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的符瑞文献与符瑞思想
2022-06-01龚世学
龚 世 学
(南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 河南 南阳 473061)
符瑞,或称之为“祥瑞”“瑞应”“祯祥”“符应”“嘉瑞”“嘉祥”“休征”等,是古代帝王承天受命、施政有德的征验与吉兆,是一种糅合了先秦以来的天命观念、征兆信仰、德政思想、帝王治术等因素,“神道设教”,用以巩固统治、粉饰太平的政治文化体系[1]。符瑞文化产生后,经历了先秦滥觞、秦汉繁荣、魏晋嬗变、六朝整合、唐宋复兴和元明清衰落几个主要阶段,对中国古代的政治、宗教、礼制、文学等众多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2]。然而,囿于各种原因,学界对符瑞思想的产生、发展、繁荣、没落以及嬗变历程缺乏深入而全面的探讨,尤其是对符瑞思想产生伊始,符瑞文献的样态、符瑞思想的特征缺乏研究。基于此,本文力图梳理周代的符瑞文献,厘清周代符瑞思想的走势,以期对滥觞时期的符瑞思想有一个全面的认识。
一、西周符瑞文献与符瑞思想叙录
一般认为,符瑞思想是伴随着德行观念的萌生、西周初年新天道观的形成而渐渐登上历史舞台的,西周时期,是符瑞思想的萌生期。然而,要对西周时期的符瑞思想做一考察也绝非易事。这里牵涉的问题很多:一是可资翻检的先秦旧籍真伪难辨,成书年代难以确考;二是后人辑录重述的先秦文献,各种思想、观念、意识的渗入在所难免;三是符瑞思想产生伊始,尚处于散乱、模糊状态,零星见于各种载籍之中,故而许多材料因记载简略难以判定,是否为符瑞思想的表达,尚存疑。
综合看来,西周有关符瑞思想的记述主要集中在《诗经》之《大雅》《周颂》与《尚书·周书》中,详见表1、表2。
上述文献中,或可能是符瑞的物事,动物类有麒麟、驺虞、凤凰、振鹭、龙、白鱼、赤乌;植物类有秬秠、来牟(嘉麦)、梧桐、嘉禾、嘉谷;器物类有鼐、鼎、鼒、圭瓒;矿物类有大玉、夷玉、天球、大贝;文字类有河图;感生类有姜嫄履迹。这些物事,要说全为符瑞,在西周语境之中,未必确然。但大多数为符瑞,当是不错的。
表1 《诗经》中有关西周时期的符瑞文献
表2 《尚书·周书》中有关西周时期的符瑞文献
如《周颂·载见》中的“龙”。旂用龙,则龙可能为符瑞,也可能为先民之图腾之物。现已难以确考。还如《召南·驺虞》中的“驺虞”。今文经学派认为驺虞并非动物,乃兽官之名,《周礼·春官宗伯·钟师》贾公彦引许慎《五经异义》曰:“今《诗》韩、鲁说:驺虞,天子掌鸟兽官。”[4]800古文经学派却认为驺虞为符瑞动物,是仁义之兽。《诗》毛《传》曰:“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4]294
此外,有些明显为符瑞者,由于所出载籍亡佚无存,目前所见文献均为后人辑佚增补而成,是否可信尚有待进一步考证。如《尚书·周书·微子之命》中的《馈禾》《嘉禾》等佚篇,见于《史记·鲁周公世家》。其曰:“天降福祉,唐叔得禾,异亩同颖,献之成王,命唐叔以馈周公于东土,作《馈禾》。周公既受禾,嘉天子命,作《嘉禾》。”[5]1518-1519《史记》司马迁所记嘉禾之瑞,是否有征,不得而知。又白鱼、赤乌之瑞出自《泰誓》篇,而《泰誓》篇亡佚,刘向与刘歆认为或出自武帝时民间,王充则认为出自宣帝时民间[6],是否为后人伪作,难以确考。不过,《周颂·思文》郑玄释“遗我来牟”云:“武王渡孟津,白鱼跃入王舟,出涘以燎。后五日,火流为乌,五至,以谷俱来。此谓遗我来牟。”[4]590在郑玄看来,《周颂·思文》篇中的“遗我来牟”是指“(赤乌)五至,以谷俱来”一事,若此说无误,那么“赤乌”“来牟”(嘉麦)必然是西周之符瑞无疑。其他还如凤凰飞、梧桐生、天降嘉种之秬秠、休征之“时雨”“时风”、姜嫄履迹的感生则是符瑞思想的典型表达形式。这里天命、德行、王权、兆象等因素莫不齐备,符瑞表达初具形态。
综合看来,西周时期,符瑞思想虽已间有可考,展示了符瑞思想萌生阶段的典型特征,然符瑞文献数量极其有限,符瑞观念依然模糊不清。
二、东周符瑞文献与符瑞思想叙录
东周时期,符瑞文献可考者已较多。具体而言,主要集中在“诸子类”“六经类”(1)依据班固《汉书·艺文志》对先秦文献的分类,先前文献主要分为“六经类”“诸子类”“诗赋类”“兵书类”“术数类”“方技类”等六大门类。《汉书·艺文志》曰:“(刘歆)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今删其要,以备篇辑。”参见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01页。文献之中,其中又以“诸子类”文献为多。在诸子文献中,儒家典籍《孔子家语》《荀子》《孔丛子》,墨家典籍《墨子》《随巢子》《田俅子》,道家典籍《文子》《鹖冠子》,杂家典籍《吕氏春秋》都有一些关于符瑞思想的论述。此外,“六经类”文献中的《礼记》《国语》《战国策》,诗赋文献中《楚辞》中也有少量的符瑞内容,兹考察审理,分述如下。
《孔子家语》《荀子》《孔丛子》。东周时期,儒家学派关于符瑞思想的论述主要见于《孔子家语》《荀子》《孔丛子》等几部文献。其形式多表现为:引述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论,从而直陈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的德政思想。加之符瑞思想被创设的根本目的即是用天命观念为统治者的“德政”思想张目,因此,在先秦儒家学派论及的符瑞思想中,常常涉及符瑞与德政、天命之间的关系,符瑞物象之判定等诸多层面的问题。不过,先秦旧籍真伪参半,辨伪问题也必须正视。其中,最重要的问题是,长期以来《孔丛子》《孔子家语》二书被视为伪书。近年来,新近出土文献及学者研究虽证明二书非伪书(2)可参见黄怀信《〈孔丛子〉的时代与作者》,载《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傅亚庶《〈孔丛子〉伪书辨》,载《东北师大学报》1994年第5期;傅亚庶,张明《再论〈孔丛子〉的成书与真伪》,载《兰州学刊》2013年第1期;李学勤《竹简〈家语〉与汉魏孔氏家学》,载《孔子研究》1987年第4期。,但是二书的成书是一个长期累积编撰的过程,后人附会增衍在所难免。因此,有些材料是否可信,尚需存疑。
《孔丛子》载:
叔孙氏之车子曰商,樵于野而获兽焉,众莫之识,以为不祥,弃之五父之衢。冉有告夫子曰:麕身而肉角,岂天之妖乎?夫子曰:“今何在?吾将观焉。”遂往,谓其御高柴曰:“若求之言,其必麟乎。”到视之,果信。言偃问曰:“飞者宗凤,走者宗麟,为其难致也。敢问今见,其谁应之?”子曰:“天子布德,将致太平,则麟凤龟龙先为之祥;今宗周将灭,天下无主,孰为来哉?”遂泣曰:“予之于人,犹麟之于兽也。麟出而死,吾道穷矣。”乃歌曰:“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吾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7]97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雀于赵王,而缀之以五丝,赵王大悦。申叔以告子顺,子顺曰:“王何以为也?”对曰:“正旦放之,示有生也。”子顺曰“此委巷之鄙事尔,非先王之法也,且又不令。”申叔曰:“敢问何谓不令?”答曰:“夫雀者,取其名焉,则宜受之于上,不宜取之于下。下人非所得制爵也,而王悦此,殆非吉祥矣。昔虢公祈神,神赐之土田,是失国而更受田之祥也。今以一国之王,受民之雀,将何悦哉?”[7]373-374
魏王问子顺曰:“寡人闻昔者上天神异后稷,而为之下嘉谷,周以遂兴。往者中山之地无故有谷,非人所为,云天雨之,反亡国,何故也?”答曰:“天虽至神,自古及今,未闻下谷与人也。《诗》美后稷,能大教民种嘉谷,以利天下,故《诗》曰‘诞降嘉种’,犹《书》所谓‘稷降播种,农殖嘉谷’,皆说种之,其义一也。若中山之榖,妖怪之事,非所谓天祥也。”[7]375
《孔丛子》所载的三则符瑞文献,基本围绕符瑞判定而言。第一则材料是耳熟能详的孔子时“获麟”说。孔子时,商获兽而众人不识,孔子亲往辨认,认为是符瑞麒麟。孔子时获麟之说,后世载籍屡有重述,当为信史。从孔子言论可以见出,麒麟与凤、龟、龙等,同为符瑞之物,是“天子布德,将致太平”的吉祥征兆,但孔子时麒麟所出非时,故此忧心感叹,不知能否作为符瑞之兆。后两则分别记录了子顺与申叔、子顺与魏王的一段对话。子顺认为,符瑞作为吉祥征兆,当来自天神奖掖,降之于天。因此,神赐之土田、(天)诞降嘉种为符瑞,而赵王受民之雀、魏王所论中山之榖非符瑞。若此材料可信,则表明,在子顺之时,已有更清晰的符瑞思想观念,并能依据这一观念对相关现象做出准确的判定。
《荀子》载:
鲁哀公问舜冠于孔子,孔子不对。三问不对。哀公曰:“寡人问舜冠于子,何以不言也?”孔子曰:“古之王者,有务而拘领者矣,其政好生而恶杀焉。是以凤在列树,麟在郊野,乌鹊之巢可俯而窥也。君不此问,而问舜冠,所以不对也。”[8]
《孔子家语》载:
楚王渡江,江中有物,大如斗,圆而赤,直触王舟。舟人取之。王大怪之,遍问群臣,莫之能识。王使使聘于鲁,问于孔子。子曰:“此所谓萍实者也,可剖而食也,吉祥也,唯霸者为能获焉。”使者反。王遂食之,大美。久之,使来,以告鲁大夫,大夫因子游问曰:“夫子何以知其然乎?”曰:“吾昔之郑,过乎陈之野,闻童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此是楚王之应也。吾是以知之。”[9]77-78
孔子曰:“舜之为君也,其政好生而恶杀,其任授贤而替不肖,德若天地而静虚,化若四时而变物。是以四海承风,畅于异类,凤翔麟至,鸟兽驯德。”[9]104
丘闻之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其郊;竭泽而渔,则蛟龙不处其渊;覆巢破卵,则凰凰不翔其邑。何则?君子违伤其类者也。[9]259-260
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是以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麒麟,皆在郊棷,龟龙在宫沼。其余鸟兽及卵胎,皆可俯而窥也。则是无故。先王能循礼以达义,体信以达顺,此顺之实也。[9]361
自《荀子》至《孔子家语》所录的五则符瑞文献,除楚王渡江得符瑞萍实,属于符瑞辨认及判定外,其他四则皆为孔子借符瑞显见为其仁政学说造势,有明显“自神其教”的政治意图。如:若其政好生恶杀则有凤凰、麒麟、乌雀巢之瑞;若其政任贤贱不肖,则凤凰翔、麒麟至;若其政无伤其类,则麒麟至郊、蛟龙处渊、凤凰翔;若先王得顺之实,则甘露、醴泉、器车、马图、凤凰、麒麟、龟、龙众瑞咸出。同时,在这些符瑞文献中,帝王有德而天降之以瑞,不仅天命、德行、王者、征兆四个构成符瑞文化的基本要素备至,而且盛德感天降瑞的符瑞机理也昭然若揭。由此可见,东周时期,符瑞思想已基本成形。
《墨子》《随巢子》《田俅子》。东周时期,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墨子及其门人随巢子、田俅子,曾多次论及符瑞。《墨子》载:
赤乌衔圭,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河出绿图,地出乘黄……天赐武王黄鸟之旗。[10]151-152
《随巢子》载:
三苗大乱,天命殛之,夏后受之。无方之泽出神马,四方归之。姬氏之出,河出绿图。殷灭,周人受之,河出圆图也。[10]755
尤为甚者,《田俅子》侈谈符瑞:
黄帝时有草生于帝庭阶。若佞臣入朝,则草指之。名曰“屈轶”。是以佞人不敢进也;少昊氏都于曲阜,鞬鞮毛人献其羽裘;少昊之时,赤燕一双,而飞集少昊氏之户,遗其丹书;尧为天子,蓂荚生于庭,为帝成历也;昔帝尧之为天下平也,(萐莆)出庖厨,为帝去恶;尧时有獬廌,缉其毛为帝帐;渠搜之人服夏禹德,献其珍裘,毛出五彩,光曜五色;商汤为天子,都于亳,有神手牵白狼,口衔金钩,而入庭;殷汤为天子,白狐九尾;周武王时,仓庭国献文章驺。[10]758-759
墨子及其后学弟子论及的符瑞,符瑞物象已经种类众多,如果上述材料均为可信的话,涉及的符瑞物象已有赤乌、赤燕、乘黄、神马、獬廌、白狼、九尾白狐、文章驺、屈轶草、蓂荚、萐莆、绿图、圆图、黄鸟之旗、羽裘、珍裘等诸种。相较于西周时期,这些文献已明言天命某某帝王承接天命,则某某符瑞出现,符瑞表达清晰明确,符瑞判定显而易见。
然而,墨家学派主张实学,《墨子》《随巢子》追述古史,偶及符瑞,尚可理解,田俅子侈谈符瑞,便与墨家总体旨归相背离,加上《田俅子》原文亡佚,此文或为伪托。正如孙诒让所言:“田俅盛陈符瑞,非墨氏征实之学,与其自对楚王以文害用之论,亦复乖啎,或出依托。”[10]751
《文子》《鹖冠子》《管子》。《文子》《鹖冠子》是东周时期道家学派的重要著作,《管子》一书亦被列入道家类。《文子》又名《通玄真经》。唐玄宗时,封文子为“通玄真人”,尊其书为《通玄真经》,故名。《文子》一书历来被视为伪书,1973年河北省定县八角廊村40号汉墓出土大批竹简,其中有《文子》一书,《文子》方得正名。《文子》一书每章皆冠以“老子曰”,其主旨是释说“老子之道”;《鹖冠子》一书本于黄老而杂以刑名,是东周时期黄老之学的重要著作,在学术思想层面与《文子》一脉相承。《管子》一书汇编各家言论,思想较为庞杂,是稷下道家推尊管仲之作的集结。在《文子》《鹖冠子》《管子》三书中,有数处论及符瑞思想,兹择其要者胪列如次。《文子》载:
老子曰:故精诚内形,气动于天,景星见,黄龙下,凤皇至,醴泉出,嘉谷生,河不满溢,海不波涌。[11]36
老子曰:昔黄帝之治天下,调日月之行,治阴阳之气,节四时之度,正律历之数,别男女,明上下,使强不掩弱,众不暴寡,民保命而不夭,岁时熟而不凶,百官正而无私,上下调而无尤,法令明而不闇,辅佐公而不阿,田者让畔,道不拾遗,市不预贾,故于此时,日月星辰不失其行,风雨时节,五谷丰昌,凤皇翔于庭,麒麟游于郊。[11]41-42
老子曰:积道德者,天与之,地助之,鬼神辅之,凤皇藉其庭,麒麟游其郊,蛟龙宿其沼。故以道莅天下,天下之德也,无道治天下,天下之贼也。[11]153-154
《鹖冠子》载:
凤凰者,鹑火之禽,阳之精也。骐麟者,玄枵之兽,阴之精也。万民者,德之精也。德能致之,其精毕至。庞子曰:“致之柰何?”鹖冠子曰:“天地阴阳,取稽于身,故布五正以司五明。十变九道,稽从身始。五音六律,稽从身出,五五二十五,以理天下。六六三十六,以为岁式。气由神生,道由神成。唯圣人能正其音、调其声,故其德上反太清,下及泰宁,中及万灵。膏露降,白丹发,醴泉出。朱草生,众祥具,故万口云。帝制神化,景星光润。[12]
《管子》载:
桓公曰:“余乘车之会三,兵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之受命者,其异于此乎?”管子对曰:“夫凤凰鸾鸟不降,而鹰隼鸱枭丰;庶神不格,守龟不兆,握粟而筮者屡中;时雨甘露不降,飘风暴雨数臻;五谷不蕃,六畜不育,而蓬蒿藜并兴。夫凤凰之文,前德义,后日昌。昔人之受命者,龙龟假,河出图,雒出书,地出乘黄。今三祥未见有者,虽曰受命,无乃失诸乎?”桓公惧。[13]425-426
桓公既霸,会诸侯于葵丘,而欲封禅……管仲睹桓公不可穷以辞,因设之以事曰:“古之封禅,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所以为藉也。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至者十有五焉。今凤凰麒麟不来,嘉谷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鸱枭数至,而欲封禅,毋乃不可乎!”于是桓公乃止。[13]953-954
由《文子》《鹖冠子》所述符瑞文献可见,围绕着道家学派极力倡导的“道”之观念,《文子》《鹖冠子》以引述符瑞的方式,竭力证明得“道”之宜,则天降符瑞以应之这一思想理念。这种述语方式,与儒家学派、墨家学派引征符瑞,用以证明其思想主张的合理性、权威性并无二致。从符瑞物象层面来看,《文子》《鹖冠子》中引征的符瑞物象主要有景星、膏露、黄龙、凤凰、麒麟、嘉谷、朱草、醴泉、河不满溢、海不波涌、白丹诸种。这些符瑞物象是春秋战国时期较为常见的符瑞物象品类,与诸家学派论及的符瑞物象也无过多不同。《文子》《鹖冠子》有关符瑞思想的论述,所不同者,是提出了符瑞产生的气感说。如《文子》一书认为,“精诚内形,气动于天”“调日月之行,治阴阳之气”,阴阳之气和合便能致符瑞显见;《鹖冠子》也认为,“气由神生,道由神成”,符瑞是神、气、道合一的产物。气感说的符瑞生成观,是春秋战国时期符瑞思想中的新观念。
而《管子》一书论及的符瑞思想与《文子》《鹖冠子》又有不同。《管子》对符瑞思想的论述,具体见上列《小匡》《封禅》两个篇目(3)这两篇争议颇多,有不少学者认为是后世伪作。参见巩曰国《〈管子·封禅〉考索》,载《管子学刊》2005年第4期。,它极力凸显符瑞与受命、符瑞与封禅的重要联系,强调受命之符瑞,尤其是强调符瑞对封禅礼的重要作用与意义,认为符瑞现是封禅典礼得以举行的基本前提条件,第一次将符瑞与封禅礼结合起来,在符瑞思想史上具有开拓意义。
《吕氏春秋》。《吕氏春秋》一书是东周时期杂家典籍。《吕氏春秋》以道家理论为基础,以儒家学说为主干,杂陈墨家、名家、法家、阴阳家等诸家思想,融百家学说为一体。《吕氏春秋》一些关于符瑞思想的论述,主要见于《应同篇》。《应同篇》中有关五德终始说的部分论述,学术界普遍认为乃是邹子遗文(4)参见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与历史》,载《清华学报》1930年第1期;陈槃《古谶纬研讨及其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3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29页;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06页。。为了更清晰地阐释这一学说,我们将邹子遗文罗列如下: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14]284
在这段文献中,邹衍以五行相胜的原理,将历史朝代的变迁归结于五德之转移,并认为,在五德更迭的过程中必然有相应的符瑞显见,从而将五德、五行、五气、五色与符瑞联系起来。可以说,在邹衍的五德终始说体系中,从某种程度上看,符瑞已成为德运说判断之标准。邹衍将符瑞思想纳入五德终始说体系中的做法,对后世影响很大,秦汉乃至魏晋六朝德运说的流行,其源头均在于此。
此外,《应同篇》还提出“同类相召”的致瑞机理。其曰:“类固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14]285又曰:“夫覆巢毁卵,则凤凰不至;刳兽食胎,则麒麟不来;乾泽涸渔,则龟龙不往。物之从同,不可为记……成齐类同皆有合,故尧为善而众善至,桀为非而众非来。”[14]286-288所谓“类固相召,气同则合”“成齐类同皆有合”正是同类相召观念的体现。“同类相召”观念的提出,具有重要意义,这一观念上承以文子、鹖冠子为代表的道家学派的符瑞产生“气感说”,下启董仲舒“美事召美类”“同类相动”[15]的符瑞思想,是东周时期符瑞思想渐趋成形的一个重要表现。
《礼记》《战国策》《国语》。东周时期,“六经类”文献,论及符瑞者,尚有上述三种文献。如《礼记·礼器》篇载:
昔先王尚有德,尊有道,任有能,举贤而置之,聚众而誓之,是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因名山,升中于天,因吉土,以飨帝于郊。升中于天,而凤凰降,龟龙假。飨帝于郊。而风雨节,寒暑时。是故圣人南面而立,而天下大治。[4]1440
《战国策·赵策》载:
臣闻古之贤君,德行非施于海内也,教顺喜爱非布于万民也,祭祀时享非当于鬼神也。甘露降,风雨时至,农夫登,年谷丰盈,众人喜之,而贤主恶之。[16]
《礼器》篇与《赵策》所载的符瑞文献与东周时期的其他符瑞表达并无不同:王者(君、帝王)拥有圣德而众瑞并出,此时期常常提及的符瑞物象也是凤凰、龟、龙、甘露等物象,并无新意。上述“六经类”文献对符瑞思想的重要理论阐述主要体现在《礼记·中庸》与《国语·周语》两篇之中,《中庸》篇曰: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4]1251
又《国语·周语》曰:
国之将兴,其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飨而民听,民神无怨,故明神降之,观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矫诬,百姓携贰。明神不蠲,而民有远志,民神怨痛,无所依怀,故神亦往焉,观其苛慝,而降之祸。[17]
《礼记·中庸》与《国语·周语》的这两段话表明,国家将要兴盛发达,则作为祯祥之符瑞必先降临世间。这种由政治清明、王朝崛起所引发的符瑞必然如期而至,至诚有如神明。显然,这是对符瑞作为吉祥征兆的必然应验性本质特征的理性论述。而这种对符瑞本质属性的认识与描述,在此前的符瑞文献中是无法见到的。展示了东周时期,已经有了较为明晰的符瑞思想与符瑞观念。
最后,东周时期,诗赋类文献如《楚辞》中也提及了符瑞现象。如《楚辞·惜誓》(5)《惜誓》当为战国晚期唐勒所作。参见赵逵夫《论〈惜誓〉的作者与作时》,载《文献季刊》2000年第1期。曰:
已矣哉!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虖犬羊?[18]
凤凰、麒麟因盛德而后出现,则凤凰、麒麟是符瑞无疑。《楚辞》创作过程中攫取符瑞物象,显然是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家“用瑞”现象的典型反映。
三、从西周到东周:符瑞文献的丰富与符瑞思想的成形
以上对周代的符瑞文献及符瑞思想做了简要的叙录,可以发现,从西周到东周,符瑞文献的数量渐趋丰富,符瑞思想的内涵也在不断充实。
其一,表现形态。从文献数量层面考察,梳理符瑞文献,不难见出,从西周到东周,符瑞文献的数量渐趋丰富。西周时期,仅在《诗经》《尚书·周书》中有数处有关符瑞思想的记录,而这一现象到东周时期已经有了较大的改观。东周时期,“诸子类”文献如《孔子家语》《荀子》《孔丛子》《墨子》《随巢子》《田俅子》《文子》《鹖冠子》《管子》、杂家类文献如《吕氏春秋》、“六经类”文献如《礼记》《战国策》《国语》、诗赋类文献如《楚辞》,均有一定数量的符瑞思想的记录。
撇开西周、东周符瑞文献的纵向对比,从文献数量层面考察,东周的符瑞文献,数量仍不过数十则,相较于灾异文献,可谓九牛一毛。陈槃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之符应说,可考者并不多。《春秋经》屡书灾异如日食、星陨、六鹢退飞之类,曾无一语涉及当时君国之符应。《左传》亦然……战国间,灾异之说,多有可考,统《史记·六国年表》《古竹书》计之,殆无虑数十事。”[19]这说明,春秋战国时期,符瑞思想虽已产生,但其地位及影响自不可与灾异同日而语。
从时间层面考察,东周时期符瑞文献主要集中在战国与战国晚期,所见西周及春秋初期的符瑞文献极少,这说明符瑞思想在西周产生后,至春秋时期,影响有限,直到战国及战国晚期,才有相对显著的影响。
从述语方式上考察,符瑞文献的符瑞表达方式已经基本形成,即围绕帝王圣德善政排比、堆砌众多符瑞物象,以符瑞种类、数量之多,来说明德行盛大、天意昭晰。很少采用单列某一种符瑞物象的话语方式。
其二,物象品类。梳理西周时期的符瑞文献,除白鱼、嘉禾、赤乌三种可确证为符瑞物象外,另列麒麟、驺虞等近20种物象并不能确证为符瑞物象。至东周时期,依据东周符瑞文献攫取的22则符瑞材料(6)笔者按,尚有不少材料未能述及。其原因有两点:一是有些材料不能明确认定为符瑞文献。如《山海经》中提及的凤凰、鸾鸟、文鳐鱼、狡、当康、驺吾、九尾狐,这些动植物的出现,均兆示吉祥发生,但从文献本身来看,上述物象是吉祥征兆无疑,为符瑞则缺乏依据;二是囿于笔者目力所见,有些符瑞材料未能发现。,综合审视,可以发现,全可以确证为符瑞物象。这些符瑞物象有以下近40种。
动物类:(兽类)麒麟、神马、白狼、白狐、文章驺、乘黄、獬廌;(鸟类)凤凰、赤乌(赤乌衔丹书)、赤燕;(鱼虫类)龙(蛟龙、黄龙)、龟、大螾、大蝼。
植物类:嘉谷、萍实、蓂荚、萐莆、朱草、屈轶。
自然现象类:甘露(膏露)、醴泉、河不满溢、海不波涌、风雨节(风雨时至)、草木秋冬不杀、景星、日月星辰不失其行、金刃生于水、乌鹊巢、鸟兽驯德。
器物类:黄鸟之旗、器车、珍裘(羽裘)、白丹。
文字类:马图、绿图、圆图。
在这些符瑞物象中,从出现频率层面考察,其中凤凰出现11次,麒麟9次,龙(黄龙或蛟龙)6次,龟3次,乌(乌鹊巢、赤乌、赤乌衔丹书)3次,甘露3次,醴泉3次,风雨时3次,嘉谷2次,绿图2次,景星2次。可见,凤凰、麒麟、龙、龟、甘露、醴泉、风雨时这些符瑞物象是春秋战国时期主要攫取的符瑞物象,出现频率较高。尤其是凤凰、麒麟,是此时期称述最多的符瑞物象,出现频率高达11次、9次。这种符瑞物象的基本情形与两汉时期大体一致。
其三,理论特征。西周时期,符瑞思想比较模糊,数则符瑞文献只有朦胧的符瑞观念,论述不够清晰,更缺乏对符瑞思想全面的论述。东周时期,符瑞思想论述已经涉及以下基本层面:一是符瑞现象与符瑞物象的判定问题。在《孔丛子》所列文献中,依据既定的符瑞观念对相关现象进行判定,以确证是否为符瑞,亦有明确表述;二是符瑞思想的必然应验性问题。符瑞思想其本质是天降灵征的信仰问题,符瑞思想或预指帝王承天受命、或奖掖帝王施政有德,因此天的权威与兆征的必然应验性是其根本所在。《礼记·中庸》对此问题已有明确强调;三是提出了符瑞产生的“气感说”与“同类相召说”,这在《文子》《吕氏春秋》等文献中均有反映;四是符瑞与五德终始说的关系问题。战国时期邹衍已将符瑞纳入五德体系,这是符瑞思想发展的新进展;五是符瑞与封禅礼的关系问题。因《管子·封禅篇》真伪难辨,故此问题尚存疑;四是符瑞物象种类与数量不断拓展,汉代符瑞思想盛行时期的主要符瑞物象如凤凰、麒麟等,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比较常见。这些层面,反映了春秋战国时期的符瑞思想较之其产生伊始,已有较大的发展。不过,春秋战国时期的符瑞思想,德行因素比较笼统,德行与符瑞之间的对应关系并不明确,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早期符瑞思想的粗疏状态。
综述之,东周时期,周室衰微,诸侯争霸,群雄并起,争战频繁,符瑞思想一方面处于昏暗的时局之中,缺乏盛行的历史环境;另一方面,又处于发展初期,故而影响有限、声名不彰。司马迁说:“幽、厉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夏,或在夷狄,是以其祥废而不统……其后战国并争,在于强国禽敌,救急解纷而已,岂遑念斯哉![5]1259不过,相较于西周时期,东周时期的符瑞思想有了较大的发展。东周符瑞文献的物象品类、表现形式及理论形态表明,东周时期的符瑞思想已经基本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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