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丧
2022-05-30刘旭娟
刘旭娟
父亲病了。
精干黝黑的一个男人躺在床上,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上去,面色竟是如此苍白。父亲喉咙里有不断的混响,这让四蛮儿觉得父亲像极了在打呼噜。突然,父亲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脸一下涨得通红,青筋也似乎隆起来了。母亲赶紧将父亲扶起来,将他的身子侧向床边,同时从床边踢过来一个暗红色的盆。过了良久,终于,父亲将一口痰重重地吐在盆里,深吸了几口气,脸上又恢复了平静。母亲放父亲躺下,父亲的喉咙安分了许多,只是似乎又有新的一口痰慢慢地涌上来。
一连几日,家里来了许多人。四蛮儿欣喜他们来时手上拎着的大包小包的东西,猜到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母亲忙着送走一批批的客人,又忙着照顾父亲,柜子上堆着的零零碎碎,也由着四蛮儿哥俩吃去。
四蛮儿从没有一次有这么多东西吃的时候,看着床上瘦了许多的父亲,拿了最爱的丝丝糕,准备给父亲:“爸,你吃点儿,一会儿五儿给吃完了。”父亲努力地朝四蛮儿笑笑:“你和弟弟吃,爸不吃了……给你妈留点儿。”
父亲抬起他那干瘪的手,示意四蛮儿过去,让四蛮儿坐在自己边上。父亲这会儿的精神不错,把手放在四蛮儿头上,像往常一样摸了几下。 “四蛮儿,你要听话,不要乱跑让你妈找不着,也要看好弟弟,你是大哥。”父亲柔声对四蛮儿道。
“爸,我听你的话,你说啥我都听。”“不只要听我的话,更要听你妈的话,别惹她冒火,你妈辛苦。”“我知道了爸,那我以后尽量不让她生气。”“这才是爸的乖儿子,好了,带着弟弟去玩吧。”父亲说完便又沉沉地躺了下去。
四蛮儿不会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父亲与他说话,带着弟弟,嘻嘻哈哈地跑出了房间。
父亲死了。这是四蛮儿第一次见到人死。四蛮儿踮起脚,从棺材的开口处望去:父亲正躺在棺材里,身上穿了一件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头上戴着四蛮儿没有见过的帽子。父亲从来不戴帽子的。父亲的眼是闭着的,嘴巴也闭着,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动静。棺材前面放着一个旧瓷盆,里面正燃着火。每有人来,大人们便拿了边上黄纸往盆里丢,烧罢,又把三炷香插进桌案上的芭蕉茎里。
“你过来跪着,给你爸烧点儿,不枉他疼你一场。”母亲对四蛮儿说。四蛮儿听话地走过去,跪在火盆前,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扯下一张张黄纸,往盆里丢。五儿见哥哥这样,也来跪着,学着哥哥烧纸。等到一大沓黄纸烧完,滚烫的火光已经把哥俩的小脸烤得通红了。五儿仍然觉得烧得不尽兴,又去拿了黄纸,不断地扯着往盆里丢,觉得好玩。四蛮儿这会儿听得最多的便是:“你老子对你娃儿还是好,该你娃儿尽尽孝道。”四蛮儿不知道什么叫做尽孝道,只是听话地跪着,旁的人是为此夸他懂事,他听出来了。四蛮儿把身子跪得直挺挺,跪得久了,膝盖硌得生疼,他也不喊。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跪到啥时候去,就跪着吧,四蛮儿想着。好一会儿,母亲开口了:“带弟弟去旁边玩去吧,不要跑远了,一会儿媽有事还叫你,你是我们屋头的男子汉,你要懂事了,好了,去吧。”
到了父亲下葬的时间。四个男人抬着棺材在后面走,四蛮儿一个人端着父亲的灵位,在前面走。孝布长长地拖在四蛮儿脑后。孝布宽大,从四蛮儿的额头上往下滑,遮住了半只眼睛,四蛮儿端着圆盘,顾不得用手去拨弄,捧着灵位,走得很小心。开路的人说他是父亲的长子,这活儿只能他来干,并叮嘱他要走稳些。端上这么个大圆盘,四蛮儿突然也感觉到了这活儿的严肃了。
母亲和弟弟跟在棺材后面走着,周围站了许多四蛮儿见过或者没见过的人。
“二哥那么好一个人,咋这么年轻就走了,留下这孤儿寡母的。”人群里有一个声音在低声说着,还有很多个声音在嘁嘁喳喳附和。
已经提前请人看好了埋父亲的地,到那儿只见已经挖好的一个长长的坑。
开始下葬了。等到棺材平稳地被放到土坑里,开路的人说:“长子先来往坑里扬第一铲土。”四蛮儿双手握住比自己还高的铲子,想要为父亲铲一大铲土,用力一挥,土落在坑里,也落在棺材上。五儿太小,铲不动土,只抓了一把土用力扔在坑里。这样以后,就由边上的男人们用铲子、锄头开始往坑里填土。
土渐渐埋没了棺材。四蛮儿知道,父亲,在棺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