、新的资本扩张和新的全球殖民主义”(《九十年代断代》,2020)。中国人民大学刘元春教授等人最新的调查研究成果表明,全球的不平等尤其是收入分配不平等已经成为基本的事实,这包括:全球不平等尤其是收入不平等自1980年代以来加速恶化,比如,美国和欧洲前1%高收入群体收入占全体居民收入的比重从1970年代的8.5%和7.5%持续上升到2018年的19.8%和10.4%;中产阶层空洞化和中产阶层的消失可能是收入分配的新特征,传统的社会安全网和相关政策难以防止收入分配的恶化;……税收等再分配手段的调节作用失灵;对高收入群体的征税越来越难;等等。(刘元春等《全球收入不平等的七大典型事实》,2021)

新的世代在这一过程中的“获得感”可能远远低于其“丧失感”,技术对就业岗位的挤压、科层主义对创新的束缚、既有利益获得者对资源的把控、缺乏活力和变革机制的既有秩序,诸此种种在最后都落实于阶层的固化和阶级的分化,与此相伴而生的是身份政治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桎梏和锁链:新穷人、底层、网络游民、躺平者,这些身份命名无一不是单一性身份政治的变种。

一方面是内心超越性体验的彻底祛魅,一方面是不断加剧的现实困境,在这双重的夹击中,新世代们变成了“丧失大志的一代”——我在此借用了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会》中的说法,但却是在完全中性的立场上来使用,用消费主义来激活年轻人的欲望不过是更加契合现有的资本秩序,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干脆享受即时性的快乐,即使这一即时性的快乐不过是在虚拟的空间获得——这就是元宇宙快乐原则的秘密,它至少能够在暂时性的意义上让现实世界的“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获得一种疗愈,这一疗愈对他们来说就是信仰和救赎——如果是这样,我们能对他们求全责备吗?

于是,布莱希特的“世纪之问”或许可以这么回答:

是的,一个新世界。

但是,什么时候?

——就在此时!

——就在元宇宙!

让我们再回到历史的“关键性时刻”。

1670年,布莱兹·帕斯卡尔说:“我就极为恐惧而又惊讶地看到,我自己竟然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因为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为什么是在此时而不是在彼时。”帕斯卡尔在这种恐惧和惊讶中说出了那句具有“现代启示录”般的圣谕:“这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让我恐惧。”在一些学者看来,这既意味着虚无主义的历史渊源,也意味着一种古典自然秩序的坍塌。那个古典的完美的天球秩序瓦解了,在那个秩序里,人被某种超自然的东西所安排,不仅拥有尘世,还拥有天国,不仅可以拥有此时此地,也被允诺可以拥有彼时彼地。人可以被视作一个小宇宙,自然被视作大宇宙,在大小之间,俨然存在着某种密道和天梯,人可以在这两个宇宙之间遨游。不过是,在帕斯卡尔的时代,现代性狡黠地发生了,人失去了同时拥有“分身”和“幻影”的可能,人变成了唯一的孤独的现实存在,完全被“抛入”到一个可怕的世俗秩序里,完成自己并不壮美的人生——依然是帕斯卡尔所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

尼采在一首诗里如此描述这一“被抛”的悲剧:

世界——是一扇门

通往暗哑而寒冷的无数荒漠!

谁若失去了你能失去的

就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了。

中国当代诗人海子也有类似的表述: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一个问题是,元宇宙会是另外一个(人造的)宇宙天球秩序吗?也可以变换一种提问方式:

信元宇宙,何所得,何所失?

在技术理性和超验体验的交汇点上,在消费主义和低欲望化的临界线上,在“即时快乐”和“永恒轮回”的纠缠中,元宇宙的存在有一种降临的暗示性。即使它目前还停留在觀念、想象和低阶社交游戏层面,但是,从积极自由的角度看,它依然意味着人类多样化选择的可能。

第一,体验即时性的感官快乐,哪怕不过是像《黑客帝国》里的这句台词:“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

第二,做一名游击队员,以散点的方式瓦解固若金汤的元宇宙资本系统。这里的游击队员,不是切·格瓦拉意义上的,也不是卡尔·施密特意义上的,而是艾伦·施瓦茨意义上的:“我们应该自由地分享所有的信息,像游击队员一般奋战。”(《游击队开放访问宣言》,2008)

第三,生成一种新的连接方式,将自我解放和全人类的解放和谐统一于新的“智人”主体,那就是真正的“天国近了”!(《马太福音》3:2)——在此时,也在此地!

杨庆祥,诗人、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80后,怎么办?》《世界等于零》等。ECE7DC96-ADFE-40F1-B4FC-F8B4CBEA304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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