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知常汉诗中的中国古典诗歌元素
2022-05-30胡建新赵玉霞
胡建新 赵玉霞
郑知常(?-1135),本名之元,号南湖,高丽西京人,高丽王朝中期著名诗人。在文学主张上,他反对模仿、因袭,提倡创新,为12世纪高丽诗坛的繁荣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其著有《郑司谏集》,现已散佚。其有传世诗歌20首、联句4首、散文5篇,散见于《破闲集》《补闲集》《东国李相国集》等高丽时期的文集中。《东文选》收录其诗歌13首,代表性的作品有《送人》《长源亭》《题登高寺》等。郑知常的诗歌创作深受唐诗影响,在其诗歌中多处存在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化用现象,他在师承唐诗的基础上加以创新,向讀者们呈现出一派别具一格的海东异域风情。并且,其文学功底扎实,在其所创作的诗歌中意象运用自如,达到一种典雅凝练、含蓄有致的效果。本文以郑知常诗歌为例,分析其诗歌中所运用的中国古典诗歌元素,进而分析其源流,尝试总结高丽时期文人对中国古典诗歌及典故等元素的接受情况。
一、郑知常汉诗中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化用
中国和朝鲜在古代交往频繁,朝鲜作为东亚文化圈的重要成员,文学方面受到中国的巨大影响,高丽时期的朝鲜文人更是以熟练掌握和运用中国古典诗歌的创作理念及技巧为荣,郑知常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郑知常深受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影响,在其所创作的汉诗中大量化用唐代及唐以前的诗文作品,化用的作品以李白、杜甫、岑参以及部分南北朝时期诗人的作品为主,究其原因,不仅仅是由于唐代诗歌的繁荣与兴盛,更是因为郑知常作为高丽王朝中期著名诗人在诗歌方面有着颇高的造诣和独到的个人见解。诗歌中的情感、写景、创意被诗人化用得流畅得体,在汉诗中诗人表达的情感真挚淳实,选材精妙得当,通过作品向读者们展现出高丽时期独特的人文社会风貌。
(一)化用古诗,表露情思
“沐春风兮思飞扬,凌秋云兮思浩荡”,春天是生机勃勃的季节,诗人会用细腻的笔触将思绪从内心外化于笔端,将自己感受到的情绪变化准确地描述出来。离别的场景会让人生发出无尽的悲伤与寂寥,诗人郑知常在细雨朦胧的春天同样经历离别之愁,留下了传世的佳作《送人》其一:
雨歇长堤草色多,送君南浦动悲歌。
大同江水何时尽,别泪年年添绿波。
江淹在《别赋》当中有“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之句以乐景写哀情,郑知常选取其中的“草色”“绿波”“南浦”等意象,加以整合,在描绘雨过天晴之后与友人在南浦分别的同时,妥帖自然地将离别之意象贯穿于全诗之中。诗人还模仿杜甫《奉寄高常侍》中的“天涯春色催迟暮,别泪遥添锦水波”诗句,将离别的伤感寄托在绵绵无尽的大同江水之中,以“绿波”代“水波”写下佳句“大同江水何时尽,别泪年年添绿波”,这种将愁绪自然带入到大江大河之中的笔法,颇有南唐后主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些许风味。无论是川蜀的锦江之滨,还是海东之国的大同江畔,相距万里的两地不约而同地体现出离别的愁苦与幽怨,这既是诗人在艺术境界上的灵感契合,又是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人在面对离别之时的真情实感的流露。
(二)化用古诗,开阔心境
同样是取景雨过天晴、生机盎然的春日景色,不同的诗人却能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心境。郑知常满怀忧伤,思念远方的故乡,美好的景致让诗人豁达。壮阔的“长河落日”,“雪花”随风飞舞,冷暖色调的交替出现。这一冷一暖、一静一动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全部体现在《春日》当中:
物象鲜明霁色中,胜游怀抱破忡忡。
江含落日黄金水,柳放飞花白雪风。
故国江山千里远,一樽谈笑万缘空。
兴来意欲题新句,下笔惭无气吐虹。
“柳放飞花白雪风”一句颇具特色,“柳放飞花”指的是柳絮,柳絮和雪花的出现很容易让人想到才女谢道韫形容飞雪的经典比喻,此处正是因循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诗人别出心裁、独具匠心,反其道而行之,巧妙地将柳絮比作白雪,形象生动地将柳絮在风中恣意飞舞的样子描绘出来,足可见出诗人深谙中国古诗的深厚功底以及对其娴熟的化用能力。
在杨柳初发的春天是离别的愁苦,而在西风萧瑟、层林尽染的秋天取景,诗人则更体现出一种参透与悟道,人世间的种种悲欢在此时都成为了“俗世之琐事”,进入“无我之境”方合其心意。浮云流水、苍苔青阶、远山落日、寂寞古刹,一系列尚未雕琢,充满质朴之气的环境描写和渲染就足以给人一种出尘世外、宁静淡泊之感,如《题边山苏来寺》一诗:
古径寂寞萦松根,天近斗牛聊可扪。
浮云流水客到寺,红叶苍苔僧闭门。
秋风微涼吹落日,山月渐白啼清猿。
奇哉厖眉一老衲,长年不梦人闲喧。
李白在《蜀道难》中有“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一句,运用夸张的笔触和手法,借“扪”字极言蜀道高峻之“险”,“参”“井”是分野星宿的名字,仿佛抬头伸手就能碰到穹顶之星宿。郑知常化用“扪”字的使用,写下“天近斗牛聊可扪”,其中的“斗牛”同样是分野星宿的名字,诗人巧妙地化用李白经典的诗句,同样形容出山寺的高峻,这又不由得让人联想起李白的《夜宿山寺》当中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一句,诗人所向往远离世俗、参禅悟道的生活又与求仙问道的诗仙之形象不谋而合,无论是诗的内容还是手法,都可以看出郑知常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化用已臻化境,炉火纯青,恰到好处进行化用的同时又有别具一格的创新眼光和手法。
(三)化用古诗,创新诗境
经过感伤惆怅的春秋两季,冬季的奇绝景色同样吸引着千百年来充满浪漫想象的文人骚客提笔落字,留下无数名篇佳作。郑知常以婉约的笔调勾勒出雪后初晴的世界,如其《新雪》一诗:
昨夜纷纷瑞雪新,晓来鹓鹭贺中宸。
轻风不起阴云卷,白玉花开万树春。
诗中“白玉花开万树春”一句描绘出风雪过后,万千树枝之上落满积雪的圣洁景象,这样的比喻马上会令人联想起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句。岑参作为初唐边塞诗人,其诗歌境界阔大雄浑,而郑知常深受晚唐诗风熏陶,诗风清丽淡雅,同样的景致在郑知常笔下并未营造出磅礴壮观的意境,反而是体现出润物无声般的细腻,相同的景物被郑知常敏锐捕捉,营造出不同的诗歌意境,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述:“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本应凄冷、悲凉的冬季却被诗人赋予春的美好与希望,体现出诗人独具一格、含蓄深邃的绵绵情思和细腻笔触。
二、郑知常汉诗中对中国古典诗歌意象的运用
意象在中国古代诗歌当中起着承载诗人思想感情的重要作用,诗人将自己内心的情感态度投射到具体可感的现实事物上,借此完成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的结合。郑知常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史载其“为诗得晚唐体,尤工绝句,词语清华,韵格豪逸,自成一家之法”,高丽后期诗人李齐贤评论其汉诗“飘飘有烟霞之想”。郑知常在汉诗创作中长于运用中国意象与典故,能够自如地将具有中国元素的意象以及典故融入自己的汉诗创作当中,使诗歌语言更为简洁凝练,诗歌内容更为丰富多彩,大大提升诗歌表现力和艺术张力。本节将具体从离别、求仙、人称这三方面的意象类型展开具体分析。
(一)离别意象的运用
南浦,在现实中既可以指南侧的水浦,同时也是朝鲜的一座重要的港口城市,因其位于平壤西南、大同江的出海口,故南浦在古代朝鲜多为送别之地。而在诗歌当中,南浦典故的具体意象则是指送别之地。最早见于屈原《九歌·河伯》当中的“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随后在江淹《别赋》中的“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也体现出它被作为离别之地来运用,寄托的是分离的愁绪和不舍,这和久负盛名的“灞桥”离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唐代“南浦”在诗歌中的运用则更为普遍,如白居易《南浦别》中“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王维《齐州送祖二》中“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
在郑知常的诗中也多次运用南浦来表达离别,如《送人》其一中“南浦春波绿,君休负后期”,《送人》其二中“雨歇长堤草色多,送君南浦动悲歌”。可能离别的地点确实是南浦之地,但在诗文中则应该理解为离别之地更为合理。同时,诗人还用“春波之绿”来表达离别时的苦楚和不舍,以春天生机盎然的愉悦之景衬托离别时的哀愁之情。这种以乐景衬哀情“伤心碧”的典故最早见于《诗经·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在陆游的《沈园》当中也有体现,“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郑知常将这两个典故结合运用,离别之情顿时跃然于纸上,感人至深,使人读来不觉沉浸其中。
(二)求仙意象的运用
郑知常生性旷达豁然,喜老庄而厌孔孟,向往超脱自然的恬淡生活,与当权者格格不入,不为世俗所喜。他对阴阳学术有着极浓厚的兴趣,与西京和尚妙清私交甚笃,当时的天文官白寿翰与他二人并称“西京三圣”。故此,在郑知常的诗歌中频繁提及蓬莱之仙境,如《长源亭》其一中的“缥缈蓬莱在何处,梦阑黄鸟啭青春”,《长源亭》其二中的“小堂卷箔春波绿,人在蓬莱缥缈中”。现实中的失意会使诗人们向往仙界,而诗人通过描写蓬莱,表达自己对那座海外仙山的向往与期盼,进而生发出一种对求仙问道、摆脱尘世的渴求与执念。
蓬莱作为仙山圣境的代表最早见于《列子·汤问》:“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节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胜数……最后二山飘去不知踪迹,只剩下方壶(方丈)、瀛洲、蓬莱三山了。”蓬莱自古以来就是求仙问道之人向往的极乐之地,也被人赋予许多美好的寄托和憧憬。它也经常出现在许多名篇佳作中,有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有杜牧的《偶题》,“今来海上升高望,不到蓬莱不是仙”;有李煜的《菩萨蛮》,“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这些诗词名篇对蓬莱仙境的运用为郑知常的汉诗创作提供了肥沃的文化土壤和坚实的根基。
(三)人称典故的运用
中朝两国自古以来就是友好邻邦,使臣互通频繁,这些都极大地促进了两国文化之间的交流往来,使臣之间的交流往来自然涉及文学层面,存有中朝两国使臣互相唱和的诗文集《皇华集》,其中的皇华出自《诗经·小雅·皇皇者华》,《序》谓:“《皇皇者华》,君遣使臣也。送之以礼乐,言远而有光华也。”“皇华”后为赞颂奉命出使的使者。在這样的背景下,郑知常在《分行驿寄忠州刺使》中有“千里皇华欲去心”一句,足可见出其对中国古典文化了解之深,对典故运用之娴熟。
中国古代的戏剧文化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对演员的称谓或代称也是由来已久。梨园弟子这一典故出自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梨园弟子白发新”,原指唐玄宗培训的歌伶舞伎,后泛指古代戏剧演员。郑知常在《西都》中有借鉴运用:“绿窗朱户笙歌咽,尽是梨园弟子家。”通过人称典故的运用,描绘出当时作为西都的平壤精神文化生活的富足安逸,将西都平壤彼时繁华太平的盛世风光描写得明丽动人,颇有晚唐诗歌中“风华流美”的丝丝遗韵。
“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郑知常所创作的汉诗中出现的大量中国古典诗歌元素,足以见中国古诗文化对其影响之深刻,郑知常在汉诗创作中对中国古诗别具一格、独出心裁的引用和化用,以及贴切自然、平滑流畅的典故意象运用,在当时的高丽诗人中称得上出类拔萃。高丽时期的文风自由、文采飘逸、名家辈出,汉诗的兴盛也为这一时代增加几分亮丽的色彩,相较之前朝新罗而言,高丽汉诗更为成熟,在创作上极大地汲取了盛唐、晚唐的诗风的营养,文人们在不断地学习并运用中国古典元素进行创作的同时也促进了高丽汉诗的创作走向完善成熟。此外,高丽文人熟练化用中国古典诗歌、运用中国古代典故意象进行创作,也是自古以来中朝两国友好亲密交流的体现,为后世的中朝古代文学交流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