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魏公九锡文》文体溯源及其典范之功微探

谭雪姣

《文选》自传世以来影响之深，传播之广，其后形成的“选学”也有一千四百年左右的历史。作为一部以“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为编选原则的文学作品总集，其中“册”篇之《册魏公九锡文》整饬典雅，骨气高俊，虽“思摹经典”，却能以才力化经，自铸伟词。又因《册魏公九锡文》文体的经典性，有垂范后世之功，后世九锡文创作莫不以此为尊。目前学界对潘勖《九锡文》之单篇研究不多，其文体及文学价值没能得到完整的阐述。因此，笔者在前人的基础之上，对《九锡文》文体及文学价值进行归纳总结，得出《文选》“册”体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文选》的“册”类文体，为昭明太子收录于《文选》之卷三十五，作为朝廷专门用以向下发行的文体之一，排在“诏”后“策”前，独成一体，且仅有潘元茂《册魏公九锡文》一篇为萧统所录。文章先言时之混乱与君之不德，后言曹操之功及授其九锡以彰其德。《三国志·魏武王本纪》卷一亦收录此文，并言建安十八年（213）五月丙申，御史大夫郗虑持节册封曹孟德为魏王之事。

一、“册”“策”之文体辨析

关于“册”之概念，许慎《说文解字》云：“册，符命也。诸侯受命于王，象其礼，一长一短，中有二编。”其意为上天所降之符兆命令，亦可为皇帝用以向诸侯传达命令的诏书。而“策”之概念，《仪礼注》：“策，简也。”《释名》云：“策书教令于上，所以驱策诸下也。”可知策本义为书简，而且也可作为一种命令下行的文本。关于这两个字的联系，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经传多假策为册。”而《集韵》亦云：“册，通作策。”可知在典籍记载中，两字或可通用。从文体角度而言，“策”与“册”皆为划入“命”体文的范畴。刘勰《文心雕龙·诏策》曰：“汉初定仪则，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简也;制者，裁也;诏者，告也;敕者，正也。”又蔡邕在论及汉之“命”体四类之一“策书”时提到“《礼》曰：‘不满百文，不书于策。其制长二尺，短者半之。其文一长一短两编，下附篆书。起年月日，称皇帝曰。以命诸侯王三公……”且《文章辨体序说》云：“盖策、册二字通用。”由上可知，“册”与“策”字均有书简之意，且均具有作君王对诸侯等下属下达关于封功、赏赐、受爵、任免等政治性书件的功能，如《策安汉公九锡文》用“策”表示对王莽安汉公爵位的册封。

然而，随着文体的发展，“策”和“册”这两种文体也相应地产生了变化，它们不再完全通用，而是逐渐分化为两个区别较大且相互独立的两种文体，这一现象具体体现在二者文体功能都有着一定的变化和拓展。例如，“册”文除了以上所描述的功能外，还出现了赠册、玉册、封册、祝册、立册等其他的变化及拓展;而“策”文也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发展演变，逐渐出现了制策、奏策、对策等功能。而《文选》对这两种文体的收录正好反映了这两种文体的分化趋势。《文选》卷三十五收录“册”文，与之对应的“策”文则被作者纳入到卷三十六的“文”类文体，它们分别是王元长之《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五首》和《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五首》及仁彦昇所作之《天监三年策秀才文三首》。由此可知，“册”“策”分化情况之大，故为作者分开收录。

二、九锡文溯源

九锡文，顾名思义是借帝王口吻授予权臣九锡礼写成的诏命文。关于九锡礼，《礼记·王制》记载道：“诸侯赐弓矢，然后征;赐斧钺，然后杀;赐圭瓒，然后为鬯。未赐圭瓒，则资鬯于天子。”言诸侯得天子之赐，而代天子行征杀之事。又《礼记·明堂位》：“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此言周成王以九錫之礼待周公。且《韩诗外传》中亦有关在东、西二周时九锡礼的记载：“诸侯之有德，天子锡之，一锡车马，再锡衣服，三锡虎贲，四锡乐器，五锡纳陛，六锡朱户，七锡弓矢，八锡斧钺，九锡鬯。”这里详细地记载了诸侯受九锡礼的条件和种类，作为对诸侯的奖赏和礼遇。此时的君臣关系尚是平等或是君上臣下的。

然而时至汉代，因尊儒之故，忠、孝、仁、义等儒学观念大行于世，极为时人所重，而王莽之奸佞与不轨表现了对时人忠君之怀的挑战。为了成全自己僭越之实，谋私之心，刘歆借《策安汉公九锡文》修饰王莽之过，亦博取儒家诸经，搜罗虚构了诸多圣迹功德以成其说，如“辅朕五年，人伦之本正，天地之位定……是以四海雍雍，万国慕义，蛮夷殊俗，不召自至，渐化端冕，奉珍助祭”，此为子虚乌有之事，却为其所借用，以助王莽欺诈天下人，得九锡之理，成篡位之心。于此，九锡文成为权臣政治僭越的文饰工具的事实为后世之所共识，九锡文成了一种特殊的文体，由于对“册”文体的依傍，使得“册”文体具有了非传统的意义，从而走向了异化。后世之九锡文大多以“册……九锡文”格式为题，足见九锡文与“册”文体之相依关系与发展轨迹。而《文选》之“册”文体为何独选非传统意义的册命文《册魏公九锡文》为代表，或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密切相关，本文不作详细讨论。

三、《册魏公九锡文》的典范之功

刘歆《策安汉公九锡文》作为九锡文而言，体例还未完备成熟，其篇幅体量亦难与其后潘元茂之《册魏公九锡文》相较。然而，就其内容而言，先言国家之危，后举受锡者之德，引经据典，整饬雅正，成为潘元茂九锡文学习的对象。潘文继承了刘歆九锡文的内容体式，并在其基础上有所创新，且由于“思摹经典”，其语言具有典雅高俊的风神，从而成就了《册魏公九锡文》的典范之功。

（一）九锡文范式的确立

较之于刘歆九锡文，《册魏公九锡文》之体例更为完备整饬，篇幅更为丰富。首先，以“册……”为题，开篇先言“朕以不德”与如今面临的忧患垂危之势，以“朕实赖之……今将授君典礼，其敬听朕命”为本部分结尾，表明国君对权臣的需要及将要授予权臣曹操九锡礼。其次，为给曹操加封九锡礼提供依据，按时间先后顺序详细陈述曹操的十一大功劳，是对刘歆文简单罗列的完善。此部分在每陈述一功劳之后以“此又君之功也”结束，这是对张竦《为陈崇草奏称莽功德》中“公之谓矣”的继承。后引用伊尹、周公等典故，以说明曹操之功高。接着，又铺排陈述了为曹操加封的九锡之礼，以“……是用锡君……”句式交代了加封之原因及物品内容，充分彰显了曹操受封的合理性及其等级之高。最后，篇尾以“君往钦哉！敬服朕命……对扬我高祖之休命”句式表示对曹操的期许。这样的章法体式更显完善丰富，从而成为较稳定且为后世典范的九锡文体式。依据文献记载，后世的九锡文文题大体不出“册（策）……九锡文”句式，文章体例也不出潘元茂九锡文范式，如以“朕以寡德”（《策命晋公九锡文》）开篇交代政治背景，以“今将授公典策，其敬听朕命”（《册陈公九锡文》）交代将授予权臣九锡之礼;中间部分《策梁公九锡文》《册陈公九锡文》以“此又公之功也”来铺陈权臣之功，以“……是用锡君……”来言明加封原因及物品内容;最后以“往钦哉！祗服朕命……丕显余一人之休命”（《策命晋公九锡文》），“钦哉！其敬循往策，祗服大礼……以弘我太祖之休命”（《策梁公九锡文》），“往钦哉，其恭循朕命……以光我高祖之休命”（《册陈公九锡文》）结尾。在南朝当时的政治生态下，九锡文是以正面认知为主的主旋律作品，但后来也有聪明人看穿了这政治上的假把式，以戏谑的口吻作出了具有讽刺意味的俳谐文，如《鸡九锡文》《大兰王九锡文》《常山王九锡文》等。“此君之纯（美/德/勇）也”（《大兰王九锡文》）等歌颂句式实是潘元茂九锡文“此君之功也”句式的继承与创新。以上例子皆体现了对潘元茂九锡文体例的继承，也足见潘元茂九锡文的定体之功。

（二）典雅高俊的文学审美

按照《文选》的选文标准，萧统认为文学作品应具有深刻的内容构思及华丽优美的语言，潘元茂之九锡文能够被萧统选入《文选》作为“册”类文体的代表之作，说明在体例完备成熟之外，其文学特征符合萧统的审美要求。《文心雕龙·风骨》亦云：“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

依据萧统的标准及刘勰的评价，《册魏公九锡文》一文在文学层面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这首先体现在潘元茂擅长继承典诰传统，文辞温雅，如“伊尹之于商”“周公之于武王”等历史典故的引用，且众多历史典故多出自儒家经典包括《左传》《尚书》等。其次，潘元茂的组织成文技巧较为高明，既能保持高古庄重的文风，又满足了当前行文的需要，因此获得了“典雅逸群”的赞誉，如“制诰”之后步入正文时云：“曰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恤朕躬。乃诱天衷，诞育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济于艰难，朕实赖之。今将授君典礼，其敬听朕命。”对比“惟祖惟父，其伊恤朕躬！呜呼！有绩予一人永绥在位……汝多修，扞我于艰，若汝，予嘉”（《尚书·文侯之命》）及之“不协之故，用昭乞盟于尔大神以诱天衷”（《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惟祖惟父”“孰恤朕躬”“乃诱天衷”等句可看出潘元茂此段文字之词句章法是取自《尚书》和《左传》等典籍而成。又如，“朕闻先王并建明德，胙之以土，分之以民……其上故传武平侯印绶”，同样出自《左传·隐公八年》之“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除此之外，如“少长有礼，上下咸和”“翼宜风化，爰发四方”等句子，可见此文的“动摹经诰”不仅体现在他对典籍的引用，而且也表现在其注重文章的精神与脉络，对经典的融會贯通，自铸伟词而形成朴茂高雅的风格，遂成就了摹古的上乘之作。正如清代谭复堂评道：“所言不夸饰，渊乎茂乎，精神肌理与典诰相通，自是子云以后有数玮篇。”刘勰举潘元茂之《册魏公九锡文》是文章“骨峻”的典范。有“骨”的文章，与精练的语言结构有关。在刘勰看来，“沈吟铺辞”之时，如能“思摹经诰”，因为依傍经书内容与形式典雅方正，则必有“析辞必精”“结言端直”“捶字坚而难移”之妙，故能写出风骨奇高之作。潘元茂文以四言句式为主，形式整饬，虽比不上后期发展成熟后的骈文，但在当时已算文辞优美。其文用词精练峭拔，加之作者“思摹经诰”，展现出整饬雅重、骨力高俊的文风。由此可知，《册魏公九锡文》之所以能得到刘勰的推崇，不仅因为《册魏公九锡文》能“思摹经诰”，而且因其措辞之精练及结构之严密。因其词其句多出或化用经典之作，故显典雅有余，方可匹天子临朝的庄严神圣;唯骨力高俊之作，方显“册”类文体的权威性与号召力。

在文学作品的发展中，当一个文体达到成熟时，后世的模拟之作在体式上大都难免失于呆滞缺乏创新，但其内容及语言的文学性却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葆有一定的审美价值，以《册魏公九锡文》为代表的九锡文系列创作正是如此。再如前文所举的南朝俳谐文，体例沿用了《册魏公九锡文》，但此类文摆脱了政治色彩，以四六骈句行文而具有了更强的文学审美性。由此可见，《册魏公九锡文》的典范之功还在于其思摹经典、典雅高俊的文学审美范式上。

综上所述，潘元茂《册魏公九锡文》在刘歆文的基础上进行了继承与创新，九锡文的体例成为一个成熟完备的文体，又因内容上“思摹经典”而显文雅，形式上骨力高俊而庄重有余，其“文质彬彬”的艺术效果符合刘勰的审美要求和昭明太子的文学审美与创作理想，也被后代诸家奉为九锡文创作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