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
2022-06-09周天才
周天才
1
他在病榻上躺了很多天。一天,伴随着病痛、阴暗和草药的味道,撑起身子,对我母亲说:“把算盘拿来。”
“算啥?”
“命。”
“算盘咋能算命?”
“我算算。”
那是一九四六年秋季的一天,我四岁。父亲在病榻上打着算盘,算盘声很脆,算盘珠噼里啪啦的碰撞声传到门外,传到了邻舍以及巷子外,被很多人听到了。
母亲说,他不光字写得好算盘也打得好。他手指如一阵旋风,在炕沿边上吹着。那天院子里真有一股子旋风,携带着树叶、尘土和药草的气味,让窗纸颤抖了那么几声,然后就翻墙走了。
算盘声停了下来,周围的声音也停了下来,突然,算盘摔破了这种寂静,他把算盘扔到地上,算盘珠四处逃散……
他说我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第二天,他就走了。
这些也许在我的记忆里,也许不在。也许只是大人们的讲述而变成了的记忆。
那时的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知道死是一种颜色。白的。白的帷幔、孝服、纸人纸马,以及整个的灵堂,白色好像是一种可怕的颜色。
灵堂在上房,父亲躺在棺材里。母亲和亲戚们在一旁守灵,母亲试图按住我,让我跪在身边,但我像老鼠一样,很快就溜走了,我到处乱钻,谁也看不住。
天黑了,忽明忽暗的油灯在微风中一闪一闪,我在棺材背后睡着了,因为一只老鼠从我的身上爬过,我醒了,看见母亲、姐姐和一些人在微弱的灯影下跪着打盹儿,我用手拍了拍棺材,觉得声音不大,几乎听不到,我看墙角有半片瓦,捡起来,敲了一下、两下、三下……
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是一种惊恐的气息,混合着杂乱的脚步和惊叫声,我傻了,为了给自己壮胆,我笑了那么一声。
这时间,守灵的人,恐慌地从上房向下跑,以为诈尸了,他们在向下跑的时候,有人跌倒了,有人扭了脚。他们站在院子外头议论着。
“真有声音?”
“真有。”
“他在敲棺材板。”
“你说他没死。”
“我咋听到还有算盘声。”
“还有一个娃娃在笑。”
这时,他们看见我从灵堂出来。我看见他们奇怪的眼神,从他们的表情里我看到了恐惧,我“哇”的一声哭了……
父亲活着的时候,算是村里有文化的人,上过几年私塾,字写得好,年节时常为村里人写对子。算盘也打得好,精明,为家里积攒了一些田地。一年,他去西安,考上一个什么学校,上了几天,因为身体出現了问题,被退了回来。至于是什么学校?身体又是怎么了?母亲说不清楚。总之,他在西安上过几天学。
回来后,种地之余,走街串巷去卖油。因不懂或者不好意思,总是边走边喊,等人家拿着装油的罐子或盆子出来,他已经走远了。这样,他没卖出去多少油。
他勤快,经常天不亮就去地里干农活。一天,天色灰暗,他已经下到地里,赶着牛和驴耙地,被两只狼围住。驴吓倒在地,牛呆愣着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拿着皮鞭、缰绳与狼对峙着,一个多时辰后,有人开始上地的时候,狼才不情愿地离开。
那年月,乡间的狼多,经常有孩子被狼叼走,我伯母小时候就被狼叼走过,因为后面大人们追得急,狼没来得及换口,撂下她跑了,我伯母才有幸活了下来,伯母的腰上一直留着两排狼牙印,狼牙印伴随了她的一生。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塬上的沟壑里,还有狼藏身的地方。那时组织过很多次打狼的运动,后来,随着沟沟壑壑的填平,狼也就没了。
父亲没有被狼伤着,但却被土匪绑了,听母亲说,那时间家里有几十亩地,还有两亩大烟(那时候周围很多人家都种)。也许因为这个,觉得我家有钱,就被土匪绑了票。
他被土匪装在麻袋里,走了很远的路,不知怎么土匪的马惊了,马车颠簸中,麻袋就掉在半路上。他被人捡了起来,捡的人以为捡了个什么宝贝,没想到是个人。他被人送了回来,回来后就病了。
因为又惊又吓,身体彻底就垮了。
他躺在了炕上,一直就没有下来,直到离世。
2
一九四二年的阴历二月,我出生在陕西大荔两宜乡周家寨村。那是一个普通的村落,一村人几乎都姓周。周家寨离两宜镇只有两里路,也就是一公里路,几乎挨着,它在两宜镇的东南面,现在的房子几乎快连在一起了。母亲就是从两宜镇嫁到周家寨的。
父亲故去的时候,母亲只有三十二岁,独自带着我们姐弟三个,那年姐姐七岁、我四岁、弟弟两岁。
为了争夺田产,族里有人一度逼母亲改嫁,说把我和姐姐要交给爷爷奶奶抚养,将我弟弟送人,在母亲极力抗争下,一家人才没有分开。
父亲死时,家里留下几十亩地,母亲小脚,即使下地也干不了太多的活。因为寡妇门前,为避免他人不必要的猜疑与是非,雇的长工被辞退了。被辞的长工叫周天宝,应该与我同辈,勤快,没几年的工夫,便买了不少的地,定成分时被定成了地主。“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经常被拉出来斗,被戴着高帽子拴着绳子,受了不少的屈辱。
父亲死后,开始时地是舅舅帮着种的,因两宜镇离村子近,舅舅过来种地也比较方便。这时,母亲也在学习着地里的农活。
本来一切还算平稳,可一天,舅舅赶着马车往地里送粪,在巷道中间,突然,一个两三岁的男孩从一个门台上滚了下来,滚到车底。舅舅吓得脸色煞白,掉下车来,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精神变得恍惚。
幸好孩子没被车轮轧上,车轮从身旁擦过,只是头上擦破了点皮,但舅舅的脑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没过多久,一次他去窑头拉煤,回来时下一大坡,不知怎么骡子却惊了,开始狂奔起来,紧接着车就翻了,他被甩出去老远,骡子死了,车散架了,他虽然还活着,但精神已经出现了问题,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这之后只能靠母亲自己了,因为要养育三个孩子,就开始卖地。自从舅舅帮不上忙后,地就卖得很快,后来,在定成分的时候,才没有定得太高,定了个中农。
从父亲去世到新中国成立后的那几年,母亲不仅纺线织布、操持家务,还学会了地里的各种农活,里里外外样样精通,成为村里的全能人物。
一九五四年左右,开始实行农业合作社,姐姐有十五六岁了,和我母亲一起在合作社挣工分,维持全家的生活,生活开始过得没有那么沉重了。
3
周家寨村的小学,在一座破庙里。那是1950年,我开始在周家寨村的小学上学。我上学那会儿还是要挨老师板子的。我挨过老师的板子,好像还不止一次,有一次手都被打肿了。
一九五一年,我九岁。在富平县做生意的爷爷,考虑到我母亲带着我们三个不容易。捎信回来说,让家里把我送到富平上学,我二哥,也就是我的叔伯哥哥,那时间已经长大成人了,他赶着马车,走了140里路,把我送到了富平县的美原镇。早晨天不亮就上路,一直走到天黑。
爷爷名叫周有道,在美原镇的宝塔巷也有一个家,在那里做布匹生意,生意应该还不错,有几间门面,还雇了两个伙计。大多时候在美原镇上摆摊设点,有时和两个伙计一起背着布匹四处赶集。
美原镇是富平县东北的名镇,重镇,是战国时期秦国名将王翦的故里与封地。
奶奶是爷爷在富平后娶的,与我有血缘的奶奶早已过世。我对我的亲奶奶没有什么印象,而这个奶奶,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一直关爱着我。
爷爷奶奶虽然勤俭,舍不得吃穿,但对我吃的用的一样不会少了,奶奶每天都是变着花样给我做饭。
我在富平上了三年小学,班主任姓宁。当知道我没有父亲,母亲不在身边,在爷爷奶奶这里上学时,一直很关照我,如同我的一个慈父,课余经常给我补课,由此,我的学习进步极快。
美原镇存留着一座千年古塔,现在已经是一座珍贵的文物,在美原的中心街上。当时那座塔就在学校操场边上,有十多层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宝塔成了野鸽子们的家,成百上千只的野鸽子,起起落落,成为远近的一处风景。
深秋的一天,天刚黑,隔壁有个比我略大一些的一个伙伴说,辣子秆可以把野鸽子熏下来,他要用辣子秆叶去熏宝塔上的野鸽子。问我去不去?我说去,就跟在他身后,抱来不少的辣子秆,然后他把辣子秆点燃,黑烟与呛人的气味弥漫上去,一会儿工夫,十多只野鸽子被熏得掉落下来,我抓住了一只被熏晕的鸽子,我想把它交给奶奶,她一定会高兴的,我们能吃上一顿鸽子肉了。可我拿着鸽子回到家里,奶奶却很生气,狠狠地训斥了我,这应该是对我唯一的一次训斥,并带着我把鸽子放了。在奶奶的心里,不可能有“动物保护”之类的意识,有的是“善良”。
一九五四年六月,我完小(初等小学)毕业,爷爷要带我回家,走路回。美原镇离两宜镇有140多里路,我当时只有十二岁,一是觉得离不开奶奶,二是那么远的路,我害怕,不想回。因为当时在搞公私合营,私人做生意不行了,爷爷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因为不情愿回去,一路上我嘟嘟囔囔,嘴噘得很高,但爷爷只管走他的,不理我,我跟在爷爷后面,边走边埋怨,但爷爷不理。在沟沟坎坎的土路上,我们翻过一道道塬,总是觉得没走出多远,我晃动着充满怨气的影子,远远跟着,爷爷在我前面十几步的土路或者山梁上,有时只回头看一眼,然后自顾自地往前走。我只能带着埋怨跟紧他。
第一天,我们就走了90里路,我实在走不动了,歇了一晚上,第二天再走。可是到了第二天,我觉得更不行了,走上一会儿就想歇。最后好不容易走到了两宜南城门口,腿已经不听使唤了,迈不开步子,但毕竟是快到家了,我咬着牙,走完了最后的二里路。
这么多年过去,这段艰难的路程一直被我记着,这段磨炼对我之后的人生也许是有作用的,但在当时,每到走累的时候,心里就开始埋怨爷爷,想他财迷,连个自行车都不买。他那时候是能买得起自行车的,可他就是不买。
爷爷送我回来后,在家没待多少日子就又回去了,过了一年多,美原镇的生意也就不做了,就和奶奶一起回来了。
4
從美原镇回来,我不想上学了,但母亲不干,坚持让我上,我拗不过母亲,就参加了两宜乡的高小招生考试,那时间全乡有四五百个考生,我考了全乡第四名。这也让我有了再读下去的想法。
高小读了两年,被保送上了两宜初中,初中后又被保送上了两宜高中。
在上高小和初中时,在学校住宿,冬夏都是背着馍馍上学。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回家背馍,夏天馍馍长毛,冬天馍馍结冰。夜晚,住在能容纳十几个人的大通铺上,简陋但是热闹,与今天比起来,虽然很苦,但却是学生时代的一段快乐时光!
那是一九五九年五月,初中毕业前,学校组织我们下乡割麦子,我们班被分到了双泉公社北太奇大队,那时间,我算是动作比较麻利的,在我们班,我是割得最快的。其实在家帮着干农活时,在我们生产队,我也是最快的一个。
那时间,我不知道有人正在悄悄地观察与注视着我,对着我的背影点头与微笑着,他是在给自己找女婿,我也就被他看上了。这个人也就成了我未来的岳父。
那时间我家里很穷,没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过来。而他却经常给他的女儿们说:“有米吃没米吃,单图个好女婿。”他挑女婿的标准很高很苛刻,不仅要有文化,还要勤快、懂事。那次他暗暗地相中了我,是想把他的小女儿秀英嫁给我。
那时我十七岁,秀英十五岁,算是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那年,部队曾到学校招兵,我年龄不够,却参加了飞行员的招考,到西安进行了一次体检,因鼻窦炎未被录取。但我当兵的念头一直没有打消。
一九五九年九月,我被保送上高中。
在上高中的时候,我一直担任着班长。学校的不少教室是教师和学生背砖盖起来的。现在回到两宜,路过两宜中学的时候,还会想起那段背砖的场景。
我上初、高中时一直吃国家的助学金,应该说是国家供我读完了高中。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都在学校食堂里吃饭,不用自己背馍馍了,国家对我们这些学生有特殊的照顾,我们的定量是每月29斤。因为国家整体困难,油太少,加之我们正在长身体,食量太大,老觉得吃不饱。但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还会节余点白面馍馍,带回家给母亲吃,那时的农村在家里吃的比学校差得太远,家里几乎见不到白面馍馍。
5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六日,我还在上高二,和雷秀英结婚了。
当时结婚很讲究,秀英带着凤冠,是坐着轿子被接来的。当时婚房的墙是我用白纸裱的,顶棚也是我裱糊的。我还给房子盘了炕。房子里摆了一个旧桌椅,两边的凳子是我用砖垒的,上面铺了一块土布垫子。
我在门房也给母亲用土块垒了墙,隔出了一间住房,并在门房的面向巷道的墙上挖了一个窗子,并安上了我做的木窗。盘了炕,还垒了炕炉子。用白石灰刷了墙,用席子给母亲架起了顶棚,那时我只有十八九岁,还在上高中。这些活都是节假日干的。
我和秀英结婚后,她受了很多苦,她在娘家最小,一家人都护着她。秀英到周家寨后,纺花织布,各种针线活和地里的活,学得很快。因为我还在上学,在家里她就是个主要劳力。
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比较紧张,各村都是按人头分配口粮,秀英的口粮在北太奇大队,她家条件相对较好,粮食多,秀英的哥哥总是及时把她的送过来。
一九六二年高考,全校220个同学考上了13个,我们班就考上了5个。而我落榜了。
毕业后,我回到周家寨大队(村)小学教书。
那年,新疆军区后勤部在大荔县征兵,我报了名。在我接到入伍通知书后,才告诉了母亲和妻子。母亲和妻子其实都不想让我离开,因为妻子当时已快临产。最后他们还是支持了我,使我实现了从军的梦想。
十二月二十日,县武装部发来了入伍通知书。我骑着马带着大红花在两宜镇转了一圈。当我坐上汽车,与母亲、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和亲朋好友们告别时,无法止住流淌的泪水……
在我走后不到两个月,我的大儿子军成出生了。而我远在新疆,一切只能靠妻子和母亲了。
6
汽车把我们拉到渭南火车站,我们坐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大闷罐车。
那年月当兵,大都有过一段坐闷罐车的经历。闷罐车,又叫“篷车”和“代客车”,是一种封闭的火车车厢,一般用来运送货物,也是那个年代部队机动的主要运输工具,很多时候是运送人的,现在这种车已经很少见了。
那年我们坐在闷罐车厢里,地上铺着稻草,稻草上是被褥,车上很冷,到兰州每人发了一件大衣和大头鞋。车上没有厕所,小便还能凑合,门开个缝儿,大便只能等到站。就这样摇摇晃晃了8天,才到了乌鲁木齊火车南站,那时南站正在建设中,没有像样的车站,一下车我们就踩在了足有二三十公分厚的雪里,那时乌鲁木齐天很冷,雪很大。接我们的是汽车,把我们接到了阜康钢铁厂,一个停产的钢铁厂。新兵训练在这里进行,组建了三个新兵连,富平、大荔、蒲城县各编一个连。
那时,新兵都来自农村,饭量都大,虽然伙食还行,但新兵都愿意每周多吃几次发糕(玉米面),因为发糕可以吃饱,白面馍馍只发两个大馍馍。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我的体能明显强多了,也掌握了不少的军事技能,我的射击成绩很好,100米的步枪射击,6发子弹我打了57环。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配到汽车30团教导队学开汽车。当时从大荔、蒲城两个连各抽出一个班,与富平连共同编入汽车30团教导队。学习了还不足两个月,我又被调到新组建的汽车八连当文书,虽不愿意,但还得服从分配。
八连是新成立的连队,张树森是连长,白杨赞是指导员。我到连里的第一个春节,连里出了个大事。在大年除夕,连长值班。初一早上,白指导员来接班,连长去上厕所,我在连部火炉子上蒸水饺。连长的老婆跑到连部给指导员讲,她把两个女儿勒死了。两个女儿,一个三岁多,一个五岁多。指导员不相信,便随她去看,果真如此。指导员回到连部很快给团保卫部门打电话。先收缴了连长的配枪,接着公安部门带走了张连长的老婆。过了几天,公安部门让我和连长,将40多天前埋在北山坡的一个女婴挖了出来,经法医认定,也是被她母所害。她先后杀死了自己的三个女儿,当时连长的老婆好像被定为阶级报复罪,枪毙了。说来也巧,我看见连长的办公桌上经常放着一本杂志,封面上有两个小女孩,年龄和长相很像连长的两个孩子。
一九六五年五月,我随连队前往叶城执行任务,随后我们八连归建汽车29团,为29团6连,先住在叶城外运站。同年七月,连里为了改善官兵伙食,派我一人前往七公社的乡村收鸡蛋。我坐车先到库底兵站,第二天随一个骆驼队骑骆驼进山,大概走了有四五个小时,中间休息了一次。驼队走到一条清澈的小河边。赶骆驼的维吾尔族乡亲把馕拿出来蘸着河水吃。随后又出发,到了一大队,生产大队的领导安排我住在一位维吾尔族老乡家里。男女主人和十多岁的三个孩子待我和亲人一样。房子收拾得很干净。我不会讲也听不懂维吾尔语,他们就帮我联系。另外村里有个老光棍,事不多,也帮我张罗着收鸡蛋。住在那户人家里,大人小孩对我都非常关心和照顾,吃饭时总是把白面馕给我吃,他们吃玉米面的。我只能给最小的孩子。虽然当兵津贴只有几元,但我还存了50元。我一天交5角伙食费,他们说只收我3角。我住了7天,还是交了3.5元。当时鸡蛋3分钱一个,不到7天我收了1000多个鸡蛋。在维吾尔族乡亲们的支持帮助下,我完成了任务。在大队的安排下,我随驼队又回到了库底,然后乘车返回了连队。
每年团里都举办墙报、黑板报的比赛,我们连每次都是第一,板报是我办的。因为我的字在学校时就写得可以,当兵前的节假日,村子里的石灰墙上离不了我的写写画画,不少人家的红白喜事都请我帮忙写对联,给门帘上画花鸟。所以办板报还是有基础的。
一九六五年七月,叶城县修建烈士陵园,写字刻碑也就落在了我的身上。烈士都是一九六二年对印自卫反击战时牺牲的,有82位烈士。当时叶城县民政局请了一个四川的刻碑的老先生。字由我写,碑由老先生刻。我也就跟着老先生学刻字。通过三个月的学习,我石碑刻字水平提高很快,老先生很满意,我们顺利完成了任务。王光显、王忠殿、司马义·买买提等82位抗印英雄的碑,就立在叶城烈士陵园里。
一九六六年年初,我提干后调到团政治处工作。团里的毛主席语录宣传牌,都由我一个人负责设计书写。记得一次在团大礼堂墙上写标语。由于梯子不够高,把梯子放在桌子上,由两个人扶着,刚写第一个大字,由于梯子没放好,桌子倒了,我随着梯子顺墙滑了下来。红漆倒了我一身,我变成了个红人。不过还好有惊无险。
29团的任务主要是执行山上任务。高山缺氧,高山反应大,那时山上山下待遇差别不大。一九七零年年底,团里授予我“优秀指导员”称号,一九七一年七月我随一个班去神仙湾送物资。因当时有一段路很难走,比平时多折腾两三个小时,我高山反应大,在那待了两天,只吃了小半罐的水果罐头,差点当神仙了。
7
我当兵走后不到两个月,军成便出生了,出生时一直体质很弱,总是生病,要经常带到医院去,秀英在照顾好孩子的同时,还要和母亲一起织布,并把织好的布运到县城去卖,要骑自行车来回走70公里。
那时,我弟弟天相还没有结婚,因为家里穷,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秀英为了弟弟的婚姻,到女方家去做了不少工作,才劝得对方同意将女儿嫁过来。
弟弟结婚后,一大家人都在一起过,开始时还不错,可没多久矛盾就出来了,因为那年月家家都穷,不可避免会为很少的钱物产生分歧,我的一个战友回家探亲,我给秀英捎了些东西和10元钱,家里的矛盾就公开化了,闹得不可开交。一九六六年年初,我只好回家,处理这些矛盾。
这是我当兵后第一次回家。在我的调解下,矛盾看上去缓和了,我就回到了新疆,可事实是,一些潜在的矛盾还隐藏着。
由于军成的身体不好,经常得去两宜镇医院,秀英一个人带着去,显然有些困难,军成的干爸有时会陪着去,这样就有人造谣,说他们关系不正常,那时间这种谣言对人的打击很大,加上家里的矛盾也越来越大,秀英想不通就寻死跳了井,多亏有人看见,及时将她救起。那是一口虽然水很少并已经荒弃的井,但还是挺深的,幸运的是她被救起时没有什么损伤。知道这件事后,我赶了回去,那是一九六七年年初,因为家庭矛盾已经大到不能不分家了,分家时我叫来两宜一位伯叔舅,给我分的那些房产和一些物品我全送给弟弟家了。分家后,我在上房垒了一个灶台,家里的事对我冲击很大,打击真是不轻,这种矛盾弄得我身心俱疲。回到部队以后,我感到压力很大,想到离婚。
七月,我给秀英传信要离婚,同时我给法院传信,请帮忙查实一下情况。因我在政治处工作,政治处的章子由我管,我没有给领导讲,以公家的名义给法院写了封信,让查实此事。
九月,我因病住在莎车273医院。那年月能写写画画的人不是很多,围着我转的医生护士不少,觉得我年轻有才,我给医院又是出板报,又是往大墙上写老三篇,治疗外的时间我挺忙,医院里把我当成他们的工作人员了,很红火。有个姓郭的护士对我特别好,但我并没有向她说过我的想法,她特别照顾我,我感激她,我住了一个多月出院了,回到单位后,我给秀英传了第二封信,要离婚。
十一月中旬,我传给法院的信,也接到法院回函,法院让领导批评我,说没有那么回事儿,是有人造谣。这是村里明祥老婆说的闲话,这样,离婚的事儿也就没再提了。而就是这个月,永成出生了。
一九六八年三四月,秀英带上两个儿子坐了三天火车、八天汽车到叶城来找我。那时间,永成百天刚过,军成刚五岁。
火车到乌鲁木齐后,他们先是找到了军区司令部车队的张忠元家,因为和张忠元两口子都是亲戚。在他家住了几天,张忠元找到了去南疆叶城的车。
他们母子搭乘汽车来到了叶城的汽车29团,他们刚到的那几天,我在南疆军区出席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会议,郭护士也来到了喀什。她家里人给她在南通市找了一个对象,催她回去,她来探听我的想法,我那时很矛盾也很犹豫。这个消息被秀英知道了,说是我躲着不见她,并且把我告到了团里。我从军区回来后,领导找我谈心,并狠狠地批评了我。
到叶城时军成五岁,不知谁教的,他叫我“陈世美”。当着很多人的面,弄得我很尴尬。军成聪明,我给他买了个鼓,打得很好,还会背家乡民间很长的快板段子。那个快板段子有那么几十句,成年人都很难记住的。
他们在叶城住了两个多月,我们的婚姻也逐渐稳定下来了,秀英就带着孩子回去了。
8
一九七一年年底,我由叶城调到军区后勤部政治部秘书科工作。
一九七三年初,秀英带军成和永成来到了乌鲁木齐。一九八零年我离开了工作九年的机关,下部队去当政委。在某部仓库当了6年政委,一九八七年,我转业地方工作。
秀英到新疆以后,先是在后勤的五七厂上班,缝制被服。后来调到了机关幼儿园。期间,女儿出生,将母亲接來。因母亲的户口在老家,所以人口多,粮食就不太够了。幸亏南疆的战友们经常会带些东西过来,算是补贴。母亲和妻子有时还糊纸盒、缝手套补贴家用。
二零零零年时,母亲的头就有点不对劲,头抬不起来,下巴经常抽搐抖动,有时甚至影响到下咽,住了好多次医院就是查不出原因。二零零五年,因为去治脸部的抽搐,想着是不是用中医试试,住进了自治区中医医院。在做头部CT检查时,发现第三脑室有占位性病变,被初步诊断为脑瘤,恶性的可能性较大,到新疆几家大医院看后,几乎都是恶性可能性大,几乎都建议开颅手术。后来,在儿子的一位同事的建议下,在心脑血管医院做了伽马刀治疗。之后,脑部肿瘤一直没有复发。
二零零七年八月的一天,一家人在庆祝孙子考上大学,在饭桌上,可能因为太高兴,她突然觉得半边身子动不了了。急忙送到医院,是脑出血,左半边留下偏瘫的后遗症。之后的好几年,她一直坚信自己能好起来。她天天盯着报纸、电视上的广告看,因为上面有很多“神奇”的药能让她恢复如初。我们购买了很多的所谓能治疗偏瘫的药和保健器材,可没有任何好转。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底的一天早上,天还不太亮。她就坐在电视机前了,也许还在寻找一些神奇的药物,可看着看着,她的头不知怎么就耷拉了下来,我叫了很多声,叫不醒,知道坏了,120将她拉到医院,她再也没有醒来,三天后她走了……
我讲的这些,只是一些普通的生活,没有太多的跌宕,更没有什么传奇,但它是一段平常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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