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异化和对比劳动之变
2022-05-31崔哲远
崔哲远
关键词:异化;发达工业社会劳动;马克思异化劳动
中图分类号:A811;F01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2)04 — 0062 — 05
收稿日期:2022 — 04 — 03
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对异化的理解来源于对黑格尔以及费尔巴哈思想的反思和扬弃,而在马克思之后,异化逐渐脱离了马克思针对劳动和交往的研究范畴,在不同的研究领域例如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得到发展,因而无论是对异化本身的内涵和外延的概念界定还是其研究范畴和方法、道德和价值判断等,都显得极为复杂。究其原因可以发现,对异化尤其是劳动异化的研究的差异性来源于对不同时期的工人的社会劳动内容和形式的考察,基于其变化造成对异化的理解和思考极具差异性,但这种差异性造成了后期尤其是发达工业社会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误解。因而理解不同时期的劳动异化状况并探究发达工业社会的劳动异化是否在某种程度上符合马克思理论框架,对研究马克思异化劳动具有巨大的思考价值。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谈到“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1]他将劳动、产品、类本质以及人本身同异己的力量联系起来进行对劳动异化的研究范畴,尽管马克思在晚年承认异化是一种哲学上的废话,但是就其对工人劳动状况的表述和探析却是发人深省的。
马尔库塞将目光投入到二十世纪上半叶以来的发达工业社会时期,这一时期的经济发展尤其生产力相较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有了巨大发展,工业化程度提高,机械化、自动化成为生产主流,人们的消费意识极大丰富等等都是作为发达工业社会的典型特征。而在这些典型特征的掩盖下,尤其从卢卡奇开始,马克思所思考的勞动异化本身已经不被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所重视,同时,剥离劳动的异化概念也同多个不同学科领域即研究方向相结合,展现出时代化、多元化、个体化的全新解释。马尔库塞认为异化是超越了马克思认为的“用以表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其自身和与其工作之间的关系的概念相对照”[2],弗洛姆认为异化表现在人在面对自己创造的社会力量的无力和疯狂,Denise则将异化本质比作变色龙,意指在不同的理论家的学术体系中被给予不同的理解等等,可见异化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得到不断的扩充。而发达工业社会机械化、自动化的生产模式解放了工人肉体,现代化劳动具有了新的组织方式例如非物质劳动等等,使得劳动不再作为突出的社会问题被关注。诚然在发达工业社会对马克思意义上的异化概念同劳动的关联研究内容少之又少,但是从法兰克福学派以及众多社会学家的角度,我们可以看到,对于这一时期的劳动而言,其本身仍然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同马克思异化概念相似的内在特性。
毋庸置疑,发达工业社会的劳动内容不同、产品需求不同、类生活的追求尚且存在疑问、人与人关系的变化等等无一不在证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规定的基本内容本身已经不再适用于这个时期,同时,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本身还面临着多种挑战。首先,异化概念原本忽略了劳动带来的诸多好处,普殊同认为,这种资本主义的劳动方式恰恰是促进社会财富积累、科技进步的重要环节,同时他从历史范畴重新审视马克思的劳动来为马克思之后的资本主义劳动做出诠释和批判。其次,众多学者认为马克思的异化劳动本身带有明显的道德意味。但是,众多批判和指责的思考角度和出发点是站在工人的视角之外以及发达工业社会的劳动方式之上,来指责马克思时代的劳动表现和异化理论,所以这些批判理论仍需推敲和考察。需要进一步指明的是,马克思立足于该时代的劳动方式和内容所进行哲学批判,并不同于发达工业社会演化出的新型劳动方式和内容,后者一方面依靠生产力的提高、机械自动化的完善解放了工人肉体,体力劳动和智力劳动的分离减少,且工人可以同时进行多项劳动提高收入;另一方面国家福利制度下,工资收入已不再依据生活必需品作为衡量标准而显著提高,在劳资对立减少,阶级矛盾隐藏之下,工人可以同资本家一样依靠剩余工资或其他作为资本进行投资和获得利息实现增殖。但是这一切并不能说明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已经过时,其劳动异化思想应该被摒弃。在理解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时不仅需要重点关注马克思对于其时代劳动表现形式的批判及异化的原因,还需要对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的四个规定的内在特性进行深入地理解和挖掘,由此对我们理解发达工业社会的劳动方式的异化情况有重要启示。
“工人对自己的劳动的产品的关系就是对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3]马克思强调工人所生产的产品同自身呈现出负相关的消极联系,这意味着工人所生产的产品作为一种外化的异己力量反过来统治工人自身,使得工人更加贫穷和愚笨。这种工厂内部的分工产生用于交换的商品,凝结着劳动力价值却伴随着简单且单一的生产过程,使得产品的相对附加值也较为低下。反观发达工业社会的劳动产品,不仅因生产力的提高带来量的提升,质的突破性在于产品本身的创造性和其价值体现在包含劳动量的层面、品牌的附加值、科技价值等等,也使得劳动产品的衡量标准趋向多元,包含高科技、艺术品在内的高级商品的量化生产使得劳动产品的价值除使用价值、交换价值以外,还具有了较高的社会附加价值例如阶层价值和权力价值等等。除了劳动产品本身与早期不同之外,工人对劳动产品的占有也与之前大为不同。马克思认为工人所生产的劳动产品越多,工人占有的越少,就越表现的贫穷。在发达工业社会,对劳动产品的占有方式已经呈现多样化,工人从简单的工厂生产中脱离出来,依靠社会提供的生产选择以及自身能力进行不同行业的生产活动使得其同劳动产品的联系更加紧密,这种紧密的联系体现在生产何种商品而不仅是生产多少商品,实现从追求商品数量来获得竞争优势的方式变为了追求商品质量的方式。此外,资本家利用营销策略使得生产剩余的劳动产品作为另一种工资形式让工人对其实现占有,推动生产的盈利目标从如何减少生产成本变为如何提高消费需求。这种劳动组织形式下工资和利润的实现形式与马克思所论述的内容已有很大不同。
即便工人通过国家福利以及工资本身的提高实现对占有量的提高,但资本家仍旧通过劳动产品的销售和买卖以更隐蔽、更特殊的方式剥夺财富,“消费材料于是充当了骗术,而不是充当劳动产品。更进一步地说,丰富的资料一旦与客观定义相分离,便被视为一种自然的恩赐,视为天上掉下来的好处。”[4]鲍德里亚强调在发达工业社会里人们尽管有更多的财富实现更大比例上对劳动产品的占有,但是这种占有通过大量的消费和交换而来,并且这种消费意识已经成为人们盲目占有不同劳动产品的思想根基——通过消费占有更多则更富有。但是消费并没有解决生产过程的单一。“他的劳动的意义仅仅归于谋生的劳动并成为完全偶然的和非本质的,而不论生产者同他的产品是否有直接消费和个人需要的关系,也不论他的活动、劳动本身的行动对他来说是不是他个人的自我享受,是不是他的天然禀赋和精神目的的实现。”[5]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产品的单一消散了人的类精神和自我享受,但在发达工业社会即便这种制品可以呈现多元化也仍然如此。尽管在这一时期劳动产品不同,对劳动产品的占有方式不同,但是生产劳动产品的过程中所展现出来工人同劳动产品价值的负相关却没有消失,所以无论何种产品和生产方式都是给予资本家的资本积累使得工人所生产的劳动产品与自身相异化。
马克思强调劳动与工人自身相外化,表现为被迫劳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6]从当时工人的劳动状况来看,这种单一的局限在狭小空间的受人监督和管理的岗位上的简单劳动除了带给资本家资本增殖和工人身体疲惫以外不能创造和发生更多的生产性可能。同时,伴随着竞争和分工的发展,智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离使得工人的劳动更为简单纯粹,是工人自身的自主活动的自我牺牲和自我折磨的劳动。在发达工业社会,这种简单的体力劳动被机械化取代以致同智力劳动相结合的更复杂的劳动方式成为资本积累的重要手段。此外,集中劳动突破时间性、空间性限制,用更高效率的创造性活动替代早期的单一体力劳动。“劳动必须先于劳动的减少,工业化必须先于人类需要和满足的发展,正如一切自由有赖于对异己的必然性的征服一样,自由的实现也有赖于这一征服的技术。”[7]可以说,与马克思时代相比,无论是劳动的形式还是内容上,发达工业社会的劳动都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特征。但事实上,工人的被奴役状态,劳动的外化并没有因为技术的提高而减少,反而以一种更加隐蔽的形式出现,这种形式在马尔库塞看来是通过技术力量使得人们的肌肉疲劳被精神辛劳所替代,特点表现为体力转为技术和思维技巧,“现在,虽然还存在着剥削,发达资本主义愈益完善的机械化劳动却在改变着被剥削者的态度和地位。在技术的总体效果范围内,自动化和半自动化反应充斥了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工作时间的机械化劳动,是对生命力的一种长期占有、消耗和麻醉,是种非人的苦役, 甚至是更使人疲惫的苦役,因为机械化加快了劳动速度,控制了机器操作者(而不是产品)并把工人们相互隔离起来。毫无疑问,这种苦役形式表现了受抑制的局部自动化,表现了自动化、半自动化及非自动化部分在同一工厂之内的共存”。[8]在发达工业社会中,对工人的思想把控的一个方面就是倡导“积极工作”以掩盖劳动外化的事实,涂尔干在《社会分工论》中将异化原因归结为工人自身,“人们常常责备分工使个人变成了机器,失去了个性。其实,如果他没用弄清社会需要他工作的目的是什么,没有把工作和目的结合起来,他就只能去循规蹈矩地进行工作了。”[9]涂尔干认为人之劳动变得毫无生机并被外界力量所迫使是因为自主意识的缺乏,换言之,是工人没能受到社会道德的约束和管理,缺少对自身精神世界的建设从而变得麻木不仁。不可否认,涂尔干也承认劳动异化的现实,但对待导致异化的根源上与马克思则完全不同。总之,劳动异化本身从资本主义社会工厂内部的分工开始就深刻表现出来,而发达工业社会利用技术手段改变了劳动方式,劳动内容以及隐藏劳动异化的事实来消除人们对劳动异化的顾虑,但劳动异化始终伴随着雇佣劳动,换言之,劳动异化的表现形式也在发生变化,但是科技的进步并不能消除劳动异化,这一点毋庸置疑。
马克思认为在劳动产品、劳动同人本身相异化之后,人的活动机能以及生命活动同自身也异化,即人同自身类本质异化,这表现为“对人来说,它把类生活变成了维持个人生活的手段。第一,它使类生活和个人生活异化;第二,把抽象形式的个人生活变成了同样是抽象形式和异化形式的类生活的目的。”[10]在马克思看来,生产生活就是类生活,而在类生活中人是自由的、有意识的以自己生活为对象的活动方式。虽然类的概念来自于马克思在哲学意义上对费尔巴哈思想的扬弃,他不仅批判类生活在哲学上被抽象为概念,而且被抽象掉的还有现实的生产活动。在工业社会早期,这种类生活仅仅表现为维持生存所需的手段。虽然在发达工业社会,工资水平的普遍上升以及福利制度的帮助下,工人的生活水平得到很大的提高,每个工人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从事的行业以及劳动类型进行生产活动,而不再以单一的选择和外界的强迫来进行个人生活。看似同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论述的真正共同体中的人的生活方式相似,但实质上却相差甚远。首先,这里的自由同马克思论述的自由不同。在马克思看来,人可以不受外界强迫而依据自己的喜好自觉自愿的从事真正属于自己的生产活动,而发达工业社会的自由是一种虚假自由,通过搭建内部的促进生产消费的谎言来为自由做出新的诠释。其次,在生产上,只要资本主义社会无法摆脱私有制为基础的资本的宰制,属于自己的自愿的生产活动就不可能在工人身上实现出来。那些所谓表现出的自由自愿的选择不过是令工人阶级产生虚幻的虚假需要,是工人在这种雇佣劳动的生产方式中为摆脱感觉和精神上的疲惫做出的选择。“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11]马克思敏锐的洞察到对于工人阶级来说,类生活、类活动成为维持生存的手段后,工人不可避免的会因为一些粗陋的实际需要而被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所异化,追求一些只具有有限意义需要的感觉,这一点在发达工业社会依然如此,即便摆脱了仅仅维持生存的生活状态,但是对作为目的的类生活的追求却被虚假的需要所影响,这种虚假需要还表现在需要作为了一种社会功能和内容对人的一种抑制性标准。换言之,人们对类生活的目的在发达工业社会的社会管理和政治干预下成为一种手段,且痕迹愈加深刻。“抑制性需要的流行是一个既成的事实。是人们在无知和失望中所接受的事实,同时也是为了个人幸福、为了所有以痛苦为其满足代价的人的利益而必须加以消除的事实。”[12]总之,类生活异化成为维持生存所需的手段在发达工业社会被一種更加隐蔽的方式表现出来,人们的自由自愿的生产活动只是在这种政治和经济的体系下的口号,而藏在其背后的真相在于政治的介入使得人们对现有的生产活动方式的妥协和顺从,同时马克思所强调的类生活和类本质在发达工业社会同样只是作为抽象形式的存在,现实的工人境况仍旧表现为同类本质的异化。
马克思在第四个异化规定中思考了非工人的方面,他认为异化劳动产生了站在工人劳动之外的另一种劳动关系,即资本家,还有私有财产,资本家占有了工人的劳动以及产生出私有财产这一结果。资本家购买工人的劳动力使得工人相较资本家的地位处于被剥削和被压迫中,马克思甚至将这种不平等的地位类比封建制度中的依附关系,深刻揭示出异化劳动展现出的人与人之间的异化表现。这样,社会逐渐划分为两大阶级,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矛盾也日益突出。而这种矛盾不仅体现在经济上的不平等,工人在政治上也成为拥有权力的资本家的附庸,使得工人可以更加稳定的进行非自身的劳动来实现资本增殖。“劳动者在经济上受劳动资料即生活源泉的垄断者的支配,是一切形式的奴役的基础,是一切社会贫困、精神沉沦和政治依附的基础。”[13]同样,恩格斯也认为政府对工人采取了政治压迫的事实。由于政治的介入,阶级问题变得越发严重,即便在马克思看来科技水平的进步也不能消除这种异化存在,“现代工业的进步,促进资本和劳动之间的阶级对立更为发展、扩大和深化。与此同步,国家政权在性质上也越来越变成了资本借以压迫劳动的全国政权,变成了为进行社会奴役而组织起来的社会力量,变成了阶级专政的机器。”[14]而在发达工业社会,这种突出的社会矛盾似乎得到了“充分”解决。马尔库塞认为,虽然在资本主义体制下的工业社会中这两大阶级仍是基本存在,但是其结构和功能已经发生了重要改变,消解了作为历史变革的动因。“公共运输和通讯工具,衣、食、住的各种商品,令人着迷的新闻娱乐产品,这一切带来的都是固定的态度和习惯,以及使消费者比较愉快地与生产者、进而与社会整体相联结的思想和情绪上的反应。”[15]统治阶级利用政权和宣传手段,将阶级矛盾隐匿起来,通过稳定的生产和消费的方式使得工人脱离奴役状态,取而代之的是同上层人士一样的待遇和享受,“这里,所谓阶级差别的平等化显示出它的意识形态功能,如果工人和他的老板享受同样的电视节目并漫游同样的游乐胜地,如果打字员打扮得同她雇主的女儿一样漂亮,如果黑人也拥有凯迪拉克牌高级轿车,如果他们阅读同样的报纸,这种相似并不表明阶级的消失,而是表明现存制度下的各种人在多大程度上分享着有意为之这种制度的需要和满足。”[16]马尔库塞指出,工人被资本家被“奴役”的异化状态并没有消除,在发达工业社会以另外一种新的身份进行着,即生产者和消费者。看似在地位上趋于平等化,事实上,“奴役”状态转化成为一种无论是对政权者还是生产者的依附关系,但这种依附关系只是奴役关系的新形态,消费者如同早期工人一样,无力对抗资本家,只能依附在其精心设计好的资本积累的机器体系中,任何反对和反抗都显得软弱无力。因此,人同人的异化并没有在发达工业社会消失,阶级仍旧是基础存在,但是依附关系更加隐蔽和精密。
直至现在,对于异化概念的研究和理解仍旧复杂多样,众多学者对于发达工业社会的异化状况的观点和看法也极为不同。对于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谈到的异化理论,尽管他者对这些理论的实际意义提出了具有主观性的评价,但是不可否认,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谈到的异化问题对当时工人阶级的劳动状况有着很深的反思和洞察,并以四种不同的异化规定揭示出工人被压迫和奴役的状态。不可否认,在发达工业社会中存在着多种异化的表现,而对于异化的何种表述具有合理性的检验标准还在于现实的探究与之相关的具体表现。同样,在如此生产力极大发展的社会之中,劳动异化的问题仍旧突出,但是将其简单理解和代入马克思所阐述的劳动产品、劳动本身、类生活以及人同人的关系,就认为可以透析这一时期的异化现象,则无法对社会的巨大变化给予更加合理的解释。唯有结合对发达工业社会的现实劳动的反思,重新看待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的思想内涵,揭示其中所隐匿的深层异化表现,这对我们以历史视角看待马克思异化概念以及劳动异化的四个规定有着重要的研究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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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8.
[责任编辑:张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