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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菲茨杰拉德小说的叙事艺术

2022-05-30汤文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0期
关键词:黛西菲茨杰拉德盖茨

汤文

菲茨杰拉德作为美国现代主义时期的经典作家,其小说以对感官的独到捕捉,将平面化的文本阅读转变为立体化的审美感受,以光与色的流动形成了独到的文学印象主义艺术风格。对人物精神结构的开掘与对具有时代象征意味的意象物的创设,更使其小说在美学意义之外获得了深刻的精神价值,成为刻写时代历史的文学绝唱。

一、印象主义的感官叙事

现代主义思潮的涌入颠覆了传统叙事以情节为核心的创作方法,以感官为标志的人的主观体验开始成为形塑人物、织构情节的重要方法。印象主义绘画的风靡使人们逐渐关注对自然界的光与色的捕捉,形成了感官化叙事的风潮。菲茨杰拉德尤为重视对人物感官的绘写,以直观的感官叙事调动着读者的主观体验,以模糊化的处理与拼贴技法实现着情节的自由跃动,使小说因感官的介入而多维立体。

菲茨杰拉德賡续了济慈的艺术理念,将人的感官与直觉作为抵达真理与认识世界的唯一途径,于是声、光、色成为织构小说情节与营造氛围的重要手段。《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借由叙述者的眼睛完整地还原了盖茨比在舞会上与黛西重逢时的场景:“酒吧的吧台流水线般制造着鸡尾酒,勾人的酒香搅动着客人们的鼻翼,笑语欢声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汪洋。色彩斑斓的绸缎、轻纱曼妙地勾勒着女士们的身姿,雪茄的味道袅袅地随着人群的流动四处播散着。”整个舞会没有细致的景观描写,也并未摄取某个具体的人物形象,只是留给读者一个模糊的印象,却使人直观地体验到本雅明所谓的“后工业时代的感官美学”:大量的气味和色彩带给读者以强烈的味觉与视觉震撼,笑声组成的汪洋触动读者的听觉感官。如此繁华而梦幻的环境,自然引起读者对于浪漫爱情的期待,盖茨比与初恋情人黛西之间旧梦重温的情节便顺其自然地展开了。同时,着重于光与色的感官叙事也隐在地传递着作家本身的叙事立场,使读者通过对色彩与光照的直观感受读解其中的情绪氛围。例如,《夜色温柔》中描绘的浓丽如油画般的景象:“鳞次栉比的房舍披着鲜红色的砖瓦,沉浸在冰蓝色的月光中。街道空旷如野,不时地有尖锐的笑声刺破沉沉夜幕。一个穿着雪白礼服的女人喝醉了酒,颓卧在大理石的台阶上,呕吐的秽物堆在脚边,腕子上的珠宝闪着冰冷的寒光。”喧嚣与躁动改写了人们的行为规范,揭示了美国“爵士乐时代”狂欢化的社会气氛使传统道德结构发生的移异,“雪白礼服”带来的“纯洁、高贵、无瑕”的感官体验与“呕吐的秽物”对比强烈,浓厚的讽味浮现在文本中。“冰蓝色的月光”与珠宝“冰冷的寒光”则更使读者直观地体察到作家隐含的批判态度,在文学印象主义的叙述中感知到小说的情感流动。

同时,菲茨杰拉德对人物的形塑也往往带有感官的特质,他颠覆了传统小说中从外貌特征或从人物心理分析入手勾勒人物线条的方法,从感官的角度向读者传递着人物的印象。《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极为吝于描写盖茨比的外部形貌,先锋性地以叙述者尼克对盖茨比的主观印象作为主人公在小说中的首次登场:“倘若人的品质取决于他取得的一系列成就,那么这个人身上无疑有着奇异的光彩,如同一架能够记录相距万里的地震的复杂仪器……一种对希望非同寻常的天赋,一种富有浪漫色彩的迅捷。”读者无法从叙述者尼克的印象式描绘中形成盖茨比的具体形象,但是“奇异的光彩”与“富有浪漫色彩的迅捷”已经使他们在感觉的层面将其理解为具有过人能力的成功者,或具有勃勃生机的新兴阶层。这种感官化的模糊描绘与莫奈的印象主义绘画有着跨越形式的共同性,都淡化了描绘对象的具体轮廓,突出其作用于人的感官时留下的朦胧印象。也正是这种朦胧的感官化描绘,使小说的人物蒙上了神秘的面纱,激起读者探究其真实面目的无尽好奇。同时,菲茨杰拉德也注重调用不同的感官塑造不同的人物,极尽所能地激发读者调用感官的潜能。女主人公黛西形象的塑造中充满了听觉化的叙述,她一出场便伴随着“一阵铃声般欢悦的笑声,夹杂着低低的呢喃,有着孩子般的愉快与妩媚的气息”,暗示着黛西本身在文本中代表着享乐与愉悦。而在主人公盖茨比对黛西的描述中,黛西则被描述为“她的声音中充满着金钱的味道”,听觉化的叙述既表征着黛西物质主义的追求,也显示着盖茨比对象征着金钱的黛西的爱情中隐含着他自己对于名利、地位的执着。

感官化的情节织构与人物塑造使菲茨杰拉德的小说有着梦幻般的色彩,文学印象主义式的叙述方式也使菲茨杰拉德脱离了传统小说的平铺直叙,形成了个人化特质浓郁的叙事风格。随着感官体验的流动不居,读者在脑海中逐渐形成了对小说发生的时代背景的整体印象,从更直观的角度洞穿了作者想要传达的时代本质,引起了更为丰富、充实的审美体验。

二、聚焦感知的内倾视角

叙事视角决定了接受者代入了怎样的叙事立场,从什么角度切近故事的内核,不同叙事视角下的故事展现着多维的风景,隐秘地折射着叙述者的深层目的。菲茨杰拉德对感官触觉的重视使其往往选择内倾性的视角进行叙事,在呈现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内在思想之外,淋漓尽致地捕捉其感知的流动,使接受者以文字为媒介产生“共感”的体验。

菲茨杰拉德将人的认知置放于事物的客观存在之先,因而在择取叙事的视角时他往往以内倾视角去展现人物内在的情绪流动、思想变化及感官体验,试图以“内视角”打破文字叙述的壁垒、而以更直观的形式触动与唤起接受者的主体经验。《幸福的辛酸》中,女主人公洛克珊回忆起已经离世的丈夫时,菲茨杰拉德并未着意外在地描画她面颊上流淌的悲伤的泪珠或痛苦的神情,而是直接以文字介入了她的内心世界。“记起来了,吃过晚餐后他总是在那炉火熊熊的壁炉边,空气里浮动着火苗的味道……反复的摩挲使她几乎记起了那时的光线,与空气中的灰尘舞动的方式。酸涩的浆液在她的血管中缓缓流动了起来……”对往日情境的追忆不仅在洛克珊的脑海中浮现,而且以内在感觉的形式呈现给接受者,使他们以内在感觉为媒介直接进入主人公的情感世界,体会主人公彼时的幸福与此时的悲伤。“酸涩的浆液”形象地诱发了他们味蕾的知觉,也激发了他们心理层面对主人公主体情感的理解,带来了比外聚焦描述更强烈、更直观的情感体验。即使是在以第三人称外聚焦为主的《夜色温柔》中,菲茨杰拉德仍不失时机地引入内倾性的视角,以内聚焦视点完成对人物心理的透视。同时,也借由聚焦人物对其他人物的心理活动建构小说的人物关系。当罗斯玛丽与迪克初次相遇时,“她在那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他红膛膛的面颊与黝黑的皮肤流露出健康的信号,彬彬有礼的交谈间不时地飘出爱尔兰人独有的语调,通常来看会被认为是粗野,使人联想到穷困的出身,然而她却深深地引以为一种硬朗的气质,像是被细腻的手抚摸而过的坚硬的岩石……”该段以内倾性的视角进行的叙述不仅展示了罗斯玛丽初见时即对迪克产生的好奇与爱慕,为此后二人的情感纠葛埋下了伏笔,而且也透过罗斯玛丽的心理流动为读者还原了主人公迪克的形象。不仅是其外部形貌的特征,其文化背景、经济出身等也通过“内视角”的叙述向接受者们和盘托出,使人物形象更为直观立体。

在聚焦人物的心理流动的“内视角”之外,菲茨杰拉德也擅于运用“零视角”的叙述视角,叙事者时而以全知全能的角度直揭事物的本质,时而直接潜入人物的内心深处展示其情感的流向。例如,《伯尼斯剪掉了头发》中,菲茨杰拉德以全知视角叙述了众人对伯尼斯的轻视与嘲弄,华伦邀请伯尼斯跳舞时暗暗想着“她的相貌并不差,长发浓密,神情快活,可是实在没有什么妩媚的气质与味道……每次同她一起跳舞,他都觉得分外沉闷与无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华伦的内心毫无对伯尼斯的爱慕,却在面上装出彬彬有礼的模样,而伯尼斯却为了赢得华伦的欢心,在女友玛卓丽的怂恿下剪去了美丽的长发,变成了众人眼中的“怪人”。剪发后遭受众人冷眼与调侃的伯尼斯在目睹玛卓丽摆弄她那两条浓密的金色发辫时,竟然在出神间将它们看作“两条不安分的蛇”。菲茨杰拉德以“零视角”还原了失去美丽长发的伯尼斯内心的无限怅惘失落,揭示了其内心深处对玛卓丽拥有的美丽秀发的羡慕,也揭示了玛卓丽以蜜语甜言诱哄朋友的“佛口蛇心”,使读者在怜悯与理解失意的伯尼斯的同时,对虚伪的玛卓丽产生深切的厌恶,并对“爵士乐时代”青年人社交圈中“残酷而跌宕”的游戏规则有了深入的体验。内倾性的视角使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以切近感知的形式取得了直击人心的叙事效果,以直观性的呈现超越了叙事的间接性,产生了浓郁的艺术感染力。

三、蕴藉深厚的意象建构

意象的选择与意义建構过程折射着创作主体认识世界的方式,凝集着创作主体丰富的自我认知。具体的象征物承载着丰富的抽象内涵,对象征物的接受与理解造成了读者审美接受过程的延宕,制造了更为丰富的审美体验。菲茨杰拉德以敏锐的艺术感知与飞扬的想象力在文学世界中创设了丰富的象征体系,以意蕴深厚的象征意象传递着对时代的反思,以具体的象征物揭示着美国“爵士乐”时代的社会氛围与精神结构,同时表征着人物的内在自我。

在构建意象时,菲茨杰拉德格外重视对意象物的“赋色”,通过作用于人感官的不同色彩所引起的情感体验奠定象征物的情感基调。《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黛西头上戴着的装饰羽毛是“纯白无瑕的鸵鸟羽毛,梦幻地在风中浮摆着”,白色既给人以纯洁、美丽的感受,又隐含着空虚、虚幻的意义,正如盖茨比眼中的黛西是如此纯美而令人向往,然而在物质享乐的长期浸染下其思想却如此空洞无味。又如,《伯尼斯剪掉了头发》中的玛卓丽的“金发”与《夜色温柔》中尼科尔常常穿戴的“金黄长裙”,都给人以华贵、富裕的感受,同时也带给人以财富、利益的联想。而金色也正象征着二人富裕的出身,以及她们对利益与金钱的不懈追逐,隐含着作家对其价值观念的批判。菲茨杰拉德将色彩本身具有的感官刺激性同其在集体无意识中的文化意义结合,使其成为文学史上具有经典性的象征符号。

同时,菲茨杰拉德也极为擅于构建场景的象征意义,让整体性的场景化为具体的象征物,用以表征社会中不同阶层的人群及其文化。例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东部和西部便是一对具有对照性的象征物,前者充溢着“爵士乐轻快的节奏,接连不断的舞会应接不暇,泉涌般的鸡尾酒不断地被送到人们的手上”,象征着处于“爵士乐时代”的美国发达的物质文明;而后者则以“灰烬的山谷”的场景出现在文本中,“遮天蔽日的灰尘终日在其间弥漫,人们的眼神也因为蒙上了灰尘而黯淡无光”,象征着传统道德体系的日渐倾颓,以及社会结构中阶级秩序的差异。场景的象征意义展现着菲茨杰拉德对美国社会结构与物质文明的反思,而在盖茨比死后尼克离开繁华而空虚的东部,独自一人返回中西部,则象征着作家对理想主义的肯定以及对传统道德复归的希冀。菲茨杰拉德没有置任何道德批判与说教于文本之上,仅仅以场景的象征意义向读者传递了对社会的反思,使其在完成对小说的艺术赏鉴的基础上洞悉其现实意义。

除了具体的场景之外,某些具体的、构成特定场景的元素也被赋予了独特的象征意义。例如,《夜色温柔》中的“月光”便成为经典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场景元素,当迪克事业与爱情皆春风得意,乘着夜色走在归家途中时,他目中所及的场景是“银色的月光倾洒在粼粼的湖面,绵柔的光晕如情人的手指,缠绵不尽地在面颊上流连”。此时的“月光”象征着一种美好到虚幻的幸福感,它以柔美的光晕遮蔽着人世间的全部丑恶,使主人公坚信自己关于幸福的预感必定能够实现;而当迪克因事业受损而与妻子离异,失魂落魄地走在沙滩上时,笼罩着他的“月光”的象征意义也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他伸出右手,在虚空中划下十字,为这片沙滩祝祷。月光透明得像是冰,使他的身子微微地战栗着,然而他什么也无力去改变了。”柔美的月光逐渐变得冰冷,象征着主人公备受冷落的客观境遇,也象征着其孤独悲伤的内在情绪,人物的命运同场景之间的内在和谐形成了寓意深刻的构图。

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因对感官的敏锐而独具风格,直观的感受连接着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内倾性的叙事视角则更向读者敞开了探幽其内在世界的通幽曲径。他独特的象征手法中蕴含着对社会的深刻洞见,其显现的宝贵思想价值时至今日仍具有深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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