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清代伊犁九城的建立与西北边疆治理

2022-06-01佟颖

关键词:伊犁认同治理

佟颖

[摘要]清王朝平定准噶尔之后,在屯田先行的基础上,汉族、满族、锡伯、察哈尔、厄鲁特、鄂温克、达斡尔等驻防族群来到伊犁,迅速建立起以伊犁九城为中心的城市系统,伊犁四营散处伊犁河谷,形成了有效的布防体系。伊犁九城建立的意义深远,不仅改变了历史上伊犁河谷以“行国”游牧为主的单一发展模式,而且以伊犁将军为首的军府制逐渐完善,伊犁成为新疆的中心,管辖天山南北,构建了一种新型有效的边疆治理路径,影响日渐深远。在此过程中,各驻防族群融入伊犁当地社会,多元一体的文化发展模式也逐渐形成,最终为清代西北边疆社会的国家认同与文化认同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关键词]伊犁;九城;治理;认同

[中图分类号]K207[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2095-0292(2022)02-0121-07

一、前言

中国古代每个朝代都有其治边策略与治边思想,边疆治理具有丰富的内涵。关于清代西北边疆的治理已引起学术界广泛的关注①。清代对西北边疆的有效治理,其意义不言而喻。李大龙曾经指出:“清代理想中的以‘中国’为核心大一统的‘天下’和现实中的统一多民族国家疆域终于实现了重合,古代中国的疆域也由此完成了凝聚的过程。”[1](P1)古代中国疆域在清代完成凝聚,这与西北边疆的有效治理是分不开的。以伊犁②河谷为中心伊犁将军府的建立正是多民族在西北边疆实现“天下”理想的实践。清王朝平定准噶尔后,对新疆的治理开始由天山南路转向了天山北路,在天山北路兴起了一些新的节点城市,这些城市不仅在政治方面具有重要的功能,而且也开始形成独特的经济文化发展模式,在诸多城市中,伊犁河谷的城市群最有代表性,这里既是清代新疆政治文化的中心,也是平定准噶尔后边疆治理最核心的区域。可以说,伊犁是清代新疆治理最为重要的观察点之一。清代之前,伊犁一贯为游牧社会,对于中央政权来说,这里比长城以北的地区更难控制,不仅因为距离遥远,而且往往有“中间地带”相隔,不稳定因素大大增加,因此历史上中央王朝对伊犁周边地区的有效控制远不如天山之南的绿洲地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伊犁九城在探索中建成,伊犁九城的建立改变了长期以来伊犁的社会结构,在天山北路探索出了另一种发展模式,这对整个清代西北边疆的治理都产生了重大影响。伊犁九城作为清代具有军事政治特点的边境新型城市,完全不同于天山南路的传统绿洲型城市,事实上形成了一种以农业为主的混合经济社会。

城市是政治权力的集中体现,城市一旦建立,权力中心随即形成。城市作为非常重要的管理场所,出现在不同的地域,功能也不尽一致。边疆城市不仅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处在边疆的军事防御功能。伊犁九城建立之初,在考虑屯田之便的同时,有充分的战略考虑,主要是为了形成伊犁河谷统一的布防体系。这一布防体系對清代伊犁的边疆治理以及社会结构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伊犁九城的建立与伊犁河谷的布防形势

清代之前的伊犁河谷,是游牧民族的天堂,如何在此形成长期有效的统治一直有很大的难度,勒内·格鲁塞对这一带的地理特点与形势有很好的总结,他说:“在鄂尔浑河或克鲁伦河畔与巴尔喀什湖之间的地区内,浩浩荡荡的大军畅通无阻,因为尽管阿尔泰山和天山北部山嘴在朝着巴尔喀什湖方向似乎已经合拢,然而实际上两山之间在出库恰克方向,在塔尔巴哈台的额敏河处,空隙仍十分宽阔,裕勒都斯河、伊犁河和伊塞克湖朝着西北方向的空隙也很宽阔,来自蒙古利亚的牧马人在这里看到了远方吉尔吉斯草原和俄罗斯草原。塔尔巴哈台、阿拉套和穆扎尔特通道上不断有从东方草原向西方草原迁徙的游牧民通过。”[2](P11)历史上广阔的中亚草原的确处在不断的变动之中,水草丰美的伊犁河谷是这片广阔草原的重要组成部分,草原文化一直占有主导地位,虽然游牧部落常常在伊犁河谷建立“行国”,然一脉相承的文化续脉并未形成。如何摆脱这种局面,以农业为基础、建立城池是长久之计。当然,这种转变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土尔扈特部归顺记》:“虽有坚壁清野之说,不知伊犁甫新筑城,西诸色人皆赖耕牧为活,是壁亦不易坚,而野亦不可清也。”[3](P15)清代统治者认为筑城是维系伊犁长久统治以及西北边疆安全的最重要措施,由于城池新筑,并不能起到坚壁清野的作用,需要形成一定的规模。因此大规模的城市建设计划一直紧锣密鼓地进行。

最初设想在伊犁河南岸海努克建城一座,在伊犁河北固勒扎建城一座,然后在固勒扎西百余里许察罕乌苏建城一座,在固勒扎安置回子及大臣,使固勒扎城成为中心,这样三城形成犄角之势,方便驻守与巡查[4](P169)。由于这三城之间,距离较远,中间还有河流作为天然的界限,并不能形成快速联动机制,而且其他两城对核心城市不能起到藩辅与保卫的作用。因此,根据实际情况以及军事防御的需要决定在伊犁河北岸地势平坦的地方逐渐建立城市。建设较早的三座城市是绥定城、宁远城与塔勒奇城,绥定城扼门户之要,与相距十余里的塔勒奇城相接应,塔勒奇城是伊犁九城中等级较低的城市,作为绥定城的辅城存在。宁远城是为移驻屯垦的回户所建,主要考虑经济与商业的需要,同时也起到对东部的藩辅。从地理形势来看,伊犁九城可分为西六城、东三城,西六城中核心城市是满城惠远城,东三城的核心城市是满城惠宁城,两大满城居于最核心的位置,便于牵制管理其他城池,尤其是伊犁将军驻地的惠远城,处在整个城市群的中心,兼具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功能,辐射周边,衔接东西,向西北方向有五城拱卫,同时可以与惠宁城连成一片,节制东部,形成有效的防卫体系,可谓“九城骈列于伊犁河北岸,东西相望,互为犄角,高山大河,夹裹环抱,形势之胜,甲于西域”[5](P264)。

这些城池最初的建设是由专门的人员负责的,但是在具体实施的过程中出现了粮食短缺的问题,遇到这种情况往往灵活处理,如乾隆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一日,《参赞大臣阿桂等奏请增派绿营兵丁以便修建城池折》:“于伊犁建城时,阿桂虽派遣一千绿营兵专门修建城池,但现今伊犁驻兵皆据彼处所收粮食数目而定,若多遣一千兵丁,彼处粮食稍有不足,亦未可料。估算彼处现有增派绿营兵及屯田之回子,既有两千余人,倘著伊等不屯田之际建城,亦与一千人相当。”[6](P436)城池建设多由有经验的绿营兵进行,他们利用屯田之余的时间修建城池,这些城池相继建成,具体情况见表一:

据《伊江汇览》记载,伊犁城池建立始于乾隆二十六年,起始仅为小堡一座,为屯兵居住之所[7](P21)。二十七年修绥定城(乾隆二十七年七月初九《参赞大臣阿桂等奏报伊犁城垣竣工折》),这些城池后续也有维修与完善的过程,如乾隆二十九年三月“旧修绥定城房屋,不敷居住。现在伊犁河修城起屋,热河满洲兵,应即于此驻扎,屯田兵一千二百名,今年更换,请酌留六百名,一同修城,则十月内可竣”。[8](P901)最早建立的绥定城,只是为了防御与屯兵的需要,规模有限,但后来已发展为非常重要的戍城,赵钧彤《西行日记》:“绥定城统屯守汉兵两千户,又有管粮主事,有巡检,理商民,屏蔽戎幕,横摭山口,握东北之冲,亦一都会也。绕城抵东郭,商民逾百家。”[9](P168)最大城池惠远城建于乾隆二十九年,于伊犁河北岸度地创筑,赐名惠远城,垣高一丈四尺,周九里有奇,门四:东景门、西说泽,南宣闿、北来安,中建鼓楼镇之。五十九年,就城东偏展筑一百二十丈。乾隆四十五年的数据显示,惠远城满洲蒙古官兵4368户,共计大小18369名。满营兵驻城中,主要为从热河、凉州、庄浪等地移驻的官兵。察哈尔、索伦、锡伯、额鲁特分列四境,为新疆第一重镇[10](P145)。乾隆四十九年,赵钧彤遣戍伊犁,他看到的惠远城是:“土城壮阔,城中起鼓楼,门四达,高七八丈,远望可百里……东界精河,南阻大山,山外凡南路及山北诸路雅尔等城,皆将军所统辖。而西与北界哈萨克边,其外乃俄罗斯,周广约数千里。”[9](P169)《新疆图志》:“伊犁九城,惠远最大,广衢荣五轨,地极边,诸夷会焉。”[11](P2458)随着屯戍机制的逐渐完善,惠远城与中原的一般都会并无区别,尽显繁华。惠远城成为总统天山南北路的最重要城市。

三、伊犁九城与伊犁四营之间的联动

满城惠远城与惠宁城,宁远城为回城,其他绿营军居住在汉城,绿营主要来自陕、甘两省,起初采取换防的政策,后允许携家眷驻防。惠远城满营人员主要来自热河,甘肃凉州、庄浪等地,惠宁城满营主要来自西安。四周还有伊犁四营环绕,与伊犁九城联动,形成了统一的布防体系。

锡伯营主要来自盛京,索伦营主要来自黑龙江,察哈尔营主要来自张家口,厄鲁特营来自热河,又有归顺者,如哈萨克、布鲁特、沙比尔等皆归于厄鲁特营。而锡伯族对伊犁河南岸的拱卫与发展贡献尤大,乾隆二十八年“由盛京锡伯兵内,拣其精壮能牧者一千名,酌派官员,携眷遣往。”[12](P60)乾隆二十九年正月“遵旨于盛京锡伯兵内挑选一千名,挈眷移驻伊犁”[13](P865),这些前往伊犁的锡伯族“按牛录、宗族编设村落,令其永谋耕耘之利,轮班委派兵丁到牧厂学习养畜之道,操练技艺等事宜。”[14](P61)锡伯族最后定居于伊犁河南岸的察布查尔,这样伊犁河南岸就有了安全保障,同时锡伯营和厄鲁特营可以连成一片,便于驻防。他们在这里兴修水利,大兴屯田,使惠远城对面的伊犁河南岸呈现出繁荣的农业文化景观,与伊犁九城遥相呼应。

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到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游牧于张家口的八百名察哈尔兵丁西迁伊犁,主要驻于博尔塔拉一带。分两批迁徙,第一批800名[15](P27),第二批500名[16](P52)。清平定准噶尔部后,防御的重点在西部、西北边疆,因塔尔巴哈台“与俄罗斯、哈萨克相距甚近,不能不派兵驻守。若驻兵而不屯田,则运送粮石亦困难……若将伊犁现有种籽、口粮运往塔尔巴哈台,派兵驻守,尚可易行”。起初计划派兵八百余名,设置卡伦二十一处[17](P1-2)。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黑龙江的布特哈索伦共1921人(其中兵丁为500名,其余为眷属)组成第一队前往伊犁[18],稍后布特哈达斡尔1917人(其中兵丁为500名,其余为眷属)组成第二队经过百般周折到达伊犁,两队组成索伦营,驻扎在霍尔果斯河流域。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清政府从热河抽调500名厄鲁特兵丁携眷到达,平定准噶尔部时逃到哈萨克、布鲁特的一部分也陆续投诚,被编入到了厄鲁特营中,后其他归附清廷的厄鲁特人也多数编入厄鲁特营,他们主要驻于特克斯河、巩乃斯河及喀什河流域一带,到乾隆三十五年厄鲁特营人数已达22729名。[19](P203-207)至此,以伊犁河谷为中心各驻防族群形成完整的布防空间,各营的具体情况如表二:

伊犁九城的城市规模在逐渐的扩大,其辐射范围和影响力也日渐增强,这些城市由单纯的军事性城市发展为具有一般城市的特点。这种转变与清政府的旗屯政策有莫大的关系,起初欲从满营兵中抽调一部分士兵來屯田,但是这样的想法使朝内的一些大臣有了担心,以为“新疆重地,武备最为紧要,此项地亩,只可转交闲散余丁,代为耕种,不当令官兵亲身力作,有妨操练。”[20](P343)为了改变这种局面,清政府对惠远、惠宁两个满城的屯田开始改变策略,周边的土地租种给了绿营分户以及遣户与商户,两城周围的民族结构也在逐渐发生改变。惠远城兼具普通城市与军事城市的特点,城内为行政、文教以及贵族居住的地方,而城外以屯田为中心形成了很多居民区。

伊犁九城建立后,布防的重点依然在伊犁河谷西部与西北方向,为了形成更为有效的布防体系,清政府在塔尔巴哈台筑城、设置卡伦,与伊犁河谷形成呼应之势,“虽于伊犁驻兵,而塔尔巴哈台不驻,则西北两路声势不能呼应,惟于塔尔巴哈台驻兵,周围环设卡伦,则西北两路方能彼此呼应,伊犁军威将更加强盛。”[21](P59)塔尔巴哈台城池及卡伦亦在伊犁将军的管辖之下。以伊犁九城为中心,同时几十所卡伦环绕周围关于伊犁卡伦的设立的具体地点及数目,《西陲要略》《总统伊犁事宜》《新疆识略》诸书的记载不尽一致,根据卡伦功能的不同有卡伦、布克申、安达兰、塔布图、察克达、其他小卡伦及开齐等众多机构与设施。(陈剑平. 清代新疆卡伦的体系构成[J].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4):11-15.,这些卡伦既有常设卡伦,也有移动卡伦,根据布防的需要,还有添撤卡伦,卡伦三到五年换防一次,管辖权在伊犁河谷的惠远城。布鲁特、哈萨克为外藩,自此“声息相通,往来络绎,凡昔日之荒漠险阻,皆今日之周道康途。”[22](P79)关于以伊犁九城为中心的布防体系,《西陲总统事略》中有一段论述:“伊犁凡九城驻防,满洲八旗官兵分驻惠远、惠宁两城,惠远居西,惠宁居东,相距七十余里,皆在伊犁河北岸,宁远城驻劄回子,在惠宁城东南,其余六城分驻绿营官兵,在惠远城西北者五:曰绥定,曰广仁,曰瞻德,曰拱宸,曰塔尔奇,惟熙春一城在惠宁城东南。此外有锡伯,有索伦达虎尔,有察哈尔,有厄鲁特,凡四营环伊犁之境分驻游牧。锡伯营在伊犁河南岸,八旗八堡屯耕而食,其地宽十数里至三四十里,东西长二百余里。厄鲁特营上三旗在伊犁河西南与哈萨克布鲁特连界,下五旗游牧南界穆苏尔达巴罕东界纳喇特达克罕北界回屯。索伦达虎尔营在惠远城西北屯牧百里至数百里之外。察哈尔营八旗游牧在惠远城东北果子沟即塔尔奇大山之阴,环绕赛里木淖尔博罗拉之地。”[23](P71)伊犁众部落形成了环居之势,回子、厄鲁特、和硕特、土尔扈特居于内,外则哈萨克、布鲁特、安集延等。

尽管同治三年伊犁九城遭到了严重破坏,人口稀少,房舍破坏严重,但是以伊犁九城为中心所形成的治理体系、生产方式以及文化生活却依然延续。光绪十二年,以伊犁为府,下设绥定县,辖瞻德、广仁与塔勒奇三城,又设宁远县,辖惠远、熙春两城,这样传统的军事性城池慢慢过渡到普通城市。

四、以伊犁九城为中心的西北边疆治理及其国家认同

清代伊犁九城在新疆的城市群中占有重要地位,伊犁九城的建立也是多元文化形成的过程,对新疆日后的文化格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伊犁九城的建立改变了长久以来伊犁以游牧为主的社会结构,第一次对以伊犁河谷为中心的大片土地进行有效的管控,探索形成了一套治理边疆的途径。这种治理模式的形成,也是各个族群形成国家认同政治认同是20世纪七十年代政治学领域提出的一个概念,关于这个概念学界亦有不同的解释,但核心要素大略不变,严格来讲,政治学领域的“国家”与古代之“国家”差别很大,姚大力认为:在近代以前,中国历史上的国家认同有三个层面构成,第一个层面集中体现于对在位君主的忠诚,第二个层面聚焦于某一姓统系的王朝,第三个层面是基于“中国”与“正统”这两个观念本身,超越这个或那个具体王朝的一个历时性政治共同体的集体记忆与追求的意识。前近代的国家观就是天下观和中国观二者的结合。其中王朝认同是中国古代国家认同的核心。(见姚大力:《历史上的民族关系与国家认同》,载《中国学术》(第12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187-206.)本文所论的国家认同,往往是这三个层面交织而形成的。当然,国家认同往往与族群认同交织在一起,族群认同是族群中的成员对自我身份的确认,所属群体文化的接受,是一种共同的心理感受,包括思维方式、情感、行为等的认同,核心是文化方面的认同。族群认同是国家认同的基础,国家认同在一定程度上必然依赖于族群认同,国家认同保障族群的权利与利益。的过程。在古代的历史中,国家认同的核心是王朝认同,即一旦掌控中原政权的王朝形成大一统的局面,国家认同与王朝认同便具有一致性。清代明确将儒家思想作为治国的基本理念,从这一层面而言国家认同又超越了王朝的存在,因此清朝的国家认同既是王朝的认同,亦是对文化延续的认同。清朝仍然作为“中国”的延续,以“大一统”为基础,依然以儒家文化为内核治理国家,正如黄兴涛所言:“清朝满人的‘中国认同’,既以满、蒙、汉等政治合作为基础的‘大一统’为其条件,又以文化上的多元并存,不断融合和对外维护其整体尊严为鲜明表征之一。”[24](P25)

中国的边疆一直以来具有民族性的特点,这种民族性不是被无限放大的,而是始终处在国家权力的场域之中,“王朝国家的形成是一个政治过程,但却形成了一种将国家共同体内的居民凝聚为民族共同体的力量,开启了一个重新塑造民族的历史进程。”[25](P92)为了维护统治,清政府在以伊犁河谷为中心的边疆采取了各种办法以达到政治合法性,这种政治的认同最终上升为国家认同,对主权国家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正如李大龙所言:“从疆域属性的视角来看,清朝从‘传统国家’向‘主权国家’转变这一发展趋势是清楚明晰的。”[26](P180)伊犁九城的建立表面上是社会结构与生产组织方式的变化,实质上则是边疆地域文化背景之下的国家认同。以惠远城为中心的伊犁九城既是政治场域,也是文化场域,因而伊犁九城的建立是一种边疆治理模式。

清代伊犁社会的国家认同首先是从政治认同开始,而政治认同集中体现在以伊犁九城为中心的管理体制之中,九城之中惠远城为总枢纽,是政治运作的核心所在。惠远城内以两条“十”字形大街贯通,将城池分为四大板块,中央钟鼓楼镇之,向东景仁门、向南宣闿门、向西说泽门、向北来安门。东西走向大街北侧为惠远城的行政中心,伊犁将军府在东大街北侧中心位置,其东侧为锡伯领队大臣衙署,西大街北侧为参赞大臣衙署,察哈尔、索伦、厄鲁特、回务领队大臣衙署以及屯镇行馆、惠宁城领队大臣行馆,同知衙署、巡检衙署以及监狱等皆在西侧,八旗官兵分东西左右两翼分驻城内,协领、佐领、防御、骁骑等栉次鳞比[27](P26)。伊犁乃至整个西域的防务皆出自惠远城,惠远城具有清代满城的典型特点,八旗房屋计九千余间,其他诸如军营大厅、校场、弓房、火器库等占据了重要的空间。清代新疆伊犁的西迁驻防族群锡伯、察哈尔、索伦、厄鲁特等皆以八旗编制,惠远城的运行机制与八旗文化相适应,得到了驻防族群的认同。

惠远城中除了具有政治军事性质的衙署之外,亦具有重要的文化属性,最为直观的则是学校与宗教场所的设置。就学校而言官学、私学、义学均有设置,八旗各建学校,八旗子弟要学习满、蒙、汉文,并建立满、汉、蒙学官各一名。蒙学非常重视儒家传统教育,先读《国语》十二字头暨四十条连珠集等,考核合格后进一步学习四书五经及其他儒家经典[28](P41-42)。这种教育模式使八旗子弟不仅掌握了多种语言,而且通过语言他们对各族群的文化有了同情的理解,加深了彼此之间的交流。随着边疆的逐步稳定,儒学的浸润亦渐深入。

伊犁九城中的祭祀与信仰也体现国家的认同。城内坛庙林立,惠远城东设七坛祭祀,主要祭祀山河。每年以太牢隆重祭祀,厄楞海比爾汉山、格登山、伊犁河三各一坛,匡厄尔俄博、阿里麻图河为一坛,阿布拉尔山、哈什河、空集斯河为一坛,阿尔坦厄莫尔都图山、撒麻尔河、奎屯河为一坛,塔尔奇山、赛里木诺尔、察汉乌苏河、和尔果斯河为一坛,祭祀之日,所有官员分派七处[29](P22)。这些山河分布在伊犁的四面八方,有重要的地理文化意义,基本反映了清人的疆域观。惠远城中的信仰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不同族群的不同信仰都在惠远城中有所体现,普化寺为喇嘛教信仰的中心,喇嘛教是满、锡伯、察哈尔、索伦等驻防族群共同的信仰,是他们精神生活非常重要的支柱。城内还建有昌寿宫、关帝庙、城隍庙、八蜡庙、老君庙、龙王庙、火神庙、风神庙、刘猛将军庙、文昌宫、魁星阁、道观等等,可以说形成了多元化的信仰景观,这些信仰并不局限于某一族群,同一族群往往有数个信仰。惠远城中的信仰体系直观地反映了清代伊犁文化由多元到一体的进程,也是国家认同发展的一个侧影。

有清一代,西域成为流戍的主要地区,纪昀所谓“戍屯处处聚流人,百艺争妍各自陈”[30](P599),伊犁甚至到了“遣犯日多,难以安置”[31](P333)的地步。伊犁的人员之中谪戍官员占据了很大一部分,这些人群中有很大一部分官阶高,文化修养较高的士大夫,他们不仅参与到了边疆的治理之中,更重要的是他们将传统士大夫的观念、情趣、生活也带到了边疆。对遣戍官员而言来到边疆更多的是不幸,但对伊犁边疆而言他们的文化影响是巨大的。伊犁九城之中都有流戍的官员,其中一些要员,通常会受到伊犁将军的礼遇,很快融入上层社会,如庄肇奎、林则徐、洪亮吉、陈寅、韦佩金、王大枢、舒其绍、陈庭学、舒敏等戍守官员,皆闻名边徼,既在边疆治理方面建言献策,也与上层社会有精神方面的共性,他们相互酬唱应答,诗酒风雅,形成了一些文化圈,今天从这些文人所留下的诗歌中,依然能够窥见当时的文化盛况。这些文化圈在伊犁九城中有巨大的影响力,伊犁将军也参与其中,往往起主导作用,如晋昌、松筠、布彦泰等伊犁将军深受影响,留下了一些唱和诗作。伊犁九城中的一些江南风格的园林就是他们文化交流的主要场所之一,既有官方的,亦有私人的,以惠遠城为最多。伊犁将军府本属衙署,但也按照园林的建筑,楼榭亭台,莲池庭园,伊犁将军晋昌曾作《伊江衙斋杂咏》,一景一诗,对其中的园林景观有非常细微的观察。惠远城中私家园林如施光骆的醒园、管理营务的协领德兴的德园,还有成园、朴园、愉园、绿绮园、赵氏园林等,分布于惠远城各处,家喻户晓,是士大夫聚会宴游的重要场所。绥定城总兵署后的绥园盛名当时,王大枢、舒其绍、洪亮吉等皆对其中的景观以及士大夫的生活有详细的描写,还有私人园林刘氏园林、张氏园林。塔勒奇城中朱尔赓额的且园也颇有影响。这些园林不仅仅是一种建筑,其反映着人们的审美情趣、文化倾向、心理归属等,在一些传统节日成为游宴、交游的重要场所,也是赋诗唱和的重要场所[32](P133),在伊犁的文化建构与认同中具有重要的意义,所反映的正是国家认同第三个层面,即对传统中国文化延续层面的认同。尽管这些园林的建设以及相应的活动,受到中原流戍文人的巨大影响,但也是以伊犁将军为首的驻防族群所推崇的,这与清王朝不断受传统儒家文化的浸染有高度的一致性。

五、结语

人类几千年的经验告诉我们,建立城郭是确立管理制度与文化教育的前提,驻防族群对制度与文化的认同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国家的认同。伊犁九城首先反映的是以满族为中心的多元化的社会群体,在这个群体内部又形成以部族为中心的小群体,各个族群整体构成了不同于天山南路绿洲城市的另一种社会形态。游牧、戍守、农耕相互结合,互通互融,磨合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发展模式。这种结构模式之下,既有各族群之间的共质特征,亦有不同群体间的异质特征。城市是权力的中心场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清王朝在伊犁的城市建设治理效果显著,《惠宁城关帝庙碑》:“伊犁为新疆总会之地……其地僻处荒徼,曩特为准夷回部往来游牧之场耳。今一旦焕然与之更始,建城郭,立制度,同文共轨,人物嬉恬,商贾辐辏,四郊内外,烟货相望,鸡犬相闻,一转移间,遂称极盛。”[3](P18)伊犁九城的建立,不仅形成了安全的布防体系,还以农业为基础,形成了稳定的社会结构,探索出了一种长久的治理模式。晋昌在《西陲总统事略序》中道:“劲旅棋布,城郭星落,兵农并寓,教养兼施,声教旁敷。无远弗届,大荒以西,如哈萨克、瓦哩苏尔坦等咸之沐浴。”[23](P3)《建兴教寺碑记》:“迄于今,边宇洵称宁静,威武允矣奋扬,迁徙者乐业,鸡犬相闻,禾粟盈仓廪,畜牧满山谷。”[3](P19)这种安居乐业的局面是国家认同的集中体现,正是统治阶层期盼的效果,是草原绿洲边疆型城市的理想模式。

以伊犁九城为中心形成的国家边疆治理体系对伊犁社会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1907年日本人日野强对伊犁七城(惠远、绥定、塔尔奇、瞻德、拱宸城、广仁、熙春)有近距离的观察,“人口号称35万,极尽繁华。然而同治叛乱中备受破坏摧残,满人和汉人大部分遭到屠戮,城池化为瓦砾废墟,民宅化为焦土灰烬。近来清廷重修城墙,倡导移民,逐渐恢复旧貌,现在达到约20万人,既为冲要之地,也是本省人口稠密的地区之一”。惠远城约一千七百余户,满、汉、缠回(维吾尔族)皆有,锡伯族约两万人,索伦八百人。绥定城内设伊犁府、绥定县以及衙门,人口二千多户。广仁、瞻德、拱宸三城人口较少,塔尔奇最为萧条,惠宁、熙春二城各不足百户,宁远城人口最多,约五千户,但大多为俄国籍,二十余民族操各种语言相互交易[33](P145)。尽管经过一些重大事件,伊犁九城已不复往日的辉煌,但各民族共融、共同发展的局面并没有改变。时至今日,伊犁依然有众多的民族,这些民族中既有清代为伊犁建设付出巨大贡献的民族,也有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融入伊犁的新族群,他们共同构成了多元一体的边疆文化格局。驻防族群在伊犁的扎根,是清代新疆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对清代伊犁的文化结构产生了重大影响,形成了多元文化并存的局面。研究这一社会结构的改变不仅可以让我们了解过去,更重要的是这些历史经验和教训对我国边疆多民族地区稳定和发展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李大龙. “中国”与“天下”的重合:古代中国疆域形成的历史轨迹——古代中国疆域形成理论研究之六[J]. 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7(3).

[2][法]勒内·格鲁塞. 草原帝国[M]. 蓝琪,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3]格琫额.伊江汇览·文献[G]//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主编.清代新疆稀见史料汇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

[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47册)[G].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5]永保.总统伊犁事宜[G]//中国社会科学院边疆史地研究中心编.清代新疆稀见史料汇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

[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51册)[G].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7]格琫额.伊江汇览·城堡[G]//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主编.清代新疆稀见史料汇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

[8]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707)·乾隆二十九年三月下条[Z].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6.

[9]赵钧彤.西行日记[G]//吴丰培整理.丝绸之路资料汇钞(清代部分)上.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6.

[10]祈韵士.西陲要略(卷二)[G]//李广洁整理.万里行程记(外五种).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

[11]袁大化修,王树枏等撰.新疆图志[Z].《新疆史志》编委会编.新疆史志(第4部第5册).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3.

[12]军机处满文议复档866-2.吴元丰等主编.清代西迁新疆察哈尔蒙古满文档案全译[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

[13]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七○三)·乾隆二十九年正月下条[Z].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6.

[14]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2176-38.贺灵,佟克力辑注.锡伯族古籍资料辑注[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

[15]军机处满文议复档867-1.吴元丰等主编.清代西迁新疆察哈尔蒙古满文档案全译[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

[16]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2043-8.吴元丰等主编.清代西迁新疆察哈尔蒙古满文档案全译[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

[17]军机处满文议复档860-1.大学士傅恒议奏拣选察哈尔官兵携眷移居伊犁等处事宜折.吴元丰等主编.清代西迁新疆察哈尔蒙古满文档案全译[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

[18]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2049-002[Z].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19]永保.总统伊犁事宜[G]//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编.清代新疆稀见史料汇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

[20]祈韵士.西陲要略(卷三)[Z].丛书集成新编(94).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8.

[21]军机处满文议复档866-2.吳元丰等主编.清代西迁新疆察哈尔蒙古满文档案全译[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

[22]格琫额.伊江汇览·台卡[G]//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主编.清代新疆稀见史料汇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

[23]汪廷楷,祈韵士.西陲总统事略(卷五)[Z].北京:中国书店影印,2010.

[24]黄兴涛.清朝满人的“中国认可”——对美国“新清史”的一种回应[G]//刘凤云,董建中,刘文鹏编.清代政治与国家认同(上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25]周平.对民族国家的再认识[J].政治学研究,2009(4).

[26]李大龙.中国疆域诠释视角:从王朝国家到主权国家[J].中国社会科学,2020(7).

[27]格琫额.伊江汇览·衙署[G]//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主编.清代新疆稀见史料汇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

[28]格琫额.伊江汇览·学校[G]//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主编.清代新疆稀见史料汇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

[29]格琫额.伊江汇览·坛庙[G]//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主编.清代新疆稀见史料汇辑.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

[30]纪昀.乌鲁木齐杂诗.孙致中等校点.纪晓岚文集(卷十四)[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

[31]清仁宗睿皇帝实录(卷三二九)·嘉庆二十二年四月条[Z].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6.

[32]吴华锋.清代乾嘉时期的伊犁诗坛[J].文学评论,2018(5).

[33][日]日野强.伊犁纪行[M].华立,译.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薄刚]

猜你喜欢

伊犁认同治理
伊犁放歌
伊犁将军长庚
打伞的人
认同的崩溃
融媒体时代领导者媒介形象重构与认同
从社会认同浅谈萧峰之死
浅析网络舆情治理
数据+舆情:南方报业创新转型提高服务能力的探索
咏伊犁风光词两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