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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烟火中的人生

2022-05-30赖芳建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0期
关键词:茶馆汪曾祺昆明

赖芳建

《人间至味》是当代散文名家汪曾祺的饮食杂文集。读《人间至味》,我们可以感受中国传统文人身上流淌的庸和之美,通晓宽博兼济的儒家哲学,品味八方美食背后的民间俚俗艺术,触摸寻常百姓的真情实感。“至味”取自“有味”之意,即人情味,重生活,重性情。“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作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李贽认为创作应贴近生活,抒发真性情,不然便会“淡则无味,直则无情”。由此观来,汪曾祺对美食的探寻,不仅是满足口舌之欲,而且是追求性灵,审视人生的旅程。汪曾祺曾言“一个人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就可以比较‘事理通达,心平气和了”。在《人间至味》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汪曾祺的自知,他始终以一种平和宽容的态度去看待饮食荟萃,并奉劝诸君“一个人的‘口味最好杂一点,‘从北京的豆汁到广东的龙虱都尝尝,如果口味单调也不要紧,关键是要有一颗开放的心,培养自己多一点的生活情趣”。可知,做一个富有生活情趣且“有味”的人,是汪曾祺的人生追求,而“平和宽容”则是其处世的人生态度。

一、童心未泯,性情自然

李贽的“童心说”认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以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 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在《人间至味》中,我们可以较为亲切地感受到汪曾祺的童真。在他与膳食的对话中,始终以清澈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

他的感情是不造作的,在《尋常茶话》中,汪曾祺描述了读小学五年级时的暑假,也阐述了自己爱喝浓茶的情怀。“他看看我的字,我的‘义,有时会另拿一个杯子,让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从此我知道龙井好喝,我的喝茶浓酽,跟小时候的熏陶也有点关系。”那时小小年纪的汪曾祺便已经聪慧地知晓了祖父的习惯,也学会了不造作的掩饰自身的情感,对浓茶的喜爱并不羞涩。且在此文中,屡屡提及自身对茶的不熟悉—“我对茶实在是外行”“曾在机关开会,有女同志尝了我的一口茶,说是‘跟药一样。因此,写不出关于茶的文章。要写,也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话”。这便是去伪存真,他不喜以“专家”自诩,而是如孩童一般大大咧咧,因而文中更多的是闲谈,而非他不熟悉的茶艺讲究。在《马铃薯》中,他说自己对马铃薯的科研工作有所贡献,因为他闻得到“麻土豆的花是香的”,但实际上在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的日子,“远离了家人和故友,独自生活在荒凉的绝塞”与赏花闻花相比并不惬意,只是在这片寂寥之中,汪曾祺始终保持着内心的纯粹澄澈罢了。

在《旅食与文化》题记中,我们可以感受汪曾祺内心的顽皮与灵气。此时的汪曾祺已是七旬老人,虽身行吃力,“老了,胃口就差”,但是却少有暮气,对膳食依旧有着计较。他一边说着“装了假牙,吃东西就不香了”,又一边说着在福建云霄吃血蚶,“吃了的空壳在面前堆成一座小山”,这又哪是个老人所能行之事;一边说着“坏了”,不能再吃硬东西,“这可怎么活呢?”又一边颇为雄心壮志地说,“我还是能鼓捣出一桌豆腐席来的,不怕”,此中朝气,又哪是身体不适所能掩盖的?在题末,他又以舍伍德·安德生的《小城畸人》的老作家为例,表示自己也想内心“全然年轻”“童心常绿”。这种安于自然却又与命运在吃食上斗上一斗的勇气,是汪曾祺在寂寞岁月走向个体生命的精神胜利。

二、平和为体,浓淡相宜

汪曾祺写膳食,对味道的把握是较为精准的,《五味》中,写酸的印象,山西人食醋、酸菜,福建人、广西人、傣族人食酸笋,延庆人食酸饭;写甜的印象,无锡人人重甜口,鳝糊放糖,包子也放糖,四川吃肥猪肉夹洗沙,广西吃扣肉蒸芋泥,广东人喜喝糖水;写苦的印象,北京人吃苦瓜、苣荬菜,贵州吃鱼腥草;写辣的印象,昆明吃辣椒蘸盐水,越南吃辣椒牛肉粉,川北人吃灶上辣椒,云南佤族吃“涮涮辣”;写臭的印象,臭豆腐、臭卤水、起司等等,天南地北皆为味之所至。但抛却膳食本身的味道之后,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汪曾祺的“淡”,借袁宏道的话语而言,便是“真率简易,无复雕饰”,平和、淡泊、致远。

汪曾祺曾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求学,虽然战乱时期的日子较为艰苦,但这段时日汪曾祺过得颇为逍遥。在《人间至味》中,收录了汪曾祺书写昆明美食的多篇文章,包括:《五味》《食豆饮水斋闲笔》《泡茶馆》《家常酒菜》《菌小谱》《昆明的吃食》《昆明的果品》《昆明菜》《昆明年俗》《米线和饵块》。在《米线和饵块》的开头,汪曾祺写道:“未到昆明之前,我没有吃过米线和饵块。离开昆明之后,也几乎没有再吃过米线和饵块。”由此看来,昆明对汪曾祺的意义非凡。汪曾祺对昆明的怀念与书写,并非只是对味道的怀念,而是想摆脱政权束缚的另一种抒怀,就比如“米线与饵块”的味道其实只能在昆明才能尝到。汪曾祺说“中国的各种运动,我是一个全过程”。汪曾祺在离开昆明以后,一生都在政治运动的旋涡中度过。在《马铃薯》一文中有所提及,1958年,汪曾祺在张家口参加劳动,1960年,从张家口返回后被原单位拒收,在研究所里画马铃薯图谱,他用了“日子过得非常悠闲”一笔带过边塞的孤寒。这种淡泊超然的自我定位始终贯彻在其杂文之中,在《泰山拾零》的“快活三里”中,“但在陡峻的山路上,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忽遇坦途,可以直起身,均匀地呼吸,放脚走去,汗收体爽,真是快活。人生道路,亦犹如此”。在历经过各种人生磨难后,汪曾祺如上山入坦途,内心惶惶中走向平和与自适。

三、以情观物,漫然成篇

汪曾祺自诩为“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对膳食的关照同样也充满了温情。即便是一些让他心里难以接受的食物,汪曾祺却依然能够以公允的态度来对待,一些地方小食也能被其念叨出滋味,被汪曾祺所关注的始终是人,非食材的本身。在《泡茶馆》中,“泡茶馆”其实只是联大学生的特有语言,主要因为联大的学生在茶馆首先是“坐”,其次才是“喝茶”,因而品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泡茶馆”这一习惯的人文根源,在文章末尾,他写道:“泡茶馆对联大学生有些什么影响?答曰:第一,可以养其浩然之气。联大的学生自然也是贤愚不等,但多数是比较正派的。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却能自诩清高,鄙视庸俗,并能保持绿意葱茏的幽默感,用来对付恶浊和穷困,并不颓丧灰心,这跟泡茶馆是有些关系的。第二,茶馆出人才。联大学生上茶馆,并不是穷泡,除了瞎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读书的。”由此可知,汪曾祺对膳食行为背后的人文因素是加以关注的。

在《吃食与文学》中,汪曾祺是有过对膳食的议论的,其一,汪曾祺认为膳食应是生活情趣的一种,即便你不甚热爱某类吃食,也应该去了解,“口味单调一点,耳音差一点,也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其二,汪曾祺认为文学创作应该杂一点,不宜偏食,不能轻易否定。对不好的作品也应该如苦瓜一样,“人弃人取,各随尊便”,只要留有作品的价值即可。其三,汪曾祺认为文学作品并不一定要考究历史,只要符合民族文化,能够被我们触摸即可。这三种观念其实是贯彻在汪曾祺的膳食杂文中的,看《人间至味》更像看中国民间乡土的一本记录书,其并不拘泥于形体,素材隨意摘取,如《豆腐》中,种类有“南豆腐”“老豆腐”“豆腐片”“虎皮豆腐”“菌油豆腐”“茶干”“霉豆腐”等,做法更是拌、煎、炸、炒、煲不等,地域更是南北皆有,口味有甜、咸、臭、辣等一一俱全。这些复杂的膳食素材、人文风貌被汪曾祺信手拈来,使得他的文章具有包含万物、烟火缭绕的气息,使人阅来如述家常,令人动容。

四、乐天顺生,雅俗共赏

乐天顺生便是一个人应保持乐观的态度顺应生活,坦然接受生活的悲欢,顺从自己的本心与生命欲求。而“吃”这项最基本的生活活动作为汪曾祺所承认的世俗力量,能够走进汪曾祺的文学世界自然不足为奇。汪曾祺认为中国是一个讲究吃的国家,文人不只是要会吃,还要善于谈吃。“谈吃”是满足味蕾后的一种精神活动,将生理上的膳食通过文字进行表达。为此,在“谈吃”时,不仅要考察食物的根源,论据经典,还要谈人生,谈文化,使得“吃”变成一种生活情操。在《食豆饮水斋闲笔》中写“绿豆”,汪曾祺引用了《红楼梦》尤三姐的话:“咱们清水下面条,你吃我看。”在写“扁豆”又应用了郑板桥的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在写《豆汁儿》时,用了《豆汁记》来讲述豆汁儿为平民食品的来历;在《栗子》中,也用了《红楼梦》中贾宝玉生气,袭人打岔,要吃风栗子的案例;在《葵薤》中,又以汉乐府的《十五从军征》为文首……在引经据典中使得个人体验走向文字体验,让读者在一片烟火气息中,感受到美食所带来的文化底蕴。

但汪曾祺谈吃又不仅是纸面功夫,还有的是他的人生态度。我们可以从汪曾祺的《人间至味》中,读到他的食物大多来源于民间,无论是豆腐、萝卜、咸菜、炒米等,都带有凡尘的烟火气,但是这些粗鄙之食,在其笔下却又颇有情致。例如,《肉食者不鄙》中的“镇江肴蹄”:镇江肴蹄,盐渍,加硝,放大盆中,以巨大石块压之,至肥瘦肉都已板实,取出,煮熟,晾去水汽,切厚片,装盘。瘦肉颜色殷红,肥肉白如羊脂玉,入口不腻。吃肴肉,要蘸镇江醋,加嫩姜丝。这些精致的词汇,即便是最普通的食材让人阅后也不禁味蕾打开,令人口舌生津。一份普通的吃食,在其精细的步骤下,又赋予了超越烟火的雅趣,使得《人间至味》又具有雅俗共赏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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