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典论·论文》中“气”之细读
2022-05-30朱曼宁
朱曼宁
《典论·论文》是我国文学批评史上现存的最早的一篇文学批评专论,曹丕在篇中提出的“文以气为主”也被归结为“文气说”的源头,但其中之“气”究竟所指为何,仍然是学界长期争论的问题。目前,学者们对《典论·论文》中“气”的理解总体分流了三种看法:
朱东润、徐公持、潘华等学者认为“气”专指“人之气”,即为作者自身的气质、禀赋。朱东润在其《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说:“然子桓之所谓气,指才性而言,与韩愈所谓文气者殊异。”徐公持在《魏晋文学史》中也提到:“曹丕所说的‘气,当指人的气质、禀赋,‘文以气为主,这就是将作家的气质、禀性,视为文的风格面貌的决定性因素。”潘华则从“文以气为主”的中“主”字入手,认为此处的“主”应为“主宰”之意而非“主要”,其文《〈典论·论文〉之“气”“体”辨正》中论述“曹丕‘气论的准确表述应为‘气主文说而非‘文气说”。
另一类观点认为“气”兼具“人之气”与“文之气”,既指作者的独特秉性,又兼指文章之风格。王运熙、顾易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中提到:“这里所谓‘气,是指作家、作品给人的一种总体印象、感受,也就是指作家、作品的总体风貌,类似于今日所谓风格。”谭家健认为“从作家而言,主要当指气质,表现在作品中,即是风格”。
区分更为细致的则有郭绍虞、霍松林等学者,他们认为文中的四处“气”,在不用语境里分别指向“人之气”和“文之气”。他们认为“文以气为主”的“气”指作者才气,而“齐气”“体气”等则指文体风格。
本文赞同第一种观点,认为“气”专指作家的天赋秉性。最为直观之佐证则是《典论·论文》一则,通篇由开门见山所提出的“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一观点散发开来,后文所提到的“文气”说、“四科八体”论等,都是对文人“各以所长,相轻所短”这一现象的论证,从而得出“文非一体,鲜能备善”之结论。笔者认为,文章既然从“人”出发,那么文中所言之物也必将落脚到“人”之上,因此,文中所论之“气”,便应当专指“人之气”。对此,笔者尝试在文中对“气”作出具体分析。
一、“文以气为主”之“气”
对于“文以气为主”之“气”,绝大部分学者都认为是指作家的“人之气”,即独特的气质秉性,观点较为统一。本文既是对“气”之细读,首先则要明确“气”与“人”的关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气”并不是一开始就与文论联系在一起,而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哲学术语。古代哲学家认为包括人在内的万物,都由天地之气生成,庄子哲学中就有“人之生,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这样的描述,将“气”纳入到了“生命哲学”的范畴。由此可见,古人认为“气”与“人”必然有难以分割的神秘联系。东汉时期,王充对“气”与“人”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说明,《论衡·言毒》中提出“万物之生,皆禀元气”,《论衡·率性》提到“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多少,故性有贤愚”,《论衡·幸偶》中则有“俱禀元气,或独为人,或为禽兽。并为人,或贵或贱,或贫或富”的观点。王充不仅将“气”看作万物生长的本源,还用“元气”来区分善恶,并且认为个人所具有“元气”的多少决定了人的贤愚、贫富等特性。此时,王充的表述已经将“气”与人的秉性联系起來,认为“气”能主人。
到了魏晋时期,政治的大动荡对汉代占据主导地位的儒家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使得思想文化的碰撞尤为活跃,促进了文学的繁荣发展。当时的文人墨客无不追求精神自由、天性解放,涌现出了以“建安七子”为代表的一批具有鲜明个性的文人,“建安风骨”的形成也使魏晋成为了真正文学自觉的时代,这时,“气”对人的影响更加明显地体现在了不同的“文”风上。魏晋时期也确有可考据的观点认为人的才华源自个人的秉性,如嵇康在《明胆论》中提到:“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赋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钟纯美,兼周内外,无不毕备,降此以往,盖阙如也。或明于见物,或勇于决断。”他认为每个人的禀气有所不同,所以才性也有高低之分,只有“至人”才能兼通各才。而大众则各所长,有的擅长观察事物,有的做事干脆果决。由此,结合历史背景和当时存有的以“气”论人的学术背景,可以推测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提到的“气”之内涵最有可能是指人的天赋秉性。而在此基础上解读《典论·论文》,如上文所论,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是为了佐证“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一观点,认为由于作者具有不同的天赋秉性,所以擅长的文体风格必将不同,而世上文章种类繁多,自然很少会出现“鲜能备善”的通才,由此批评当时文人“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现象,正是合乎论文的写作逻辑的。
此外,潘华在其《〈典论·论文〉之“气”“体”辨正》中,通过辨析“主”字意为“主宰”而非“主要”,提出《典论·论文》中的文气关系应当概括为“气主文说”更为准确:“这里的‘文与‘气是两个概念,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气是‘文的主导,决定‘文的产生,而‘文是‘气的衍生物。”因此,笔者认为“文以气为主”之“气”,是专指作家的天赋秉性。
二、何谓气之“清浊”
对于主文之“气”,曹丕进一步提出了“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观点。基于本文所认同的“气”专指人之秉性这一观点分析这段话,首先,我们要注意到便是曹丕认为每位作家都应具有独特的气质秉性,创作主体间气质、个性的差异会使得他们的作品风格也随之不同,正如歌德所说的“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内心生活的准确标志”,正是这些“不齐”的“人之气”主导着作品的风格—比如“建安七子”迥异的写作才华,就是因为“气”的差异导致的;其次,曹丕还认为气质秉性是先天赋予的,“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人的气质秉性是由人的“气”之“清浊”或“多少”所决定的,而非主观努力所能形成,亦不可通过后天的“强力”学习或是传袭所获得。因此可知,曹丕的“文以气为主”强调的是具有个性化的创作主体对文学作品的决定作用。别林斯基也说:“诗作品的独创性不过是作者的个性中的独立性的反映而己。”不同作家由于个人气质不同,偏爱的题材与行文风格也就有所不同,文中曹丕以音乐演奏为例,论述曲目完全相同,但由于不同人“引气不齐”,所以演奏效果也“巧拙有素”,这恰好可以解释说明作家创作天赋的独特性的观点。
“气之清浊有体”中“清”与“浊”的具体所指,同样也是一个颇具争议的问题。“清浊”最初指阴阳,不少学者认为这里的“清浊”是指文章的风格:“清气”代表清爽的阳刚之气,如李白清新爽迈的诗歌特色;“浊气”则代表凝重阴郁的风格,如杜甫诗歌的沉郁頓挫。如果不结合原文,这样的分析确有几分道理,但若是放在原文中来看,则显然不合原文逻辑。如果“清浊”是指文体风格,那么后面又何以衔接“不可力强而致”或是“虽在父兄,不能移子弟呢”?文体风格是作家在长期的创作过程中所形成的,虽然受到其自身创作个性的影响,但同样也在很大程度上与后天环境、生活经历有关,且文体之风格是可以被学习模仿的,因此,与曹丕的原意不符。因此,笔者认可将此处的“清”与“浊”理解为创作主体先天禀赋的高低,如李泽厚先生所讲:“‘清指文学家具有的气质、个性、才能是美好、优秀、卓越的,‘浊则相反,指的是文学家禀赋低下,其气质、个性、才能恶俗低劣平庸。”但这也并不是说作家的气质禀赋便是简单的非“清”即“浊”,而是由“清”与“浊”二者不同层次、不同程度的组合与变化的。由此,这也恰好印证了《典论·论文》之“气”专指作家禀赋这一本文的基本观点。
三、“齐气”与“体气”
“齐气”出自《典论·论文》:“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最早对“齐气”作注的是唐代李善,认为“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幹亦有斯累”,即齐国的风俗造就了舒缓的文风,而徐幹的文章也受此风俗影响,“斯累”二字也表明了李善对此“齐气”略有批评之意。学界对“齐气”含义的讨论众说纷纭,潘华在其《〈典论·论文〉之“气”“体”辨正》一文中归纳出了十种不同的说法,但这十种不同的看法均在李善注的基础上生发。总体来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质疑“齐”字有误,如范子烨在参考了诸多“逸”字版本的文献后,提出“齐气”应是“逸气”的误写,“《典论·论文》的原初文本应当是:‘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逸气,然非粲匹也。”范宁在《范宁集》中称徐坚《初学记》中引用《典论·论文》时是有“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高气”,因此“齐气”当为“高气”。另一类认可“齐”字版本,但对李善所注进行补充或质疑。持这一类观点的学者大多认为“齐气”是指文体风格的“舒缓”,如郭绍虞先生就在《中国历代文论选》中列举众多证据维护“舒缓说”,认为“舒缓是齐地特殊的风俗习惯,是齐气为舒缓的铁证”。且不论将“齐气”理解为“文之气”与本文观点不符,单将徐幹的文风归于“舒缓”笔者认为也是有待商榷的,例如《齐都赋》一文:“瑰禽异鸟,群萃乎其闲。戴华蹈缥,披紫垂丹,应节往来,翕习翩翻。灵芝生乎丹石,发翠华之煌煌。其宝玩则玄蛤抱玑,驳蚌含珰。构夏殿以宏覆,起层榭以高骧,龙楹螭角,山屺云墙。”就颇具汉大赋辞藻华丽的风格。
在潘华列举的不同说法中,笔者认为跃进先生的观点最为周到。他在《释“齐气”》一文中综合齐地文化、风俗等多方面对“齐气”作出阐释,指出:“齐俗以‘舒缓为核心,齐人充满自负心理,齐地强调融通意识。”这既应和了李善的“舒缓说”,又在此基础上对齐人的个性作出了进一步的分析,认为“齐气”与“高气”相符,是一种的自高自傲的心理气质,为我们正确理解“齐气”提供了资源。据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什么曹丕赞赏徐幹的辞赋能与王粲相匹,却要欲扬先抑,称其“时有齐气”了。正如上文所论,笔者认为曹丕之于《典论·论文》的出发点便是批评当时“文人相轻”的现象,而徐幹的自高自傲之气恰好容易造成“文人相轻”,曹丕虽然赞赏他的才华,却对“齐气”不甚认同。
至于评论孔融“体气高妙”,也是指孔融的个人气质高妙。也有学者将“体气”理解成文体风格清新高逸,但只要关注原文便可得知,曹丕紧接着又论述:“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意思是说孔融写文章有过人之处,却不善立论,词采胜过说理,甚至于夹杂着玩笑戏弄之辞,这显然是针对孔融本人作出的评价。因此,若是认为“体气”是指“文之气”,则与原意相矛盾。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齐气”与“体气”均指作者的个人气质。
本文针对《典论·论文》中提到的四处具体之“气”作出了细读,首先明确了“气”应是“人之气”,专指作者的独特气质禀赋,由此生发的“清浊”“齐气”“体气”都是对作者天赋之高低、异同的不同概括,并不应将文中的“气”再理解为不同的文体风格。此外,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直接启发了后世的文艺理论的发展,为“文气、气韵、气格、神气、气象、正气”等一系列的术语进入到文艺理论与批评领域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