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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党地寒应强饮 两河民病要分忧
——论北宋边塞诗的医国情怀

2022-05-31丁沂璐

关键词:边塞诗诗人

丁沂璐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兰州730030)

关于北宋边塞诗的爱国情怀,王金伟最早系统关注了范仲淹、苏舜钦、祖无择等人的作品寄托。范仲淹的报国热情与边关感怀,苏舜钦的内忧国民与外恨仇敌,祖无择的战事书写与时政隐忧,这些情感在西北边防的危殆局势中得到集中阐释[1]。此外,樊文军聚焦陕北边塞诗,将其分为反映战争、书写灾难、送别酬答、描绘风光等诸多类型,在揭示其忧患意识与爱国主题的同时,亦彰显其朴素、细致、沉郁、谨严的艺术特征,及其长于议论、以文为诗、以俗为雅的自家面貌[2]。个案研究中,张廷杰认为梅尧臣边塞诗传递出报国之志、伤痛之情与赤子之心,折射出一位爱国志士崇高的民族精神[3]。胡彦从田园风景、边关战事、旅途思乡入手,揭示出苏颂“使辽诗”中的爱国情怀[4]。

本文所论“医国”,在“爱国”的情性抒发外多了一层务实的理路探寻。“医国”一词,最早见于《国语·晋语八》:“上医医国,其次疾人。”[5]逮及唐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诊候》倡言:“古之为医者,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6]孙氏所言,以医者身份辨析了救世、救人与救病的伦序关系。范仲淹承继此说,细致阐述了“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淑世情怀。这在吴曾《能改斋漫录》中有清晰记载:

范文正公微时,尝诣灵祠求祷,曰:“他时得位相乎?”不应,复祷之曰:“不然,愿为良医。”亦不许。既而叹曰:“夫不能利泽生民,非大丈夫平生之志。”他日,有人谓公曰:“大丈夫之志于相,理则当然。良医之技,君何愿焉?无乃失于卑耶?”公曰:“嗟乎,岂为是哉。占人有云:‘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且大丈夫之于学也,固欲遇神圣之君,得行其道。思天下匹夫匹妇有不被其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能及小大生民者,固惟相为然。既不可得矣,夫能行救人利物之心者,莫如良医。果能为良医也,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民之厄,中以保身长年。在下而能及小大生民者,舍夫良医,则未之有也。”[7]

这段论述清晰地表达了范仲淹“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思考,即若不能经邦论道,治病救人则是退而求其次的最佳选择,况且习医亦有医君、保健、救民等高下之别,能最大程度地实现其安民愿望。检阅史料,这种将医国譬为医病的思维方式贯穿于宋人的作诗论文之中。

针对边患,欧阳修在《准诏言事上书》中明确提出安边的“三弊五事”。在论证第三事“财用”时提出:“善治病者必医其受病之处,善救弊者必塞其起弊之原。今天下财用困乏,其弊安在?起于兵兴而费大也。”[8]此处,欧阳修将救弊与治病二事相提并论,彰显出诗家救弊安边的治世初心与医国救病的思维方式。在《上神宗皇帝书》中,苏轼亦云:“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9]737将国之运数与人之气数并举,认为“厌上药而用下品”的错误医方与破坏风俗的错误国策,误国殄民,贻害无穷。不同于欧、苏政论文的切直,北宋边塞诗具有“有史有情,忠愤沉郁”[10]的抒情特质。它们聚焦边事,抒情深挚,在爱民救国、议边研略、感恩报德中呈现出可贵的爱国品质,下文分论之。

一、爱民救国的民瘼抒写

北宋边塞诗的医国情怀常常表现为修复疮痍的呐喊,故在救民、求策、报国三事中先论救民。救民的诗意传递,又包括修复疮痍、爱惜民力两个层面。

一方面,爱国救民直接表现为直指时弊,修复疮痍。在《送许寺丞知古田县》中,诗人直斥“战死动万计,募人填卒伍”之战死征兵,“赐衣靡国帑”之滥赏靡费,“走粟填边庾”之馈粮实边,批判“筋皮角毛羽”与“江南供雕翎”横征暴敛、方物进献等不端治策。在强烈控诉之外,诗人进而提出实事求是、戒贪戒暴、公平均衡的治边主张。这种“缘事而发”的写实精神,为诗歌的深层抒情提供了可能。结尾四句,蔡襄以“志虑固精明,利病前可睹。姑能务均一,瘵瘼庶苏愈”[11]4760表达对许寺丞治边福建古田的深情期待,再次重申许氏的医国才干。许氏志虑忠纯,若能平衡调控,定会纾解民困。这种爱民救国的热切,亦见于山谷诗。送别知庆州范纯粹时,黄庭坚发出了“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薶九京”[12]60—61的深挚呐喊。山谷高度赞扬范仲淹的“爱人活国”[13]之策,斯人虽逝,其略却“万不试而一出焉,犹为当世甚重”[14],故范公无恨九泉。医国爱民,子承父志,山谷既以此追慕先贤,又以之砥砺良守,往事与现实之间,乃心王室,众目具瞻。在酬答太子太师张昇之时,韩琦以“协心安国本,罄宇保民苏”论证储君既立则国本稳固,四海百姓得以生息。北宋边塞诗表达对边事与内政的担忧,除了欲效良医以救弊,直陈“活国”与“利病”,更多的时候是借助“苏疲瘵”“救疮痍”“除民瘼”等措辞变相传递。

结合北宋边塞诗的创作实际进行考察,这种恤民之情经常表现为对赴边将帅的警醒与劝诫。在《送顾子敦赴河东三首》其三中,黄庭坚非常坚定地传达了这一观点:

揽辔都城风露秋,行台无妾护衣篝。

虎头妙墨能频寄,马乳蒲萄不待求。

上党地寒应强饮,两河民病要分忧。

犹闻昔在军兴日,一马人间费十牛。[12]112

顾子敦,名“临”,“魁伟好谈兵,馆中戏谓之顾将军”[15]。河东乃共御辽夏的边防重镇,子敦出守在即,诗人劝其做好暂别富贵体面的准备。顾氏御边在外,却不影响寄赠佳什联络友情,还能享用河东出产的葡萄美酒。既出美酒,则无妨多饮多食,保重身体,友情题旨随着上党的寒冷气候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家国寄托。颈联从私人叙旧到公开呼吁,于是两河百姓的困疲,一马十牛的控诉,一呼俱出,全诗感情亦趋于厚重、深挚。揆诸史料,元丰四年(1081),北宋五路伐夏,河东困于征调,有十牛得一马的交换贸易,这一重军轻农的举措严重削弱了农民的耕作积极性,不利于国力恢复与民力复苏,而这些都是帅守河东的顾子敦务必权衡的治边要义。除了注意到兵、农之间的不对等交换,在送别顾氏的另外二诗中,山谷还着意强调“塞上金汤惟粟粒”[12]111“劝课农桑诚有道”[12]111,进一步指出城池无粟不守,鼓励子敦务农息民,毕竟此乃转运使的本职工作。这种克尽厥职的叮咛劝告,正是受到“爱民忧国有从来”的情愫感染,彰显出山谷益国利民的治世之心。

此外,山谷纾困、医病等主张,除了视民如伤的可贵品质,恐与苏轼的熏陶化育密不可分。在《凫绎先生诗集叙》中,苏轼引述苏洵言论,间接地表达了文学要有补于世、切中时弊的观点:

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者,先生无一言焉。其后二十余年,先君既没,而其言存。[9]9027

可见,苏轼将批判现实、医治社会看作是文学的要务,并坚定不移地践行这一理念。元祐元年(1086),中书舍人苏轼鉴于“二广疮痍未复”[16],用兵交趾代价巨大,力阻朝廷重新任用沈起。在《和谢公定征南谣》中,山谷以“谋臣异时坐致寇,守臣今日愧苞桑”[12]610两句呼应坡公,斥责沈起失职。此次送别顾子敦,山谷再论消除民病责无旁贷,绽放出浓重热烈的医国情怀。这种致君尧舜的主体担当践行了坡公关注民瘼、回馈社会的叮咛教诲。

此外,北宋边塞诗还有大量致力民生的朋辈叮咛。杨亿“国风今已变,民瘼到应除”[11]1362激励凌职方知广州勤政惠民,彭汝砺“惠泽苏民瘵,威名闻鬼陬”[11]10480鼓励许资政大刀阔斧治理定州。当然,也有人对救世效果深感忧虑。赵鼎臣“疮痍今尚新,噍食若未充。如更大病余,护视须良工”[11]14867直指外患带来的重重困弊,若非技高者,断不能救民于水火。长期御边的范仲淹,更以“应笑病夫何所补”表达了治国无策的无奈。

另一方面,爱国救民表现在恤民疾苦,恢复民力。兵力勾抽与役力征调是北宋边防戍守的重点,为北宋边塞诗的恤民深情提供了出口。关注防塞役力的边塞诗家,李复为魁首。针对馈粮之艰与役夫之苦,李复共创作了《兵馈行》《督粮宿盐州东》《过临晋县适调发》《答李公蕴》四诗,其中《兵馈行》为揭露馈粮之弊与役夫之苦的力作。长篇详述的背后,是李复关心民瘼、护国佑民的仁人之心。其中“不知何人画此计,徒困生灵甚非策”[17]111两句,既是对残民害物的质问,又是对苍生涂炭的感喟,语重而情深。因为反对“经理灵夏”,李复未能应诏得官,但是,这并未能阻抑其揭露战争困弊的勇气,并在《督粮宿盐州东》一诗中得以再现:

怒风吹雪急鞭马,匪兕匪虎率旷野。

护粮将军夜不来,敦然独宿在车下。

夏人骄狃敢予侮,王师问罪在一举。

半岁力尽竟无功,哀哀生人命如土。[17]114

狂风怒号,飞雪弥漫,豺狼出没,野兽伺伏,以上描写都说明役夫的馈粮艰险。负责护粮的将军夜不履职,只留役夫宿于车下以护粮。夏人狡黠,长期扰宋,为了浇灭夏军的猖狂气焰,北宋决定一决胜负。为此,宋军进行了长达半年的前期准备,一旦克敌无功,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想到此处,诗人不禁发出命如尘土的感慨。

诗人注目运粮役夫的命运,还见于《过临晋县适调发》:“半夜惊呼府有府,河壖荒邑应军须。冰生垂血辞乡泪,风涨飞尘出塞车。千里馈粮人未返,百丁团甲户无余。天边旁午流星使,更见河桥急羽书。”[17]136临晋县,即山西临猗县临晋镇,是河东重镇。较《督粮宿盐州东》的静态描绘,此诗自始至终都表现出一种急促的节奏感,充分迎合了“调发”之题。“半夜惊呼”一语将睡梦之人惊醒,征调名目既明,扰民之深亦彰。“冰生”两句既描述了转运的环境恶劣、路途艰险,又刻画了役夫的恋土思乡,情非得已。接下来,诗人进一步抒发馈粮的路途险远与征调的殆无孑遗。问题在于,横征苛役又何止临晋,馈粮沿途驿使无数,羽书频传,都彰显出边区草木皆兵、戎马生郊的纷乱局势。关于催科征役的扰民之弊,李复还有“戍卒催完灯下甲,急烽连人雪中城”[17]151与“军有严期各努力,秋田无种何须耕”[17]153等句。前者烘托出急完兵甲、匆忙戍城的催促急迫,后者批判了服役苛重、黩武毁农的深重罪孽。无论是征役带来的转运军需,还是催科带来的速成兵甲,诗人均聚焦民生。为了彻底扭转民力困疲,诗人直指摊派之弊,更对准了穷兵根源,这种深层的叩问与批判,正是李复边塞诗时代精神的典型显现。同时的蔡肇,亦以“王师八月尽防秋,惴惴军兴恐编户”[11]13649传递出百姓对于勾抽、点集的恐惧。这些诗歌,均反映了北宋边塞诗的恤民情深与虑国之诚。

同样表达军队征调的害农之深,冯山的《侠少行》则多了些戏弄的笔调,戏弄的灵感来自北宋抽点乡兵对青年深耕易耨素朴观念的破坏:

山东自古多才雄,辍耕陇上羞为农。乡兵名在万选中。一日声价闻天聪。十石弩力三石弓,殿前野战如飘风。白锦战袍腰勒红,诏容走马出阊阖,都人仰看如飞鸿。归来意气人谁及,道逢刺史独长揖。邯郸白日袖剑行,振武青楼乘醉入。传闻留后收兰州,姓名御笔亲防抽。府金百镒轻一掷,且向塞外随遨游。自此锄犁变任侠,夜事椎埋昼驰猎。有田无人耕,有子不养家,田间父老长咨嗟。[18]

少年因被选为乡兵,自此一心建立军功,不肯致力农事。由于膂力过人,战如飘风,少年一时毕集荣宠。可他不是挥金如土就是醉卧青楼,整日无所事事,并未建立奇功。“传闻”两句不仅道明收复兰州的辉煌战绩与少侠无关,也暗讽了帝王所赐非人。有了“御笔防抽”,少侠继续向疏阔不实的军功虚梦迈去,白日驰骋田猎,夜间劫杀盗贼,终于走上了弃农任侠的不归路。结尾三句,夹杂着任侠伤农、伦序破坏的巨大遗憾,诗人卖刀买犊的救世之心跃然纸上。

二、议边研略的制敌诉求

积极探索制敌之道是北宋边塞诗医国情怀的第二重闪现,表现在热议边事、渴望奇策两个方面。一方面,北宋边塞诗表现了强烈的制敌欲望,热议边事、积极献策是其集中显现。宋祁诗句“属羌羁诏久款塞,归为天子细论边”相信罗承制会带着戎州罢归的新鲜边见应运献策,邓忠臣“慷慨论边事,飘萧动礼闱”描述了馆阁内部的慷慨论边与潇洒唱和。送别具体边帅时,宋人常对其边略予以高度肯定:宋祁“好为君王言敌事,早将功业勒燕山”[11]2460称赞王太尉必能详陈敌事,建立功勋;余靖“燕南赵北边之要,旅拒凭君一策安”[11]2677赞誉定州通判盖太博的北御边绩;邹浩“家风欻从千古还,上策酬恩真土苴”[11]13942,则从家风、智略等角度揄扬曾仲敷的庆州治策,并对其施不望报首肯心折。

与上述诸诗肯定他人截然不同,王安石对自己的献策信心满满。其《次韵酬子玉同年》中道:

盛德无心漠北窥,蕃胡亦恐势方羸。

塞垣高垒深沟地,幕府轻裘缓带时。

赵将时皆思李牧,楚音身自感钟仪。

惭君许我论边锁,俎豆平生却少知。[19]

王安石与柳瑾(字子玉)同为庆历二年(1042)进士,此乃次韵之作。全诗由肯定宋皇无意进攻的圣德入手,分析了对手“羝羊触藩”、进退两难的窘境。在这种情况下,北宋仍需修筑高垒深壑,建造坚固城防,便可轻裘缓辔,处之泰然。李牧与钟仪,一为战国时期赵国的北御良将,一为春秋时期楚国的职业琴师,前者遭秦离间惹怒赵王而遇害,后者演奏楚乐感动晋侯而得归。一样爱国,两样处境,二人的迥异处境引发荆公对智勇的权衡与思考。对于安边这样的军国大计,智勇兼善又谈何容易。因此,面对柳子玉“知帝策”“四方志”等揄扬激励,荆公只觉愧不敢当。即便艰难,诗人还是胸有成竹,“俎豆”一句彻底推翻了孔子“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20]的结论,至此读者恍然大悟,“惭君”只是谦辞,长于军事、疏于礼制是王安石对自己才干的认定。诗人这样表态,是因为柳瑾原诗有“男儿本有四方志,只在蓬瀛恐不知”的忧虑。为了表达友人的寄望与关怀,荆公先以“惭”示谦,继以“却”示强,明确传递出御边治国的坚定信念。从他恳请设置三司条例司,旨在实现均劳逸、通用度、制货贿等理想与抱负来看,其治政目标明确而坚定。

相较“论边”,宋人更喜欢在边塞诗中“谈兵”,兵事议论始终密切围绕安边御戎、兵机智略展开。曹辅“吾乡蔡子喜谈兵,早岁曾过阿戎语”推许蔡肇的兵略陈述。张耒诸诗“兵书百万言,挥麈谈如倾”[11]13100夸赞胡考甫胸藏兵略、谈吐如流;“毕子谈锋不可摧,捷若急电飞霆雷[11]13143称赞毕仲游才思敏捷,谈锋甚健;“御戎旧策子所习,胸臆请为将军开”[11]13143高度肯定毕氏的治边方略与献策忠心。潘阆“从来长见说兵机,今日君恩志岂违”[11]625称颂柳开抵掌谈兵、适得其所,宋皇量才任用、任人唯贤。对于喜好谈兵的詹安世,杨时先是以“摛辞镂圭璋,吐论森剑戟”[11]12923极力称颂其博学多才,谈吐不凡,又以“落落蕴奇策”[11]12923赞其策略高明,追慕东汉耿弇,“戏赠”之外,平添了许多历史意识。

表1 北宋边塞诗的“谈兵”统计

在诸多谈兵赞语中,宋祁的《尹学士自濠梁移倅秦州》道出了尹洙的论边之切与戍边之苦:

于役三年远,论兵两鬓斑。

不辞征戍苦,要作破羌还。

楯墨应圜熟,兜烽报永闲。

浮舠背淮服,盘马入秦关。

遂阁雠书笔,仍余聚米山。

忆君他夕恨,遥向陇云间。[21]

康定元年(1040)正月,宋军大败于好水川。泾原秦凤经略安抚副使韩琦贬右司谏,秦州判官尹洙降濠州通判。“不辞”赞扬了尹洙不畏艰险的爱国品质,“要作”表明了诗人御夏必胜的坚定信念。信念既坚,诗人继而从文武二途叮嘱好友,文章练达、烽燧无警皆分内之事,不可偏废。“浮舠”“盘马”不仅道明了尹洙的徙转艰辛,还折射出濠、秦地理与交通的巨大差异。沿着文武殊途的对比顺势而下,“遂阁”两句应运而生。“雠书笔”是指尹洙曾于景祐年间任太子中允、馆阁校勘一职。就边事而言,由朝廷馆职为边地幕僚,尹洙的确实现了弃庙堂高论、赴前线体验的务实转身。时事催迫,宋祁力赞尹洙弃刀笔吏而为韬略将,并对其运筹帷幄、指画边事寄望深厚。然而,好水川之败给主攻派以重创,尹洙的“他夕恨”中,应当饱含着对此役战败的遗憾与反省。因此,结尾两句诗人鼓励尹洙重整旗鼓,经略西陲。

另一方面,渴望奇策是北宋边塞诗探求韬略的又一特点。不遗余力地寻求制敌策略既是宋人的智慧闪现,又是其忠君谋国的品格体现。在艰辛的战略探索中,宋人常常夹杂着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所谓爱,是对策略的渴望;所谓恨,则是对其求而不得的懊恼。田锡“自念安边无上策”,夏竦“如访平戎最长策”,苏洵“烽火尚未灭,何策安西边”,都是求策不得的懊恼写照。然而,无论多么艰难,都不能压制宋人的救国热情。“我亦潜心御戎策”,不仅是祖无择的心声流露,也是许多宋人的价值选择。相比之下,文彦博的《天平相公远寄佳章谨依韵和呈》其一更加具体、真实地传达了宋人对御夏策略的渴求:

晓辟天阍出帝纶,麾幢误委不才臣。

六条颁诏专临雍,一道全师别制秦。

虽受深恩辞北阙,拟将何术抚西人。

他年遂解簪缨去,乞去伊川号散民。[22]249

天平相公指宋臣庞籍。皇祐五年(1053)至至和二年(1055)间,文彦博知永兴军,庞籍知郓州,此诗当作于此时。首联指出天子降诏、诗人外任之实,“不才”既是谦辞,又与颈联之求策未得暗合。颔联两句,指出文彦博由中央出知地方、帅永兴军的事实。因永兴军在雍州境内,故有“专临雍”之句,又因诗人兼秦凤路兵马事,故云“别制秦”。颈联两句既流露出卫边西陲、未有巨功的惭愧之意,又折射出御夏无方、渴求妙术的求策之切。尾联两句诗人渴望在告老还乡之时能安居伊川,过上普通百姓的闲散生活。

北宋中后期,苏门弟子在探求奇策上用力颇多。黄庭坚“壮士看天思上策,月边鸣笛为谁横”[12]605,道明了边帅求策的艰辛曲折,孔平仲则对事半功倍的边绩治效情有独钟,“伫闻静胜诸蛮服,何必楼船十万兵”[11]10893将宋人止戈静胜的治边理想全盘托出。这些诗句,表明了宋人上下求策、不畏摧折的勇气,彰显其四两拨千斤、凡事预则立的智慧,也流露出震慑邻邦、激励民心的深情。这种深情如黄钟大吕,如扛鼎之笔,发人深省。

三、感恩报德的丹心流露

北宋边塞诗的医国情怀还表现在恩深报浅、恨不效力方面。宋庠、宋祁兄弟二人深受皇恩眷顾,较早传递出这一情绪。宋庠“中宸图旧恩方渥,几日从容武帐前”[11]2243歌颂皇恩浩荡、尊贤爱才。宋祁“谗毒未销须刮骨,上恩难报止沾巾”[11]2482则表达了积谗糜骨、衔环报恩的顽强意志。

较之二宋,韩琦的感恩图报则更加具体务实,契合边情:

一落粗官伍哙曹,清流甘分绝英髦。

建牙恩有丘山重,扞塞功无尺寸高。

许国壮士轻蹈死。殄戎豪气人横刀。

只期名遂扁舟去,掉臂江湖掷锦袍。[23]274

李之亮、徐正英先生考证此诗作于皇祐五年受命知并州时,与史相契。帅并之前,韩琦镇守定州已五年,开篇遂有“一落粗官伍哙曹”之语。“建牙”两句继承了辞表与谢表的愧意,倾吐了皇恩浩荡而御边无功的苦闷,贤臣良帅的精神品格一目了然。诗人自责未有寸功,有负皇恩,卫边士卒却赴汤蹈火,奋力御敌。多年来的戎马倥偬已令诗人过早衰病,其二中的“病虎厌风”绝非夸饰,而是真实的心声流露。此次加节帅边,清静已不可图,扁舟泛湖、远离喧嚣只能成为诗人遥想。韩琦绝非畏难避事之辈,到任并州,即作《并州谢上表》,其中“非有将略可以摧狄心,吏术可以救民瘼”[23]857可见其忧国恤民的高尚品格。这种深情大爱正是年老加节、不得脱身的重要原因。这种爱国深情,在《次韵答致政杜公以加节见寄》中亦可见一斑:

西北连忧寄责深,十年回首失光阴。

丹心报国期输尽,白日当天荷照临。

赐钺何劳诚腼面,捍边虽久即甘心。

孤根只有衰危甚,不得终身被傅霖。[23]273

同样是答谢加节贺诗,叙说恩深报浅,此诗却追忆至更加久远的康定、庆历年间。那时的韩琦真实体验了临危受命,寄责深重,由于宋夏频繁交战,“论西师形势甚悉”[24],韩琦曾于康定元年(1040)受命安抚陕西。时过境迁,唯一不变的是诗人的铁血丹心。心迹已明,诗人再次表达了“赐钺”加节的惶恐,继而表态甘愿久戍边陲。最令人称道的是,诗人巧妙融合了杜衍致仕的主题,揭示出贤老致政而后继孤危的事实,满足了说者与听者的双重需要,亦可管窥杜、韩二人的深厚交谊。这种“孤根”心态,绝不是逢迎讨好,而是清晰的治边认知。皇祐年间知定州时,诗人亦有“报国心诚虽慷慨,背时踪迹极孤危”之叹,便是对十年前好水川之败的追忆与反思。

安边固塞不仅要依靠军事实力,还牵涉到背后的经济支持、民族政策、边臣择任、民心向背等诸多问题,极其繁杂。对于这一点,而立之年的韩琦在镇守陕西之初已经深刻认识。为了彻底纠治御边不力,韩琦在陕西躬亲实践,颇著声绩。一是使陕西产铁铸钱相得益彰,二是不以成败论列边臣,为民请命乞留范雍,三是令经略判官参与都部署司公务,提高二司行政效能。十年后的《并州谢上表》中,韩琦仍有对当时边策的回忆与总结。

观《安阳集》,这种恩深报浅的自省尤多,并多呈现于与致政杜公的书信往来。除了上述二诗,另有“常山画野直天街,寄重如何付不才”[23]204“丘山莫副推恩重,铢两唯忧效死轻”[23]231,均是这种报国情深的流露。除却二宋与韩琦,文彦博、刘敞、晁说之亦有恩深报浅的忧虑与苦恼。“虽受深恩辞北阙,拟将何术抚西人”[22]249,是判永兴军文彦博对西北边事的思考,对深恩难报的愧疚。“一尺握中策,无由奉深眷”[11]5731,是使北使刘敞对折冲樽俎的渴求,对才轻任重的担忧。在这些力不胜任、知恩必报的传达中,北宋士子深沉理性、一力担当的精神面貌分外鲜明。

要之,从边患与民病的向度考察北宋边塞诗的情感,可知深重的忧患意识、热切的医国情怀是其抒情底色。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北宋边塞诗演绎出排忧纾患、爱民救国、感恩报德等多重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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