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深处
2022-06-09刘群华
刘群华
1
雪山坚牣、挺拔。突兀的青褐中有牦牛的凛冽,也有碉楼的六面婉约。
但不管怎么雄壮、逶迤,它连绵不断的手势,所指引的方向,都是羌族人家倾情给予的。
羌家的牦牛在六月用它的长毛梳理着岷江嶙峋而圣洁的波澜。它的犄角高挑、尖锐、威武,像一轮弯弯的雪刃,企图挑破明澈湛蓝的天穹。我可以想象,在空旷而辽阔的雪山深处,那些沟壑和草地,现在平铺的光滑、洁净,足可让一只淬火的青瓷左右胆怯、逊色。风从海子上拂面而来,抚摸草地上那棵苍虬而寂寥的树,竟从它的身上抹下一层黄褐的青苔。
这棵树上的青苔结得多。因为它高大,又年纪老,才会揽下风雨的迷蒙。阳光不止从一个地方跟进,它的光线呈花蕊状,像一朵盛放的翠雀花,在雪山之下的草地,在草地之上的雪山,笼罩着一丝丝一层层似乎明亮,但又鹅黄的嫩嫩的光晕。
得儿哥的牦牛和羊群,是雪山不变的精灵。牦牛披着霾天所袭夺的灰色,在草地上行走。它们走的方向一致,像列队的士兵。它们四蹄飞泥,偶尔踩破草地蓝色的底子,像三分霁云散漫出天际。六月的天,六月的草地,鸢尾花、狼毒花、紫云英、杜鹃花、报春花、鸢尾花、紫菀花、马先蒿、绿绒蒿、薰衣草、油菜花,从含苞到绽放,从浅红浅紫浅蓝,到色彩格外匀称分明。像鸢尾花从草地上刚透出一种霞光,夜晚月光的暗淡就散落在了它的花瓣,然后像闲着没事似的,逛了草地的边边角角,开得喧挤起来。这时,花来花往,蜂来蝶去,让曲折而狭窄的雪山口,让一只老鹰去馋涎鲜亮的美色,拉出掌风的翅膀,上上下下盘旋,就是不肯落脚。
得儿哥迷恋于花的海洋。花从他的脚下,开到了天边。他蹲下身子,看见一支紫菀花打开了一扇迷蒙的门,里头露出浅羞涩,像石板屋里倚門扉的袅袅少女,痴痴地看远方那个骑马奔腾的少男。这是一支紫菀花的内心宅第,即便风欲破落它,可是门还是坚定地敞开,大大地敞开,让雪山上的情愫还在,从花的庑廊里,或从花曲折通幽的天井窜进来。
花的心思如针,花的意味如纤毫。好似得儿哥会领略到其中的细微,但花香的浮动,花香的浓郁,以及平日少见的璀璨,意外地长出倔强的精气神。得儿哥不想摘下来插在马的鬃毛上,他觉得此刻的阳光斜照在花的花蕊,落在花的身上,兀自地闪现出牦牛喜爱的亮绿。
是的,草地除了鲜红浓紫,还到处是葱葱绿绿。牦牛从葱绿中走过,像走过了闪出苔藓一样湿润的江南古巷,但牦牛的四蹄十分轻便、高明,它从葱绿的缝隙间走,像一支铅笔下的素描,分割明暗,自然地过渡。而那些肥头大耳的灌木,在花丛中闪闪忽忽,能够让人体会到斑斓的彩绘,正精美复杂地洇染,宛如石板屋上的斗拱雀替、榫柳构件,稍不留神,又被一只莽撞的小牦牛抵撞坏了。
一匹狼打破了这些美好、宁静的时光。
时光像银子一样倏地哗然。
那是一匹孤狼。看它枯黄的毛发、疲惫的四肢、干瘪的肚子,就知道至少有几天没找到吃的了。我惊诧一匹狼的倏然撞入,惊悚地躲在一堆乱石砾后张望。得儿哥则敏捷地跳上了马,他害怕狼快速地逮住一只小牦牛,以便他及时策马驱赶,让一只小牦牛的生命,从危险中解脱。他用一条浸过桐油的鞭子扬在空中恐吓狼,让它惶恐地离开。这是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的帐篷离孤狼不远,几十个脚步。我猜测狼伏身匍匐的动机,这种猜测,有时不一定准确,因为我放牧的时间不长,历练不够,无法充分认识狼匍匐时的睿智。但得儿哥的猜测往往是准确的,他看到狼伏下了身子,眼神所到的地方,就是猎物所在的方向。得儿哥知道这会儿的草地,大事不妙了。
狼划过的草叶如轻音乐,窸窸窣窣,像一朵松茸的爪子,从土地上探头探脑出来,堆积着晶莹剔透的灵光。狼没有空置的时候,它一生不是在寻找食物的路上,就是在追捕猎物的路上。它的一生注定坎坷而崎岖。这会儿,狼的身子有深宅大第的霸气,威武地拖着长尾巴,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仿佛掐着时间逼近。
这一次我们失算了。得儿哥这个神算子也有了失误。这匹孤狼看中的是一只肥嫩的兔子。这只兔子躲在花丛中颤抖、祈祷,它的眼神掠过雪山,雪山尖上的积雪闪耀着佛的光芒。它不知道,当这种佛光金灿灿地流泻出来,兔子的生死已由天定,姑且死了,也是它至高的佛缘。只是它走近佛时所面临的境界有了差异,归途各不相同。狼此刻不会理睬一只兔子的虔诚和祈祷,它纵身一跃,差点咬住兔子的脖子。这端儿,正千钧一发的瞬间,兔子朝左一拐,挣脱了狼的红唇白牙。于是,兔子在前面奋力地跑,狼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它们各自有奔跑跳跃的才气,让草地上的牦牛看着看着就有了雅静的氛围。这种氛围仿若汩汩的河流,围着雪山不停地画圄圈。
得儿哥骑在马上肯定看到这一只兔子的孱弱。他在想是否尊重大自然的生死法则,还是人为粗暴地去干预?而这种大自然的法则像一只古旧颜色的瓦罐,斜插一束灿烂温煦的阳光,让一匹狼追着一只兔子在野花野草之中跌宕起伏地奔跑,如一种人生漫无边际,又无可奈何。
其实,人有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呢。牦牛看人活得精致可人,人却常被强者不设防地拉进那片欺压或死亡的风景中。
兔子的身段柔软灵活,狼还是笨拙僵硬了些。兔子转几个圈圈后,突然改变了奔跑的轨迹,逃窜进一道鸟雀行走的峭壁,很快没了踪影。这条路光滑而狭窄,嵯峨而陡峭,两边荆棘蓬松,雪山上的岩羊也没有少走,可是狼胆怯地张望了会儿,在悬崖前畏步了,最后气恼地朝深涧狂嘶几声。而深涧回应它的几句鸟音,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旋涡。
这匹狼回过神来,看了眼得儿哥的牦牛和羊,在它准备改弦易辙时,得儿哥的吆喝和鞭子让它的眼神瞬间灰暗无神。它朝一个山口悻悻去了。
草地上的阳光像画桌前摆着的砚台,它从早上已对雪山修剪了一番,这时候,阳光横来竖直地卖弄。脚下的岷江摊摊双肩,在一个回湾地蓄势了一洼海子。海子折腾,琳琅满目地画出长长短短的碧蓝。
2
帐篷外的黄昏,浑浑噩噩。火塘里跳跃的火苗,惊悚尖叫。几坨牦牛粪黑不溜秋,在燃烧着它青青草叶的唯美艺术。
我打量火塘上那只高古圆肚的瓦罐,没有釉色,外表粗糙不堪,似乎是黄土窑不经意烧残的次品。而得儿哥捏着一支报春花,两三朵峭拔向上,微张着罄口般的花瓣。草地的通灵和宁静,在这个黄昏仿佛字画里的魂魄,贮于其间。
一缕袅袅的炊烟恰好路过我的头顶,曲折地溢出。在那个浮尘卷袭的城市,炊烟是没有的,只有灰漫漫的汽车、人群、楼宇、树木。可惜,这片草地离城市很遥远,那些铺天盖地的红尘,到这里只有蓝天碧水白云沃野。忽然,雪山上的阳光消失了,风也暂时干涸,满眼的黄昏被黑夜毁灭,然后寂静无声。
这是一个别致的夜晚,弥天际地的月光,有些浑浊,似乎蒙有一层灰霾的颜色。空旷地界,一只迷失于夜晚的野鸡,还落寞地,近乎有点凄凉地在寻找归宿。六月,绿意那么动人,花也那么动人,好像弥漫开来的夜色,纯是多余。我和得儿哥喝着一壶酥油茶,浇灌内心的荒芜。这种荒芜罕见地裸露出有烟尘的日子和丽日晴空的日子。而两种日子差不多一样多。
月光顺着东南方向扫来,越照越亮。
草地上的牦牛和羊吐纳着青草的气息,沿着雪山的缓坡清清爽爽地躺平。风多了起来,山野间的瀑流、山泉、溪涧,像被它过滤了一样,只剩下一些花的芬芳。这些芬芳,夹杂着松脂样的香气,夹杂着草木样的清香。芬芳像随手撒出去的藤蔓,枝枝叶叶爬满了我的鼻息。鼻息被藤蔓攀满,始终那么湿润,始终有一种被草地所覆盖的新奇。
我们浇完了一壶酥油茶,身子温热,觉得雪山的夜也不再单薄、唯一。得儿哥兀自从帐篷摸出两颗洁白无瑕的野猪獠牙,说,这獠牙,少见。我笑道,野猪也不多啊。这两颗獠牙有雪山蕴藏的嶙峋的地貌,白得像两粒砂壤积岩。在阿坝一带,常见用石砾垒砌的民居,古朴敦实,简陋清凉。我要说的地方是牛尾寨,民居和碉楼都是石砌,像印字的木雕版,方方正正。
而这两颗獠牙原离牛尾寨不足一公里远。那一次,我跟得儿哥放牧,把牦牛赶出石板屋,穿过街巷的曲折及流水上的小桥,森林纵横之间。我越过依依墟里烟,只见石板屋上的羊头颅白森森的静穆、威严,彰显羌族不凡的图腾。当然,石板屋的粉墙黛瓦,那黑白分明的颜色,本身就具足吸引眼球的因素了。
我们进了那片草地,刚把帐篷安置好,得儿哥就发现了一具野猪的残骸。这只野猪的生平,得儿哥不想了解,也没有兴趣。只有我揣测,这只野猪或许被雪豹吞噬了,或许敌不过雪山的凛冽,在一个夜里轰然倒下。得儿哥对这堆洁白的残骸十分兴奋,他兴奋的理由是野猪头颅上的两颗獠牙。獠牙光净、弯曲、锐利,像羊高耸的犄角,自然地散发一种悠远的古拙的韵律,这种韵律与牛尾寨石板屋的颜色和图腾那么契合,勾人心弦。
把玩獠牙在牛尾寨不仅有得儿哥,还有巴贝、巴舍二人。他们闲时就会把珍藏的獠牙摆出,然后相互炫耀。炫耀的时候,羌寨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历史的深井。历史从唐以前的幽暗、晦隐间走出,各种旧刀戈的痕迹若隐若现。这种心境,现在我只要进入碉楼前的门楼子,尽管是粗糙而简单的石砌,但碉楼在当时存在的意义,抵御外敌的决心,就让人不堪回首。
得儿哥在我的面前又炫耀了嘴吐獠牙,两颗手指大而长的獠牙,在它的嘴里吐出又吞没,变戏法似的,像风卷残云,又像雾吞山水,还像羌家的千军万马出征,点燃了刀戈中的烽火,让我油然生出不少的恐惧和忐忑。得儿哥说,我的祖先在阵前奋勇杀敌,喜戴面具,嘴含獠牙,作狰狞的恐怖状,让那些来袭的敌人胆战心惊,瓦解了他们的精神和意志,最后落荒而逃。
我们正聊着獠牙,突然雪山下的火把乱舞,人喧马叫。得儿哥看出了端倪,不一会儿,几只梅花鹿慌慌张张地窜上了草地,趁着月光藏进了旁边阴影斑驳的古木里。接着上来几个骑马的羌人,马累得蹄子发软,人也颠簸得气喘吁吁。他们都是牛尾寨里的人。这几个人,我只认识巴貝。巴贝跳下马说,你们见到梅花鹿了吗?得儿哥应道,怎么没见到呢,怕有七八只。巴贝说,该死的梅花鹿!它们跳进了松木栅栏,偷了一大片麦子。
在六月,雪山上的万物繁盛,梅花鹿也不例外。它们早窥探到麦田的青翠,便从草地悄悄摸下去,像人偷秋一样谨慎、亢奋、有趣,然后抵撞高高的木栅栏,用麦苗填满它把持不住的贪婪的内心。我笑道,你们只能眼睁睁地看它们吃,现在打不得,最多吆喝驱赶,骂几句。巴贝仰头叹息,说,温壶酥油茶吧,我喝了再下山。
月光乳白,它不断把圣洁的荧光倾倒,润泽了雪山上的森森积雪和朵朵雪莲花。火塘边的报春花红得肥腻,没有被月光吞噬,没有被朦胧的夜色湮没。风摇着草地,它似乎要掀开这本厚墩的古书,可掀了一阵,不读页数,甚至不知掀到了哪一页。
我想,这本书又哪是你能看懂的呢。
3
牦牛和羊逼仄了雪山。我们的帐篷不断前移。
我不知这是放牧以来第多少个湿漉漉的早晨,但草地上的柔美和曼妙,每天姿态迥异,又各有相同。
雪山的风从尖峰下来,裹挟了雪的凛冽,席卷的蜜蜂落在花瓣上,像牛尾寨巷陌里所蓄酿的米香和酒香。那些尘世间的恬淡,皆从火塘的一袅炊烟开始。我感觉露水对蜜蜂的不满,在香气洋溢的草地,人会因香气的诱惑,而成为一道看风景的风景,遗憾地忘记了珍珠样白的露水。露水在蜂蜜面前有一种涌出的失落。
草地上的露水是千万繁花和万千茂草,甚至是丛丛灌木所呈给神一样雪山的哈达。露水像一株张望的百合,花瓣高举、绽放,点缀在草地的坡坎上,把天穹浸润的光华遮了半块。黑颈鹤掠过岷江宽长的水面,从草甸上缓缓升腾,突然降到了牦牛黝黑的身旁。黑颈鹤喜欢草地上的老鼠,这里的老鼠较别的肉质细腻,味道鲜美,有几分鲜花和草籽的芳香。那只老鼠还惺忪着眼呢,刚出门,就被不经意的一道黑影猛然笼罩,便躺在了黑颈鹤的尖喙里。
不远的一群土拨鼠惊了一跳,它们刚从洞里钻出,身子立起,用前爪抚弄自己的嘴巴,像是彼此问候,但刚才黑颈鹤的一掠,所挣扎出的碎石草屑,惊了土拨鼠,它们尖叫几声,迅速转身,又躲进了土洞。
得儿哥生火烧火塘,牦牛粪在火塘里舔着瓦罐。他在准备一天的早餐。草地上的早餐,朴素简单,一勺寡水,一壶青稞面。得儿哥把水烧开,边下青稞面边搅动开水,青稞面越下越多,锅里的水也越搅越稠,最后成了一味青稞糊糊。青稞糊糊像我小时候吃的麦片,弥漫着一股炒青稞的香气,味道细糯柔软。我认为,青稞糊糊尽管单调,但比起昨天早上的土豆饭,已经够奢侈的了。
阳光浓了起来,猛地冲破了雾幔。天空中的云朵,变幻出一种糯米糍粑、年糕、米馃、艾叶糍等足以构成一个地域风情的斑斓。这种斑斓像老藤条编的箱子,里头隔成一个个小方格,刚好放进线装的书谱,或折叠的换洗的长袍。那些物什,正是斑斓丰富的所在。而斑斓的外头,被阳光那一枚大铜锁锁着,估计有了些年头。而雪山下的海子,延伸到草地的边沿,深蓝的水面像羌家的一块木匾,荡漾出婉约、大气的浪花。
草地在这一刻颇见渲染的功夫,把草木上的细节涂抹得清晰完整。在悬崖峭壁的断章截字处,一棵松树像老先生戴的老花镜,挨身的嵯峨很近,却无法抑扬顿挫地读。从深涧转来的湿润,乌鸦淋湿了羽毛,溪流嘹亮的叮嘱,它始终听不大明白。但是我看大地的表情很骄矜,似乎经验告诉它,早晨之后,草地上的喧哗,很快就会响彻。
得儿哥扒完青稞糊糊,准备喂牦牛和羊的土盐。盐是牦牛和羊不可缺少的养素。得儿哥把装土盐的羊皮包袱搭在肩上,朝坡上避风处的牦牛走。牦牛还赖在草地上没有起身,见了得儿哥,像嗅着了土盐的味道,就缠上了得儿哥。得儿哥把土盐撒在石板上,它们舔着土盐,甩着那一身长长的毛发,摇头晃脑。它们对咸的东西很敏感,得儿哥说,它们不吃上土盐,好像四蹄疲软,精神萎靡不振了。
会不会生病?我问。
当然。得儿哥笑道。
牦牛吃土盐会争,会打架。这是大自然与生俱来的习性。树还争草的阳光呢。我和得儿哥的话还没落,两只牦牛因为争一坨土盐闹翻了。它们个头相等,四肢矫健,尾巴突然竖起,头颅压低,冲对方就是一阵地动山摇的抵撞。它们踢碎了石砾黑土,尖锐的犄角纠缠在了一起。它们像驰骋疆场的勇士,提着刀戈冲进敌阵厮杀,杀得天昏地暗。得儿哥跳上马,企图从两只牦牛间穿插、分离,隔开那两只牦牛。可这阵儿,几个回合下来,一只牦牛体力明显不支,难胜另一只牦牛抵撞的力量,便服了输,尾巴一拖,就朝坡下跑去。
而另一只牦牛,望着逃跑的牦牛,引颈咆哮。
阳光漏过了雪山,熏红了鸢尾花、狼毒花、杜鹃花,它们闪着滴滴圆润的亮光,将许多野草挤走。在草地的坡坎上,两只斑鸠以拥挤的方式繁殖,像蒲公英一样,像青蒿一样,像野芹菜一样,都是放肆疯长的群体。裸露的峰峦,手感粗糙,像一片树叶上的毛刺,发硬,精神。我觉得六月里的阿坝,阳光温煦到这会儿,已经恰到好处,它进入大地时的美妙,是每一样物种的精魂幻化,并且无缘无故。
4
地气开始下降,雪山的鹰在往下飞。一条岷江漾动的生机和萌发,以及浪花奇异的芳馥,在一层层地剥离。弥漫的风,从草地上钻出寒冰的头,包裹着一层红色的落叶,让牦牛蹿出老高。
这是初秋在蓄积生命。在秋天里生长的菊花,它们持着锐甲,冲出温暖的六月,炯然挺立。我们从草地回来,得儿哥坐在火塘边啃牦牛肉,喝酥油茶,它的胡子根根散开,好像好久没有修饰了。而他牛铃铛一样的大眼睛,耷拉无神,一看就让人知道,他开始闲得慌。
从草地还没回一星期呢!我说。
闲得脚杆子生疼。他说。
我从窗子穿过牛尾寨,目光里的石板屋都斜躺在雪山之间、岷江之畔。石板屋随意自由,聚集的羌人,像一粒画笔,从雪山画到了草地。而灰暗的崖头,像这幅画的甬道,树木掩映,点缀着溪流绳桥。这是一幅唯美的画啊,一群群牦牛在土地上点染描摹,一朵朵雪莲花在乱石砾里迎风立雪。如果有那么点瑕疵,是雪山有意丑化了那一匹孤狼。我还看到一只乌鸦飞过碉楼,叫声猥琐可憎,它的出现,一身羽毛的乌黑,似乎不太符合和谐美好的表达。
海子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像是赶工的刀工。它握一把刻刀,对石板屋上的石头左锉右刻,试图留下一段涟漪般的花纹。绣阳光的绣女,一脸娇艳,与红叶一样绯红。她在冷风中绣鸟绣花,让一卷羌绣不知不觉生了惆怅,便把雪山的肌肉写意得丰峻、虎背熊腰。可想而知,女人对碉楼存在的高耸和雄壮,视而不见了,下手的丝线也细小、轻微。
我觉得整个寨子有温暖的生机,但也蒙上了秋天的肃杀。得儿哥的心情忧郁,那是牦牛们束缚了自由。这时,邻居巴贝缩了进来,说,采鸡冠菌和章菌吗?顺便挖些当归黄芪党参。
得儿哥说,要给刚长犄角的牦牛烧犄角呢。
烧犄角,是羌家管理牦牛和羊的好办法。羌人过去放牦牛,没有在犄角上作记号,在草地上,几家的牦牛凑到了一起,这样谁也难分出哪只牦牛是自己的牦牛了。而这些年,羌人在小牦牛刚长出的犄角上烧一个记号,或自己的名字,少了许多的争执和谩骂。
我们把火塘和铬铁搬去兽圈。巴贝人大力大,不容分说就按住一只小牦牛要烧犄角,但小牦牛挣扎,实在不好下手。得儿哥挠了小牦牛的毛发,安抚了一会儿,小牦牛就温驯了,对烧红的铬铁尽管紧张、恐惧,但见到得儿哥就坦然、安宁了。红铬铁在犄角的根部一揌,只见冒出一股青烟,再移开铬铁,犄角上呈现三个字:得儿顺。得儿顺是得儿哥的名字,身份证上写的就这三个字。而这只牦牛,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从犄角上就可认出是得儿哥的牦牛。
阳光在乌青的雪山喀嚓喀嚓地走,走得洒脱,走得六亲不认。一只鹰盘旋于牛尾寨的上头,它在寻找今晚的口粮。巴贝铬完犄角,还是拖得儿哥去了不远的森林。森林里的树木被苔藓覆盖,背阴处还有去年的陈冰积雪。在一处灌木下,巴贝率先找到了一窝鸡冠菌。鸡冠菌单脚站立,撑开斑斓的菌伞,像一个刚涉世的女孩子。突然,前面的空阔地踩响了枯叶,一只小小的林麝,正站在一块石头上啃食青青的苔藓。它乌黑闪亮的毛皮,警惕明澈的大眼睛,直竖张开聆听的大耳朵,及黑油油嫩嘟嘟的嘴,像是雪山派来巡视的神灵。可是,它很快与我们相遇相识,蓦然的声响让它受到了惊吓,便倏地从高高的石头上一跃而下,再越过一个高堑,就像飞起来一样,走了。
巴贝说,这是林麝。
我没有见过林麝。但被它毛茸茸的样子美呆了。
俗话说麂跳八尺,獐跳一丈。林麝善于跳躍,但它生性胆小,一旦受到惊吓时,会自然地散发出一种令人打喷嚏的麝香。麝香在中医中是一味行气活血、醒脑开窍的名贵药,许多的医典中都有它的记载。《圣济总录》这本书里就说,麝香治心腹暴痛,常配伍木香、桃仁。
林麝还是爬树的能手,毫不逊色于雪豹,它常站在郁郁葱葱的树丫上啃着丝丝缕缕的青苔,憨态十足,着实让人怜爱。林麝已经是雪山上一道泛黄的记忆,在广阔的森林里,它们的存在数不多了。但是它今天的身影,让濒危的沧桑感幽默了一回,沉甸甸的。
在羌寨,谁见到林麝就预示着一年的好运气,这种运气像雪山洞开的佛光一样,我们可遇不可求。而这一只林麝在这片林子已经驻扎很久了。巴贝说,去年有人看到过。见到过这只林麝。
我如今不再担心这只林麝的人为伤害,如果在过去,羌家的猎枪早就瞄准了它,如今的羌人想让每一座雪山打扮得高耸、丰富,希望让每一只林麝住下来。羌人把雪山装扮得像深宫一样,树木茂密,野草青青,就是在白雪皑皑的冬天,森林里也是洁白纯净、纤尘不染的。
这只林麝从我们眼前跳过,还是对人的不信任。这是对我们的伤害啊,反过来,这是人对它的伤害啊,过去的羌人对它们的伤害有多深呢!人与动物的彼此信任,是羌人对家园美好建设的希冀。巴贝很高兴,得儿哥也很高兴,他们对遇见一只林麝的幸福,已经扫开了内心笼罩的阴霾。
雪山就这样裸露在一个外人的面前,我望着森林外边的明朗,太阳捧起的一本大地用线装的书,感觉不错,都是人想到的这一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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