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
2022-06-09秦安江
秦安江
藏书
我认识的人,藏书最多的,应该是石河,据说有一万余册。他家我去过,不小的书房,三面墙从屋顶落到地上,全是书,门那面是白墙,其他三面花花绿绿,像墙上长出了花草。他说,地下室里还堆的有。我就想象,那一摞一摞充满诗意的纸张,雪藏在暗无天日的居所,该是多么的寂寞。那是多年前,近些年没见到他,他年岁大了,很少出门。我都退休了,前辈的他,早已七十大几,接近八十的人了。
石河识字多,是有名的,许多犄角旮旯不常碰面的字,他都认识,而且说得清那些字的来龙去脉,让人不得不服。他编了大半辈子刊物,他手里出去的稿子,文字技术上出错,是没有过的。所以退休后,好多地方编地方志,出作品集,推旅游文化丛书,都请他编校,只要他出马,放一百个心,出错率几乎等于零。石河是著名讽刺诗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后来做了《人民文学》主编的诗人韩作荣来石河子,说全国讽刺诗人,不管怎么数,前五名都能数到石河。我那时是个刚起步的文学小青年,听到这个评价,对石河老师的崇敬,几十年都没有消退。他是山东人,虽很年轻就到了新疆,但老家口音一直很重,与他交流,不聚精会神,真听不大懂。尤其是他喝了酒后,话就不断,谁都插不上嘴,他一人不间断能说一个小时,其他人则都歪头看着他,端杯不是,打断他也不是,确实有些尴尬。而且那个时候,他往往是嘴角挂着白沫,头微仰,情绪激昂,眼中射出很亮的光,长时间逡巡在窗外或对面墙上,间或看一眼身边某个人,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维的世界里。每当这时,他讲述的内容大意我是懂的,具体细节经常是不甚明白。但他是一个非常善良、柔软,遇事换位思考,从不争抢的人,他的可亲可敬,圈内是公认的。
杨牧藏书也多,当年在石河子,我的书架才不足两米见方的时候,他的书柜就贴满一面墙,而且全是玻璃推拉门,内外两层书摆得整整齐齐,一进门就是一道风景,既养眼又让人神往,总想趴近前看看,那些玻璃后面都藏着什么书。他成都家里的书房,更是气派得让人感叹,我站在书柜这头,往那头看,居然看不清书脊上硬币大的字,古今中外,文学哲学历史地理,什么都有,几面墙上,一片一片不同色块,都是成套典籍,让人觉得走进了单位图书室。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杨牧往成都搬家书籍打包时,留了一些给我,他说书太多了拿不走。其中一本《苏联文学史》,对我了解苏俄文学帮助很大。
其实我们都觉得,杨牧不该离开新疆,四川是个诗人拥挤的地方,一个外地人,挤了人家位子,不一定受欢迎。留在新疆,天高地远,茫茫戈壁上只冒出一些新苗苗,你们几棵大树,完全可以长久地占领高地。但杨牧就是杨牧,若干年后,他的家乡渠县政府,因他诗歌创作的巨大成就,专门设立了“杨牧诗歌奖”,面向全国诗人,三年评选一次。据我所知,当今我们国家,依然健在的诗人中,还没有哪个得到过以个人名义设立诗歌奖的殊荣,杨牧是唯一一个。在几次座谈会上,有人就说,作为一个诗人,享有如此荣誉,完全可以告慰自己一生。我是在杨牧他们几个前辈的扶持下走过来的,我常常回想当年新疆诗坛的兴盛景象。几年前,我产生一个想法,邀请杨牧、周涛、章德益为代表的新疆诗人聚在一起,搞一次诗歌活动,主题就以“边塞诗歌的当代精神”命名。可惜,周涛身体不适缺席,章德益也因眼疾没来参加。那几天,在巴里坤草原,杨牧与大家一起,进行诗歌朗诵和边塞诗歌研讨,给新疆诗歌注入了新的活力。
钱明辉书也多,他那小小的卧室兼书房,书也贴满了整面墙。明辉主业是文学评论,不仅文学名著看得多,文艺理论更是他的阅读重点,他给雷霆、韩天航、董振堂、杨威立和我,都写过评论文章。他閱读量大,有段时间我想写短篇小说,就问他,谁的短篇好?他说莫泊桑,我说契诃夫呢?他说不值一读,我说杰克·伦敦和欧·亨利呢?他说一般般,我又问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他说那个人东西太灰暗,调子低沉,最好不要看。他们的书我都买回来读,确如他所说,我最喜欢的是莫泊桑,他的短篇,我几乎都读了,用笔画出许多杠杠,做许多眉批,写许多心得,《归来》《两个朋友》《我的叔叔于勒》《幸福》《伙计,来一杯啤酒》《俘虏》等多篇,我都从结构、叙述方式、人物刻画诸方面进行反复研究。虽然后来没怎么写小说,但我对短篇小说的理解,较以前透彻多了。
到了五十多岁时候,明辉做了一件人们没想到的事:他把他所有藏书,捐给了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我说一本也没留吗?他说只留了《红楼梦》《白鹿原》《静静的顿河》几本。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后半生不看书了,只留几本最喜爱的放身边,实在无聊了翻翻。我想起来了,明辉多次说过,这个世界上没几本好书,除了他留的那几本,其他都不值一读。他不仅写评论,曾经也写过小说和散文,他说以后什么也不会再写了,老写那些重复的东西,有什么意思。他说得有道理,一个作家,长期不能突破自己,确实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意义。可是,在他退休前后一段时间,我突然接到他用手机发来的一系列顺口溜,内容都是他年轻时在团场连队的生活,让我提意见。我不看好那些东西,认为那不是文学,直接给他否了。他不服气,说那是老百姓口语,我说口语也需要提炼。后来不见他发了,大概是不写了吧。前些天,又突然收到他发来的一批半文半白散文小品,也还是团场连队题材,我读后大吃一惊,生动的场景,鲜活的人物,叙述得流畅、讲究,还有那有嚼头的半文半白文字,让我有大快朵颐之感。我心里说,搞了一辈子的东西,不是想舍就能舍得了的,它已进入你血液里,你把它扔掉,一段时间后它又回来了,它像鼻涕黏在你的裤腿上,甩都甩不掉。明辉,你咋地,文学,你能舍得了吗!
我还有个朋友,是一家省级新闻刊物老总,搞了几十年新闻,从记者编辑干到总编社长,头发全干白了,在新闻界也是响当当人物。他比我长几岁,退休后的一天,他到我家搓麻将,连胡几把后情绪有点高涨,便脱口而出:昨天晚上,我把我所有文字资料、手稿、剪贴本,连同书架里那些书,一把火全都烧了。他说得很轻松、随意,像清理了一次旧报纸,或擦洗了一次厨房,我却惊愕得合不拢嘴,停下手看了他半天。他说,搞了一辈子文字,现在看到文字就想吐。
当然,这是极端个例,绝大多数文化人,还是极其钟爱自己书稿的。前不久,我随一所大学的一个课题组,前往南疆,为征集历代屯垦戍边资料,有关部门推荐了当地一家报社的老总编,说老总编虽不在了,但他所藏资料在当地是最全的。当老总编遗孀领我们去到他家书房,哇,浩如星空的文字资料,使我们大开眼界,我们一书架一书架地翻阅,一本书一本书地查找,许多在别处不可能找到、本已绝望放弃了的资料,在那里都找到了。那天,我胸气特别通畅,为那位尊敬的前辈,为他对书籍的钟爱,对资料的敬畏,对历史的责任心。
我还要提到一个人,虞翔鸣。三年前的一个秋天,翔鸣因不能忍受骨癌所带来的巨大痛苦,从医院六层跳楼走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无比震撼,这需要多大勇气,对生命看得多么通透,才能做出如此选择。翔鸣什么都明白了,我对他刮目相看。
翔鸣爱书是出了名的,经典名著购买很多,朋友赠书也都存着,当地一些纪念文册、文化历史丛书,他都留意收藏。他主编大型文学双月刊《绿洲》多年,他的敬业精神、业务能力,业内没几个人比上他。去年,我征得他儿子、遗孀同意,随大学课题组去征集他遗留的有关资料。尽管我知道他藏书多,但那次收获之丰,还是出乎我意料。翔鸣,谢谢你。
至于我的藏书,我正发愁,虽不算多,但也占满两面墙。我经常流连在书柜前,摸摸这本,翻翻那本,书角折了,把它撑开,封皮破了,用胶水粘上。有时我盯着书柜看,能盯出眼泪来。谁借了我的钱,有时忘了;谁借了我的书,多少年我都记得。现在,我还时常从网上邮购书籍,每到一地,见到新华书店,都要进去逛逛。对书的爱,我是到了骨子里的。可是,这两年我时常发愁,我百年之后,这些书留给谁呢?我试探过女儿,女儿好像不上心。难道我精心收藏了一辈子的珍宝,都要散作废纸吗?
一个团场的北京孩子
肖刚是我初中同学。我的初中是在六连上的。团部中学太远,连队住得分散,团里就在六连又办一所初中。片区内适龄学生就到了六连上初中。说是一个片区,连队之间相隔都远,肖刚家的二队离六连就有10公里,我家的九连还往二队延伸下去6公里。我们都住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又返回学校。
肖刚学习不好,各门功课都不好。我有时问他:你咋回事,上课看你也认真听着呢,咋就不懂?肖刚对自己很恼火,就拉个脸,冲我吼:我怎么回事,你说我怎么回事!看起来是对我发火,其实是生自己气。
有一年暑假,我去伊犁表哥家玩,晚回校个把月,到了班上发现数学课本已学了小半本。我问肖刚,前面数学题怎么做?我记得是三角函数。肖刚很认真给我讲解,從他的讲解中,我发现他也没学太懂。我就自己看书。大约一星期后,我就跟上了,而且又走到全班前几名。肖刚还是原地踏步,每门功课都在半懂半不懂之间。他抓住我领子: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你是怎么学的?他不用“咋”这个词,他用“怎么”这个词,即使恼怒时也这样。我们新疆长大的孩子,语言结构、发音有很重的地方特点,比如:“很好”,我们说“好得很”;“干什么”,说“干啥呢”,“啥”还不念“sha”念“sa”;“怎么回事”,说“咋回事”;等等。肖刚说话不同,尽管也是一口河南腔,但用语结构规范,汉语拼音基础扎实,听起来跟新疆孩子是不一样的。
我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才随父母下放团场,所以连河南口音也没有。我刚接触肖刚,就觉得他另类,还不止说话方式,他的衣着、行为、生活习惯,都与老团场孩子不一样,显得讲究。也许习性接近,宿舍10个人,我和肖刚走得近,去教室路上、去食堂打饭我俩都一起,周末回家也经常一起走。我两个头、胖瘦相当,都是一身黄军装、黄军帽,而且洗得干干净净,连里人以为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孩子,是一对亲兄弟。
一次周末我俩结伴回家,走到二队他到家了,我还要继续往九连赶。他说去我家坐坐,喝碗水再走。我看日头还高,就去了他家。一排低矮平房,屋檐搭的苇草,手伸直就能够到。我跟在肖刚身后下几个台阶,进到他家。尽管有思想准备,一个普通农工的家会很简陋,但还使我吃惊不小。太简陋了,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全部家当就一张大床,一只小木板凳。对了,墙角处还有一张桌子。我记得肖刚说过,他家五口人,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虽然姐姐已工作在其他连队,这么小的房子四口人也住不下呀。
但家里异常干净,床架、板凳无一丝灰尘,土块垒的小茶几泥面光滑如板,硬质泥地面平整无坑。一般农工家我去过,邋遢得下脚地方都没有,手摸哪哪有灰。肖刚家的干净、整洁,出乎我意料。
肖刚的妈妈,看到儿子同学来家,格外热情,让座又倒水。座就是那个木质小板凳,水没茶,就放糖,白砂糖放了厚厚一杯底。我知道,团场白砂糖像清油一样金贵,我妈每次炒菜,锅底只用缠了布的筷子头擦几下,而白砂糖我基本没见过。肖刚妈一下给我倒那么多,他家以后还过不过。
也许劳作中途回家喝口水,他爸回来了。他爸中等个,微胖,拿掉草帽头发显得稀少。他爸见到我不吭声,只略微点一下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坐床上喝水。房间太小了,几个人坐下几乎就是面贴面,哈气都能闻到。我就起身走到桌前,趴在桌沿上,看墙上两个并排挂着的镜框。镜框里镶满了黑白照片,有家人在团场的留影,更多是他爸妈和几个孩子在城里的照片。他爸穿一身白色公安制服,或站或坐,有些气度不凡。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时候不早,就辞谢回九连了。
回到学校我问肖刚:你爸以前是干什么的?肖刚一脸失落,低头不看我,说他们家以前在北京,就住前门附近,他爸是北京市公安局的民警。我略有些吃惊。肖刚说他七八岁时,他爸被判刑发配到新疆,他妈领着姐弟几个跟着也来了。肖刚说着眼里噙了些泪水,头钩得更低了,说他爸现在还没刑满。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有些堵,觉得人的命运不可思议。
后来我才知道,连和队是有区别的。在连里干活的,都是团场正式职工,或刑满释放人员,叫新生人员。在队里干活的,则是正在服刑人员,是用枪押着的。肖刚的父亲就是属于这一类。不过,我一直没问过肖刚,他爸为什么判刑,判了几年刑,为什么到了新疆。
初中毕业那年,我父亲落实政策回城了,我也跟着回城了。
后来,我在城里广播电台做编辑。一天,一个小伙子推开我办公室门,问:安江友在吗?一口河南腔。我说你找谁?小伙子说:我找安江友。我说没有这个人。小伙子从兜里拿出一张纸,看着纸说:是安江友。我一下反应过来,他找的是我。我马上站起来给他让座。我姓秦,肯定是哪个朋友只写了我的名,姓省略了,友就是朋友嘛。我说你是……他说我是肖刚的弟弟,我哥让我来看你。随手把一篮鸡蛋放到桌上。我问你哥怎么没来?他说他哥整天在地里干活,没时间。
前几年,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见过肖刚,也许时间久了,也许人多,当时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我也多与活跃同学应酬,没顾上与他多谈,只知他在团场一家修理厂工作。肖刚与我同岁,现都是五十多的人了。不知他父母是否健在,是住在团部,还是依然在二队?或者会不会因当年错判,后又平反回了北京?
司建国
司建国是我同学。那是一九七一年,我家从城里下放到沙门子团场九连,我在地窝子小学上五年级,和司建国是同学。同教室还有三年级。一个连队没有多少学生,两个年级加起来才十来人。二、四年级在另一个地窝子。没有一年级,也就是说九连没有一年级适龄儿童。每天学生们搬个小凳,鸭子一样摇摆着下到地窝子,下课后又老鼠样刺溜溜一个个钻出来。要是下雨天,地窝子里灌满雨水,人下不去,就不用上课了,我们就可以玩一上午或者一天,等大人把地窝子里水舀干净,再接着上课。
老师就一个,叫管彤,应该是这两个字,音不会错。我刚知道老师名字时感到奇怪,怎么叫罐头,怎么还有人叫罐头。管彤是个男老师,江苏支边青年,南方口音重,但能听懂。他一人教我们全部的课,语文课是他,算术课是他,政治课也是他。教完一堂课让我们埋头做作业,他便开始教三年级,教完三年级又教我们。我们从天亮到天黑,都和管老师在一起。管老师从不笑,板个脸,好像别人都欠他的。或者他有意识这样,让所有学生都怕他,也说不定。我刚从城里来,有些调皮,成了娃娃头。有一天下午刚上课,他就把所有学生放回去,留我一人在教室,狠狠批了我一下午。那天,他站在讲桌后面,不停地大声训斥,手里的木尺不间断地舞动;我独坐在座位里,开始还迎面朝他,不服气的双目圆睁,后来就渐渐低下头,再也没抬起来,一直到地窝子教室里的光线都没了,完全浸没在黑暗里,才罢休。从此我心里就怯了他。初中我到六连去上学,再也没见过他,听说他后来到团部当了科长。
司建国家住我家后面,都是地窝子。我们连是新生连,全连除连领导和学校老师,全是新生人员。司建国的爸爸在大田干活,我想肯定也是新生人员,但没问过他,只隐约听说他爸爸以前在河南是个干部,管着好几百人。
司建国脑子聪明,学习好,尤其数学好。他头大,有我一个半大,我是长头,他是圆头,我的头发黑粗密,他比我更黑粗密。他无所不能,上树掏斑鸠窝,爬十几米高的烤烟烟囱抓野鸽子,雪地里套野兔、抓狐子,大渠里游泳,他能从跌水处冲下一气游出几百米。我过去在城里没见过这些,跟他在一起就像个傻子。在九连,我把司建国佩服得五体投地。
直到我俩一块到六连上初中,才发现他有个毛病,好顺人东西。职工家养鸽子,他顺走几只自己烧了吃;宿舍同学少了细粮票,顿顿啃窝窝头,他却天天吃白面馍;同学的新军帽丢了,一个月后有人在团部看见,那帽子戴在他头上。他手痒好顺,见了别人好东西习惯性顺走,说来也不是大事,若人不知啥事没有,只是司建国做事不周密,漏洞到处都是,每件事都能闹得沸沸扬扬,让司建国无比被动。于是初中三年,司建国在班上基本独来独往,不与人接触,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有时我与他聊聊,他也不似以前那样亲热。后来我家调回城里,听说他初中毕业没上高中,而是选择下连队干活,远离学校远离同学。
可司建国的聪明能干,使他在另一片天地大有作为。他很快当上班长、排长,土地承包两费自理后,他已是五连的连长了。那时我在城里的广播电台做记者,一次去团场采访万元户,就住他家里。那几天我白天采访,晚上与司建国聊天,聊得很宽很深,儿时的亲密又荡漾在两人之间。他雄心勃勃,想法很多,让我觉得他前边的路很开阔。可时间不长,听团里同学说,司建国的连长被撤了。我问为什么,说他顺走了职工家的长毛兔。
长毛兔属新品种,光卖兔毛就能发财,兔子繁殖犹如秋天下雨不间断,要不多久就成万元户。古话说忠孝不两全,套过来就是既走仕途,就别想发财。司建国是既想当官又想发财。
被摘了官帽的司建国在家里养牛。司建国就是司建国,这花不开那花开,几年工夫他就奶牛成群,生意兴隆,每天早晨打牛奶的长队排到了房后头。同学说,司建国成了大户,被团里树为典型。那年我去团里出差,司建国又在六连当连長,人虽年近四十岁,但踌躇满志。
去年秋天,我突然接到他电话,问城里机关工会的人熟不熟。我说不熟。他说一个机关还不熟啊?我说机关太大,不是一个系统根本不打交道。他感到奇怪,语气里认为我交往太窄,不够活络。他说城里工会有人去他那儿,他想给我带些土特产。我问他现在哪啊?他说十师185团。我特别吃惊,他不是在八师135团嘛,怎么跑到千公里外的边境上了?他还说他在种地,包了人家一个果园。我摸不着北,脑子有些懵,是不是他又顺了别人东西,把连长又给撤了,本团待不住才到处乱跑。
但又不能问,只好说带什么东西啊,麻烦。他说就一点南瓜、玉米棒子,都是自己种的。我坚持不让带,他坚持要带,最后我只好默许。可过了好些天,并没什么工会人给我带东西来。我没问他,我想可能人家不认识我,拒绝带。也可能几个不起眼的南瓜、玉米棒子,人家没上心,装在后备厢里忘了。司建国也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是不是以为我收到了,在等我回话;或像我想的,人家不带,又不好意思给我说。
杨健
早听说安老师在团场有一个农庄,前几年从团领导岗位上退休后,他就专心经营他的农庄。
一个周末,我突然想去团场看看安老师的农庄。
我在电话中对他说,我还想见见我的老同学杨健。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老婆,开车前往。团场不远,200多公里,不到中午就赶到。一进农庄院子,我就看到一个大汉从一间房子出来,要进另一间房子。可能是忙厨房的事。因为我和安老师约好,午餐在他农庄吃,还要喝酒。出发前,我特意往后备厢撂了一件老窖,就是想和老同學好好喝一下,聊一聊。
我觉得那人应该是杨健,从侧面看,身架、个头、头型、走路样子,都是我记忆中那个人。于是放下车窗,大嗓叫了声:杨健。那人转过身,果然是杨健。那张脸没有变,四十多年,一座房子都塌了,一棵树都朽地倒掉了,但一张脸没有变,除了皱纹多,顶上头发少,其他都没变。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盯着往我这边看。那个姿态和表情,还和儿时看人一样。他显得很惊讶,那样子是在辨认,谁在喊他。他应该知道是我,安老师通知他来农庄,肯定会告诉他是我要来,并且点名要见他,否则安老师一个团场领导,与拖拉机驾驶员的他平时也不来往,平白无故叫他到农庄吃什么饭呢。
杨健还站那儿辨认。我下了车,向他走去,到了跟前伸出手说:不认识了?杨健的脸上这才表现出“噢,原来是你呀!”的样子,与我握手,寒暄。
杨健家也是一九七零年六月从城里下放到团场。我们两家都在九连。因九连没办初中,我们都住校到六连上初一,初一上完后,九连也要开办初一,为离家近不住校,他就回九连又上了一年初一。我不愿复读,就留在六连继续升学。其实我和他就同了一年学。
杨健学习好不好,我记不太清,反正学习好的几个人里没他,学习特差的人里,也没他。大概属于中不溜吧。因是城里来的孩子,和我一样,农活和出力气的活,都不行。拾棉花、定苗,天天都是他倒数第一,我倒数第二;打埂子、挖毛渠、摘菜,都是。有杨健垫底,每到干农活,我不算最丢人。斗鸡,杨健也不行,那么大个块头,别人的用腿一压一挑,他就摔倒,像一座大山倒塌。他还懒,早上从不去井上打洗脸水,都是在别人的盆里蹭洗。不好意思,记忆中的杨健,身上好像没一块特别吸引人的长板,让人刮目;当然也没有惹眼的短板,让人不齿。
这样一个中等不偏上也不偏下的人,我为什么时常会想起他呢?有同学来谈起往事,我会插问一句:杨健现在干吗呢?偶尔同学聚会,我会在餐厅寻找杨健身影,如不见他,会问:杨健怎么没来?
其实在班里那一年,我与杨健实在说不上走得近,甚至平时都不怎么讲话。走路如迎面碰上,一定是擦身而过,彼此都不会生出向对方打招呼的愿望。因为我心里有些轻视他,不会主动向他示好。他呢,从平时观察他态度判断,更多是对我不屑。所以,我和他,连单独讲几句话或谈一件事的经历,都好像没有过。
有同学问我,你和杨健关系很一般,怎么老是问他。我也多次反问自己,这是为什么?
后来我家调回城里,他家却一直没调回。他母亲多次来城里上访,经常就住我家,一住好多天。他父亲也来过,也住我家。他家没调回城里的原因,据说是他父亲工作的原单位早已撤销,过去的领导退的退走的走,没人再管一个不存在单位的遗留问题。断断续续找了好多年,杨健他们家始终没调回,几十年都在那个团场。
杨健中学毕业后,先在大田干活,后到连队机务上开拖拉机,这在团场算是个体面的好工作。他家兄弟三个,哥哥杨华在团校上学,喜欢文艺,舞台上旋子打得好。有一年放寒假,我和杨华还在九连大礼堂的汽灯下,合作表演过一段天津快板。杨华成熟早,不时传出他和女同学的绯闻,好像高中没毕业就离开学校到大田劳动,几十年一直干农工。他弟弟杨民,没同过校,不熟悉,据说后来从大田出来,在团里开汽车。杨健的父亲前一些年,就走了,得的什么病,问过,但忘了。母亲现住团部,据说身体还硬朗。我算了算,他母亲应是八十好几的人了。
午饭是大盘鸡、大盘鱼。我和杨健挨着坐,他不喝酒,他说身体过敏,酒和烟都不沾。他说他一直在二连开拖拉机,明年就要退休,可以轻松养老了。有句话几次到嘴边,我都没说,饭快吃完时,到底还是没憋住,我说:当年你们家没回城,一家人一辈子窝在团场,不后悔吗?他说:习惯了,团场也是人待的地方嘛。话接得很快,语气很轻松,没有我预先想得那样沉重。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
回城路上,我才想起,我和杨健聊了一中午,他完全是一口标准的团场河南话,当年在班上的城里普通话痕迹,一点也没有了。
人这一辈子,儿时一起随家里下放农场,几十年后,人生走向却大相径庭。也许,这就是我经常会想起杨健的原因吧。
邻居杨书记
杨书记,住我家隔壁。杨书记是厂里最大的官,经常不苟言笑,一脸正经。谈工作是这样,下班后在家门口遇到人说话也这样。偶尔也话中带笑,那笑在我看来欠亲近,是高高在上的。他老伴胖阿姨和其女蓉蓉,倒是随和得很,与我家人经常说笑、互相串门,还时常你给我端一碗饺子,我给你送几根煮熟的玉米棒子,两家往来融洽。
我是厂里青工,但和一般青工不一样,属于人们眼里不愿庸碌过一生的那种有志青年。好读书,喜钻研,不随波逐流,是我的特点。
有一段时间,厂里请来教师,给学历低的年轻人补课,三个月之内,让这些人拿到初中文凭。统计下来,厂里大部分青工都得补课。我也在其例。那天,杨书记边进他家门边对胖阿姨说,隔壁的小秦,也没上过什么学啊。意思是这么一个喜欢学习的年轻人,其实没什么文化基础嘛。我在家里门背后听到了。我特别难受,是那种被人瞧不起的难受。其实我是初中毕业了的,有初中毕业证书,还上过一个学期的高中呢。只是那些年不重视学历,进厂填表不认真,谁知道我填的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肄业,抑或是初中肄业呢,记不清了,反正他们把我统计到补课一类人中去了。从那以后,我觉得杨书记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轻视、嘲讽的意味在里面。许多年后,回想那眼神,其实是正常的,与以前并无不同,只是自己心境变了而已。
又过了段时间,厂里通知青工报考电大。一个想有作为的青年,要有真才实学,要拿到大专文凭。因此,厂里几个考上电大的青年就有了分量,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我没报考,因为我不喜欢理科,也因为那时我已酷爱文学,已把全部业余时间用在了文学上。因此,我成了厂里的边缘人。
一天,在下班路上,杨书记和一帮机关股室人员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我听到那伙人里有人问:一车间那个小秦,这次怎么没考电大?杨书记说:他不行,他没什么文化基础,让他考也考不上的。语气里是因非常了解而显出极大的不屑。我脑袋“嗡”地就炸了,能感到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虽然他们没发现我就在后面,但我还是希望眼前立即出现一条地缝,让我钻下去,看不见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看见我。
我不得不承认,我后来越发的刻苦,要努力改变命运,是和这两次受刺激有关。我甚至发誓,有朝一日我成了人物,定要站在杨书记面前,让他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文化底子薄,是不是只配做个窝囊废?
我有过三次离开厂子的机会,前两次没成,最后一次才走掉。
我是不甘心在工厂做一辈子的。我看到那些三四十岁的师傅们,脸色蜡黄,胡子拉碴,满手油腻,衣裤肮脏,就等于看到了我的明天。我命令自己,一定要离开工厂。可是,我没有其他路子,只能靠自己。于是,我非常刻苦地读书、写作,我要写出成绩,要做好离开工厂的前期准备。我坚信前人的话:机遇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第一次机会,是团中学要调我去当英语老师。其实我并没有英语基础,但我的班主任曹老师,却欣赏我。在他做了中学校长后,决定派我去外语学校进修英语,然后回校做英语教师(我至今也不明白,曹老师为什么会派我去学英语。曹老师是教俄语的。因我刚从团场回来,基本没学过俄语,所以曹老师的俄语课,我是放弃的),我格外惊喜,觉得这是一次离开工厂的绝好机会,就去找我的邻居杨书记。我想,我去干一份自己愿意干的工作,作为多年邻居,这点成人之美之心,杨书记应该会有的。可是没有,他没有成全我的好事,他让我繼续留在工厂做工。他的理由很充分:流水线作业,每一道工序都不能少人。
第二次机会,是团机关保卫科借调我。由于我好读书,引起了一些人关注。团保卫科胡科长是个爱才的人,他说,科里缺少一个内勤,先借调我去帮忙。我等了一段时间没有消息,就硬着头皮去问邻居杨书记。杨书记说没有啊,团里没来借调函啊。我一头雾水。很长时间后,才有消息传给我,当时科里与厂子协调时遇到了阻力。
第三次机会来的时候,我已发表不少作品,而且在当地青年作者中已崭露头角。在一位领导同志举荐下,市广播电视局来函,调我去做广播电台编辑。我拿着调函战战兢兢到厂部,去敲领导的门。陈副厂长把我让进他办公室,说杨书记出差不在,这段时间由他主持厂里工作。他接过调函,看了看,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趁杨书记不在,我批了,你走吧。然后大笔一挥,我就跳出了工厂。
农工小许
小许是几年前从河南来的新职工,在水电站管水。关于他,我在以前的文字中提到过,就是那个手拿蒜瓣就拉条子,咬一口蒜吃一口面,讥讽我不明白蒜瓣就是菜的那位。
小许经常出现在我面前,尤其在我吃饭的时候。我们团比较小没有食堂,也没饭馆,团里决定让我到老肖家搭伙,每天与老肖一家四口在一个饭桌吃饭,他们吃啥我吃啥,伙食费团里结。一个团领导在普通职工家吃饭,我倒不感到别扭,只怕人家老肖家拘束,你整天趴在人家桌上,与人家老婆、奶奶、女儿一起,呼啦呼啦吃饭,几双筷子一起往一个碟里搛菜,一搛就两年,人家肯定不自在。于是一到吃饭,我便将辣子炒肉往米饭里一拨拉,就端起碗走到外面,蹲在门前台阶上闷头自个吃。小许就在这个时候,恰好时机地经常出现在我面前与我聊天。边吃饭边与人聊天,其实是一乐事,本来撇家舍子跑到南疆这么个小地方,寂寞是肯定的,有人主动接近你,定会欣然接纳。只是小许的到来不同于别人,这我一点觉察也没有,以为他每次的出现都是碰巧,碰巧嘛就没有规律可循,没逻辑必然。后来,事情完全明了,再回想起才猛然醒悟,他是有意识找机会与我接近,是有事求我。否则他家在五连那边,我在团部,中间隔着良繁站,还有条大渠,哪有那么多碰巧?
小许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总是一张笑脸,操着河南腔跟我扯东扯西。他总有话题,我饭不吃完他话题不断,至于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与我有话说。大约过了有三个月,他终于提出要求,要我帮他离开这个团。
我问他想去哪?他说想去北疆。我能想象我当时语气有多么认真,因为我是个认真的人,认真到听人讲话就拿眼睛死盯人家,人家话不讲完,我眼睛不离开,好像我眼里有一大堆种子,要种到人家脸上,等着明年开花。这样的结果非常不好,很多时候容易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以为你在人脸上找灰尘,等着给人擦去。这个毛病很多年我未认识到,以为自己待人处事得体大方,讲究分寸。直到有一次我都人到中年,胡主席忍不住说,安江你怎么直瞪瞪盯人看?我这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很丢人的毛病。
当时我肯定也是直瞪瞪盯小许,因为我看到小许脸突然红了。虽然那时老胡还没点拨我,但能感到对方有了压力。
我说,这待得好好的,咋要走?
他说南疆环境孬。
我说你没到过北疆,咋知北疆就好。
我又说北疆冷得很。
他说冷算啥,老家暖和,那我还得回老家不成?
看来这人铁了心。当时我也思想激烈斗争过,这个忙到底帮不帮。当然,斗争过程很短,也就一两口烟,或两三口烟时间,只是没让他看出来,我想造个假象,让他以为我就在单纯地抽烟,或抽烟间隙端起一杯水在喝。小许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做出一副可怜巴巴表情,眼睛乞怜得快从眼眶里掉出,嗓子因抽烟过多,空气进出不通畅,把气管刮得有些咝咝响。
我说过我是个善良人,很难拒绝,很难说不,遇事总替别人想,总会伸出胳膊去接别人手。那时我有个老师在北疆一个大团当政委,我便对小许说给你联系一下试试。小许兴奋得不知所措,牙花子都乐出来。他从衣兜里掏烟递我,我说抽我的,你那烂烟我嫌呛。这之前他和我接触从未掏过烟,就在刚才我说出给你联系试试看之前,也是我掏烟。
小许很快去了北疆那个大团,还干管水员。一次他打来电话,说在北疆不适应,想回来。我一掐算,这才去了不到半年就待不住,他以为调动工作是儿戏啊!我没理他,心里约略产生一丝被人忽悠的反感。记得是个秋天,一天我忽然在大渠边看到他,他正拿把铁锹在地上挖。我有些吃惊,难道这人真的回来了?后来还在其他一些场合碰到他,碰到也只是说几句,从不提为何又回来的事,只是我在老肖家门口蹲着扒拉饭时,再不见他身影。
这事过去十几年,我还没忘掉。前几天团里冯主任来,我问起小许。冯主任说小许还在团里,他承包的荒地只能种小麦、甜菜,种不成辣椒、西红柿。小麦、甜菜利薄,辣椒、西红柿挣钱多。还说他三个孩子一家五口,日子过得蛮紧巴。在冯主任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里不断闪现的是,小许那一脸持续不断的笑和两排发黄的颗粒很大的牙齿,以及他走路时一摇一摆,衣襟不断在身后甩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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