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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

2022-06-09高鸿

绿洲 2022年3期
关键词:二姐大姐

高鸿

1

一大早,麦花就开始絮絮叨叨了。麦花说,我昨晚梦见我妈了。我妈带着我捡麦穗,突然一只兔子蹿了出来,我们一阵猛追,谁知一脚踩空,掉下悬崖了!我想完了,这下死定了,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坠下去,而是在空中飞呢。我说,你经常做这样的梦,要么在天上飞,要么在水中游,憨着哩!麦花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说我上世是不是鸟托生的?我笑了笑,未置可否,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上班。麦花说,你对我的事一点儿也不上心,我说啥你都没耐心听!我说,你天天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让我怎么给你解释?

下了一夜的雪,车上厚厚堆了一层,像裹了一层盔甲。车子发动后将暖风打开,前方乳白色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眼看着就要迟到了,只好用车刷在挡风玻璃上开了个口,勉强上路了。

出了小区,远远便看见那个流浪汉站在路中间,口里噙着一只哨子,在“指挥”交通。寒风凛冽,流浪汉穿着一件破旧棉袄,一只手持矿泉水瓶,“咕隆咕隆”喝上一口,嘴里叫骂着。一辆黑色小车差点儿撞上。司机正准备发火,见流浪汉已扑了过来,慌忙一脚油门,溜了。这个人和我年纪相仿,在这片区域流浪已经有半年时间,听口音像是我们那的人。他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呢?突然,流浪汉调转方向,挥舞着木棍向我冲来。我忙打方向盘,希望尽快摆脱他,谁知车轮一滑,迎面与一辆大车相遇。我意识到发生车祸了,千钧一发之际,下意识低下头,用手护着脑门。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我被撞得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十多米远的路面上。血喷涌而出,像一桶被打翻的红色油漆,洋洋洒洒,光彩照人。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一瞬间出窍了,躺在地上的那个肉体与我无关。我曾在梦中多次梦见自己坠崖而死,然而死掉的我意识是清楚的,不疼不痒,在空中飘来荡去。有时我在高速上行驶时也会臆想自己突然飞出路面,或与对面疾驰的车辆猝然相撞。后来我已习惯了这样的梦境,就像麦花每次给我讲她的梦时,我都觉得有些可笑。

我看见我的车头已严重受损,像只铁皮盒被管钳捏了一下,深深地凹陷进去,十分丑陋。这辆8万元的小车刚买两年,跑了还不到3万公里。买车的时候家里只有3万元,麦花变魔法似地拿出了5万元。她没有工作,不知这5万元攒了多长时间,压得真稳啊!买车是麦花提议的,我因膝关节坏死,举步维艰,去了多家医院受了诸多折磨,无济于事,医生的结论是必须做关节置换。迟迟未做的原因是我怕疼。我曾在网上搜过这种手术,血淋淋的,骇人。我的一个朋友做完手术后给我发了几张照片,关节腔取出的那些“连骨肉”令人毛骨悚然,所以我的手术能拖就拖。还有,高昂的手术费令我望而却步。我是个下岗职工,现在上班的公司是家民营企业,单位没交医保,能按时发工资就不错了。我常在睡梦中梦见自己健步如飞,醒来后一脚踩下去,龇牙咧嘴回到现实。现在好了,一了百了,不用再受那份洋罪了。

车祸现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很快,警车来了,将人群疏散,拉上了围挡。雪白得有些耀眼,太阳明晃晃的,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姿势很不雅观。这时,我突然发现母亲来了!母亲疯了似地撲在我身上,哭得肝肠寸断。我感觉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奇怪,人的灵魂也会流泪?),突然想起母亲去世已经八年了,怎么会在这里呢?看来人死后灵魂是可以看见自己亲人的。母亲去世后我一直很难过,想给她写一点文字,每每提笔便开始哽咽。这下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个空间见面了。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在期待一个人的出现,这个人便是麦花。正想着,麦花披散着头,跌跌撞撞从小区跑了出来。她在第一时间看到的是车,愣了一下,来不及心疼,扒开人群痴愣愣地望着我那傻样儿呆了几秒,然后一声尖叫扑倒在地,让人赶快打“120”叫救护车。一个警察示意她人已经没了气息,麦花不放弃,坚持送我去医院抢救。我可不想去医院,躺在冰冷的太平间,与一群素不相识的尸体陈列在一起,也许还要验尸。我的一个外甥大牛因为车祸躺在县医院的太平间,后来被解剖了,样子非常凄惨。我可不想被整成那样。既然人已经死了,就留个全尸吧。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能送我回老家,与父母葬在一起。我曾多次给麦花说过这件事,我说如果我死了,千万不要火化。听说火葬场尸体在燃烧的过程中极度扭曲,样子特别恐怖,希望能叶落归根,入土为安。麦花说,想得美,那时候还能由得了你?人家村子都不让进的。我说,憨婆姨,你就不能找个车晚上偷偷运回去吗?天亮后再搭灵堂,就说人回来后才不行了,村里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麦花说,那我先死呢?扔到荒郊野外喂狗?我说,你憨着哩。麦花说,就是憨着哩,不憨能跟了你?

我有理由相信麦花是会送我回去的。我的几个要好的朋友都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车,我想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老家离这里有300公里,开车上高速,三个小时就回去了。我摸了摸手机,发现还在,找到一位前几天还一起喝酒的朋友拨了出去,对方关机;又找了一位,无法接通。这时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我沉沉地叹了口气,想何不趁着他们还在那里磨蹭,先回去看看墓地。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回到了老家父母的坟地。坟地在二弟的苹果园里,被雪包裹着,像一只巨大的馒头。我长吁了一口气,心想今后若长眠在此也是极好的。这时,村里突然传来一阵唢呐声。坟地离村子不远,不知谁家又死人了。一晃,我便来到二弟家门口,唢呐是从院子传来的,大门外站了许多人,大姐二姐搀着麦花,正在做安抚工作呢。人们忙忙乱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突然想起按老家风俗习惯,人死后,穿过的衣服都要被烧掉。我衣柜里有件经常不穿的外套,里面的口袋与内衬相连处藏了3000元钱——那是我唯一的私房钱,会不会被烧掉啊!我得想办法把这件事告诉麦花!还有一件事,怎么说呢?我的电脑里有一个文件夹,保存了一些不雅的照片和视频……麦花不会用电脑,我死后,她肯定会让人整理我电脑的文件。我曾在一些刊物和报纸上发过不少文章,是市作家协会理事,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这件事如果披露出去,会不会成为轰动一时的丑闻?这将让一向以爸爸为骄傲的女儿情何以堪?

这件事很重要!我要告诉麦花,可是她怎样才能听见我的声音呢?我拿出手机想给她发一条微信,无奈手机没电了,无法开机。我潜入二弟的房间找到一个充电器,却怎么也插不进去。这时,二弟似乎发现了我,呆在那里愣了几秒,转身又出去了。我来到麦花跟前,示意她到外面去一下。麦花目光无神,毫无反应。唉,这憨婆姨。

除了电脑里的那点事,我还有一些自己的秘密——永远不可能向外人公示的秘密。趁着尚有意识,我认为有必要交代一下。上初中时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个城里姑娘,非常漂亮,我特别喜欢上她的课。有一次我去她办公室,偷偷地拿了一张她的照片,一个人的时候便生出非常龌龊的想法,蠢蠢欲动。后来女教师结婚了,我们夜里蹲在窗外听里面的动静。女老师知道后,羞得无地自容,几天没有到教室来。我还对邻居的一个女孩起过歹心,好在理智战胜了冲动。还有,我常常想,如果真的遇到一个值得自己深爱的女人,就与麦花离婚——可惜至今都没遇到。我这人喜欢幻想,说难听一些便是意淫,天马行空,无边无际。有时被人打断了,静一静接着幻想。比如在大街上看见一个漂亮女人,幻想如果突然冲上去来个拥抱,会是什么后果?开会的时候领导在上面振振有词,突想如果当众揭露他的丑事,大家会做何感想?那时候每月数百元工资,幻想突然有了10万元,会做哪些事?我还幻想自己喜欢的体育明星姚明拿了NBA总冠军,C罗无所不能,场场进球,拿到世界杯冠军……

当然,我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比如姚明始终没有拿到NBA总冠军,C罗也没有拿到世界杯冠军。

我的灵柩被停在西边的窑洞里。这三孔窑是父母在世时我和二弟一手箍起来的,说好了父母一孔,我一孔,二弟一孔。后来我出去工作了,西边的这孔窑便闲置起来,里面堆满了杂物。

先是听见两个姐姐的哭声,此起彼伏,如泣如诉。刚才在院子里我就看见她们的脸上挂着泪,清汪汪的。我相信那眼泪的真实性。我是大姐带大的。大姐大我十岁,小时候上学,我就坐在她的课桌上。后来大姐辍学了,依然带着我,割猪草、捡牛粪、拾麦穗,我像个跟屁虫,她到哪我跟到哪。大姐出嫁了,我赖在人家家不愿回来。二姐比我大三岁,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供我上高中。二姐说,好好念,把我的那份也念上吧。二姐性子很倔,一心想要跳出农门,结果阴差阳错,嫁了个山里人,图的就是人家有粮有房,每年都会给娘家接济。我在县城上学的时候,二姐经常翻山越岭,走几十里山路给我送馍,风雨无阻。

按老家的风俗,人殁了灵堂需不断听到哭声,以示气氛悲壮。老人辛苦一生,不幸离世,儿女悲悲戚戚地哭一场,也是应该的。奈何这些年许多人眼变硬了,愣是哭不出来——女儿不管咋说还能哀号几声,淌几滴泪,儿子儿媳无论如何努力,就是做不出模样来。这就有些尴尬了。村里人品头论足,说三道四。于是有人为了攀比,专门雇人来哭灵。你别说,术有专攻,哭灵的女人一进院门就开始大放悲声,长腔短叹,透骨酸心,凄凄惨惨戚戚,气氛立马就鼓胀起来,状如繁弦急管,沸沸扬扬,弄得不明真相的婆娘女子也跟着淌泪,效果十分显著。记得母亲去世那年也是冬天,纷纷扬扬下了场雪。出灵的时候,作为长子,我头顶着纸灰盆,泣不成声。弟媳埋着头干号了两声,偷偷地四处张望。大姐声声悲戚,二姐伤心欲绝,竟然昏了过去。麦花正在酝酿情绪,见状忙跑了过来,将二姐搀起。一时众声喧嚣,此起彼伏。安葬母亲后,我感觉自己像大病一场,好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

如今,轮到自己了,难得置身度外,如此逍遥。突然,麦花长长地嚎了一声,抑扬顿挫,很有气势。两个姐姐迅速配合,声音茁壮成长,气场雄阔,激情豪迈。唢呐不失时机地跟了上来,不过他们吹的曲子居然是《好日子》,十分不搭调。先是二姐听出了端倪,立马停止哭泣,上前理论。唢呐手是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笑着,说换一曲换一曲。这时哭声已经没有了,曲子响了起来,吹的是《牧羊曲》。

几个要好的朋友来了,送了花圈,匆匆地在灵前鞠了躬,离开了。麦花送他们离去后,与两个姐姐一起拉话。从她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了解到:那天麦花打了几个朋友的电话,没人愿意拉我回来,最后还是二弟雇车拉回来的。设身处地,我觉得朋友们也不为过。毕竟是拉死人回去,车子都是自家的,以后还怎么坐人呢?家人肯定就不同意嘛。

没看见女儿回来,也没看见几个外甥回来。女儿在外省读研,因为疫情学校被封了,不能回来。几个外甥都在省内,一个不来,说不过去啊!

大姐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出了车祸,还有两个在外面工作,都是我找人安排的。二姐家有两个孩子,工作也是我找人安排的。几个外甥从小都跟我亲,过年的时候哗啦啦跑来给我拜年,我压岁钱都比其他人给得多,两个姐姐脸上也很有面子。大姐的闺女翠花考上学了,第一学期的学费是我给的,还给孩子买了个小灵通,让她在学校抬得起头。翠花上的是卫校,两年后毕业了,我找在医院工作的一位朋友安排她当了护士,翠花也争气,通过考试,成了医院的正式员工。翠花结婚后经常带着老公孩子来我家,感觉比自己闺女还孝顺。我想她一定会来的,大姐说最近医院防疫工作忙,走不了。二牛更不用说了,小时候经常和大牛在我家玩,来了就送不走。长大后,大牛留在了农村,二牛考上大学。大牛出事后,大姐流着泪说,茂才呀,姐就剩这一个男娃了,无论如何你在外面工作,认识的人也比姐多,二牛的工作就靠你了。说实话,我在外面也就是个工人,后来工厂破产,来到省城打工,认识了一些人,通过朋友安排个临时工啥的还可以,正式工作根本沒戏。大姐不信。大姐说,茂才呀,你忘了是谁把你带大的?大姐为了带你,小学没念完就辍学了。边说边抹眼泪。我说,那得逮机会。二牛毕业后,按照大姐的指示住进了我家,说是天天找工作,天天找不着,明摆着看我怎么办。我说,网吧招网管呢,薪资还不错。二牛去网吧干了一段时间,与人干了一架,回来后再也不去了。也是这小子命好,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市上的领导,领导需要让人代笔写一部家族史,我圆满地完成了任务,领导很满意,问我要多少钱报酬。我说不要钱。领导说那你有没有孩子需要安排工作?我说孩子还小,正在上中学。领导“哦”了一声,说亲戚的孩子也可以。看样子诚心想帮这个忙。我突然想起二牛宅在家里,领导听说是本科,让二牛参加一家国企的招聘考试,二牛参加后就被录取了。这家企业效益很好,二牛参加工作三年后便在省城按揭买房,娶妻生子。大姐很满意,人前人后说他大舅给帮的忙,让二牛一辈子不要忘记。

几年后,二姐的两个孩子黑狗、二蛋相继大学毕业,工作没着落。二姐仿效大姐的办法。二姐说,茂才呀,姐是个爱争气的人,黑狗、二蛋毕业了,总不能回到村里种地,让你姐脸往哪搁?你给翠花、二牛都安排工作了,黑狗、二蛋也是你外甥——权当就是你的儿吧。不要忘了你上学的时候,是二姐翻山越岭给你送馒头的。我说,二姐,现在所有单位逢进必考,人家翠花、二牛都是自己参加招聘考上的,国家每年招那么多人,让两个娃也参加考试嘛,说不定就考上了呢。二姐说,你以为他们不想?黑狗报考了几次都没名堂,二蛋说过得了笔试也过不了面试。一段时间后,黑狗、二蛋也相继在我家安营扎寨,一个睡沙发,一个拉张垫子睡地板。麦花开始还能忍受,时间长了意见也大了起来,常常为此事与我争吵。我硬着头皮找到上次帮忙的领导,领导说他已经退休了,说话不灵了,帮不上忙了。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两个孩子都进了区县的事业单位,但条件艰苦,工资很低,二姐很不满意。

突然,大姐二姐吵了起来。二姐说,翠花没回来就算了,二牛也没回来!他大舅为了他的工作没少求人,现在腰杆硬了,良心让狗吃咧!大姐说,翠花、二牛没回来,你黑狗、二蛋也没回来啊!黑狗、二蛋的工作不也是他大舅安排的嗎?二姐说,黑狗、二蛋的工作能和二牛比?你二牛一个月拿的钱顶黑狗、二蛋好几个月哩,没良心的货!大姐说,那是你娃没本事,考不上好单位。二姐脸涨得通红,说我黑狗上的是一本,二牛上的是二本,你娃能进好单位,全是他大舅的功劳……两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两个姐夫看不下去了,说你姊妹俩在这里吵得面红耳赤,不嫌丢人吗?大姐嘤嘤地哭了起来,二姐也跟着号啕起来。两人不约而同来到我的灵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楚楚动人。

我心烦意乱,想着都不回来也好,省得许多麻烦!这时,鼓乐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次吹的是“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对于乐鼓手,村里人似乎已司空见惯,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他们想要的只是一种热闹。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除了这些流行歌曲,还会吹什么呢?

出灵了,麦花拄着哭丧棒,哭得十分努力。这个一向自信一向要强的女人,见不得男人轻浮女人打扮,结婚二十多年来,一件衣服能穿十多年,不戴首饰不买化妆品,不施粉黛,进城十多年了,回到老家感觉比那些农村妇女还土气。我买首饰她挺喜欢,但很少戴,回老家更是不戴,说那是显摆。买的好衣服回老家也不愿意穿,再劝就说,嫌我寒碜你另找去!外面的狐狸精多得是。她好吃醋,见不得我和女人说话,疑神疑鬼,曾捕风捉影闹过几次事情。结婚二十年,布衣蔬食,修旧利废,这点比我强。许多时候,我承认自己做不到。突想:她才五十出头,会不会再找?以她的秉性,我想是不会找别人的。她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男人酗酒、赌博就罢了,还在外面拈花惹草,把女人都带回家了。麦花果断地离婚了。她固执、简单,认死理儿,容不得那些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小学毕业的麦花除了剪窗花绣鞋垫,别无爱好。智能手机普及之前,麦花喜欢整天看电视剧,哭得稀里哗啦。现在每天刷抖音,神神道道,有时哈哈大笑,有时痛哭流涕,整天神秘兮兮地说这个男人背叛了妻子,那个男人假惺惺地对老婆好,其实是个渣男——一句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喜欢待在家里,很少与小区里的人来往,所有信息来源均自网上,都是些不着边的消息,但她深信不疑。女儿后来也对她嗤之以鼻,麦花说都是我蛊惑的,我们合起来欺负她。我说,你整天看一些憨不溜秋的东西,脑子里想的都是些憨不溜秋的事情,变得越来越憨,浑身冒憨泡哩!麦花说,你好,你精明!精明能让人挖个坑跳进去?精明能把钱借出去要不回来?精明能下岗后没个正式工作?说罢开始红了眼睛,边抹眼泪边接着数落。麦花说,我就是憨着哩么,不憨能跟你过这么长时间,让你晃荡了几十年?

2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

我说,怎么在医院呢?麦花说,终于醒来了。你住院做手术呀!我说,哦!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出车祸死了……你们在老家给我办丧事哩!麦花说,还说我憨着哩,整天做奇奇怪怪的梦,不晓得谁憨着哩!说罢白了我一眼,看了看支架上的液体,喊护士过来换药。我动了一下身子,想坐起来,麦花说,别动,我把床摇起来吧。随着床咯吱吱一点点抬高,我突然觉得下半身空荡荡的,掀开被子,发现两条腿大腿以下全没了!

我说,麦花,我的腿是怎么回事?咋都没了?麦花说,昨天手术截掉了呀!手术是经过你同意的啊!我说,胡闹!不是说膝关节置换吗?怎么全都截掉了?!麦花说,医生说你骨质疏松严重,没办法做关节置换。你下肢骨头已严重坏死,如果再不截肢,恐怕命都难保呢。我说,有那么严重吗?太过分了,简直是!没有了腿,还不如死掉呢!

我感到出离地愤懑,看着空空荡荡的大腿,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

朋友们来了,带了一大堆鲜花,嘻嘻哈哈聊了一会儿,要麦花把我照顾好。朋友刚走,麦花拿起花便扔进垃圾桶。麦花说,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带两箱牛奶哩。我说,花是精神上的享受,你咋一点儿都不懂得浪漫?麦花说,你浪漫,整成这熊样子了,还浪漫。虚伪!

十天拆线后,我便出院了。麦花给我买了个轮椅。麦花说,今后,我就是你的腿。你想到哪里,我推着你到哪里。

我想说什么,嘴角翕动了几下,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咸咸的,涩涩的。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我喜欢户外运动,前些年每到周末就去爬秦岭,花大半天时间爬上去,一口气跑下来,感觉很过瘾。然而由于膝关节没有保护,先是半月板损伤,后来股骨头坏死——当然,医生说与我的骨质不好也有直接关系。后来,我就成了个跛子,时不时需要拄拐杖而行。幸亏从事的是文字工作,每天坐在电脑前写东西,要不早就失业了。那时候,我的心态还是比较乐观的。我想我不过是行动暂时受到了限制,现在医学水平如此发达,做个关节置换就好了。再说了,即使没有了两条腿,只要头脑正常,两手健在,什么事不能做?史铁生下肢瘫痪,写出那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霍金全身瘫痪,不妨碍他成为全球最著名的科学家啊!

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变成现实,我还是觉得有些残酷。

首先生活不能自理,做什么事都需要麦花帮助。吃饭还好说,端到床前就行了,最麻烦的是洗澡、上厕所,没有她帮忙根本不行。

麦花说,你真笨,就不能自己用点劲儿?这么沉的身子,我能抱得动吗?我说,我已经尽力了,你看,头上都出汗了。麦花说,我就是个罪人,是你们家的佣人。娃小的时候你在外打工,我一个人带,半夜娃高烧,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好不容易娃出窝了,不磨人了,你又成了这怂样子,伺候到何时呀!我说,你也可以选择不管。你去吧,我一个人能行哩!麦花说,能行菜也自己去买,饭自己做!这么大的手术,你们家一个人也没见来。平日里你那些外甥侄子不是很亲么?你把他们照顾得那么好,关键时候咋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还不是靠我伺候你!

想想也是。手术几天了,大姐二姐倒是打了电话,说老家正在装苹果,忙得很,走不开。外甥们也各有各的事,都在關键时候,离不得,等忙完了一定来看我,要我多多保重。我心一沉,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看着麦花进进出出地晃,叹了口气。

洗澡的时候,麦花说,跟着你这么多年,福没享几天,尽受罪。我懒得理会。麦花说,现在好了,你成了一个废人,我跟着守活寡哩。突然想起自截肢以来,半年多没有夫妻生活了,下身突然潮起一股欲望。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拉扯她的内衣,麦花说,你要干啥?我说半年没那啥了。麦花说,你行么?算啦,我也不想了。说完转过身去。我说,我想哩。说罢便从后面贴了上去,使劲往上凑。麦花说,你把我弄疼了。说罢弓起身子,像只大虾。我说,一会儿就好。麦花说,算了,弄得人难受。我说那你在上边吧,我这样使不上劲。麦花说,我不会。我说,就像录像上那样嘛,你看人家那些女的多灵活。麦花说,那些女的都是流氓,你去找嘛,我又不是妓女!说完忽地坐了起来,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与麦花结婚二十多年了。她虽离过婚,但是在夫妻生活方面十分保守,从不主动。为了活跃气氛,我借了那种录像带一起看,想尝试更多的方式,然而她只接受男上女下一种姿势,别的认为都是耍流氓。

渐渐地,我已开始习惯了这种生活。由于缺乏锻炼,大腿肌肉开始萎缩。我曾咨询想装一对假肢,医生看了看说不行。截肢后,我失去了原来的工作,整天坐在电脑桌前拼命地写,然后把稿件群发出去,每月能收到数百元的稿费。麦花说,靠你这点钱能把人饿死。我说,我已经尽力了。麦花喜欢边干家务边唠叨,大多是一些牢骚的话。我说,你能否少说两句?麦花说,干活不受气,受气不干活,我这人就是这样!

生活难以为继,麦花出去找了一份在网吧做清洁工的工作,每月上千元,三班倒,十分辛苦。有时,她也会跟我讲网吧里的一些故事,比如有人在那里通宵打游戏,狂喊乱叫。有人看黄片,赤裸裸的,也不回避。我说要么咱们再试试?麦花想了想说,算啦,你已经废了。我生气了,推了她一把。麦花打了个趔趄,狠狠地打了我一拳。麦花说,茂才,你年轻的时候听上你妈的话打我,我现在可不怕你。信不信,我可以把你扔到楼下去!我说,扔吧,早就活腻了。我现在就是个累赘,扔掉你给找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吧。麦花说,扔掉我也不找。

贫贱夫妻百事哀。自从截肢后,麦花虽然还在照顾我,但唠叨越来越多,话里透着尖酸,动作也越来越粗野。

我说,离婚吧。麦花说,不离。我说,我能照顾自己的。麦花说,那也不离。

转眼便是春季,阳光很旺盛,小区里的樱花都开了,粉嘟嘟的。这是一个城中村改造后的老旧小区,设施都比较陈旧。院子里有一块空地,物业在那里竖了一些健身器材,经常能看到几个老头在那里挥胳膊踢腿。夜幕降临的时候,随着一阵铿锵的音乐节奏,一群老太太迅速占领阵地,忘我地扭动着。麦花不喜欢广场舞,嫌吵。我转着轮椅四处溜达,突然发现那个流浪汉就住在7号楼3单元旁边的自行车车库里。

这时,麦花过来了,提着饭盒,还拿着一个手提袋。流浪汉看见麦花显得很平静,看样子他们似乎很熟。麦花把盒饭递给他,从手提袋拿出一件衣服,看时,正是那件我不经常穿的外套!我差点喊出声来,倒不是因为那里面有3000元钱,而是他们为何如此熟稔?

我转着轮椅来到外面,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时,人群一阵骚动,看时,那个流浪汉吹着哨子从小区出来了,身上穿的正是我的那件外套。突然,他似乎发现了我,挥舞着棍子冲了过来。我慌忙转动轮椅,东躲西挪,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一辆货车迎面而来。我大喊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麦花说,神经病,大清早的,喊那么大的声,吓我一跳!

我说,我梦见自己被截肢后,坐着轮椅与一辆大货车相撞了。

麦花说,整天做奇怪的梦,还说我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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