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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者赖宇宁:纯粹如斯

2022-06-06

新疆艺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转场伊犁牧场

□ 李 剑

我问赖宇宁:“就你自己回看从事摄影的这三十年,你认为自己是个艺术家,摄影记者,还是记录者?”

他抬头呵呵一笑:“我就是个记录者吧。”

《暴雨过后》(摄影作品)

前些年有一个说法,“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一度被众人奉为人生修行所欲达之境界。

正如大风过境,甚少留下余波,这句话也不过在人们心里掀起过丝丝涟漪,等镜面平复,一个个仍旧俯身在生活的刻刀之下,凭之刀起刀落,雕刻塑形。

可赖宇宁不是这样。他身上的少年气似乎与身随行,风吹不走,刀刻不掉。

最初与他相识,是在2016 年作为受邀媒体记者一起去阿勒泰福海县叶克吾提克勒夏牧场采访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第十八届阿肯阿依特斯文化旅游节。

在此之前,我就听过他的名字。他的摄影作品屡屡刊登在一些重要的刊物上。同行们提到他,多是歆羡和钦佩。正因为这层缘故,虽然同行采访,却不敢冒昧与之攀谈。

转折发生在到达山谷草原的当夜。

《塞外牧歌》(摄影作品)

虽值盛夏,草原入夜却早。大约九点钟光景,暮色已经覆盖了山谷。不甘如此早睡,爬出毡房,在星夜中于一座座毡房间散步。这时,就看到他。他端坐在一张小凳上,手里捧着相机。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对面一个哈萨克族老人和一个顽童正坐在自家毡房门前。一盏昏黄的灯吊在他们的头顶。

我礼貌招呼:“赖老师,这么晚还拍照片呀?”

他抬头看到我,“呵呵”一笑:“多难得的机会。多好啊,这个画面!”

我凑上前去看他的相机屏幕。毡房、灯光、老人、孩子。我也在心里忍不住说:“多好啊,这个画面。”

之前因面对一位优秀前辈而萌生的畏怯也被他的“呵呵”一笑和主动向我展示的相机屏幕所驱散了。

那几天,作为山谷中为数不多的同行,我和赖宇宁自然地搭伴而行,吃肉聊天。在这个过程中,我全然感受不到他身上有半点时间沉淀下来的、成就所垒筑的对于一个后辈的敷衍和轻视。

一年之后,我又随他一起去采访《中国国家地理》的一个关于特克斯峡谷的报道。日日早起晚睡,追落日,赶夕阳。我知道光影对于摄影的重要性。但知道归知道,这么在草原上奔波数日,也还是觉得辛苦。但反身看他,无人机在峡谷上方一遍遍地飞。路上碰到什么景,立即下车,从后备箱里翻出合适的器材,站着拍,趴着拍,蹲着拍。拍完了上车,聊天,抽烟,“呵呵”笑,去追下一个景。

不觉得辛苦?或者是辛苦也不便表露?我跟随他采访不过一周时间,而他所经历的是近三十年!

前些日子,我终于有了机会当面问他:“不觉得辛苦吗?”

他“嘁”一声:“辛苦什么,一点儿也不辛苦。那么多人,花着钱呢,跟着旅游团,跑到这里来看风景。我们这又不掏钱,风景也看了,有啥辛苦的。”

我想能让一个人在他人所视为辛苦难耐的事物中沉浸而不觉其苦的,大概只有兴趣。

赖宇宁印证了这一点。

他从十几岁开始接触相机。伊犁师范学院的王民斌老师是他踏进摄影门槛的引路者。至今三十余年过去,他们仍然亦师亦友。

他的职业转折也都跟摄影有关。1989 年通过参加伊犁州举行的一个摄影比赛,赖宇宁从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公安局调到伊宁市市委宣传部从事新闻秘书一职;1992 年因为擅摄影、会写文章,从伊宁市市委宣传部调到伊犁晚报社从事摄影记者,自此,在这一系统内,一干三十年。

我原以为,一个人执着于某项事务的热情总归是与时间成负相关的,时间越久,热情也就越淡。

但从赖宇宁身上,我不得不一次次否定我的这种判断。

2020 年年初,伊犁发生疫情。那时,大家对新冠都还没有充分的认识,只知道它让一座偌大的城——武汉不得不陷入停摆的境地,只知道那座城里时时因它而有人与这个世界告别。

其时,我和家人呆在一个村子里,每天以惶惶的心情关注伊犁疫情的进展。就在这时,我在一些关于疫情报道的新闻图片的下方,看到了“赖宇宁”的名字。

《冬宰》(摄影作品)

他通过一张张照片向我们展示了前线医护人员抗击疫情的决心和付出的艰辛。

单单看到他的名字,我的内心就已经激荡不已。我试着想象,如果这时我还在媒体任职,是不是有勇气冲向前线?我完全不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而我也知道,他本也没有必须冲上去的理由。资历和时间给了他指派任务的权利。而他,把这一任务指派给了自己。

那时,我从那些照片里清楚地看到了他身上流动的职业热血。我因此而羡慕起他来——多么好,不管年月如何沧桑刻薄,但骨子里的热血从未渐褪而冷凝。

翻看赖宇宁的摄影“履历”,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凭借摄影作品《塞外牧歌》入选中国摄影艺术展并获奖;21 世纪初年,一组英塔木乡的天鹅照片在《中国国家地理》首届“飞羽瞬间”摄影大赛中获奖;2015 年,凭借一组哈萨克族牧民春季转场的照片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9 届国际民俗摄影“人类贡献奖”年赛中获得生活习俗类文献奖并作为中国摄影师代表做了专题演讲;2019年,凭借摄影作品《哈萨克族牧民的冬牧场生活》荣获第六届天山文艺奖……

我跟他聊起这些灿烂的荣誉,没想,他又“呵呵嘿”一笑:“碰上了,都是运气。”

《巩留县天山深处的畜群》(摄影作品)

《冬牧场》(摄影作品)

他把成绩淡然归功于命运所赠,更比喻:“彩票买得多了,总能中奖。”

但我还是想为他所说的这个“运气”做一个注释。

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多牧民。在博州的最西边,有一片属于伊犁牧民的冬牧场,叫作阔克江巴斯,意为绿色的尾巴。每年秋天,霍城县的牧民就赶上羊群经过果子沟峡谷到这里过冬。冬牧场远离人烟,牧民们上山都需备足了一冬的口粮,待春天来临,再由此转去春牧场。

山高路滑,天寒地冻,转场的路途异常辛苦;而冬牧场的生活,也充满了贫乏和寂寞。

“去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一口不要钱的草。”赖宇宁说,每次他去阔克江巴斯的时候,都会在后备箱里塞满土豆、皮芽子、方便面等食物,“我去牧民家里,我吃掉一口,他们就会少一口。所以备足这些东西,不是在报答他们,而是他们匀出自己的口粮在招待你,如果你不给他们补足这些食物,他们就没有办法挺到转场的日子,可能就得早一天下山”。赖宇宁跟我说起牧民们的生活时,熟悉得仿佛那就是他自己的生活。不过,确也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他竟然每年都去阔克江巴斯,连续去了二十年!

我问他:“为什么连续去二十年?”

他说:“因为拍得不够好啊。”

有一年3 月,他再次开车从伊宁市出发前往阔克江巴斯。这次,他想拍的是牧民们春季转场。转场哪天开始,不知道。山上气候如何,不知道。他无非是做好了去山上住一两天而后仍然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这样的心理准备,他做惯了,早已无所谓。

车驶入果子沟时,阴沉的天空风雪大作。他继续前行,雨刮器刮去粘滞在车玻璃上的雪花。就在这时,一队牧群从迎面的峡谷中穿行而出。风、雪、峡谷、牧人、羊群。牧民的转场生活,在这一场景中抖落出一角。

赖宇宁兴奋极了,他立即停下车,将这一幅图景定格在镜头中。

就是这组照片,将他推上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9 届国际民俗摄影“人类贡献奖”年赛的领奖台和演讲席。

而这一拍摄过程,也就是他所谓的“运气”。

果子沟峡谷是牧民在春季转场的必经之地,正值风季,即使是晴天,狂风也会吹起山坡上的积雪,牧民们互相协作穿越峡谷。

《塞外牧歌》也被他称之为“运气”之作。当日,他和老师王民斌在巩留一座山上拍照片。从山上下来,他和王民斌又于山下牧民家里借了辆自行车,想再去恰西拍照。经过恰西水库的时候,正赶上一群牛喝饱了水往山上走。阳光从它们的背后照过来,它们圆圆的肚子仿佛也发着光。而踏起的烟尘又将这一场景笼罩在一片缥缈中。

赖宇宁赶紧抓起相机拍。时已黄昏,太阳即将落下去,光线很暗。他强行以1/15 秒的快门拍下眼前的画面。拍完后,他自觉拍到了好照片,但也清楚,如果这个照片不经过特殊处理,曝光就会严重不足。回到伊宁市后,他便跟王民斌一起琢磨,该怎么办?他去买来一卷胶卷,在同样光线条件下,去伊犁河边以相同快门速度拍。拍完后,在王民斌老师的暗房里,剪上一截,配上药水,冲洗;效果不好,再剪上一截,重新配药水,再冲……几晚不睡觉,他们终于创造出一个独有的药水配方,冲洗出了理想的照片。

如是种种,我似乎可以对赖宇宁的“运气”之说做一个这样的总结:它是时间和执着胶着过程中的偶然之必然。

我一张张翻看赖宇宁的照片。

从他的照片里,我遇到了一个我每天遇见却又从未相识的伊犁:深山里春雪覆盖的一树树杏花;夏季泛着盈盈水光的稻田;秋天晒出一片片火红辣椒的农民;冬季的牧场,牧场中热腾腾的生活;以及迎风拍翅的蓑羽鹤,以及一树闪亮在深夜十一点的山中果花,以及……

他的镜头遍布于伊犁河谷的每一条沟谷,定格着伊犁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我常常为他的摄影作品中流淌出来的安宁、温暖、坚韧、理解所震动。我把这种震动归之为艺术的美扣动心灵之门的回响。

可他说:“不,我只是一个记录者。”

在他看来,他不过是用相机将伊犁风光呈现了出来。如果大家从他的照片中看到了美,那并不是因为他拍得好,而是因为这里的风光好。

风光摄影总是会被超越的,因为它可复制,因为一张照片一旦发布出来,后来者便可以步前者后尘,以更多的时间、精力,捕捉更好的瞬间。况且,摄影器材也在不断更新迭代,从胶片到数码,再到现在的视频时代。“一秒24 帧,随便拿出一帧来就是一幅好照片,也就没有了从前所谓的最佳瞬间、典型瞬间了”。这是赖宇宁的观点。他以切身感受向我解释这一说法。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后期,每两年举行一次的代表中国摄影艺术最高水平的中国摄影艺术展,每届都会有伊犁摄影家的作品入选。那时,伊犁的摄影艺术是爆发式的,涌现出了邹学普、王民斌等大量知名的摄影家。在他看来,之所以产生这一现象,是因为改革开放后民众在物质生活方面得到一定满足后,开始有了对精神生活的追求。“西部风光摄影,伊犁是富矿。在大家想去伊犁又去不了的时候,‘啪’,你的一张照片出来了,引起瞩目,顺理成章。可是,”他说,“你现在再去看那些照片,里面厚厚的时代的痕迹。而它们,也全部被人遗忘了。”“一个时代的摄影作品慢慢被遗忘、被淘汰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他甚至坦承,现在伊犁有很多年轻人都拍得很好,“那些小子酷爱摄影,有想法,有精力,超过我只是时间的问题,或者已经超过我,只是没有被发现”。

他的说法,令我疑惑。如果摄影作品在艺术层面来说,终究会被淘汰,那么,摄影的意义是什么?那么,他的三十年坚持指向的是什么?

他说,算作一个历史记录。

正是出于一个摄影记者的职业视角,他拍摄照片,如同写通讯,前景、中景、特写,四季变化,方方面面,他都会考虑到。所以,他的照片可以系列化,可以呈现一个主题、讲一个故事。

也因此,可以嵌在时空中,讲述一段伊犁。

他告诉我,这些年,他拍摄照片的想法也在发生转变。从前,总带有猎奇的性质,比如,常爱拍牧民转场。“可转场只是牧民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们生活中奔波的、艰辛的一部分,并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现在,他的拍摄视角更平和。他深入草原,拍冬宰,拍牧民生活的日常,拍草原的变迁。“而这些,或许才能够作为历史,留存下来。”

摄影,这项他从事了三十余年的事业,他没有赋予它过多的光环。他不拔高它,也因此更清醒地认识它,更平和地对待它。

正是因为面对摄影的这份赤诚,让他一如三十余年前初涉摄影的少年,至今,仍对摄影知识孜孜以求,“一些杂志或者网络平台的图片编辑,他学这个,会欣赏,他会告诉我,在哪个故事里面,一些细节你应该更强化一些,很有道理”。

也正是因为这份赤诚,让他在从事摄影三十余年后,仍旧奔波在摄影的路上,随时准备按下快门。

聊到最后,我又想到了那个初识赖宇宁的草原月夜。他手捧相机,端坐在一张小凳上,对我呵呵一笑,说:“多好啊,这个画面!”

而此时,我想说:多好啊,这份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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