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传统文论中女性的养成与同化
2022-05-30夏慧玲
夏慧玲
“同化”原是生物学概念,指食物在体内的消化过程,这一说法后被社会学借用并被冠以新的意义:不同文化单位融合成一个同质文化单位的渐进或缓慢的过程。在同化过程中,个人或团体直接采纳另一团体的思维模式、价值理念、行为准则,并与其形成相似的文化生活。在传统儒家性别文化中,女性因被男性这一群体不断地同化而丧失了主体性。《论语·阳货篇》中直言“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表明“女子”与“小人”在孔子看来具有一致的秉性。《论语》中的小人与君子常相较出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即“以他平他谓之和”,“同”即“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小人的特征为人云亦云、随声附和。因此,在传统儒家文化中,女性与小人都会被社会“养成”无主体意识的傀儡,他们不被允许携有国家话语权,女性作为男性的对立面被充分地同化,这有利于过去的父权社会在相对安全的性别文化格局中不断地巩固政治统治。
《四书集注》对《论语·阳货篇》中的观点有过阐释:“近、孙、远、怨并去声。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此无二者之患矣。”依朱熹的观点,妾被有道德修养的君子供养,其携有的祸患就可消解。朱熹先生虽将女子的范围压缩为仆隶下人,但仍不能消除《论语》对女性浓厚的鄙夷。当代李泽厚先生则从心理学的角度将近、孙、远、怨归纳为大部分女性持有的性格特征,认为孔子所言无褒贬意义,但该说法缺乏系统论证。《论语》中的女性观虽被批评者从不同的角度予以重新解读,但读者仍可从中窥见传统女性被父权社会不断同化的现实处境。
一、透析相关内容:女性被同化
在《论语》中,女性被符号化、妖魔化,符号化的女性为实现自我价值逐渐丧失能动性,这使女性成为维护父系社会秩序的重要力量。《论语》对女性的妖魔化处理,使“同化女性”这一行为成为整个社会缔结的共同契约。因此,女性被同化是造成其社会地位低下的重要根源之一。
《论语·学而篇》在反复强调“孝悌”重要性时,“父”就已脱离“母”独立存在,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但“母”从未作为主体单独出现,且通常依附于“父”。例如,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这不仅论证了孔子“男显女隐”的思想,也从侧面证实了女性的“符号化”特征。女性唯依赖男性获得身份认同后,才成为受尊敬的对象。并且,父、母同时出现时,其论述的主题多与忠孝相关。《论语·学而篇》中言:“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又如,《论语·先进篇》中所记载:“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女性只有借由忠、孝的交互之维才能获得“卑中之尊”的地位。当女性成为父系社会的附属物后,“母”仅是社会身份的符号,与女性本身无关。女性的符号化导致了女性思想的被同化,与此同时,女性的同化也加速了女性被符号化的进程,这使封建社会形成了恶性循环。
当女性成为“象征”后,《论语》提出了女性发挥自我价值的方式。《论语·乡党篇》中谈论关于着装的礼仪时记录到:“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君子对服饰的要求颇高,而这依赖于女性的贤良。同时,女性在社会活动中几乎无话语权。例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景只允许男性存在,而女性若一同游玩便与该情境格格不入。封建社会中的女性通常隐匿于男性背后,以为男性服务为旨归,这也是男权社会对被符号化的女性的最低要求。
《论语》中明确提及的女子为春秋时期卫灵公的夫人南子。《论语·雍也篇》中写道:“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厌”与刻意连用的感叹号凸显了子路对南子的厌恶程度。南子作为女性,在《论语》中成为被谴责的对象,而南子并非传统社会中被符号化了的女性,她实则是一位把握当时朝廷权力的女子,《列女传·卷之七·孽嬖传》中记载:“南子者,宋女卫灵公之夫人,通于宋子朝,太子蒯聩知而恶之,南子谗太子于灵公曰:‘太子欲杀我。”南子并不是一位甘愿屈服于父权社会的愚昧女性。但是,南子也确如《孽嬖传》的“颂曰”归纳的一般:南子惑淫。在《论语·子罕篇》中,孔子直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是孔子对南子的又一否定,且这一论点突出的恰是女性的“色”,该言论与“女子无才便是德”异曲同工。
二、服从整体架构:女性需同化
女性被孔子及其弟子塑造成了“代码化”的客体,而孔子及其弟子对女性所执的态度其实深受春秋时期主流社会的影响。《论语》自“学而篇”至“宪问篇”都将礼乐制度视为重要门类,讲述了礼乐制度与实践、礼乐沿革与传承、礼乐对自我修养的作用。孔子认为维护礼乐是实现仁政的不二法门,女性也应服从礼而生存,养成“礼”所需的女性形象。而“礼”要求女性不断地被同化,以此来达到维持社会稳定的目的。
《左传》记录:“周礼尽在鲁矣。”孔子作为鲁国人对周代礼仪有浓厚的兴趣,他主张“纳仁入礼,仁礼结合”。例如,《论语·八佾篇》中记载,“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仁即内在灵魂,礼即外在制度。有仁德的人被加以礼仪的文饰,便可“文质彬彬”。祭天之礼、祭历代先祖的禘礼、贵族间的射礼、事君礼,这些礼仪都有较为严格的制度规范。为完成仁礼大业,传统女性需生活在等级森严的父系社会,而这恰是造成性别不平等的来源之一。因“仁礼制度”有利于社会运营,所以,父系社会竭力将夫妻关系内化为君臣之礼。因传统社会的“女主内”,所以“夫为君,妻乃臣”成为社会常态,并且,“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成为规范夫妻关系的准绳。“礼”要求女性主动地接受同化,并将父系社会的要求内化为职责。而女性一旦以满足男性要求为价值取向,社会的运行态势便会逐步趋于稳定。
孔子制定的礼仪需要女性具有较强的“工作能力”。在《论语·乡党篇》中有写道:“席不正,不坐。”当布席不合乎礼仪时,仁爱的人便无法就坐。该篇还记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洁,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恶臭不食;失饪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孔子对饮食的要求颇高。但饮食作为礼仪的一部分,大多仍依赖女性完成,女性需同化为“四体勤,五谷分”的女子。女性对自我主观感受的漠视或盲视反映了父系社会男女不平等的现象。女性无参与政治生活的权利,只需有条理地打点家庭琐碎的事物便可实现自身價值、获得身份认同。同时,传统的男权社会也巧妙地借助儒家理论使女性逐渐认可该生活方式。
孔子女性观的形成不能脱离其所处的时代。由于生产力的转变,女性在社会中的职能逐渐为男性取代,父系社会也因此出现。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四因说”,他认为男性提供了高级的“形式因”,女性提供了较为低级的“质料因”,“形式”即灵魂,“质料”即肉体。因此,女性地位在亚里士多德时期就已逐渐衰落。众所周知,孔子对《诗经》极为推崇,他在《论语·泰伯篇》中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在《诗经》中,男女不平等就已有明确的记载,《小雅·斯干》中言:“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可见,男女之间被差别对待已成为民俗而为百姓认可。又如,《书·牧誓》中所记载的“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该句着重强调女性不应干政,对后世影响深远。《文心雕龙》的“史传篇”也明确提出反对为女性作传这一主张:“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著盟。”男尊女卑的文化氛围,使女性不得已地被社会同化。《论语》也因此竭力将女性同化为社会所需的样式。“礼”与“当时的”时代氛围都迫使女性接受男性社会的规约,这在《论语》中渗透得较为明显。
三、从检验标准出发:“单向度的性别统治”
《单向度的人》是赫伯特·马尔库塞的著作,主要讲述发达的工业社会是如何成功地压制人们内心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使社会变成单向度的社会,并实现“对立面一体化”。而生活在该社会中的人因丧失了自我创造力,而被迫成为单向度的人。《论语》竭力使女性不断同化,并希冀女性成为“单向度的人”。而检验女性是否被男权社会完全同化的标准即女性内部是否形成等级差异与管理制度:由同化程度更高的女性治理相对更容易叛逆的女性。
《论语·八佾篇》有言:“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宋邢昺《疏》云:“郁郁,文章貌。言以今周代之礼法文章,回视夏商二代,则周代郁郁乎有文章哉。周之文章备于二代,故从而行之也。”因此,“从周”指遵从“周之文章”。“文”在《论语》中被阐释为礼制发展的最高阶段。例如,《论语·雍也篇》中强调文质统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卫灵公》记载:“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这反映出周有严苛的等级制度。可见,“从周”即遵从以维护社会秩序为目标的等级制度,孔子对等级制度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因妻妾之间仍需维系周代的等级制度,她们之间也需形成较为清晰的主从关系。由于妻妾制度的盛行,“阶级”开始出现于家庭,造成妻妾之间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如《谷梁传》所言:“毋为妾为妻。”又如,《礼记》:“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这都表明妾的等级低于妻。《礼记·曲礼》中也有言:“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妇、有嫔、有妻、有妾。” 因此,女性内部有着明确的划分依据。《论语·季氏篇》中也有对国君夫人称呼的规定:“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之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该“妻”指“嫡妻”,因妻更符合父权社会的主流取向,而妾是不入流的旁门,因此,“妻”具有管理“妾”的权力。依据《论语》对等级的划分,妻妾之间的关系也可归纳为君臣关系。由此,在家庭内部,形成了妻统领妾的局面,而这也暗含女性同化的完成。由此,父权社会的对立面得到完全消解,实现了没有阻力的单向度的性别统治。当女性被完全同化后,社会会形成更为稳定的局面。
因环境的影响、礼仪的约束,孔子的女性观以“男尊女卑”为主要价值倾向。孔子竭力将女性“同化”,且女性也在同化的过程中逐步“养成”。同化后的女性有助于社会形成有弹性、更安全的性别文化格局,以及高稳态的性别统治,这契合了春秋时期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但是,同化后的女性丧失了感知社会的能力,这有碍于社会思想的“百花齐放”。正如刘勰在论述神思对文学创作的重要作用时言:“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直至当代社会,女性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也颇为重要。例如,李杨在谈《白鹿原》时说道:“在小说和电影之间20年的距离,真正失落的不是‘文学性和‘艺术性,而是灵魂以及想象力,还有思想的热情—在非思想的时代思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许才是我们需要找到的白鹿精魂之真正所在。”正如李杨所述,在传统无法回归的“后思想”時代,我们调动思想的热情才能创造性地转变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