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春运
2022-05-30尹丹
尹丹
《动物世界》是我童年时期每天完成作业后准时收看的电视节目,其中最让我难忘的莫过于非洲辽阔的稀树草原上的动物大迁徙。无人机高高盘旋,拍下成群迁徙的动物。它们一往无前,织就一张翻涌的、布满纹饰的毛毡。“毛毡”铺盖在无垠的大地之上,冲击着我的视觉神经。
人类好像和这些生活在大自然中的动物迥然不同。我们直立行走,学会了语言、掌握了工具,我们创造出文明与社会,不再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然而,就“迁徙”来说,人类,特别是中国人,也有和动物相似的群体性大迁徙—一年一度的春运。动物们的迁徙是为了追赶气候、繁衍生息,中国人的春运则是为了回家过年。风筝无论飞到多高的天空,仍然被一根线牢牢牵引。每个春运路上的中国人就是这样一只栖息在远方的风筝,对于他们而言,这根“线”就是家乡。
外国媒体将中国的春运称为“人类史上最大的人口迁移”,而我记事以来,几乎每年都参与了这项“人类之最”的工程。春运,顾名思义,就是每年春节期间的人口流动。具体说来,就是每年春节假期前期,在外学习、务工人员从学习或务工地返回家乡,假期后期又从家乡回到学习或务工地的人口流动。
春运是如此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我忍不住苦苦思索它是如何产生的。我想,中国的地理环境是一个直观、根本的原因。我国是一个国土面积辽阔的陆地大国。每年南方开春升温,行人换上短袖短裤等轻薄衣物之际,北方兴许仍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每天东部夜幕降临之时,西部也许还明光烁亮。我国的幅员辽阔可见一斑。当交通迅速发展、交通设施覆盖大部分地区后,我们便可以跨越高山湖海,无须畏惧山遥路远。如果是生活在大洋中一座孤立岛屿上的陆地动物,想必是很难周期性地迁徙到其他地方的。春运的产生一定也受到了社会背景的深刻影响。中国人自古安土重迁、恋土难移。我们始终认为自己的“根”深植在家乡的土地。从最亲的家人到邻里乡亲、儿时玩伴,从踩过的田埂到闹过的泥塘、爬过的树,这些记忆里的人与物是家乡赋予我们的坚不可摧的情感羁绊。再者,倘若像过去的传统社会那样以农耕经济为主,过着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生活,人们没有去远方谋生的需求和意愿,自然也就不会产生春运现象。但自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形成了从沿海到内陆不同层次的区域发展格局,东部沿海地区经济较内陆地区发达,在放开人口流动后,大量西部人口进入了东部发达城市寻求更好的发展,春运便应运而生。
其实,也有不少欠发达地区的人就此定居在东部城市,但选择像候鸟一样在家乡和城市间往返的人仍然是大多数,我的父母便是这万千候鸟中的两只。
在我上中学以前,家里的经济生活水平还比较低,回一趟老家需要乘大巴车,途中经过多次换乘。坐大巴车是很不舒服的,从广东到四川老家,在当时需要将近三十小时—除了真正在路上行驶的时间,还有堵在高速路上的煎熬时光。搭大巴时,吃饭既不方便又不健康,车上混杂的奇怪气味也一路伴随。置身无比狭窄的空间,在并不柔软的座椅上长时间地坐着,造成的结果就是下车时双腿肿胀得吓人,全身的骨头像被放在铁轨上依次碾压过一遍一样。虽然大巴车的环境条件不尽如人意,且车票的价格对当时的父母亲来说并不便宜,但是他们仍然一年不落地抢三张大巴车票,带着我一起回家,回家过年对他们而言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忘却大巴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同行者。实际上,我脑海中他们的面貌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但我不愿说我忘记了他们。因为我清晰地记得,他们中有的是带对象回家见长辈的年轻情侣,但更多的是带着孩子回家过年的已婚夫妻;我清晰地记得,同车的人尽管互不相识,却往往操着一样的乡音,满怀着出奇一致的喜悦之情;我清晰地记得,哪怕到站后同车的人一下车,就会三三两两消失在车站的人流里,但我知道所有走出车站的人们都在为着一样的目的而奔赴,為推开那扇门而步履不停。
大巴车的记忆在我进入中学后戛然而止,因为—高铁通车了。
高铁的逐渐普及,正反映了我们想要快一点儿突破空间阻碍的渴望。就春运来说,这“渴望”即是游子的绵绵乡愁。游子愁,因为不在家乡。家乡的景与物,对于出门在外的人来说,是一片最美好的桃花林,是曾日日夜夜安居于其中的乐土。
铁路蕴藏无限浪漫,无论是它的线性延伸,还是它的永不相交,都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哲思。铁路有两端,对应着春运有出发点,有目的地。铁路的这一端是起点,这里充满无限的希望。《遥远的向日葵地》中,年老的外婆无比想念千里之外的家乡四川,她总是早晨一起床就向邻居打听火车站怎么走,在她心里,火车是唯一的希望。但残忍的是,她不知道当时阿勒泰甚至还没通火车。我无数次在春运期间坐上高铁启程回家,不过无论经历了多少次,当车发动的一刹那,我的心脏总是随之雀跃。动车驶出车站时,视野豁然开朗,我忍不住热泪盈眶—为每一次成功的出发,为每一个即将回乡的人。每个车站出发点的铁路都呈放射状,仿佛在告诉乘客,无论家乡在天南海北,都一定会把我们送达。铁路的那一端是终点,它意味着久别重逢与团圆。《忠犬八公的故事》里,火车每天送回下班的帕克教授,小狗八公和帕克的家人们就在铁路的这端。帕克去世后,尽管再无可能重逢了,八公却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终点等待着帕克,它在等火车送来它想见的人。每一趟返乡的高铁上,人们往往在还有很久才到站时就开始收拾行李了,高铁它是这么快,以至于我们也激动地想要早一点儿、更早一点儿准备,好在车停稳后第一时间走出去,与等待的家人们抱个满怀。
从某种程度上说,高铁和汽车都是在用时间消弭空间上的阻隔。然而,较之大巴,高铁的速度提升了如此之多,以至于这近乎是一种质的飞跃。再者,与速度一同提升的,还有乘坐的舒适度。春运不再伴随着拥挤、凌乱,而是变得井然有序,春运的过程也更加温暖贴心。
近年来,我家也常常开私家车回家乡过年。春运自己开车的好处有很多,比如不需要进行交通工具的转变和换乘,乘坐的空间相对大且独立,搬运行李省力许多……每年春运时,我都喜欢观察车的后备厢。我发现,回家时,后备厢里会有许多带给老人的补品、新衣服、进口水果等等;离家时,后备厢则会塞满老人一年下来准备的美味的腊肉、土鸡蛋、粉条……一袋袋、一箱箱,满载着亲子之间的爱。
春运背后蕴涵的情感如春花般丰富,如烈酒般浓郁。它关乎亲情、爱情、友情、邻里之谊……跋山涉水,也许是为了拥抱翘首以盼的父母,也许是为了亲口夸奖得了许多奖状的孩子,也许是想和隔壁的老朋友见一面、喝一杯,也许只是为了告诉这片土地:“我记得,并且我回来了。”春运又是深深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它是我们的团结、友爱、孝顺、敬老等等美德在今天的表征。先秦时人们吟唱“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言告师氏,言告言归”,那份感动像河流般亘古不息,流传至今。从先秦以来我们一直坚定不移保有着的文化基因,今天我们也不能丢弃。当社会不断向前迈进之际,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总是平静地埋藏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它们会随着时代发展而前进更新,但它们永远不会消失,正如今天春运的出现一样。
时光荏苒,从大巴车、高铁到私家车,我回家乡的方式变了,那些往昔同乘大巴车的人们,大概也改变了春运的方式,但我们那颗为回家过年而激动的心始终如一。春运的变迁见证着我的成长,我的长大伴随着年年必经的春运。那些肿胀的双腿、笔直的铁路、满满当当的后备厢经久不变,它们染白了父亲母亲的头发,压弯了他们曾用来扛行李的脊梁,召唤着他们有一天回到家乡,从此再不远游。到那时,我将成为一只风筝,借好风与自身飞向更高远处,在春运之际感受线的牵引,回到故土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