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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之境:入景德镇记

2022-06-06马陈兵

新疆艺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青花景德镇陶瓷

□ 马陈兵

陈洪绶《陶渊明故事图》系列(马陈兵作品)

因爱钱塘之美,15 年前的2007 年岁首,我离开原乡汕头,移居杭州,那时脑中根本没有“飘”“漂”之类的字眼或预设。我在元宵节当天落地杭州,日暮时刻,我拉着行李箱站在文二路求智巷口斜对面下宁桥头“我爱我家”的门店外,城市上空,注了黛青赭石的墨汁差不多垂浸到低云的边缘了,却有闪烁的火光和淡淡月色一起矾亮而上——杭州城到处响着炮仗,是一种恍如隔世的密集与热烈。那时候汕头“破除陋习”运动正在风头,禁燃鞭炮入列,几年下来世界就局部地习惯了吉日良辰依然静寂,仿佛这才是年节标配。温暖的诧异。

十年一觉。2017 年中秋前一天的晚上,朋友朱建邀我参加他运营的“廿四季”品牌在大运河畔香积寺举办的“最美一餐”:月光桐煮。那时我已从大运河边的湖墅南路小河直街移居城西良渚文化村白鹭郡南。朱建让我帮忙给晚宴想个名字,我正读《佛教十三经》,顺手拈出月光童子掌故。月光童子化为一室水光,湛然正在古佛大寺中秋夜。月中梧桐,带出异度空间中的法国意象与李清照的细雨。归来煮白石,冷烟暖火,点晴。那一夜的香积寺中庭洞朗,空积着仰见明月人影在地的北宋流光,蓝带大厨美女毛蓉蓉带着法餐团队在为秋天的东方舌尖忙碌,制作率性而考究的菜单上,一溜不断挑逗舌尖的创意菜名,锦心绣口中西合璧,则出自一个叫神婆的女子。朱建在席间特意介绍时,我看见长桌斜对面站起来一个丽人,盈盈一掬,月中流艳。

香积寺“月光桐煮”在江南细雨中完美结束。朱建说,走,上中山中路千串屋再喝点,同去的有眉毛、五四、神婆等一干朋友。

我于是认识“神婆”王慧敏,一见如故的认识。

2021 年11 月底,我从景德镇回杭州访旧,神婆第二天要出差宁波,下午从隔江山色赶来深深西湖浅浅一晤。三台云舍八角杯咖啡馆在疫情的萧条期照样网红,员工和老板都认出神婆,为她冲上一杯酸得特别舒适的清咖。我送她一只临陈老莲卧石老梅图的青花主人杯,神婆坐过来,举着杯,让咖啡馆的小姐姐用她的手机拍了张照片,调妥发给我。我放上微信,五秒钟收获二条妙评:

“神婆美的。”杭州女诗人陈超说,听出来同性的由衷。

“跟你混了这么多年优秀的姑娘都藏在离你18.9 公分的地方。”帅哥张铁峰的神公式比咖啡酸。

我写入景德镇记,为什么请神婆打头?因为,那最初的神谕,发于杭州,至自神婆。

月光桐煮之后,隔年,2018 年春末,神婆带来第二道神示,她说:建议你上景德镇一趟。

早前,这一年的1 月9 日,距农历春节还有一个来月,神婆在她的公号“神婆爱吃”给我做了一期友推:《猫奴偶像:有毒的野马老师首次线上猫咪画展》。

发推时,神婆半开玩笑说:被我写过的,后来都很红呵。

那年我二十五,不,五十二,离第一本书《提头来见:中国首级文化史》的出版还要一年多,江湖未名,浪子已落魄。

“神婆爱吃”公号阅读量虽已动辄过万,与她现在出书做剧全面开花朱而欲紫相比,亦还属成长期。

红虽尚远,婆真有“神”。

公号发出,因缘一位朋友的转发,以猫为媒,出生于中国另一方向的边地——西北边疆额尔齐斯河畔的另一位猫奴、写者与我认识并结缘。一个“猫扑”,电影快进,我被命运拔出江南,离开杭州。

洪荒世代 瓷板画 青花,釉里红(马陈兵作品)

离杭之前,杭州送我这个客居江南十二年的浪子一份份厚礼:良渚大屋顶美术馆给我举办“猫民代表”个人书画展;《浙江诗人》2018 夏季刊发头条专辑:《我今天的快乐,吉祥又便宜》。

准备画展时,神婆说,建议你去景德镇走一趟——我有个朋友,之前为办展去景德镇做了一批东西,展览内容丰富、立体了许多。我深以为是,隔日约上顺风车,出天目,越黄山,过婺源,入景德——尽管我在二十来年前就曾自九江去婺源时路过景德镇并驻足一游,却早已全无印象。

有了那次的因缘,两年后——2019 年秋天,当我准备在广州举办“过隙·有猫”书画展时,自然想到再上一趟景德镇。恰好收到一笔上万元稿费,于是结束又一次三个多月的“帝乡高隐”蛰居生活,南下江西。

桑田沧海,人生忽然,而天机常在偶然中。

我有个老乡,也是画家,十余年来年年来往于潮汕与景德镇间,早属画瓷高手。我到景德镇的第一天,他给我接风,闲聊中他说已在市区租房,第二步想买。他说,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不在景德镇住下来,画泥制瓷,始终有隔。

我们听了心中一动,试着上网寻找房源,莲花塘三个字从搜索中跳出来。第二天下午,我们按与中介的约定,打车来到莲花塘路与风景路的交叉口。

一个微型西湖,以与我久违的方式展开。

四围山色,循湖而行,上坡,兀然一座有围墙岗亭哨兵把守的大门,我们在门口掉头,左折复上小坡。

好像在提现一个古昔的预约,一只大肥橘猫,在坡头埕口打瞌睡。

坡上,左边近湖一幢红色别墅,右边靠山一幢四层筒子楼,很老的那种。登楼进房,却一脚踩上质量很好的木地板,铺了多年,仍油光锃亮,密实无声。

中介说,这幢楼原是市政府宿舍,现在市政府已迁新区,市委还在湖边。莲花塘是景德镇老中心,风水好。

房东补充说:挨着市委,那边就是明清御窑旧址,听说以前珠山八友都住在这一带,风水不是一般的好。湖对面山下是原来的景德镇宾馆,不少名人和国家领导人住过。我头回听说“珠山八友”,后来知道,那是清末景德镇著名的陶瓷艺术家群体,他们的作品特别是瓷板画,如今拍出天价。

客厅对面有个小储藏室,站在窗口,窗外即空山,草木异常茂盛。与山一路之隔,横亘着一座整齐锃亮的大楼,楼头红旗猎猎,正面红星高挂,却是景德镇军分区司令部。我们从湖边走上坡正对的那个大门,就是军分区。

另一个方向,我从主房后门走出阳台,往外往下看,一惊:三匹红马,在旋转奔腾——楼下有后院挑出,围墙边一眼老井,久已废置,井口倒覆着一个洗澡盆一样巨大的白瓷碗,碗身上三匹红鬃烈马,奋蹄飞奔,回旋不止。

楼外兵马司,楼下汗血马——天机乎?我想来我叫什么名字。

于是当场拍板,隔天签合同,一周办过户,当月简单装修。办完广州画展,我径回景德验收,入住。不久,八分天意二分人事,我回归单身。

惊回首,我看见,命运像一台巨型吊塔,把我从江南拎起,天南地北悬空转了大半圈,倏然安放我于黄山余脉鄱阳湖畔,怀玉山前昌江边,古浮梁:景德镇。

莲花塘原名佛印湖,相传苏东坡曾与佛印泛舟湖上——是谁向我发出皈依的呼唤?无关佛缘,不问来历,那矫首昂视长吁青云的出世间者却早已定格: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卜居江西不一月,新冠疫情突然爆发。

就这样,我在长逾半年的全国性——全球大隔离期间,独居景德镇莲花塘,雨晴雨落,风来风去,白日失焰火,永恒的孤独提前降临。死如升天,天堂不过如此。不知在疫情中经历过长期独居者,有多少人明白自己已然曾经入死,余生获得免疫,对永恒再无好奇,亦对消逝无畏想。难得如是劫,空谷消足音。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啊,一个曾在大运河边固执打捞前朝的自了汉,一个十余年悬浮江南的异乡远活者,如今领受神的新谕,于此安住,治学写作之余,倾听昌南——浮梁大地上熊熊燃烧的万点窑火与釉裂之响,目注云泥,手运青花,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为瓷须入景德镇,中有云泥大乾坤。

我的案头,压着一部砖样大书:《中国陶瓷史》,A4 开本,668 页,叶喆民先生著,三联书店出版。

梅 青花餐具(马陈兵作品)

一篇陶瓷史,半部说景德。

景德镇有2000 多年冶陶史、1000 多年官窑史、600 多年御窑史。经历宋、元、明、清四朝连续官方背书、国力支持与南北资源不断汇聚,早已形成陶瓷工艺制造全品种、全配套、全覆盖的云泥之城。国际瓷都,名至实归。2018 年景德镇被正式确定为“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发展骤然提速,我感受最深的是市容市貌尤其道路交通:2018 年夏天我初从杭州来“碰瓷”时,市区主要马路路面崎岖破损还不少,一霖雨就积水。隔年秋天再临,大道如砥,换了新装。

景德镇古名新平务及昌南镇(有种说法,谓China 即源于昌南译音),宋代景德年间(1004-1007)始得今称。《浮梁县志》:“新平冶陶,始于汉世。”《景德镇陶录》:“水土宜陶,陈以来土人多业此。”根据陈万里先生的研究和在景德镇白虎湾香茹棚出土的刻有“大和五年”(831)铭文的瓷碾等残片,可证此地至晚在唐代即已烧制白瓷。宋代景德镇以影青瓷、黑釉著名,瓷胎白度和透明度都较高,接近现代瓷质的水平。

至正十五年(1355),元朝在景德镇专设浮梁瓷局,其后创烧出大量新品种如青花、釉里红、卵白釉、红釉、蓝釉、釉上彩、孔雀绿釉等。元人蒋祈《陶记》已谓“景德镇陶,有窑三百余座”。青花是指用氧化钴(CoO)做颜料的釉下彩瓷器,元朝中期之后多采用从伊斯兰地区进口的苏麻离青,“价等黄金”,色调非常浓艳。釉里红用还原铜呈色,釉下绘画,必须在高温还原气氛下才能呈现红中带绿的特殊颜色。这两项创新,都是同样重要的技术革新和成就,“应载入陶瓷史册”(叶喆民语)。青花呈色稳定,广受欢迎,使陶瓷生产分工越来越细,制瓷工艺突飞猛进。

明代洪武三十五年(1402),景德镇正式设立官窑性质的“御器厂”,内设二十三作,有官匠三百余人,丁夫千余人。至宣德年间(1426-1435),景德镇官窑多达58 座。民窑数目,据明末法国传教士丹特克尔的笔记达3000 座;清人唐英《陶冶图说》所记虽仍是二三百座,但明代景德镇窑的窑身一般都大于元代三二倍。其时且形成“官搭民烧”的制度。民窑为减少破损次品,必须精心研究制瓷工艺;官窑则不计成本,精益求精;由此形成“官民竞市”的局面。青花已成为景德镇主流瓷器,剔刻堆贴、五彩、素三彩、红釉等彩瓷工艺也非常发达。同时航海业的发达,使以东南沿海和景德镇为主的瓷器出口非常兴盛。至明朝中晚期,景德镇作为全国制瓷中心的地位完全确立,而宋以来南北诸多名窑则多没落衰退。

清朝继续在景德镇设立御窑厂,景德镇陶瓷业进入全盛时期,工匠人夫不下十万,仿制宋代名窑的定、钧、官、龙泉诸器无不惟妙惟肖。较为著名的釉彩有天蓝、霁青、粉青、梅子青、欧红、欧蓝、霁红、茄皮紫、浇紫、松石绿、鳝鱼黄、月白、乌金、抹银、填白、水墨等。粉彩、古彩等创新品种陆续出现。青花瓷器烧制技艺至康熙时期更是突飞猛进,采用云南出产的优质“珠明料”,借鉴中国画“分水”“皴染”等技法,有“五彩青花”之称。珐琅彩为康熙、雍正诸帝所至爱,其时供奉宫廷多书画名家,珐琅彩瓷成为一种极为特殊的宫廷艺术。珐琅彩对素胎要求很高,只有景德镇烧制的白瓷胎可达要求。康熙时诗人许谨斋曾在诗中如此摹写景德镇御瓷精品:“雨过天青红琢玉,贡之廊庙光鸿钧。”

……

掩卷焚香,冥想神游,我看到,我之所居,仿若云间,堆烟叠彩,流霞满天,斑斓锦缛。

云锦堆天末,神泥映景德。

金秋击水图 盖碗 釉下五彩(马陈兵作品)

云泥,本出《后汉书·逸民传》。扶风人矫慎字仲彥,“少好黄、老,隐遁山谷”。汝南名士吴苍致书试探其出处之意,有“乘云行泥,栖宿不同。每有西风,何尝不叹!”之语。云在天,泥在地,本喻人物相去甚远,悬隔胡越,所谓“云泥之别”“判若云泥”。后来尺牍简刺裁剪出一个“云泥两隐”的雅喻,指受信人和写信人名字都隐去不具。

自我来居景德镇,“云泥”意象就萦系不去,而砉然别出,非复吴苍旧时意。

众所周知,陶瓷的原料——前身不过泥土,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说的正是泥涂陶土经过拣选淘洗、轮陶匠斫、剔刻堆塑、施釉摹写、烈火锻炼后转凡作圣化云成霞的华丽转身与惊艳逆袭。云泥虽别,一经陶冶,而大泽龙蛇,腾泥作云。就这重内在关系而言,云泥,或者叫泥云,正可移借为陶瓷艺术最简洁灵动的本质表征。

落实到今日景德镇,这历史的无上荣光与世代积淀所生发的云蒸霞蔚作何映现?

现身说法,我的回答是:瞻望如云锦,如迷楼,初入如行迷宫,曳泥涂,非积岁经年,难得其端。

先状云锦,说迷楼。

综而言之,今日属于陶瓷行业或曰陶瓷艺术的所有品类、质料、器材、工艺、手段,历史上曾出现的,未来可为探索的,景德镇一网打尽,概莫能外。斯真云集,类似互联网的云概念。

这里有世代业瓷的手艺人,学徒出身的大师傅。像拉胚、打料这样需要技术、经验更要力气的活,自有以江西本省为主的周边城乡年轻人不断充实到学徒队伍中来,分工精细,无巧不臻。清代督陶官唐英《陶冶图说》介绍青花全盛时的情形,谓“画者学画不学染,染者学染不学画。……至如边线青箍出旋坯之手,识铭书记归落款之工,写生以肖物为上,仿古以多见能精,此青花之异于五彩也。”今日景德镇瓷艺各门类,早就像青花一样高度分工精细配套,遑论拉坯修坯、做种(模具制作)注浆、打料制釉、点彩作画,连接壶嘴、做分水之类都专工专人。举个例子,人民广场茶具城对面八角井的老社区以低温烤花窑和包装材料小作坊为主,去年年中我初试釉上彩(在成瓷上作画后以780度左右低温烧成),同一条小巷前后有两家烤花窑,大约每天下午三四点是开窑装窑的热闹时节,窑门前都有一位老者自带笔、调好的印章红料、黑料和橡皮印模,在门口摆张小桌子,给需要落款写章的瓷器在入窑前补工,按字数与难易程度收费,自几元至几十元不等。

任仁发《二马图》金钱大圆罐青花,釉下五彩(马陈兵作品)

国家、官方的加持自新中国成立以后亦未缺席,而与传统、民间互相支撑互为映发。上世纪的景德镇,巨囱林立,几大国营瓷厂名闻天下,红色陶瓷精品叠出。今日景德镇有陶瓷研究所、景德镇陶瓷大学、陶瓷职业学院、大大小小的陶瓷博物馆和美术馆,乃至将陶瓷作为航空军工特殊材料研究开发的国家机构、工业基地,传统瓷艺与前沿科研开发的力量都非常雄厚,人才后备充足。不仅如此,近年地方政府更推出系列人才引进政策,如每年举办春秋大集,提供路费食宿,吸纳国内多所重点美术院校的优秀学生带着瓷艺作品到景德镇陶溪川摆摊,并与工业化、标准化生产接轨,在浮梁建设陶瓷产业孵化基地、电商平台,为毕业生与各路创客提供优渥条件和发展空间。

大师们——高端人才的待遇,乃至不少资深制瓷人的“瓷美人生”,想必更让同行羡慕。

松寿 玉瓷镇纸 青花釉里红(马陈兵作品)

2021 年冬季景德镇国际陶瓷博览会期间,青年瓷艺家王群飞邀我一道去参观属于瓷博会系列活动的一个作品展,展览在昌江畔一座私人美术馆举办。说是私人美术馆,其建筑之规格气派、馆中布局装饰之华丽宽敞,越过我对“私人”这个定语的想象。而这样的别墅带美术馆式的建筑,乃是一群,倚昌江堤前平畴一字排开,显然是专门规划的区域。群飞说,这个美术馆的主人原是陶瓷大学一位资深教授、院长,这一片临江宝地,乃是景德镇政府专门规划出来,以很便宜的地价甚至免费提供给本地或外地引进的高端艺术人才、名人建房子。我不知道黄永玉的北京万荷堂是什么气派,这座既是别墅又兼公司的私人美术馆真可谓宅第比王侯。群飞说,如该馆主人这个档次的在世瓷艺家作品,市价已达一件三千元。件,是景德镇称呼瓷器大小的一个单位,如鲍鱼之称头。一个二三十公分高的花瓶、一幅小条屏瓷板画一般不少于一百件,即当值二三十万。实打实的另一端,就说群飞吧,他是我在景德镇昌江广场一个专烧青花釉里红的公共窑工作室邂逅认识的新朋友,亦科班出身,毕业已十来年,留在景德镇创业,结了婚,在茶具城好位置开了陶瓷店,太太守店,他画画。专擅花鸟,主画牡丹,釉中五彩烧出的牡丹瓶子鲜艳富贵,雅俗共赏,适合市场需要,他是快手,一月集中画上几天,一天可以画个八九件,大部分作品自画自销,一个一两百件左右瓶子大约可以卖到三五千元,换算一下,相当于一件三四十元。他年纪轻轻,有商铺,住着三宝村中小别墅,在“老厂”还有宽敞的工作室,日子过得那个滋润,足为新景漂们的偶像。

如是,在景德镇,各种窑,从传统的落灰窑、匣钵柴窑到现代的汽窑电窑,从1300 度左右的釉下彩高温窑到800 度以下的低温素烧窑、釉上彩烤花窑,从专接外来散件的公共窑到提供素坯、画室并负责吹釉烧制的一条龙综合窑,从专烧青花、釉里红到诸般特殊釉料、专门器型的专业窑,从能烧三二米高巨件大瓶的湖田窑到我家阳台上放着的一个仅容半立方的小电窑,说景德镇这座四线小城日日夜夜窑火万点,绝不为过。

如是,历史上各大名窑如定、磁、汝、钧、耀、哥、官、建阳、龙泉乃至宜兴紫砂的矿泥、器型、釉料,技术,景德镇无不精纯大备,各尽其妙。各种类型与风格,如汝、钧瓷之乳浊冰裂,龙泉梅子青、珐琅彩、仿古瓷等等,在景德镇都有专门人才、作坊与成熟产品。《中国陶瓷史》谓雍正时期仿古创新的各种高低温颜色釉已达57 种,今日景德镇随便一家釉科店,品种动辄数百,而且各有专擅。拉丝、磨砂,油画效果……异彩纷呈。不论哪个环节碰到问题,都有扫地僧可以问讯,有解决的去处。反过来,一个人如果身居宜兴想做龙泉瓷,或在潮州想仿汝器,可能举步维艰,不是材料不配套,就是工艺受限制。姑举数例,我的朋友王平,老家绍兴,八九年前从艺术院校毕业来到景德镇,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器型、釉彩到诸种画艺一遍摸过来,现阶段专注紫砂泥片成型工艺,作品“学者的石头”“青苔系列”曾为英国布里斯托博物馆收藏。他夫人是北方人,谙熟景德镇瓷艺诸门道,哪种产品、哪道工序该找哪个师傅门清,专力帮助老公维护粉丝圈,一把紫砂壶从几千卖到过万。王平不管销售,潜心制壶,工作之余爱喝威士忌,钻研日深,已成达人。我笑说他不愧来自江南,靠一人之力把景德镇的生活品味局部拉升到杭州水平。另一个青年朋友刘逸哲,湖南人,盘踞景德镇三宝路杨梅亭久矣,打出的牌子却叫“长沙窑”,广告语是“郑家小口,天下闻名”。主打产品也不是景德镇常见的青白瓷之类,是模仿湘妃竹造型茶具,油黄宝亮的底地布满大大小小的褐斑,非常有特色,一个盖碗卖到几千元。后来读《中国陶瓷史》,我才知道“长沙窑”大有来历,盛于唐宋,以烧制黄褐色瓷器为特色。这句广告语的著作权亦属古人,乃是一件长沙窑出口陶器上所刻铭文,口,窑口也。

如是,专注与创新,便郁勃葱笼,无处不在。囿于闻见,稍举二例。

如刘逸哲潜心研制仿斑竹的茶器,便属长沙窑传统上的创新。

雁门高建军,科班出身,原景德镇陶瓷大学校长宁钢的研究生,但不挤体制,专注釉下青花。他的青花山水,通过泼彩等独门技法,把水对青料的“渗、破、洇、分”等特殊效果发挥得颇极致,往往云水滃濛,如梦如幻,体现出陶瓷与宣纸材质的不同,换句话,也就是让瓷上绘画获得比较完整的独立性。像高建军这样在青花上有所创新各臻其妙的艺术家,景德镇不少。补充一句,高建军太太也是科班出身的写瓷高手,主画古彩,现正在韩国攻读工艺美术学方面的博士。两人在三宝路新购一幢小别墅,去年刚装修好,复古巢画室陈列厅全到位,又一艺术家理想生活的景德样本!

聊过迷楼云锦,再说落红“碰瓷”。

也是在刚学釉上彩那阵子,广州画家萧悟了先生订画仿齐白石“老来红”敛口大罐。我用大赤、矾红为主要红料画花,未烧时效果很好。哼着小曲把罐子送窑,第二天下午去取,一看,浓绛褪成浅红,有的地方简直就是飞红——全白了。我一下懵圈。那时正开窑——釉上彩用低温窑烤,严格该叫出炉——窑门口进进出出大都是专画釉上彩的行家高人,我先问先板,说可能是颜料不对;拦住路人甲,说可能是调研颜料出问题,乳香油下多了;拦住路人乙,说可能是窑位放的不对,火把红烧飞了……好像还有第四、五种说法,一下把我彻底弄糊涂(后来我在景德镇呆久了,明白几种说法都有道理)。不久我受一位旅居国外朋友的委托,把一只狗狗画上瓷盘,在黑地上用丝网白撕出狗毛,很逼真。为料一烧,白也没了。再问,这回答案总算比较明确,但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我嫌釉上彩麻烦,油调颜料味道大,很多没画了。我给自己定了个原则,我的主业是做学术,写作,研陶画瓷是副业,云泥无边,彩霞满天,这两年我只取一瓢饮,先专攻青花、釉里红、釉下彩,其他的,神龟曳首,天龙摆尾,陌上花开,慢慢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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