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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清明节

2022-06-07胡越

参花(上) 2022年5期
关键词:姨娘李老师老爸

1

我正在赶写领导讲话稿第三部分结尾时,电话丁零零地响了,一看座机号心里猛地一跳。“哥呀,你赶快回来,妈病得很厉害,已送往县医院抢救……”妹妹带着哭腔催我动身。

我赶到医院时,老爸和弟弟正在门诊急救中心观察病房里。只见母亲脸色苍白,频频恶心呕吐,双手震颤,眼球有些斜视,处于昏迷状态。门诊医生初步诊断为颅内肿瘤。一个高个子医生把我叫到一旁说:“目前医院条件有限,建议到省城医院做进一步检查确诊。如需要手术就在那里做。”

此时,天已擦黑,救护车在高速路上奔驰。晚上九时过十分到达省城济民医院。两位护士把母亲推上三楼CT室。十多分钟后,一个戴墨镜的医生对我说,病人小脑下面长了一个肿瘤。当晚就住进了肿瘤外科病房。

2

第二天,正好是礼拜一,郭教授来查房,后面跟着一大群穿白大褂的男女医生。管房的医生把母亲的病历递给郭教授,他翻了一下检查报告单和化验结果,然后掰开母亲紧闭的眼皮查看瞳孔,又用小锤叩击母亲膝关节和脚后跟。检查完毕,教授对进修医生说:“这种病用放射疗法效果不佳,只有剖开头颅摘除肿瘤才是根本的办法。”教授对管房倪医生说:“你给病人家属说清楚,开颅不是小手术,有很大的风险,弄不好还会成为植物人。当然,有许多垂危病人就是在风险中抢救过来的……”

郭教授走后,管房的护士长叫我们交钱,至少预交二十万元手术费,越快越好。二十万在一九九四年不是小数目,对于普通人来说更是一个天文数字。父亲嗫嚅着:三个儿子,至少每人出五万。女儿未出嫁不能摊派。老队长说,小儿子未成家,也不能摊派。剩下老大、老二釜中捞米也要救老娘的命。大儿子老实巴交,四十岁才混到局办公室主任,职称不挂钩,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也只有五万左右。二儿子在杭州打工,寄人篱下,一年也只能挣七八万块钱。父亲最后拍板说:“看来,只有找亲戚借,才能渡过难关。”

3

找哪个亲戚借呢?父亲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下,能拿得出十万块钱的只有二姨娘家,她两个儿子在深圳做泥工,搞装潢,一天贴瓷板砖就能赚到好几百块钱,他们手中有两个钱。二姨爹是“妻管严”,家中大小事都是二姨娘做主,只要二姨娘开口,这事就有眉目。求官不到秀才在,试试看再说。老爸提了一只鸡和两瓶“白云边”酒,心怀忐忑地进了二姨娘家的门。二姨娘消息最灵通,她估计大姨爹是来借钱的,就先发制人,像阿庆嫂那样,满面春风,又是泡茶,又是装烟,然后主动开炮说:“大姨爹,你来了正好,我准备到你垸子里找王瞎子看日子,小儿子最近谈了一个对象,也在深圳打工,谈好了国庆节把事情办了,都二十七八岁了。”她说着就像生鱼下油锅似的,哗哗地爆发出一片笑声,然后说:“现在农村女伢在外面打工,见过世面,眼眶大,结婚前要男方买车,什么‘马呀。”老爸替她说:“宝马。”二姨娘接着说:“一辆‘宝马要七八十万,没有办法呀!打肿脸充胖子也要买哟,到时候请大姨爹来喝喜酒啦!”说得父亲哭笑不得,就把要说的话烂在了肚子里。

老爸跑了两天,说干了唾沫,受够了冷眼,只凑到四千块钱,这点钱是杯水车薪。

实在没办法,老爸只得叫大儿子文亮去省城一趟。

4

这是文亮时隔十多年第二次进省城。这次进省城像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进城一样,到处都感到新鲜,现代化的高楼和立交桥,改变了街道的原形。交警告诉他,乘16路公汽走五站路下车,再往东拐,步行两站路就到了“胜利街”。

“胜利街”原来叫“三元街”,拆迁扩建后,改建为单门独院的别墅,住着退下来的人大、政协老领导和厅局的头头。

文亮一边走一边看门牌号,他心里在数:8号、18号、38号,到了。他站在38号院门前,铁门上镶着两个睁眼的铜狮子,口里衔着两个大环,好像两只大眼睛。

文亮犹豫了一下,伸手按门铃,连按了三次。

过了好一阵,院门才缓缓地开了一道三寸宽的缝,从缝中露出一双老女人的眼睛,像雨后深潭般冷漠、严峻的眼睛。她警惕地盯着黑皮中年,问:“你找谁?”

文亮说:“我找二姑妈,我是她的侄子。”

老女人凝眼一怔,像漆黑的枪口似的扫视着文亮的双手,文亮确实有点尴尬。文亮不是舍不得花钱,本想到姑妈家附近商店买些礼品,没想到胜利街全部是住宿楼。

文亮一进大厅,表妹朝他脚上横了一眼,保姆忙从门背后鞋柜里拿出一双浅蓝色拖鞋叫他换鞋,然后用一张报纸把文亮换下来的鞋包起来,放在鞋柜最底层。

那年月,表弟表妹最讨嫌的是乡下亲戚到他家找他爸妈办事、借钱。文亮一到他家,他们就诚惶诚恐。二姑爷靠在太师椅上看《参考消息》,向文亮扫了一眼,问文亮有什么事。文亮搓着双手微笑地回答:“没有什么大事,老爸叫我向二老问安。”

此时天已全黑,路灯全亮了,姑妈连忙到文亮跟前问他:“你到底有没有事?”文亮知道这是下逐客令了,他硬着头皮才说出老妈在医院开刀,老爸叫他借钱的事来。

二姑妈愣了一下,忙到她的卧室拿出她的两万元私房钱塞给文亮。

文亮本想不要这两万块钱,但想起老妈那痛苦的面容,他还是忍了这口气。

5

一九九〇年,上垸村李老师与老爸是诗友。他的大儿子正在读大三,二十一岁患白血病无奈休学,住在医院治疗。李老师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分别是大四和大二学生。因儿子长期住院治病,经济拮据而导致三个孩子都辍学了。满脸皱纹的李老师,年过半百,背也佝偻了,这种精神摧残,远胜过疾病本身。他终日愁眉不展,但又苦无办法。同房的病友及家属莫不感到同情,劝他想办法,不要耽误三个孩子的学业。李老师泪飞如雨,说:“该借的都借了。有钱好过点的亲戚,不敢借钱给我,连最亲的亲戚,借钱还要打借条,限定日期还钱,害怕我还不起钱呐!老天爷为什么不长眼呀,谷怕午时风,人怕命运差。人总是跑不过影子。”

老爸听说李老师的事,感到吃惊,心如撞钟。晚上同老妈嘀嘀咕咕到深夜,深感老李这个人心地善良,为人坦荡,有难事不随便给人添麻煩。第二天大早,老爸赶到县医院看望李老师和孩子,闲聊几句,便从内衣荷包里掏出一包钱递到李老师手上,说:“你就是不坦白,出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这是我给小儿子攒存的六万盖房钱,暂时不用,你拿去救急。”李老师硬是不要。老爸火烧眉毛的性子,说:“邻帮邻,穷帮穷,三十年夜才阉鸡,等不及,你拿着,叫孩子们上学去,这是大事。老伙计啊,你要是再推脱,就是嫌少了。”三个孩子见状,连忙下跪叩头谢恩。李老师才拿着钱,一行老泪滚出眼眶。同房的病友和家属无不为之动容。309B1B95-9A66-4CA7-A203-2DF8510F02A0

当家才知柴米贵,处世方知朋友亲。李老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逢年过节,他总要孩子们提着礼品来我家向老爸老妈请安。你来我往,二人成了至交。

如今,李老师得知我妈的事,毫不犹豫出手相助。他在南京和西安工作的两个女儿,闻声迅速电汇人民币十六万。李老师拿着两个女儿的爱心,说:“老伙计啊,救人如救火,现在不是讲客套的时候。”他说完,握着老爸的手,抖了又抖,一切尽在不言中。老爸感慨万千,自不必说。望着这对老人的佝偻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辛酸。

6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又到了。

天,阴沉沉的;地,湿漉漉的。河堤、村庄、树林、坟地隐隐约约在淡蓝色的烟雨中。

人的一生,奔波于生计,周旋于关系,活得很累。几十年后破旧、失去承载能力的浪舟就停泊在这里,来这里的人多了,河堤坡上就成了祖坟山。

清明节前后,村里的老老少少和远路的“客人”都来到祖坟山祭祖。五彩缤纷的祭花飘荡在坟上。遵循古训,我和老二给祖人“送钱”,生怕老爸、老妈在那边“缺钱”,因为我们最怕过缺钱的日子。

扫完了坟,在回县城途中去看洪先生的墓。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洪先生带领我们学生去鄂皖交界血吸虫病重疫区去消灭钉螺,时降暴雨,山洪泛滥,为抢修溃坝,我和几个同学感染了血吸虫病。过不多久,急性发作,满身皮疹,拉紅白冻子,畏寒,持续高烧住进了县医院。一具疲惫的身体孤苦伶仃地躺在病床上,特别想念家人。父亲行动不便,母亲被苦寒的日子缠住了脚。泪水浸湿了枕巾,正处在孤立无援之时,五十多岁的洪老师带着几个同学,送来了饭菜,送来了生活用品。洪先生抚摸着我的额头对同学们说:“你们轮流看护、伺候,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就对我说。”临走时,洪先生温和地安慰我:“你要安心治病,耽搁的课程我给你补上。”从此,我的病房充满了人情的温暖。

又是一年清明节。如今我已是古稀老人,经历了人世间许多往事,人在危难时有人拉一把,终生难忘。五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还总是闪现着洪老先生的笑容和同学们的忙碌身影……

作者简介:胡越,笔名河边柳,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河道弯弯》《细流涓涓》。散文《黄州访古》获《散文选刊》散文大赛一等奖,短篇小说《老二》《马兰花开》获《速读》杂志二等奖。

(责任编辑 陈增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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