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吟
2022-06-09宋长征
宋长征
田野安静,一阵风吹来,空气中夹杂着缕缕甜香,夕阳在地平线上弹了几下,最后消失在远方的树影里。瓜田中央有个人字形庵棚,黑黢黢的,像卧在田间的一条狗,很晚了还不知道回家。庵棚下坐着一个人,忽明忽灭的烟火一闪一闪,像是从不熄灭的灯盏。那个粗壮的身影偶尔会站起来,站在田埂上看天,预测夜晚以及明天的天气。条条田垄间是的甜瓜和香瓜,有的熟透了咧开了嘴儿,浓浓的香味儿飘出很远。花甜瓜有着青蛙的绿色条纹,蹲伏在夜色中,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捕捉飞舞的蚊虫。鹁鸪青是另一种甜瓜的名字,暗青色,细密的茸毛渐渐退去,一端发白就相当于熟了,咬在嘴里“风脆”——福大爷就是那么说的。说完随手丢过来一只,那只瓜在草丛间跳跃,真怕会像一只鹁鸪飞起来,飞向夕阳弹落的地平线。
这是我五六岁时刻印在脑海中的记忆,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一条蜿蜒的乡间小路,从村口一直延伸过去。瓜田旁边有一口黑森森的老井,井壁用青砖交错一层层叠砌起来,到了井口处,是几块大青石,沿井口铺排。石缝间有草,井壁上有青苔,井底偶尔会传出几声沉闷的蛙鸣,咕咕咕,好似叫了很多年也没能爬出那片巴掌大的天空。一架老辘轳,沉重的铰链,转动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细细的水流就开始在沟渠中流淌,以灌溉这片存在于记忆中的瓜田。而或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扎着羊角辫在田垄上行走,一不小心一脚踩在水渠中,坐在田埂上哇哇大哭。这时那个粗壮的身影赶紧跑了过去,把羊角辫抱在怀里哄,说要找一只最大最甜的面瓜,给妞儿吃。
妞儿,这个名字一旦落在纸上就清晰了起来,就像一件遗失多年的信物,忽而某天出现在眼前,让人心生欢喜,却又惴惴不安。
一座篱笆小院,出门就是一条路,路的对面是一个水塘,雨季水面上漂浮着各种杂物,半个村庄的雨水都汇集在一起流进坑塘。院子很小,但再小的院落也可以容下一家人简朴的生活。三间堂屋,用秫秸编织的土箔隔开,一间是姐姐青秀的,一间是哥哥新华的。偏房两间,也算是东厢房,两间通着,靠近门口处放着锄头、铁镐、竹耙等一应农具杂物,往里是两个柳条编织的粮囤,一只空着,另一只好像也没有多少余粮。再往里放着一张木板搭起来的大床,福大爷两口子和妞儿一般会睡在这里。不过更多时候福大爷会住在瓜田的庵棚里,拗不过妞儿缠磨,也便带上一起住在瓜棚里。篱笆门旁边,有一株瘦小的梨树,春天水塘边的老梨树开花,像是一片一片飘在村庄上空的云,那株小梨树也使出吃奶的劲儿开出几朵,瘦瘦弱弱,却也显得别致清秀,福大爷顺手摘下来一朵,插在妞儿头上,田埂上就多了一个快乐的小精灵。
我很多时间和妞儿在一起玩,这源于妞儿母亲和我母亲在同一座村庄出生长大。逐渐安静下来的田野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起先是一声滴哩的叫声,沿着缥缈的雾色在瓜田蔓延,接着是另一只蟋蟀发出清脆的回应,滴哩,滴哩,两股细渺的声线交织在一起,就引起更多蟋蟀的共鸣,滴哩,滴哩,滴哩哩……从路边到瓜棚,从老井到沉浸在黑夜中的瓜田,从地下到天上,到处都是起伏的虫声。我企图复原那种浩大的声乐现场,脑海中却出现一个更为深邃的背景,暗青色的天空,星辰硕大到一颗颗发出刺眼的红色光线,那架人字形的瓜棚越来越大,一端如吞吐时间的山口,另一端逐渐拉长,延伸至暗青色的背景里,没有尽头,无止无休。那个粗壮的身影进去时肩上还扛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走出时却只剩下他一个人,脚步踟蹰,在不断地回望之后蹲下身来,掩面而泣。而那架幾乎可以称之为古老的辘轳架上,只剩下一个用秫秸编织的小笼子,在风中摇晃,传出孤单的虫鸣。
外婆家不算太远,但对于幼小的我们来说就是一次从家到天边的远足。我的记忆还不足以让我清晰记得那天出门时的场景,当我在摇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颠簸的驴车上。
福大爷的背影宽阔,遮挡住前面的景象,一条长长的尾巴甩来甩去,和咯噔咯噔的驴蹄声保持同样的节奏。路边的麦田在眼前唰唰地闪过,好像只有走动的声响却感觉不到向前。沉闷的天空飘着几朵云彩,阳光直射眼睛,不得不用手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被子,触到了一只小手,温暖的,光滑的,有着母亲肌肤一样的温度。这时才看见身旁睡着的另一个孩子,妞儿。妞儿安睡,我哭出声来,那种胸膛随之起伏的抽泣终于惊动了赶车的人。或许福大爷做出了可信的解释,说母亲和妞儿的母亲走的是另一条道,从家门口沿着河堤,一直走到外婆家。不知拐了几个弯,也失去了方向,路经的村庄大致相同,走过的道路是一排排高大的杨树、柳树,或许是春天,也或许是夏天,在路经一座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庄时,妞儿醒了,揉揉眼睛,指着一片宽阔场地说,葡萄树。一株我此生见过的最粗最长的葡萄藤,青绿的叶子顺着藤蔓一路上去,盘结在一株老榆树上,然后又以榆树为桥梁攀援上另一株更高的树。爹,我想吃葡萄,妞儿冒出一句话来。福大爷好像并没听见,这时一只蟋蟀的叫声传来,从被子的另一头。福大爷吁了一声停下驴车,能听见驴子撒尿的声音,哗哗的水声冲击着地面,像是河水决了口子。
再次上路,这时你能看见一辆孤独的驴车行走在乡间野路上,两个五六岁的孩童,从被窝里只探出头来,眼前是一只精巧的笼子,笼子里有一只鸣叫的蟋蟀。赶车人粗壮的身影,偶尔会在遇见一个斜坡时下来,一边拍打着驴子,一边跺跺脚,抖落身上的尘土。
仍然是旧年。有时记忆中的场景会飘忽不定,就像电影中快速闪回的镜头,你想捉住些什么,才发现所有的努力近乎徒劳。但这种遗憾的感觉不断生成,像是有一双无形之手在推动在引诱,让你不知不觉深陷晦暗的往日现场。
深夏,雨后的彩虹挂在天空,像一座虚拟的虹桥,一边是虚无,另一边也是虚无,一座村庄坐落在转瞬即逝的虹桥之下。小河里的流水汹涌,淹没了那座简陋的石板小桥,上流漂浮下来的朽木和落叶,在水中打着漩涡,很多人聚集在村口,包括那位唱《莲花落》的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妇人。二皮袄,她的家就在对岸,而此时只能站在此岸遥遥相望。福大爷好水性,别人可以暂时不过小桥,但他不可以,瓜田还有晚熟的西瓜和甜瓜,一时半会儿不看守,就怕被河对岸村里的青皮孩娃糟蹋干净。他脱下衣服,将衣物放进一只木盆,然后走进水中,水没到膝盖,水没到腰间,在水流没到脖颈时整个人漂浮起来。有人在岸边赞叹,福娃(福大爷小名)水性真好,也有人跟着起哄,说,二皮袄,你不是想回家吗,脱了衣服让福娃背你渡河。就在这时,越过小桥的一个浪头打来,福大爷眼见被一截儿短木打在头上,忽然消失了踪影。所有人屏住呼吸静默,那只木盆在水流中旋转,越漂越远,很长一段时间,在下游的某处露出一个头来,人群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个下午肯定是百无聊赖,众人在看过福大爷渡水之后散去,天上的虹桥也随着消失不见。水塘与河流之间有一条隐秘的沟渠,小河里的水很快将水塘灌满。那些梨树柳树枣树也被淹到半截儿,稀疏的树影在水中晃动,像是另一个变幻莫测的世界。有人说,那天看见水面落了很多枣子,在寻找妞儿的过程中还捡起一只塞进嘴里,甜。八月,枣树上的枣子已经稀稀落落,即便有也是挂在树梢上的几颗,风雨来时,跌落于水中。我几乎看见一个清晰的画面:水面波光闪耀,一粒红通通的枣儿在水面上飘荡、浮沉,诱惑一双单纯的眼神。一个人映在水中时什么模样?她的羊角辫在风中摇动,她的小脸被濯洗得如此干净,她的眼神中忽略了家和亲人,也忽略了这脚下的虚妄之境。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清澈与永恒……
那夜的蟋蟀叫声凄凉,母亲陪福大娘在仓房中坐了很久。而我呢,如果在肯定眼神好奇地在四周搜索,目光落在柳条编织的粮囤上,落在挂在山墙上的锄头上,落在妞儿睡觉的那张木板铺就的木床上,而或还有一叠收拾齐整的小衣裳,从此以后,它们将失去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我能从静止的空气中读出所有人的忧伤,以保持一种儿童少有的安静。我不会询问,也不会一遍遍追问妞儿去了哪里,屋外篱笆上挂的那只蟋蟀笼子,明天还是否有人提着满村跑,或者两个幼小的孩童蹲守在某个角落,安静地听那一声短一声长滴哩滴哩的鸣叫。
事件发生后不久,大姐青秀出嫁,正在上学的新华哥说什么也要辍学,说要去新疆,去找退伍留在兵团的堂兄。又过了几年,福大娘因病逝世,青秀把福大爷接去了婆家,一座篱笆小院就此荒芜下来。我很多次经过那里,那株瘦小的梨树依然瘦小,在春天开出几朵单薄的白色花朵,一两只蜜蜂在嗡嗡嘤嘤飞了几圈后失望地离开。院子里长满野草,靠近那株梨树的厨房跌落了几块瓦片儿,掉在铁锅里,砸出个洞儿。堂屋还好,只是那些无人使用的桌椅上落满灰尘,中间是一张大幅的伟人像,手指所指之处鲜花盛开,人们脸上溢满了笑容。旧报纸上,分田分地真忙的黑体字尤其醒目,黑白照片上头裹白色毛巾的老农手中握着沉甸甸的稻穗。还有一张年年有余的挂历,一个骑着金色鲤鱼不辨性别的福娃纯真地笑着,胳膊小腿像极了白色藕节。而仓房是空荡的,挂在墙上的那些器物和农具消失,床上的木板消失,只留下作为支撑的土坯块,风化为一堆泥土。
其间新华来过一次,他的手节粗大,说起话来有力的大手在空中摆动,可以看见厚厚的老茧。他的眉眼之间有着福大爷的深邃与沉默,在提及往年时掩面不语。他的身形也越来越和父亲相似,粗壮的身材,走路时脚下嗵嗵作响,就像踏响远年的鼓点。新华哥给我带来了几本书,插图白话版的《聊斋志异》,然后匆匆看望了一下母亲,饭也没吃说是去大姐家。就是那次,福大爷和青秀的丈夫田旺也跟随新华去了新疆,说是那里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可以用来种植棉花。
我在暗夜中成长,有时一个人的成长包括周围所有的事物,过去许多年,村庄几乎未曾改变什么模样,变了的只是我自己。那些遥远的事物是如此清晰,就像只要沿着一条虚无的线索便可抵达。那些早年走失的人,好像也仅仅只是走进了我的记忆深处,只要拨动想念的某根琴弦,便会来到身边。比如此时,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越来越近,她的脸上既无欢喜也无泪痕,只是提着手中的一只小笼子,站在夜色中沉默不语。我们曾经相识,还是我们从未谋面,还是越是记忆深刻的某个人会渐渐和你自身成为一体,借用一个人的身体,加入成长?不需要答案,沿着一缕缥缈的虫声,我知道我也同样可以抵达他们的空间与时间,以似曾相识的面孔再次确认:我们曾经生活在一起,也曾同悲同喜。
福大爷回来了,母亲幽幽地说,从新疆。夜黑着,风中夹杂着迎面而来的丝丝小雨,很多人走在通往另一座村庄的路上。没有人说话,脚步在泥泞中前行,发出杂沓的声响。男人们肩上扛着铁锹,女人搀扶着女人,送福大爷最后一程。
多少年了,那座篱笆小院就这样空寂了下来,风撕破窗棂,雨把屋瓦打旧,墙角的那只黄鼠狼的洞穴还在,寂静的夜晚,仍然有悄无声息的生灵走出,顺着墙角,爬到破旧的土屋上方,站成一个孤独的守夜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村庄里的人一个个从村庄出走,有的去了东北,有的去了南方,更多的人遗传了祖先骨子里的农业基因,选择去了西北。西北有风沙,有空旷的戈壁荒野,更有大片大片未经开垦荒芜的土地。起先是新华的堂兄一个人,后来把老婆孩子都带到了那里,接着是新华,和更多的青年人一起,冒着未知的风险,去了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边疆之地。
雨下着,一座四方方的坑穴渐渐出现雏形,入土为安,这是一个人最后的仪式,也是亲人与亲人今生诀别的时间。时间近乎巧合。新华和姐夫一路坐在绿皮车上,照顾着头脑尚且清醒的父亲,他时而望向窗外,看着疾驰而过的城市、村庄与田野,时而示意新华过来,嘴唇翕动着问啥时候才能到家,五十几个小时,就那么悠悠荡荡,时而沉睡,时而睁开眼睛,等到租来的车子停在青秀家门口,几个人搀扶进去,意识已经模糊,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包,闭上了永世之眼。这里要插上一句,那时乡间火葬刚刚兴起,福大爷家人决定还是延续老辈传统的土葬,我们村不行,怕有人举报,所以选择了青秀所在的村庄。雨渐渐停了,阒静的田野上可以看见村庄渐次熄灭了灯光,一口薄棺,缓缓放下,疼痛者停止哭泣,手拿铁锹的人肃穆而立,新华把那只小包拿过来下到坑穴里,小心放在逝者的脚边,然后由盖棺人钉好木楔,泥土纷纷落下,打在空洞的木板上,低矮的坟丘渐成,被踩倒的即将灌浆的小麦扶起,风吹麦浪,在夜色中像一片忧伤之海,那隐秘的水流寄托着离别的疼痛与哀伤。
到了新疆的福大爷一开始并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外面是宽阔的土地,一些杂木生長在沟渠边,被简单分割成一大片一大片农田。住的是那种陷进土里半截的地窨子,干爽倒是干爽,一不小心就会碰在屋顶横梁上,夜晚风沙太大,粗粝的沙粒打在窗户上、门板上砰砰作响,或者还有一两声来历不明动物的嚎叫,很久才能入睡,去到一片似曾相识的陌生之地。在隐隐的雾气中,那架人字形庵棚长了腿脚,三角形的大嘴歪斜着,流着长长的涎水。那些生涩的青瓜蛋子长成一个个水灵灵的娃儿在瓜田奔跑,并不害怕被脚下的藤蔓绊倒。妞儿出现,摇摇晃晃从瓜田的田埂上走向那架远年的辘轳,辘轳生出一双大手,铰链在手中挥舞。回来,回来哇——妞儿。他试图喊,但张不开嘴,他试图向妞儿的方向奔跑,却迈不开脚。醒来时,一轮硕大的红日在大地上滚动,窗外的风沙刚刚止息。
他试图种瓜,在地窨子周边开辟出一小块土地,但浇下去的水像漏斗一样很快就渗了下去,或者被正午的日光蒸发殆尽。他从别人家的葡萄田里拔来一株葡萄树,希望长出直入云天的藤蔓,但这些矮化的物种过了好几年,仍然只是瘦瘦弱弱的枝条,至多,爬到了儿子后来在地窨子上方翻盖起来的几间瓦房的屋檐上。入秋,竟也结了几串紫葡萄。他总觉得耳边传来缥缈的虫鸣,一次次沿着墙角,或者在草丛中寻找,却总也找不到聲音的来处。从老家来时,福大爷特意带了两只蟋蟀,放在一只开了小孔的木匣里,到了冬天双双死去,让他失落了很久。他问过新华,这里有没有蟋蟀。新华也恍惚了一下,有或者没有他也没有说清,说秋天时也能听见虫子的叫声,只是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蟋蟀。
随后几年,福大爷开始出现幻视幻听,把那里当做了几十年前的村庄。他找来一把大锤砸坏锁头(为了防止他一人外出,家里人出去总是把门锁上),是夏天的样子,田野里的棉花和野草青绿着,沟渠边的杨树蓬生的枝丫在风中哗哗作响,他当作是村前小河的流水声了,再向前就是葱茏的河堤,走过堤口,好像细碎的阳光下走过几个熟悉的乡人,还相互打了一下招呼。问,福娃去哪里啊。啊啊,去瓜田望望。他看见那片瓜田了,不由得加快脚步,他似乎看见瓜田里可疑的人影了,莫不是前村的青皮孩娃又来摸瓜,狗日的,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风声传送着空荡荡的呼喊,那喊声几乎可以省略,因为新华后来在向路人打听父亲的去向时,有人说有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一直向南走了下去,嘴里好像还喊着什么,但没有声音。他总算是走到瓜田了,辘轳还在,老井还在,瓜田还在——但凡没有触摸上去的一切事物都原封不动地待在原地,只是当颤动的手伸了上去,一切化为乌有。那片瓜田也是,眼看着溢出香味的鹁鸪青一端发白,伸出手,变成了一把荒草。那遍野的虫鸣是真实的吧——他望向天际,夕阳弹落,就像一只巨大的火球渐渐消失不见,虫声就起来了,滴哩,滴哩,滴哩哩。瓜叶上,草丛间,到处都是蟋蟀的叫声。他想,这次一定要捉住一只叫声最为响亮的,装进笼子里,给妞儿。
这是新华在前几年回来喝酒时说的,福大爷不知出走了多少次,砸坏了多少锁头,最后干脆让青秀在家守着,若出门,就在就近的棉田边转转。
一个人离家太久,身上的气味和符号会不会发生改变?新华哥坐在灯光下,由于中午去舅舅家串门喝酒太多,回来睡了一觉,看上去满脸疲惫。也就在昨天夜里,手机上有个陌生来电,声音苍凉浑厚,像是来自远古时间。起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叫出我的名字,说,还认识我不?沉默,脑子中像闪过无数电影胶片,熟悉的或陌生的,近处的或者远方的,却仍然难以确定。《聊斋志异》,那边又说,时间仿佛被一下子拉到三十年前。对一个少年来说,故事里的神神鬼鬼太过陌生,那些美妙的树仙狐妖,那些恐怖的山鬼海怪,那些宁愿拼却性命也要一晌贪欢赶考路上的书生,瞬间在脑海中复活。新华哥,我几乎毫无思索回应了对方。接着是一阵艳阳洗涤过的笑声。回来吧,我在老家,晚上在三哥家吃饭。
面对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你必须减去他身上因时间而叠加的某些东西:黑丝间隐约的白发,原本红润的脸渐变为黧黑,宽大的手上坚硬的老茧,眼神中的沉淀与风沙,以及灯光下略显老迈的坐姿。那一年,十七岁的新华上了火车,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落,妞儿的离去,让一个原本完整的家庭,瞬间失去了欢声笑语,那座破旧的老屋看不到一丝未来与希望,姐姐青秀家也是,整个村庄里也是,年轻人的脸上早早布满暮色。要走,很多个夜里他对自己说。这一走就是山高水长。南疆的荒芜显而易见,虽然说堂兄一家已经在那里扎下根来,但面对无垠的空旷与孤独时,他还是有些灰心与胆怯。堂兄问了兵团里的政策,凡是来开荒者所耕田地皆归个人。于是,他生生熟熟爬上了一辆高大的拖拉机,跟机手开始学习开荒耕地,到了后来,竟然整饬了几百亩土地,从地窨子到瓦房,再到去年又在村里新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媳妇是甘肃人,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在上高中。
村里其他人皆然,整个九十年代后期,村子里断断续续有十几户人家去了新疆。他们共同的特点仍然是在土地上操劳,风沙扬起,将种子与希望种下,儿女降生,一个家庭的根脉在一方陌生的土地越扎越深。遇上灾害天气,不免长吁短叹,看着满地狼藉收拾起心情从头再来;遇上好的年成,洁白的棉花如大雪覆盖,每个人脸上露出喜色。新华哥拿出手机,给我看棉田的场景,天蓝着,矮矮地低垂在棉田上空,几片白云在蓝天游荡,好像天空也是一面镜子,将棉花的白投映其间。自动采棉机轰隆隆在田间驶过,替代了往常时日每到棉花收获的季节要从内地调采棉工这一烦琐过程。我让他回放一下,视频上出现收播季节仍在使用的几间简易瓦房,一株弯曲的葡萄树爬上屋顶,枝条垂落,铺排在低矮的藤架上。那是你大爷栽的,那么多年了也不好好结葡萄。
这次是晴天,夕阳淡落的当口,路边田野里的玉米已经开始发黄,又是一个收获季节。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青秀家。新华和青秀这次回老家的目的,就是将福大爷的坟迁至回村。同行者有探花爷,在早先瓜田所在的方位看好了一处墓穴,说,叶落归根,也该回来了。
坟墓挖开,有人掀开薄薄的盖板,棺椁里一切如新,就像昨日葬下的。探花爷小心翼翼将蒙在脸上的红布拿下,粗重的眉毛,似乎缓缓就要睁开的双眼,嘴唇还是生者一般的肉色,头发,还是当初梳理的模样,手,粗大的指节半握状放在胸口,宽厚的胸膛,好像还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只是一阵风吹来,这一切都化为乌有。这是探花爷很多次描述的场景,说他这一生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象,那脸上温和的表情,就像迎面走过时打了一个招呼,须臾消失不见。更为惊奇的是,当新华拿出放在脚边的一只小木匣时,打开,一只青背金翅的铁头蟋蟀从木匣里跳出,跃入草丛间,消失不见。
暮色之下,滴哩的鸣声在草间响起,起先是孤单的瘦弱的一缕,缥缈着,吟哦着,接着是更多蟋蟀的唱和,滴哩,滴哩,滴哩哩。那声音清越而悠远,将暮色缓缓拉下,将星光点燃。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