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拉达拉的时光
2022-06-09王兴程
王兴程
喀拉达拉往大里说是一个乡镇,往小了说就是一个村庄。
一九七八年,大约是三月初,天灰蒙蒙的,父亲带着继母、姐姐和我来到这个村子时,我看到的家就是两间土坯房。我记得当时父亲放下行李后,就从邻居那里借来了锯子和斧头,用了一个下午时间,给我和姐姐做好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邻居的几个小孩围了过来,继母拿出了一把水果糖,孩子们嘴里含着糖,仍然围在门口,好奇地看着继母在整理行李。现在回想起来,那时队里好像只有一条巷子,住着七八户人家。这些人家也就早来了两三年吧,多数都是赣榆老家的。孩子们一会儿就熟了,我从行李里掏出了一把父亲在火车上给我买的玩具枪,连扣了几下扳机,喷出的火舌把孩子们吓了一跳。孩子们依次捧在手里,小心地摸了几下,没人敢扣动扳机。晚上,周围的几个邻居都过来了,几乎都是同样的口音,父亲忙着烧水、泡茶,继母则给女人们端上了炒米水……
很多年后,我才接触到“命运”这两个字,好像是有人说过,命运就是水中的石頭,冲到哪儿算哪儿。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我就是被冲到了乌孙山下这个叫作喀拉达拉的山坳里。
夜晚的喀拉达拉,除了河坝里的水声,就是风声。风很大,吹着晾衣绳发出了阵阵呜呜的声音。屋内煤火熊熊,邻居们串门时,父亲的一个大茶缸一晚上要泡好多次。桌椅板凳少,继母便在床上铺了块塑料布。有的邻居干脆蹲在了地上。一屋子的人从老家说到新疆,又从新疆说回老家,一个晚上,莫合烟头就就能丢满一地。多少年以后,我在想那样的寒冬夜晚除了燃烧的炉火,共同的乡音应该也是一种温暖吧?
父亲托人将继母安置到了大队医务室做卫生员,如此,她就不用下地干活了。我和姐姐则开始到邻村的小学上学。一个新组建的家庭在异乡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童年注定是灰色的,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贫困,来新疆之前,大姑、小姑及众多的亲友就曾有过担忧。时光漫长,整个童年就像那天刚一下车时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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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年之后,新落户的人家逐渐增多,渐渐的一条巷子里,从南到北,房子基本上盖满了,人烟渐渐稠密,基本上都是赣榆老家的。那时的家庭多数相似,张嘴的多,挣工分的人少,家家的条件都很紧张。一九七八年底队里结算时,我家分到了300多块钱,父亲从会计家里一出来,便开始一家一家还账。那时村里人一般不敢轻易回老家探亲,回一次老家要花掉好几年的积蓄。父亲因为要回老家再婚并接回我和姐姐,背了不少债,一直到几年后才还清。
出了家门,童年依旧是快乐的。我们跟邻队的哈萨克族孩子学会了打髀石。髀石是羊后腿的关节,这种玩具是以打中髀石落地后的不同朝向来定输赢,一般是在冬季玩耍,冬季哈萨克族人宰的羊多,髀石也就多。无论是寒风呼啸还是大雪纷飞,巷子里总有孩子们在玩髀石。那时的冬天真是冷啊,孩子们冻得两手红肿,仍然玩得嗷嗷直叫。完成了继母的吩咐后,我就会立马冲出家门,远远地看到巷子里的孩子们,便抑不住的兴奋。我们对髀石的感觉相当于今天成人之于麻将。假期里,我们可以从早上打到晚上,一直打到两眼摸黑才罢手回家。很多孩子在床底下灶台旁都有一个铁罐子,里面装满了髀石。髀石在孩子们中间是硬通货,可以随时变现,也可以是以物易物,作业本、铅笔、钢笔、小刀、水彩染料都可以交易,一个大我们几岁的孩子一个冬天就进账了10多元。我们想尽办法去搞能搞到的东西来换成髀石,家中的空酒瓶、废铁、骨头都会被我们拿去变现,再换成髀石。有一次我和一个孩子在小队场上溜达,玩着玩着眼前一亮,一个犁铧轮子陷在土里,我们费了很大劲把它从土里弄出来,滚到了收废品的老杜家。老杜没零钱,便将捡到的几个髀石作价给了我们。没想到这块“废铁”竟惹出了一个事端,开春后,队里保养农机时发现犁铧少了一个轮子,队长带人从老杜家搜出了那个轮子,要严肃处理。老杜供出了我们。因为是小孩,队里无法追究,但还是罚了老杜20块钱。后来,我们见到老杜就躲着走。
下课时打,放学时打,我们的脑子里全是髀石!有强势的老师经常会突击搜查,而后扔到炉子里,满教室都是羊骨头的焦煳味儿。很多孩子玩起了小聪明,只把个别缺胳膊少腿的烂髀石交上去,老将是定死不交的,老师便搜身、搜书包、搜抽屉。蔡金头有一个大撒哈儿打遍了校内外从未输过,几年下来赢了我们太多的髀石,我们都暗暗希望他那个撒哈儿能被搜出来,可是老师历次都未搜到。上了四年级,蔡金头辍学了,有同学告诉我们,每次老师搜查时,蔡金头都提前将那个老撒哈儿放到了一个同桌女孩的口袋里。
阿勒比是水管站的一个蒙古族孩子。水管站在大河坝底下,离村子较远,只有阿勒比一家人在看护着水管站。寂寞的阿勒比无人可玩,经常在星期天揣上两兜髀石来村子里找我们玩。阿勒比一到村里,孩子们都兴奋起来了,阿勒比打髀石的水平一般,但每次来都带的髀石多(他家的羊多)。阿勒比可以在村里玩上一天,中午饿了,可以用两个髀石换个馍馍吃。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阿勒比两口袋的髀石都输光了,孩子们就会盯着他上衣的口袋,阿勒比把他的零钱都掏出来了(他爸爸是水管员,有工资的),又买回了一大把髀石。趁天黑之前,一定要再玩几把大的,阿勒比把所有的髀石都押上。几个孩子商量好,一同押上,给他来个夹勒撒(夹击),赢了后平分。结果是阿勒比又输了。
上了初中,便不玩髀石了,好像是我们长大了,髀石一下子退出了我们的生活。
2
上了初中后,父亲给我们拾掇了一辆旧自行车,姐姐驮着我,风真大呀!如是晴天必定是西风,阴天则必定是东风。喀拉达拉是一个东西狭长的山谷,只有东西风而无南北风。早上我们的自行车是下坡带顺风,姐姐几乎不用什么劲儿,而我坐在后面握紧了后座,可以闭眼再小睡一会儿。下午放学后,逆风带上坡,父亲交代,让姐姐一个人骑车先回家帮着做家务,我则和同学一起步行回家。那时的砂石路上车辆很少,偶尔有一辆拉煤的车过,我们就赶快躲到树林里,尘烟滚滚,几乎见不到对面的人,我们却从尘土里嗅起了好闻的汽油味儿。赵文在县城的亲戚家上过几年小学,看过的电影多,经常在路上给我们讲电影。为了确保效果到位,他的动作非常夸张,连电影的片头都不放过:“一个金光闪闪的五角星像太阳一样放射光芒,接着出来的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电影讲完以后,赵文卖了个关子:“你们知道什么武器最厉害?”同伴们有的说大炮,有的说坦克。赵文说,“是黑武器(核武器),中国现在已经有黑武器了,我表哥就开着黑武器。”我第一次听到核武器这个东西就是从他嘴里出来的。赵文也好像是有个什么表哥在乌鲁木齐当兵,这个表哥会经常成为他电影中的人物。赵文有一种编故事的天赋,他可以把自己一知半解的电影进行再创作,然后卖给我们。牛越吹越大,情节越来越玄,终于到不能自圆其说的时候,他就开始转换另一个话题。西风凛冽,赵文忘形地挥舞着双手,我注意到他的鼻涕都冻出来了,讲到高潮时,他狠狠地擤了把鼻涕甩了出去,两只手重新拢进袖笼里。
说到看电影,真是一辈子的记忆。那时放电影是村子里的一件大事,头一天村里就传开了,家家就像有了喜事一样。第二天下午,大人们早早地就收工回来了,做好饭,炒好瓜子。影幕半下午就拉好了,全村的孩子都集中在了影幕下面打闹。天将黑未黑,酒足饭饱的两个放映员抱着机器从队长家出来的时候,广场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高潮。有人自告奋勇地帮着抬桌子、拉电线、挂音箱。电影开始以后,喧闹的广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人们的眼珠子兴奋得像是跟着子弹在飞,血液也像是在突突奔跑。一会儿,就有人焦急地问:“这是好人坏人,好人坏人?”另外就有不耐烦地回道:“别吱声!自己看!”是的,穿军装的,长得漂亮的,人们一眼就能认出,一碰到穿长衫和穿西装的,他们就分不清敌我了。孩子们当然是喜欢打仗的片子了,但是我们最讨厌电影里的开会,太啰唆也听不懂,尤其是国民党军官开会,还夹着一个半句的文言文,會开着开着我们就睡着了。突然一个孩子捅了我一下,“打仗了。”枪声大作,冲锋号响起,是我方开始冲锋了。我猛地睁开眼睛,好像是有人已经冲到了我眼前!冲锋过后,双方接着开会,我又昏昏地睡着了。有一次我和几个孩子坐在草垛上看电影,影片里一直在开会,我又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场里已是灯光大亮,放映员正在收拾机器和片子,人都走完了。我感觉头皮有些发凉,一摸头顶帽子没了,找遍了四周还是没有。我忐忑地走进了家门,继母看着我光溜溜的脑袋一阵狂骂,吼着我必须找回来。姐姐陪着我又去了一趟现场,我们用手电筒照遍了方圆四周,哪里有帽子的半点影子。
有一次队里原定的是当天晚上放电影,等到了晚上天却下起了大雨,多么失望呀,所有人都咒起了这该死的天气。放映员酒已喝,饭已吃,不忍心就此罢手,当晚就在队长家里放起了小电影,影幕用的是屋里的白墙,面积大概有现在的一块瓷砖大小。我挤在几个大人中间,看到队长老婆斜靠在床铺上,嗑着瓜子看着电影,我想这大概是世上最舒服的事了吧。世事变迁,当年谁能想到如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一件最普通不过的日常呢。我真佩服自己的记忆,到今天我还记得那部电影的名字叫《清宫怨》。
稍大些,武打片开始上演了,先是《少林寺》,后是《武林志》。听说《少林寺》已经在县城连放了十多天,场场爆满,一个多月以后才轮到了村里。《少林寺》放映的当晚,村里的小广场挤得水泄不通,四里八乡的村民都赶来了,怪得很,那时并没有电话,可山上的牧民都赶来了,他们不但来了,而且还骑在马上,占据了有利地形。一个晚上,人和马几乎纹丝不动,只是那些马在不断地尿尿,泚的跟前的人们一腿泥水。大人们几乎都是站着,连影幕的反面都站满了人,我们个子小,只能站在临近人家的墙头或草垛上。第二天早上,一群孩子到小广场上去玩耍时,还看到了好几堆马粪和几个被马尿泚出的小坑。那段时间,好多村子都在放映《少林寺》,我们一遍不过瘾,跟着一些大人们转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少林寺》看完,我们都疯了!我们把上衣从腋下扣上,把胳膊露出来,都成了觉远。为了达到效果,好多孩子还剃成了光头。武打片上演的那几年里,逞强好胜的孩子特别多,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最过火的是,村里一个叫张五的孩子偷了家里200块钱跑去了少林寺,几个月后被县公安局的人送了回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回到村里很长一段时间不出门,父母也没敢打他,怕他再跑,半个多月以后他才和我们重新玩到了一起。我们不断地缠着他讲讲少林寺,很久了他才幽幽地说了句,“没有看到一个电影里的和尚”。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确切地知道他是买了门票进去的,当晚就被人赶了出来,在外流浪了一个多月。后来听说,那些年全国各地跑去少林寺想拜师学艺当和尚的青少年不计其数。想想呀,当年的一部电影,今天的中央电视台也是无法匹敌的。
再往后就是看录像了。县城里有放录像的人带着放像机来村里放演,借用了队里的一间旧仓库作为场地。一集一毛钱,四集连放,还要自己带板凳。我们哪有四毛钱啊,少一毛钱都不让进!一个小喇叭就挂在仓库外面,武打声清晰入耳,我们徘徊在小喇叭跟前,亢奋而又焦急。终于龙旦发现了仓库背面有一个小窗户,靠近屋檐有一人多高,但是怎么也上不去的。大家合计着踩着肩膀轮流上去看。轮到我上去时才发现电视屏幕和我的眼睛几乎是平行的,怎么看呀?但我还是记住了《射雕英雄传》:一片大草原,远远的有几个蒙古包,好像是郭靖在和华筝在告别,插曲不时地响起,动听而又苍茫……
3
回到家后,姐姐一挑水已经进了家门。继母看见我,照例会一声咒骂,我赶紧摸了一块馍馍,拎起水桶直奔河坝。河坝就是特克斯河,也是伊犁河上游的一个支流,河水在这一段里还是向东流去的。河对面是科尔古琴山(西天山的中段),河水一直冲到峭立的山体下面,水底尽是滚动的石头,几里以外都能听到水声。稍远处有几片河滩,长满了沙棘和红柳。村里很少有人去过对岸,只有冬季河面结冰,水势较小时,有哈萨克人骑马过河,拖回了整捆的沙棘和红柳。靠近水边的河滩上里有个泉眼,可以清晰地看到一股股的细沙随着泉水涌出,长年不断。队里在这里用石块和水泥围了个小洼,全村人就靠这个小洼吃水。如果挑水的人多了,就要排队等候,等着泉水储满后再舀。有时我们等得烦了,就让扁担横在桶上替我们排队,我们则围着河边溜达。河坝离家约有两里多路,一挑水我需要歇上三四歇。路上还需要爬上一个百米长的高坡,我那时的体力是支撑不到坡顶的,需在半坡上歇一次。为了使水桶能够在坡上放置平稳,我移动了几块石头,填到了凹陷处,正好可以把水桶搁稳,这样我在半坡上就有了一个歇脚的地方了。
家里的水除了吃还要喂猪,洗衣洗澡。说到洗澡,记忆深刻,特别是临近春节,全家人洗澡是一个大工程,提前一天就要做好准备,光是我和姐姐挑水是不够的,父亲把几个大缸都拾弄好,亲自上阵把几个大缸挑满。洗澡前先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在屋顶吊上一个从老家寄来的塑料帐子,把盆罩住,留下一个小口,当热水倒进盆里的时候,帐子瞬间膨大了。那时村里很多人家还没有这个洋玩意儿。每次洗完澡后,像是蜕了层皮,感觉衣服穿在身上都是滑的。当年挑水是姐姐和我每天的必做功课,后来我常想,若不是那两三年的挑水,我的身高也许会长得更高些。
除了挑水还要放羊。一九八二年包产到户后,集体的牲畜都分到了各家各户,我家分了20多只羊,寒暑假和星期天我就成了羊倌。放羊是好事儿,这样我就不用在家里看着继母的脸色了。胡亚和龙旦是我家的前后邻居,我们早上可以一起出门。刚开始放羊,不太好认自家的羊,尤其是几家的羊混到了一起就更困难了。大人们给想了个办法,那就是你家在羊头上抹个蓝标,我家在羊头上抹个红标,还有就是你家在耳朵上抹,我家在头顶上抹,这样即便混到了再大的羊群里,也能一眼认出自家的羊。
放羊的那几年里,做了一件至今很内疚的事情。哈萨克族孩子放羊有马骑,次一点的有牛骑,而我们什么也没有。那天龙旦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我们决定从自家的羊群里弄只羊来骑骑。那时真是体力小啊,连自家的大公羊都制不住,我就逮了一只肥肥的小羊骑了。羊太小,当年的羔子,说是骑,其实还是不敢把屁股完全坐下去,边走我还边用两条腿撑着地。有时确保能够骑的舒服点儿,我就抓了两只小羊同时塞到胯下。两只乖巧的小羊被我从春天骑到了秋天,直到它们长成了大羊。秋天卖羊的时候,羊贩子摸着那只棕色的肥羊,无不遗憾地说,怎么这只羊的脊梁是弯的?父亲也纳闷,“也是啊,春天起不是这样的呀”。我恰巧从羊圈旁经过,心里一阵惶恐,一只羊硬是让自己给骑弯了腰啊。
冬天的喀拉达拉草枯雪硬,但是羊还是要放的。冬天放羊都是把羊赶到麦茬地里,羊群游荡一天,纵然吃不到多少东西,但是出去练练腿力也是有必要的。五六家子,甚至是更多人家的羊可以联合起来放。吃过早饭,孩子们揣上一个馍馍,有的还揣上几个土豆就赶着羊群出门了,慢慢地,巷子里羊群越汇越多,孩子们赶着羊群直奔村东的麦地。寒风凛冽,我们就蜷缩在围墙里避风,羊群逆风而行,啃着麦茬往东而去。羊群越走越远,等到快离了视线的时候,就要有一个孩子顶风跑过去把羊追回来,下一次羊群又走远了,再轮一个孩子跑去追回来,如此复始,保证羊群能够始终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孩子们拢起麦草和牛粪点火取暖,有人将带来的土豆也埋在了火堆里。也有大人和我们一起放羊的,他若会讲故事,便可以不去追羊。有一个叫于来喜的,大我们十多岁,刚从老家来不久,借住在妹妹家复读高三,每个星期天都要帮妹妹家放羊。到了地里,孩子们便嚷嚷着叫于来喜讲故事。他讲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讲着讲着突然站起来说“羊跑了!”,要去追羊的孩子,便要求把故事停下来。有时讲着讲着,他会突然拨一下火堆,“土豆熟了。”说着便捏起一个啃了起来,有时啃了两口,里面还是生的,便又撂到火堆里,孩子们一阵哄笑。我们猜想他可能是连早饭都没吃。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若想继续有烤馍和土豆吃,就必须继续讲下去。于来喜搜肠刮肚,开始胡编乱造,遇到重复的故事,孩子们就不愿意了,让他去追羊。没了故事,孩子们便不再纠缠他。羊追回来后,于来喜从衣兜里掏出了本复习资料,躲到一边看书去了。
有一天,我听到父亲和继母聊天时说,小于考上大学了,吃商品粮了。言语之中既是夸赞又是羡慕。一次,我去河坝挑水碰到寒假回来的于来喜,我便学着大人的口吻说,“于大哥吃商品粮了”,他谦虚地回答回了句,“有了个饭碗儿吧。”稍大些,我们才知道于来喜是考上了伊犁的一所中专。毕业后,他因一個老乡的关系进了县政府当秘书,而后又娶了一个小他七八岁的年轻媳妇,当时村里很是轰动。以后说到学习时,父亲就会拿出于来喜的事例来教育我。于来喜人老实,加之无本地根基,仕途上一直无多大进展,直到人过中年后,遇到了一位县委书记老乡,才提拔到了一个局长的位置。老乡调走后,他又被弄到了冷板凳上。十多年前患了肺癌,他去世前,还因为孩子的事情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4
于来喜考学走了,我们还得继续放羊。放羊也有无聊的时候。找不到一块平地,髀石是打不成了,我们就想着整点玩意来消磨时间。夏天的时候,羊群散在地头上吃草,我和胡亚蹲在墙头上聊天,聊着聊着,回味起前两天在后洼里洗澡时摸到的那个鸭蛋,被我们几个用罐头盒烧着吃了,嘴里到现在好像还有点味儿。胡亚突然冒了句,“海燕(我的小名),鸡蛋你喜欢吃不?”“那当然啦。”“我知道我们家的鸡蛋在哪儿,下午我拿两个来,咱们还烧着吃。”胡亚说。我兴奋的当即表示赞同。中午过后,我赶着羊群到达村头时,胡亚正拢着他的羊群在那儿等我。我发现胡亚的裤兜里鼓鼓的,心里一喜,我们两个相视着暗笑了一下,浩浩荡荡地直奔苇湖而去。路上胡亚得意地亮出两个白皮鸡蛋,一个空罐头盒。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带了一小盒清油。这家伙平时挺笨,这事还弄得挺周全。我们一路上忘形地吼着羊群,甩着鞭子从树田里穿行。这将是一个快乐的下午呀。
走着走着,胡亚突然站住了,羊群还在兀自往前。我抬头一看,胡亚的妈妈正抱着一捆麦穗从地里回来。我感到不妙,正思忖着,胡亚妈妈的眼珠子已经落到了他的裤兜上。没带问话的,他妈上去就捏住了那两个蛋,一把掏了出来,清油也被搜了出来。我一下呆住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胡亚的表情。胡亚扭头想跑,被他妈一把扯住,夺下了鞭子,当场一顿狂揍,胡亚鬼哭狼嚎地滚在了地上。打完了,他妈扔下了鞭子重新抱起麦穗,临走时回头瞪了我一眼,我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羊群已经走得很远了,我连忙拉起了胡亚,帮他拍了拍土,捡起了鞭子,追了上去。经过一片苞米地时,我让胡亚望风,我摸进去掰了两个苞米裹到了外衣里面。到了苇湖,我们拢了些麦草,我又剥了两根树枝,穿到了苞米上,点火烤了起来。新鲜的苞米在火堆上啪啪直炸,我们哼哼着,不断地翻转着苞米,胡亚已经忘了疼。吃完了苞米,我们又追赶着羊群而去。太阳快落山时,我们开始往回走,到了村头,胡亚又不走了,我俩的羊群已经自动分开,各奔家门而去。眼看羊群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好哄歹劝,胡亚这才提心吊胆地进了家门。
预感是真的。我刚进家门就迎来了继母一顿狂骂,“怪不得我的鸡蛋对不上数!”我远远地站着,盯着她手里的家什,准备随时撤退。晚饭时继母仍在骂骂咧咧对着父亲说鸡蛋都让我偷吃了。饭后父亲开始连哄带吓地审问我偷了几次,拿了多少?我憋着眼泪,一句没承认。过了两天,我经过场上时碰到了舅舅,他笑嘻嘻地问我鸡蛋好吃吗?我气得一扭头没理他。过后我才知道,左邻右舍都知道了我和胡亚经常偷家里鸡蛋拿出去烧着吃。看样子这个名声是坐实了!更可恨的是,每当家里来了亲友或老乡,继母都要把这事儿翻出来,羞得我都不敢正眼看人。
秋天到了,一天放学后经过场上,看到父亲和继母正在场上忙活,我先回家了。进了家门,我拿馍馍时不小心碰到了灶台上的鸡蛋筐,白生生的鸡蛋直晃我的眼,一个想法瞬间划过脑子,“他们从场上回来得走上十来分钟吧。”与其坐实了名声,不如来个真的!事不宜迟,我马上给锅里舀了两舀水,放了两个鸡蛋进去,点火烧了起来。没过一会儿,隔壁舅妈过来了,“你烧火干吗”?她大概看到了我们的烟囱在冒烟,想是大人回来了。我一阵慌张,抓起了馍馍说,“烧点水喝。”“俺家有开水呀。”“我已经烧了。”我干笑着。舅妈狐疑着走了。我给灶里塞了一把柴火,快步跑出大门,朝路上望去,还好无人。过了一会儿,心中没底,又猛塞了一把柴火,再次跑到大门口望去,路上还是无人。反复几次,我都快要崩溃了!干脆把鸡蛋捞了出来,直接装到了兜里,又顺手把锅里的水倒进了灶里,浇灭了灰烬,盖上锅盖,天衣无缝。我拎起一副水桶一路小跑奔到了河坝。瞅着四下无人,掏出鸡蛋剥开,蛋白刚咬开,蛋黄就流了出来,急急地吃了两口,扔了。另一个剥开再咬,蛋黄还是稀的,又勉强吃两口白子,扔了。摸摸头顶都是汗,身上好像也湿了,真他妈的对不起这两个鸡蛋啊!
等我晃悠悠地一挑水到家时,继母又开咒了:“一下午死到哪去了,就这一挑水?”我没理会,眼睛却瞟到了锅台上,还好,一切如旧。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看到鸡蛋,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就会闪现出来。工作以后,我看过一个电视剧《走向共和》,对剧中袁世凯吃鸡蛋的印象特别深刻,他总是一手抓两个,同时揉碎,三两口就吃完了,而且这个镜头多次出现。关键是当了上大总统后,他还这样吃。袁大总统为何就对鸡蛋情有独钟?大概是他小时候也有过偷鸡蛋的经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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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说说胡亚。村里人都说胡亚的脑子有问题,缺根筋。原因是胡亚从一年级上到三年级用了六年时间,考试时他还会自己发明字,会自己配偏旁,把一个字写成了两个或三个字。比如他的名字,就会写成“古月亚”,比如“瓣”,就会写成“辛瓜辛”。加减法他尚可应付,一到除法他头就开始疼。他妈妈很生气,经常是看了试卷后就打他,问他为什么那么笨,记不住东西?他竟哭着说,上学的路太远了,走到家就忘了。这句话后来竟成了村里那些学渣孩子们回复家长的经典语录。尽管这样,胡亚的学习还是蛮认真的,那时村里刚通电,队里顺便在每个电杆上装了个大灯泡作为路灯,胡亚家门口正好有一个路灯,他经常搬两个小板凳到路灯底下写作业,引得每一个路人都要凑上去将他表扬一番,胡亚心里美滋滋的,写得更卖力了。上第二个三年级时,有个奇葩的数学老师考试时专门给他出了一张不带除法的卷子,胡亚第一次考及格。试卷拿回家后让他爸看出来了,不好意思再让他上了。那时我已经上初二了,胡亚家里又添了一些牛羊,他成了真正的羊倌。
上师范后有一年寒假回家,我听继母说,胡亚要结婚了,有个老乡给他从内地老家带了个媳妇来,他家现在正在给他筹办婚事。我吃过晚饭溜到了胡亚家,看到他正在摆弄一个新买的彩电遥控。看到我他有点羞涩,放下遥控,赶快给我倒茶拿烟。我装模作样地吸着烟,参观起了他正在布置的新房,一会儿我们就说笑起来了。晚些时候他说要去老乡家接他媳妇回来。我说这不还没结婚吗,怎么就接回来?他有点儿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说,我妈说先睡觉后结婚。看我惊讶,他接着又神秘地跟我说,海燕,你也赶快结婚吧,女人太好了,我媳妇身子白白的,软软的。我没想到这家伙能说出这话!不过让他一下子说的我也有了联想,那时我也已经十八九岁了,青春期的我对女人也充满了向往。玩伴们的变化都挺大,不到两年的时间,小团的父母也给他从老家说了个媳妇,海军和邻村的一个女孩儿也结婚了,村里的几个同龄的女孩儿也相继出嫁了。怎么没有人来关注到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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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来喜拿工资吃商品粮了,村里经常会有人提起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既遥远又很近,遥远的是,没有人会想起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近的是这件事竟然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人们说得多了,我就有了一种向往。我想哪天我要是能成为这样一个让人羡慕的人,继母还敢对我横鼻子竖眼?
那时的连环画和故事会里经常会有穷书生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的故事,我因此幻想并喜欢上了戏曲。有一年寒假,我甚至还用纸壳子给自己做了一顶乌纱帽,开心地体验了一把。放学的路上,若是一个人,我就会自编自唱一路到家。初一下学期的一天,我经过村头仓库的一面土墙时,衣兜里正好有个粉笔,我就在上面画了一个戴乌纱的人头,此后每次经过,瞅着四下無人,我就会双手合十叩拜一下,希望他能够保佑我。若有人不便行礼时,便觉得心里愧疚,再次经过时定会加倍补上。此事约持续了一年多时间。现在想起来,哑然失笑,我那时竟如此唯心地给自己造了个大神。可用今天的话来讲,也算是早早地给了自己一个心理暗示吧。
学习要继续,唯有学习才能更好地弥合这种暗示。所以当父亲要送我回老家上学时,我高兴地答应了。两年后,当我回到村里时,土墙不见了,我的大神也消失了。多少有些遗憾啊,就当供在了心里吧!成绩好了,周围赞扬的声音多了,这种暗示越发强烈。直到九月初的一天早上,父亲把一张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我干活的工地上时,我确信这个暗示已经有了结果。干活的老乡在围着父亲抽烟说话的时候,我拿着这张粉红色的通知书来到了一块偏僻的空地上,对着心里的那位大神暗暗地拜了几拜。当天下午,村里就传遍了。父亲满脸喜悦地听着上门来的赞美和祝贺,而继母则傲娇地对着众人说:“要不是我的棍头一天八步紧,他能有今天?”
小工不干了,洗脚上岸。离报到还有一段时间,走亲访友、会同学,是辞行更兼带显摆。父亲当晚就在桌上铺开了信纸,连写了三封信,分别是大姑、小姑和姥姥家,报告家里岀了第一个吃皇粮的!等待的日子既兴奋又焦躁,十六岁的我对未知的生活既迷茫又期待,一纸通知书好像从灰暗的天空里划出了一道光亮,喀拉达拉的时光就将告别,突然间我的命运就好像是和这个村庄出现了一道分界……
那年秋天,庄稼早已收完,空荡荡的麦地里杂草疯长,顺风飘摇。细雨过后,天气微凉,远山的顶尖上已经覆盖上了白雪,我独自走向麦地,夕阳正好,天涯似乎就在眼前……那段时间正在播放一部台湾电视剧,剧情不重要,重要的是缠绵悱恻的主题曲,让少年的我内心充满着无限情绪。是啊,多少年我都没有细细体验过一块麦地,曾经放牧过的羊群,睡过的麦场,迎风奔跑的林带,还有我捧起过的白沙,落下了那些伤心的泪。
是的,炸开的苦豆子终于可以远走他乡了。从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已经飞了,虽然以后多次回乡,那只是一种短暂的停留和回顾。沉入水底的石头,无论多久,它只是路过。特别是在父亲去世以后,我多次回到村里,一个人驱车到了曾经的田间地头,眺望薄暮霭霭的喀拉达拉,我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东西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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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家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年头久了,故事就逐渐还原。胡亚的爹原不是亲爹,亲爹人在老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是继父带着他妈和他跑到新疆来的,但继父一直对他不错,把他养大又给他娶了媳妇。十多年后,他亲爹找到了新疆,在他家里还住过一阵子,不知这一家子是如何相处的。刘玉花前面的老公撂下两个孩子跑了,她就和家里来的一个“表哥”一起生活了。几年后人们才知道她的大女儿就是这个新老公(表哥)的。刘玉花还是姑娘时,就和这个已有家室的新老公有私情,怀了孩子后无法面对,独自来到新疆寻出路,绝望时准备自尽,碰巧让村里的一个光棍救了下来,而后就生活在一起了。生下了女儿后,又和老公生了一个儿子。若干年后,旧相好也来到了当地,旧情复燃,前老公黯然出走。可叹的是,又过了十几年,新老公的前妻和孩子找上门来,又接走了男人,此时儿子已经意外去世好些年了,女儿也早已出嫁,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度日。冯贵的媳妇小他二十多岁,据说是人贩子从四川骗来的,500元钱卖给了他。年轻时媳妇多次要跑,都被他追了回来。他在地里干活时,经常是干着干着就神经一般地撂下农具跑回去看看人还在不在。有一次他跑回家里发现里外无人,他疯了一般地从别人手里夺了一匹马,一口气追了40多里没见人影。他一路伤心回来了,却发现媳妇刚从河坝挑水回来。自此他再也受不住惊吓了,出门就必须把媳妇带在身边,直到生下两个孩子后才基本放心。另一个叫李二满的就不走运了,情况和冯贵差不多。只不过媳妇是他自己从老家骗来的,若干次逃跑終于得逞,走时还带走了他给买的一块上海牌手表。事后有人说,那媳妇儿精得很,跑到了县城一家旅社里住了四五天才敢离开,难怪里二满追到了伊犁客运站,守了几天都未能截到。
那时的村里男多女少,光棍一大群,每到冬天,他们都在准备着回家去找媳妇。有需求就有市场,老家在湖北的老伍,连带着两个姑娘回村后名声一下子传开了,成了光棍们眼中的“大舅哥”,众多光棍儿踩破门槛让他给找媳妇。那时村里就数老伍的信件最多,都是老家寄来的,多数都带有姑娘照片。几年时间里老伍从老家带回来了五六个女人,这些家的孩子出生以后都管老五叫老舅。
村里一个叫张家仁的河南人看出了这里的巨大好处,便满村吹嘘他老家的姑娘如何如何。光棍们心动了,他一下子接了十几个光棍的请托,坐上火车回老家接人去了。光棍们等了半年多时间不见人影,到了快要过年时才发现张家仁的老婆孩子也不见了。光棍们撬开了他家的门,发现这一家子都跑了,众光棍叫苦不迭,好些年的血汗都打了水漂。前面说到的老光棍小闫就是其中的一个。
关于光棍找媳妇的事,中间发生了很多乱象,有的光棍和媒人撺掇好,用别人的照片或夸大条件,姑娘来了后就傻了眼。这里有一个真实的笑话,有一个姓吴的光棍回老家后称自己在新疆是当“新疆洋官”的,住的是哈萨洋房,骑的是高头大马。对象找好后,带了回来。一进门,姑娘就晕了,什么“洋房”啊,就是一个哈萨克人的羊圈,所谓“新疆洋官”,原来就是个放羊的!面对姑娘的质问,吴光棍两手一摊,“我当的就是羊倌,住的就是羊房啊,呶,那是我放羊骑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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