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悄的嘴脸》之嵌套叙事研究
2022-06-06贾思敏夏雨祁晓冰
□ 贾思敏 夏雨 祁晓冰
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封面
阿拉提·阿斯木是一位用汉语创作的维吾尔族作家,他的叙事语言别具风情,叙事艺术风格独特,其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运用嵌套式的叙事结构,展现了丰富的生活图景和人物群像。“嵌套”最初指图形的嵌合,后来被引入叙述学,运用到了叙述模式中的叙述分层问题上。叙述学中的“分层”问题一直是一个热门话题,法国文学批评家热奈特给出了叙事层次的定义:“叙事讲述的任何事件都处于一个故事层,下面紧接着产生该叙事的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如果分层之间体现出极强的相似性,而且分层自然化,就被称为是“嵌套”叙述。
在《时间悄悄的嘴脸》中,主体叙事中插入了很多嵌套叙事。这部小说的主体故事是主人公“玉王”艾莎涉嫌故意杀人后,逃亡上海,通过换脸换声手术,更名为米吉提重返故乡。返回故乡后,易容的艾莎也得以重新认识了诸多亲朋好友的真实面目,也认识到了“时间”和“金钱”的真实“嘴脸”。在母亲去世后,顿悟生死的艾莎决心了结之前的种种恩怨,自己也由此获得新生。在主体故事之外,小说中还嵌入众多独立的小故事,例如主人公亲人和朋友们的故事。嵌套叙事对主体叙事的附着,是一种具有独立性的平等书写,能使小说的主题意蕴更为丰富。《时间悄悄的嘴脸》中大大小小的嵌套叙事与主体叙事构成了多声部的复调叙事,具有独特的审美效果。本文将运用叙述学理论,分析《时间悄悄的嘴脸》中的嵌套结构,并探讨小说中嵌套结构独特的叙事功能和意义。
一、嵌套隐喻:“玉”与“嘴脸”
荷兰叙事学家米克·巴尔认为,嵌套结构中的主体故事与嵌套故事通常有两种关系:“嵌入的故事可以说明主要故事,或者它可以类似于主要故事。在前一种情况下,这种关系通过行动者叙述嵌入故事而显而易见;在后一种情况下,这一说明通常是在素材中留给读者去做,或者仅仅作为一种暗示。”《时间悄悄的嘴脸》中玉石交易市场是小说的典型环境,在这个典型环境中各色“嘴脸”鱼贯而出、粉墨登场,“玉”和“嘴脸”都嵌套在主体的框架中,为主体的故事情节和结局作了些许暗示,具有很强的隐喻功能。
首先,作者选取的是玉中之王“羊脂玉”,一切源于这一珍宝,又终于这一珍宝。羊脂玉本应该是沉睡在河床与大地的深处,却漂泊在金山银海的怀抱里。正是和田羊脂玉的发现,激发了玉石商人们的欲望,羊脂玉给“玉王”们带来了生意上的纷争,也揭露出人情的冷暖。“玉”是一种媒介,也是一种催化剂,羊脂玉加大了玉商们与外界的联系,为和田玉石市场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也为各种“嘴脸”的出场提供了一个舞台。
主人公艾莎人生的大转折是从一场玉石生意竞争开始的,挖玉人麦特吐尔逊得到一块很大的羊脂玉,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商人哈里,哈里已经付了定金,可艾莎却半道杀出,以高于哈里五十万的价格拿走了这块玉石。哈里找麦特吐尔逊理论,麦特吐尔逊坦然地说出他的“哲学”,这个世道的生意场早已不是讲求道义的,而是“钱的时代”。属于“羊脂玉”的世界充斥着你争我夺,到处是阴狠的嘴脸与贪婪的欲望。为了争夺羊脂玉,艾莎打伤哈里,并因此开始了易容更名、远离亲人的逃亡生活。伴随着羊脂玉带来的利益纠纷,各色“嘴脸”应运而生。“嘴脸”一词在口语中,带有一些戏谑的味道,但作者巧妙地以“时间悄悄的嘴脸”为题,给予“嘴脸”拟人化的基调。小说中艾莎这样说道:“时间是一个人真正的嘴脸,我曾骄傲我活得疯狂,那时候只有金钱是我的祖师爷。我现在才发现嘴脸是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东西。”逃亡到上海后,艾莎不仅仅是用现代技术易容易声,也是在用时间秘密孵化着他的另一张“嘴脸”。不管是赋予时间意义的“嘴脸”,还是艾莎的“人造嘴脸”,在建构主体故事情节的过程中,都充当着重要的角色。
如果说“羊脂玉”隐喻着物质欲望,那么“嘴脸”就隐喻着人的精神世界。孤儿艾斯卡尔从小靠乞讨为生,后来开烤肉店发家了,历经金钱考验的艾斯卡尔公然说:“穷人是一种灾难,越穷,人的智慧就越少,嘴脸就越不要脸”。可以说,“嘴脸”是一个人的生存方式,也是指人的道德信仰、品性德行。小说里沉浸于金钱梦中一一登场的各种“嘴脸”,都是被物质至上的财富观和永无止境的欲望慢慢啃噬的“嘴脸”。当然,阿拉提也认真思考了如何在物质追求与伦理道德之间保持和谐的道路,《时间悄悄的嘴脸》中的主人公艾莎剥下“人造嘴脸”,丢掉“米吉提”这个化名,也洗净了充斥着贪欲仇恨的嘴脸,回归人生的正道,也重新体验到了人情与人伦的幸福。
小说最后,一切的风波都过去,艾莎决定带着好友们去昆仑山挖玉,刚爬上山坡,就遇到了一个塌方事故,两台采玉的挖掘机被埋,而遇险者之一就是秘密出来采玉的艾莎的仇敌哈里。艾莎完全忘记了与哈里之间的恩怨争斗,不顾生命危险,和朋友们冲进峡谷中,救出了哈里和其他被埋的采玉人。洁白的羊脂玉引发了各色“嘴脸”的沉沦,也是洁白的羊脂玉把众人吸引到昆仑山,在生死面前,艾莎放下了欲望的纠缠,也放下了恩怨情仇,可以让自己的灵魂轻松地面对自己的嘴脸了。
二、眷恋与逃离:多重空间
在嵌套叙事和主体叙事的层次中,叙事的层次感必须是分明的,不然会引发内部逻辑的混乱,所以如何让一个叙述层,自然地承接另一个叙述层,在嵌套结构的小说中显得尤为重要。阿拉提在《时间悄悄的嘴脸》中巧妙运用了显性提示,叙事过渡的同时引发着空间的转换。文中的主体叙事是围绕艾莎的故乡和田这一原生空间展开的,而由于艾莎的玉石生意和负罪逃亡又展现出了上海这一被动选择空间。此外,还有“喀纳斯湖”“塔里木河下游的罗布人村寨”等选择空间。当原生空间无法承载人性的欲望时,艾沙逃离到另一个空间,于是就产生了被动选择空间;但艾莎终究是无法舍弃和原生空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选择回归,而只有在自由选择空间里,艾莎才能呈现一种放空且舒适的生活状态。在三重叙事空间转换中,更能有效呈现出艾莎等在俗世中的生存困境和善恶选择。
《时间悄悄的嘴脸》的主体叙事是围绕着艾莎在故乡的生活和人际交往展开的。故乡这个温暖的河床可以容纳每个人的身体以及其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故乡有艾莎的父母兄长、妻儿子女,还有各路朋友。在这一原生空间中,主观精神世界和外在物质世界是和谐共存的,每一种生物都洋溢着鲜活的气息。这里有着温馨的大巴扎,弥漫着羊肉和洋葱的味道,还有充满童年记忆的斯特勒瓦伊苹果、天山脚下的古城墙、美丽动人的姑娘。故乡算得上是艾莎的原生空间,承载着艾莎童年的回忆。这个给他带来爱的原生空间,亦是带来“玉”这个财富的聚集地。但这方圣洁的土地,容不下多余的欲望和野心,所以有人要逃离,为了财富和更大的发展空间,也有如艾莎一样想要逃离法律的制裁。但故乡这一原生空间始终如一根引线牵引着艾莎,无论他逃离到哪里,故乡都会有萦绕不去的牵挂和羁绊。小说中,艾莎多次回归原生空间,即使是带着假面具也掩盖不了对故乡的眷恋。
而关于艾莎逃到外地换脸这一嵌套叙事,则在主体叙事的建构中,疏远了主体叙事的故乡原生空间,给我们展示出了不一样的空间景观,即上海这一都市空间。这一都市空间是艾莎的被动选择空间,是逃避法律制裁并换得一副“新嘴脸”的置身之地。在这里,有精通做变性手术的王仁医生,因为欠着艾莎一对羊脂玉镯子的缘故,非法给艾莎做了易容和换声手术;有艾莎的上海朋友钟涛,其原本是一个画家,从新疆到上海学习油画,结果半路踏入玉石界,丢了专业,成了“玉王”。这一嵌套叙事侧面展现出作为异乡人的艾莎和钟涛,从追梦、迷失到接受的精神变化过程。艾莎和钟涛这两个上海的异乡人,事业和灵魂还都和新疆美玉在一起,身在上海,却依旧和新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找到新疆人开的饭馆,唱着新疆大地上人们都喜欢的曲子,“新疆好吗上海好?哪里有酒哪里好!人间好吗天堂好?哪里有钱哪里好!”在他们的世界里,大都市只是梦中的金摇篮,梦醒时刻大都市对他们的灵魂而言却是贪婪的囚笼。
对原生空间的逃离,以及对都市这一被动选择空间的无感,艾莎将自由的灵魂和美好的希望寄托在“喀纳斯湖”“塔里木河下游的罗布人村寨”,这些充满诗意的选择空间是“漫天繁星”“山川湖海”的代名词。艾莎带着故乡的老友艾海提,上海的好友王仁医生,来到这些美丽的地方。在这里,他们的思绪暂时徜徉在大自然的馈赠中,注意力也集中在湖泊和胡杨里。主人公面对生存困境和精神困惑,只能将身躯和灵魂寄托在不同的空间中,在这些选择空间里,作者笔下的人物是自由人,暂时忘却了社会人这一身份。《时间悄悄的嘴脸》在三重空间的交错中,成功构建出多层次叙事。
三、外在与本源:双重时间
《时间悄悄的嘴脸》的点睛之笔是用“嘴脸”拟人化“时间”这一概念,这一具有陌生化艺术效果的表述,用幽默和戏谑的笔法点出“时间”是这部作品的重要表现主题。热奈特认为主体故事与嵌套叙事在线性时间关系上,存在三种分类:第一类为直接的因果关系,二者的线性结构使后者具有解释前者的功能;第二类为纯主题关系,二者之间存在主题的类比或对比关系;第三类不包括任何明确的关系,嵌套故事的叙述行为本身构成主体故事的情节。《时间悄悄的嘴脸》中的嵌套叙事与主体故事之间的关系属于第三类关系,所以将嵌套叙事和主体故事联系在一起,才能更为深刻地理解这部作品的时间主题。
作者笔下的“时间”是有着“嘴脸”的,还有着人一样秉性,包括“吝啬”“慈悲””卑鄙”“老奸巨猾”等等。无形的时间无声地流淌在作者的笔下,变成有形的各类意象,“许多时间旗帜般绚烂,有些时间胜利后凯旋,有些时间血红般真实,有些时间颓废,有些时间无耻狼狈,有些时间沉默中等待。”作者将“时间”拟人化,将物理概念时间塑造成具有人性的形象。书中说到人对时间的绝对服从性时是这样表述的:“在时间面前,我是有罪的”“我只能跟随时间走”“时间是无罪的”“时间没有原谅我”“时间继续忽悠普天下的嘴脸”这样的表述形象生动,又富有现代性和哲理性。卡林内斯库对于现代性的理解是这样的:“最广义的现代性,正如它在历史上所标榜的那样,反映在两套价值观念不可调和的对立之中。两套价值观念对应于:(1)资本主义文明客观化的、社会性可测量的时间,(2)个人的、主观的、想象性的绵延,亦即“自我”的展开所开创的私人空间”。作者对时间的多样化书写,正体现出时间的现代性。文中的时间观是外在性的,顺应了历史的潮流,符合人类在现实境遇中的需求。
新疆和田玉石巴扎
作者借人物之口对时间本源性进行了反复的思考:“钱和时间,哪个最好?你有钱没有时间,那钱是什么?你有时间没有钱,那时间又是什么?”时间不是物质的附属物,而是有着自己的独立维度。“时间”的哲学定义为物质存在和运动的持续性和顺序性。作者在顺利展开主体叙事的同时,进行着对“时间”本源性的探究。《时间悄悄的嘴脸》中人是时间和世界的游戏,游戏有结束的时候,而时间和世界是永恒的。时间是人类行动和生命的见证者,在时间面前,逝去的人和事终将释然,而下一刻,又孕育着新的希望和可能。小说中艾莎的沉沦和救赎这一成长历程,正是和时间和解的一个过程。“现实和时间会帮助我们,有许多漂亮的时间和我们在一起”“时间万苦着把我抚养到现在,我有脸不听时间的教诲吗?”哈里和艾莎最终和好,放下过往的恩怨,也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不仅是艾莎和哈里,《时间悄悄的嘴脸》中一个个曾经挣扎于爱恨情仇中的“嘴脸”最终都和时间和解了,其中最大的放下莫过于哈里的儿子尼克孜。尼克孜因为父亲哈里被艾莎打断一条腿,立志要为父报仇,对艾莎恨之入骨,对艾莎和他的家人穷追不舍,不择手段地进行报复。也正是由于他去艾莎家报了假丧,让艾莎的妈妈误以为孩子去世,过度伤心而离世。在大家都与时间和解,放下了心中的恩恩怨怨后,尼克孜依旧认为自己的无心之过害了艾莎的老母亲,这成了他始终难以释怀的心结。他跪在墓前,对着亡灵倾诉,最后参悟了“时间”的慈悲,那就是时间会让有过错的人把握未来的时间。最后,尼克孜在“时间”的原谅下,宽恕了过去,寄希望于未来。这是一种现代性的时间观念,所以阿拉提亲切地称呼“时间”为朋友,在这种时间观念下,一切都是顺乎自然的,一切生命周而往复,而时间的嘴脸是具有多面性的,可以藏污纳垢,亦可以见证真善美的光辉。
有研究者认为,《时间悄悄的嘴脸》故事最终以大团圆结局收场,有落入俗套之嫌。小说最后两章分别是“宽恕”和“时间永远歌唱”,玉石生意场上那些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的商人们变得和气一堂,那些一度沉浸在爱恨情仇中的人们纷纷放下过往,从欲望和野心的羁绊中挣脱出来,从时间的长河里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也找到了心灵的宁静。从故事的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塑造来看,这样的结局的确是过于理想化了,但从另一角度来看,这正是作者对“时间”的另类思考。作者用“贼屋”“财富的走廊”“更衣室”这样一些词汇形容时间,不仅仅是为了文学性,为了陌生化、奇异化,其实更重要的是这些词汇本身就能引发读者对时间本质的深刻思考。
《时间悄悄的嘴脸》的嵌套叙事别具一格,小说的嵌套叙事与主体叙事巧妙地构成了隐喻关系,人人趋之若鹜的“羊脂玉”即是故事本身,也是人的物质欲望的象征。在主体叙事的发展中,嵌套叙事建构出不同的空间观和时间观。艾莎等主要人物游离在“原生空间”“被动选择空间”以及“选择空间”中,同时建构出“外在型”和“本源型”的时间观。嵌套叙事成功展现出小说思考人生意义的主题,具有了独特的叙事功能和审美效果。
①⑤(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58,162.
②(荷兰)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68.
③④⑥⑧阿拉提·阿斯木.时间悄悄的嘴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3,20,228,11.
⑦(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顾爱彬,李瑞华,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