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叙事策略探析
2022-05-30李馨
李馨
《喜福会》是谭恩美根据外婆、母亲以及自身经历创作的自传体小说,小说描述了二十世纪移民美国的四位母亲创造的家庭聚会形式的“喜福会”。小说以四对母女为主线展开,展现了她们之间难以弥合的代沟与冲突,如文化认同、民族认同和个人梦想等方面的巨大差异。最后,女儿们经过痛苦的挣扎和反抗后,懂得了母亲,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在《喜福会》中,谭恩美巧妙的叙述策略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加强作品的文学性和内在表现力。本文将从叙事语言策略、时间安排策略、空间布局策略三个方面对《喜福会》的叙事策略进行探讨。
一、叙事语言策略
《喜福会》叙事语言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母亲们使用的洋泾浜英语。她们在中国长大,说中文已经很多年了,所以要她们完全抛弃母语并不容易。另一方面,由于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她们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用英语表达自己也不容易。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她们说的英语不标准,有时不得不借助汉语来表达。语言差异造成了母女之间交流的障碍,体现了两代人之间以及她们所代表的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此外,母亲们对洋泾浜英语的坚持,实际上是她们对自己民族身份的坚持。
首先,华裔母亲说的洋泾浜英语是母亲与女儿之间的语言障碍。尽管女儿们会说一点儿中文,母亲们也大致掌握英语,但由于缺乏共同的语言和文化知识,当母亲混合使用英语和汉语拼音,母女之间往往产生误解。例如,当吴菁妹和母亲谈论大学辍学时,她们误解了对方的意思。在菁妹看来,“我总以为,我和母亲对这些事情有着不言自明的共识”。但林多阿姨的话让她意识到她和母亲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对方。她们在心里诠释对方的语言,但她似乎总是听不出母亲的弦外之音,而母亲往往将她说的话过度解读。当菁妹和母亲宿愿谈论母亲做的两道汤时,菁妹表达了她对母亲和她之间沟通障碍的感受,“她说这两种汤‘差不多,几乎就是一样的,但也可能她当时说的是‘不同,也就是说根本不是一回事”。这是一种中文的含蓄表达,利用含糊的语义,让话语听起来更加委婉。当时的菁妹总是难以理解母亲的话语。小说中另一对母女,莹映·圣克莱尔和丽娜·圣克莱尔也存在类似的语言障碍。丽娜承认当母亲用混合语言说话时,她“能完全听懂她说的词语,却无法明白它们用在一起的含义”。
洋泾浜英语是母女之间的沟通障碍,也是母亲坚持民族身份,向女儿灌输中国文化的工具。《喜福会》中的中国移民母亲们都希望保持和传承自己的民族文化,但因为她们不会说标准英语,她们难以被其他人理解,甚至她们的女儿有时候都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言外之意。但母亲们没有向主流屈服,而是努力保持自己的声音。在聚会中,母亲们一边打麻将,一边互相交谈,用她们的特殊语言讲故事,一半是不甚标准的英语,一半是各自的家乡方言。通过这种方式,母亲们试图建立自己的社区,并在这个英语国家找到自己的位置。她们通过坚持自己的语言,建构自己的语言身份的同时也建构自己的民族身份。此外,中国移民母亲知道自己在西方主流社会得到认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希望将自己祖国的传统文化在女儿这一代能够继承和延续下来。中国移民母亲们不标准的英语,或者是她们用英语伪装的汉语,是她们创造条件,潜移默化地让在美国长大的女儿感受祖国文化的工具和载体。在圣诞晚会上,林多在收到教堂的礼物时,会用中国式表达“礼物真好,太贵重了”来表示她的感谢,而不是英语表达。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实际上成了文化媒介,用她们与众不同的英语来传达中国的概念。这样,在美国出生的女儿受到母亲的影响,逐渐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许多中国文化遗产,经历了从不了解中国文化到爱上中国文化的转变。
谭恩美使用洋泾浜英语向我们展示了中国移民母亲们是如何在声音微弱的情况下,努力保持自己的民族身份。读者也可以感受到,母亲们是多么渴望将中国的文化遗产传承给美国出生、生长于西方主流文化的女儿们,但女儿们却试图通过与母亲语言的区别来证明自己是美国人。中国移民母亲和美国出生的女儿使用的不同语言造成了语言障碍,也造成了母亲和女儿之间的沟通困难,这实际上体现了东西方的文化差异。
二、时间安排策略
热内特认为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差异有助于我们研究文学叙事,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时间顺序”“时间距离”和“时间频率”等概念。《喜福会》中有两个时间顺序,即“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实际时间,叙事时间是指叙述故事的时间。一般来说,故事时间记录了故事从开始到结束的线性发展顺序,是相对稳定的。但叙述者可能会重新安排叙述故事的顺序,从而使作品更加丰富和深刻。
《喜福会》中的时间是被有意识地打乱的。在故事的开头,叙述者吴菁妹并没有直接告诉读者母亲的死亡,而是说在喜福会的麻将桌上,父亲想让她代替母亲。在读者对此感到疑惑时被告知她的母亲死于脑动脉瘤。然后,时间切换到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星期,那时母亲打算煮一锅芝麻羹给她在喜福会的朋友们尝尝。故事从现在的时间点开始,而接下来的内容却跳到过去的时间点。一周前母亲还和她聊着家常便饭,一周后就去世了,表明了母亲去世的突然。这样的叙事策略将吴菁妹对母亲的深切思念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時,吴菁妹也在这时表达了她对汉语含蓄表达的困惑,为接下来讲述她母亲早年的中国生活以及喜福会的成立作铺垫。
此外,在吴菁妹加入喜福会期间,叙事时间总是不时地切换到她母亲在世的时刻。当喜福会的人想着菁妹能不能顶替她母亲的位置时,她想起过去有人告诉她,她和母亲挺像的,但母亲却说:“你一丁点儿都不了解我!你怎么可能像我呢?”在他人的眼里,吴菁妹外表上与母亲相似,而对于母亲来说,她们的内在是截然不同的。虽然她们是母女,但在母亲看来,女儿从未到过中国,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遭受过什么。更重要的是,女儿在美国长大,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因此,当吴菁妹的父亲要求她代替母亲参加喜福会时,她显得有些犹疑。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像也不了解母亲,她没有资格成为母亲的替代品。
当安梅阿姨熟练地做馄饨的时候,叙事时间又回到了过去,菁妹又想起了母亲评价安梅阿姨的话:“她并不笨,但她没有主心骨。”由此我们对安梅阿姨的性格有了初步了解,为接下来讲述安梅阿姨作铺垫。事实上,读过安梅阿姨的故事后,读者会发现她根本就不是“没有主心骨”。在她年轻的时候,因为亲戚的闲言碎语,她选择和母亲一起离开亲戚家。在母亲死后,她终于知道了母亲离开自己并嫁给另一个男人的原因。此时,她勇敢地与虚伪、冷血的家庭决裂。这与前面菁妹母亲的评价形成了一种对比,这是十分巧妙的叙事策略。
饭后大家开始打麻将,没有人告诉菁妹应该坐在哪个位置,但不用别人说菁妹也知道母亲是坐在牌桌东边的。然后时间又转到过去,母亲曾经告诉她:“东方是万物初生的地方,太阳从东方升起,风也从东边刮过来。”这句话不仅给了菁妹坐哪里的明确暗示,还表明了菁妹对母亲深厚的情感:母亲坐在万物初生的方向,母亲给予了菁妹生命,母亲是世界上对菁妹来说最重要的一个人。
谭恩美打乱了整个事件的叙事顺序,打破了原有的线性结构,使叙事更加灵活。同时,这也会使读者更加依附于故事情节的叙述,读者会跟随吴菁妹的思绪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的不断流动往复,调动读者联想与思考的积极性。
三、空间布局策略
长期以来,空间在文学叙事评论中一直被忽视,因为人们普遍认为叙事是一种时间艺术。“一些叙事研究者认为,作品中的人物需要活动空间,但情节主要是由人物按时间顺序组织的行动来构建的。”1945年英国学者弗兰克首先提出了“空间形式”。在他看来,受现代主义文学影响的文学作品通过符号、构建意象、解构句法等方法,使作品具有空间形态特征。美国学者迈克尔·斯宾塞认为空间是否是一种现象并不重要,如果我们从语言的角度来审视文学理论,我们会发现几乎所有的理论词汇都是具有形式和结构等符号表征的语言。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寻找一种理解叙事作品所表达的空间特征的途径。在《喜福会》中,有很多不同特征的空间场景的描述,用以揭示心理活动或人物处境。
在四位母亲中,莹映·圣克莱尔是唯一一个成长于富贵体面的家庭的人,这一点清楚地在对莹映家华丽房子的叙述中体现出来。“我家里房舍很多,每个房间都放置着大而沉的几案,上面摆着用玉盖密封的玉制烟罐,烟罐装着不加滤嘴的英国香烟……然而我却瞧不上这些罐子,在我心里只当它们是垃圾。”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家庭有很多房间,房间里还有玉制烟罐。她的家人甚至还买到了英国香烟,这在當时是很难买到的。因此,我们知道了莹映成长的家庭不仅富有,而且很有权势。莹映拿名贵的玉烟罐当玩具,这一方面体现了她家庭环境的优越,另一方面也从侧面展现了她快乐和无忧无虑的童年。然而,莹映长大后却嫁给了一个花花公子。那个男人比她大很多,为年轻美丽的莹映而疯狂,而莹映也被他的魅力和成熟所吸引。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和美好,然而她悲惨的生活正是由此开始。当她怀孕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私奔了。虽然她住在华丽的房子里,她的婚姻看起来令人羡慕,但她知道这些只是噱头,让她情感上的空虚显得更加刺眼。
同样的悲剧也发生在她女儿丽娜·圣克莱尔身上。她去女儿的新居,被安排住在最小的一间卧室。在莹映看来,这是不合规矩的,因为按照中国的传统,客房应该是最好的卧室。莹映对女儿新房子的装饰也很不满意,“瞧这茶几,是一块沉重的白色大理石和细细的黑桌腿组成。你必须时刻留意,别把沉甸甸的包放在桌上,否则它就塌下来了”。这张桌子几乎放不了什么东西,但它上面仍然摆着一个细长的花瓶,时刻都有掉下来被磕破的风险,这不正是丽娜婚姻状况的真实写照吗?正如莹映所说,丽娜很富有,她嫁给了她的老板并一起成立了一家公司。现在他们有了一所华丽的房子,她似乎应该感到满意,但她的婚姻其实面临巨大的危机。他们共同开创了事业,她也为他们事业的发展提出过许多重要意见,但她的丈夫哈罗德是老板,而她连普通员工都不如。她在工作中全力以赴,却不能像其他同事一样获得公平的报酬,收入仅仅是哈罗德的七分之一。但收入悬殊巨大的情况下,丽娜和哈罗德一直是平摊生活费,房子和房子装修风格的决定权都在哈罗德手中,她的感受显得无足轻重。
故事中的叙事空间将两代人的命运联系起来。莹映家虽然是当地家境最富裕、家具最高档的人家,但她却嫁给了一个花花公子,独自忍受怀孕时的艰辛与孤独。丽娜的房子漂亮华丽,但里面的装饰只是为了好看而没有实际用途,就像丽娜和哈罗德的婚姻关系一样空有其表,无法获得平等。在她们的故事中,谭恩美描绘了华丽的叙事空间,这反衬了人物内心的空虚,因为真实、真挚的情感其实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虚荣来传达。
《喜福会》中中国移民母亲与美国女儿由冲突到理解再到认同的过程,揭示了不同文化融合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在这个过程中,母亲和女儿都竭尽所能摆脱社会边缘地位,树立崭新的美籍华裔形象。谭恩美通过在语言、时间、空间上巧妙的叙述策略向读者展示了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母女面临的困惑与挣扎。她在结构安排和叙事策略上的精心安排让《喜福会》拥有巨大的解读空间和蓬勃的生命力,让读者欣赏到伟大文学作品的严谨与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