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中国古代诗词中的三种爱情观
2022-05-30吴敏
吴敏
中国古代经典的诗词,本就典雅简洁、意境深远,不论写人、模物、描情、述怀,其铿锵有致、音韵和谐、辞尽意留的文字都使得所咏之物更添一番意境。这样的文字,再加上历来让文人骚客咏之不尽、叹之不完的爱情主体,留下了许多千古佳作。这些作品或以雅致隽永的语言,或以精巧奇特的构思,或以深沉质朴的感情,给世人描绘了中国古代野而不鄙、哀而不伤、艳而不俗的种种爱情表象,而通过这些作品,同样也可以一窥古人对爱情这个永恒话题的种种态度和他们的思量。这些作品有含蓄婉转表达相思之苦的,有大胆泼辣追求爱情的,有新婚燕尔期盼夫妻偕老的,有弃旧妇迎新人的,也有悼亡怀念故人的,但限于篇幅,本文试选取中国古代描写爱情的诗文若干首,总结出三种对爱情大相径庭的态度,希望能够在解析文字诗意的同时,略微把握古人对待爱情的不同的情趣和意向。
一、“直道相思了无益”
中国人历来讲究含蓄,在诗歌中表达爱情,同样也是半遮半掩、意犹未尽,这种似明未明、愁绪满怀、无处可诉的相思之情,在诗词作品中占了相当大一部分。在中国诗歌的源头《诗经》中,这样的诗篇不胜枚举。《汉广》《蒹葭》《关雎》《子衿》《采葛》中的“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些脍炙人口的名句,无一不在诉说着当时创作者内心深切、渴望、辗转而又郁郁不得的情思之苦,塑造了可望而不可即、缥缈动人的相思对象。这些含蓄婉转抒发想念之情的早期诗歌,可谓是中国爱情诗中相思诗的滥觞。
及至屈原的《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诗歌非常美妙地将外部秋天萧瑟的景象与心中求而不得的相思结合,低回婉转、哀愁动人。明代胡应麟就在其诗歌评论著作《诗薮》中评价这几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唐人绝句千万,不能出此范围,亦不能入此阃域。”可见这首作品,不仅是千古写秋第一首,亦是树立了一座歌咏相思之情的高峰。
抒写婉转相思之情的诗歌在中国古典的诗文中不胜枚举,南朝民歌《西洲曲》是众多佳作中的明珠,熠熠发光,不得不提: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诗歌不仅色彩明快,有明写的红、翠、青、绿,还有留给读者暗想的衣服、莲花、莲子、飞鸿、梦境,甚至西洲的颜色,整部诗篇迷离悠远,愁思绵绵,以情驭景,情景交融,读之口角噙香。沈德潜谓其:“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初唐张若虚、刘希夷、七言古,发源于此。”清陈祚明赞其为“言情之绝唱也……声情婉转,语语动人……使人动心引魄也”,此言不虚。
当然,在璀璨悠久的中国诗歌史上,高峰迭起,到了唐代,又出现了李商隐这位奇才,树立了爱情诗歌的另一座高峰。爱情在他的笔下,低沉迷离、绮丽悱恻、深情绵邈,加上音律和谐、对仗工整、意象奇美的文字,使得他的许多爱情诗歌成了千古绝唱。他的多首七律《无题》:“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等等,将一个个巧妙的比喻、联想与难以捉摸的爱情意象联系,诗中充满了挥之不去、似有如无的细腻情感,对爱情的渴望和向往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无望之感,将这种相思入骨的深情掩藏在“无题”之下,让人越读越觉意味深长、神往感叹。元代辛文房所撰的《唐才子传》中,对李的评价为:“商隐工诗,为文瑰迈奇古,辞难事隐……后评者谓其诗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瓖妍,要非适用之具。”中国爱情诗歌中晦涩难言的相思之情,在李商隐的诗里达到了顶点。
透过上述的几首代表诗作不难看出,古人将对爱情的渴求,偏向于将其深深埋入心底,写花、写叶、写水、写云,就是不直接道出情愫,这种含蓄古典的对感情的表达方式,也是中国古典爱情诗区别与西方爱情诗歌的最大特点之一,同时,也能从大量古典诗词中反映出中国古人这种对爱情含蓄矜持的态度。
二、“要识得声音是我”
与前一种含蓄表达情感不同的另一种态度是:大胆直白地追求所爱,这种爱情观体现在中国古典诗词曲文中虽不像含蓄一派占据主流地位,但这种泼辣直白的表现方式,亦为中国爱情诗歌增色不少。
同样从《诗经》起,这种大胆求爱的诗歌在其中也占据了相当大一部分。这类诗歌大多描写勇敢直率追求心上人的女子,其情可谓坦诚炽烈。且看《鄭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你若是想我,就提起衣服过河来,你若是不想我,难道就无他人了吗?诗歌的表达,不仅直白热切,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但其中天真淳朴、浪漫不羁的感情,让人觉得充满了自然原始的爱情力量。还有《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诗歌用层层递进的方式,表示时光飞逝,梅子都熟透了,可爱慕少女的对象仍未出现,于是便有了这首对爱情急切渴望和大声呼唤的充满了跳跃感却又明朗深情的诗歌。清代龚橙评析诗意,仅用了短短六个字,就准确地概括出诗歌的核心来:“摽有梅,急婿也。”
与这首诗类似的,向上天和世人疾呼的,还有汉乐府著名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一连串违背自然现象的誓言,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气势逼人,对爱情和恋人的表达既热情又坚定,《诗薮》谓其:“言情,短章中神品。”
同样是怀人,较之于前文的南朝民歌《西洲曲》,北朝民歌则直白得多。《地驱乐歌辞》中写一女子思念郎君,竟然直白地写出想念睡在情郎身边的情景:“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诗句简洁、节奏明快,思念肌肤之亲直抒胸臆,毫无扭捏造作之情。明代钟惺和谭元春在《古诗归》中称这首作品:“千情万态,聪明温存,可径作风流中经史注疏矣。”
当然,若论爱情诗歌中最为直白且艺术性较高的作品,应属元曲中的众多佳作。与前朝宋词的委婉蕴藉对比,元曲则长于用浅白通俗的文字表达直接的感情。先看马致远的几首《双调·寿阳曲》:
从别后,音信绝,薄情种害煞人也。逢一个见一个因话不说,不信你耳轮儿不热!
从别后,音信杳,梦儿里也曾来到。问人知行到一万遭,不信你眼皮儿不跳。
心间事,说与他。动不动早言两罢!罢字儿碜可可你道是耍。我心里怕那不怕。
女子心直口快、泼辣果敢,连连催促情人,却等不来音信,内心充满矛盾,一面思念一面“诅咒”,见人就诉说相思之情,不信传不到情人耳中,一个急切渴望爱情回音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与这首曲子表达意思相近,同样是矛盾的心情的,还有下面这首较为有名的曲子《凭阑人·寄征衣》: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此曲子言语直白,却构思巧妙,结尾仍留下问题,抛与读者,让人掩卷仍觉意味无穷。元曲中这种充满市井语言气息,爽快明丽地表达自己感情的曲子还有很多,徐再思有一首《双调·沉醉东风》写得好:
一自多才间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这位聪慧、可爱的姑娘,为了让意中人看见她,故意高声唱歌,发出自己的声音,短短的白描,就把少女鲜明的形象连同内心复杂的活动表现了出来,用语直白充满自信。其中“要识得声音是我”恰是这类诗词曲文中古人对爱情热烈追求和大胆表现的标语和心声!
三、“不思量自难忘”
在中国古典的爱情诗词中,除了前文论述的含蓄的抒发和直接的表达,还有一类诗词,占据了相当的地位,那就是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坚持。
同样出自《诗经》,里面不乏此类表达忠诚专一的诗歌,对后世的作品影响深远。《卫风·伯兮》:“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明末文学家贺贻孙点评此诗最为传神:“思伯而苦则首疾矣。首疾岂心所甘,然置伯不思则又不能,故宁‘甘心首疾耳。当忧思之极,亦欲得谖草以忘之,然忘忧则忘伯矣,是以不愿得忘忧之草,但愿思伯而心病。心病岂心之所愿,然不思伯非心之所安,故宁病耳。”这段点评非常彻底完全地剖析了这位对丈夫日思夜想的妻子,宁愿不忘忧而头疼,也不愿忘夫而逍遥。妻子蓬头垢面的形象既让人觉得好笑又让人觉得同情和心疼。
同样是表达“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另一名篇《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虽然美女如云,但在这位深陷爱情之人的眼中,却只对那个“缟衣綦巾”的人情有独钟,这种专一、朴素的感情,在千百年后仍能深深打动人心。
及至两宋,又是中国爱情诗歌发展的巅峰。前有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后有陆游的“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这种经过时间沉淀的感情,犹如陈酿,每每触及都令人肝肠寸断,可以想象,当午夜梦回之时、故地重游之际,青春的面孔连同年少的陪伴,音容笑貌扑面而来,却又难以触及,是何等的悲哀,文人只能用这哀婉凄绝,令人动容泪下的笔,凝结这千古不变的感情。
时间到了明清两代,汤显祖先用他的绮丽清新的文笔描写了他心中的天下第一情:“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在汤显祖这里,“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都不算是最深的感情,观点虽略显偏激,但这种对爱情至死不渝,以至于可以为爱情起死回生的荡气回肠的勇气,不得不说是中国古代诗文中对爱情最极致的描述之一了。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这不仅是读者被汤显祖绮丽清新的文字所打动,更多的是被其中死而复生为爱情坚持的奇迹所打动。
及至清代,本无特别突出的诗人和词人,但一位生命短暂的词人,却用隽永深情的爱情诗词在清代文学独树一帜,其光芒难以被掩盖,以至于获得了“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这样的高超评价。纳兰性德,正是这位出身贵族的公子,有着对爱人深刻质朴的感情,他的诸多描写感情的诗词,已成為经典,可与前世的文豪比肩。曹寅在《题楝亭夜话图》中对纳兰性德的作品流传之广有着这样的描述:“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可见其作品在当时受欢迎的程度,另外也可见其用情之深,难有人超越。在纳兰的诗词中,随处可见对爱情初见、不渝、执着的描述,他的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及团圆月”“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等等,不论是初见的执着,还是至死不渝的坚持,词人浪漫、忠贞、伤感、思念至深的情感,字字血泪,悲婉恸人,将中国古代诗词中对爱情的坚贞之情推到了高潮。
总而言之,不论是古典诗文中的含蓄婉转,抑或是直抒胸臆、忠贞不渝,在这些佳作中,我们既体会了难以言说的相思,又被活泼、直白、执着的求爱方式和专一的爱情所打动,这正是中国文学蕴含的无穷魅力,无论是彷徨、忧愁、欢愉,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心灵的寄托,爱情这个千古话题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