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报》1942年河南旱灾报道中的社会动员研究
2022-05-30唐梦凡
唐梦凡
【内容提要】1942年河南发生罕见旱灾,中原田地颗粒无收,灾情严重,前线军情告急。重庆《大公报》作为彼时的舆论重镇,坚持持续为河南的灾情发声。本文结合时代背景与历史事件,回顾《大公报》1942年河南旱灾中的报道历程,并以此为研究对象,考察《大公报》在灾情中的社会动员,探究媒体在灾难性新闻报道中所体现的人文关怀与专业主义。
【关键词】《大公报》 1942 河南旱灾 社会动员
“田园龟裂,赤地千里,二麦颗粒无收,秋禾全数枯萎。于时树叶草根,都成上品,腐木细泥,亦用果腹?” ①此为河南受灾景象实录。作为农业大省,河南一直是抗战时期军用粮征集地,早在1941年,河南籍国民参政员郭仲隗在向国民参政会第二届二次会议提案中,就有《河南军粮及征实负担过重,民不堪命,崩溃可虞,请政府速予减轻以维地方而利抗战》的提案。② “民不堪命,崩溃可虞”,正是对旱灾爆发前河南现状的概括。
1943年1月,重庆《大公报》刊登了直击河南灾情的通讯《豫灾实录》,主笔王芸生在该文刊登的次日,撰写了社评《看重庆,念中原》,以对比的手法凸显河南灾情的严峻。两篇报道评论引起极大反响,王芸生写道:“忆童时读杜甫所咏叹的《石壕吏》辄为之掩卷叹息,乃不意竟依稀见之于今日的事实。”③报道引起国民政府震怒,被当局勒令停刊3天。《大公报》停刊时期其他媒体不断对河南灾情进行报道,继续呼吁全国关注河南惨重的灾情,《新华日报》与《解放日报》就有40余篇相关报道。正是《大公报》等媒体的追踪报道,为1942年河南旱灾与饥荒留下了历史的痕迹,《大公报》也正是通过这些报道进行社会动员,为河南的灾情赢得了转机。
一、社会动员
(一)社会动员的概念
对于社会动员的概念,不同的学者做出了不同的界定。S.N.艾森斯塔德做出这样的阐述:社会动员是指在一个社会中,由于受新的生产方式的影响,人们原有的社会意识、价值观念和心理义务不断受到侵蚀而逐步崩溃的过程,也是人们取得新的社会化模式和行为模式的过程。④吴忠民教授则将社会动员定义为:“有目的地引导社会成员积极的参与重大社会活动的过程。”⑤尽管拥有不同的解读,但它们均具有“有目的引导社会成员的关注与参与”这一共同含义。参考不同学者所给出的概念,笔者对“社会动员”做出如下界定:《大公报》在河南1942年旱灾报道中的社会动员,是该报基于灾情,通过不同的报道手段促使国民和重庆当局关注和重视河南的灾情,召集人力、物力、财力推动救灾的过程。
(二)《大公报》社会动员的优势
在当时的新闻界,《大公报》的巨大发行量无疑是其能够进行社会动员的前提,但巨大的发行量仅仅代表报纸拥有一定的读者基础,并非能表示报纸可以成功引导读者的思想和行为,也不能确保在动员的过程中民众对该报纸的黏性不发生变化。除去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之外,充分赢得读者信任,使读者相信所载言论的真实性,报纸才能拥有动员民众的可能性。⑥在此基础之上,《大公报》作为一份具有全国影响力的报纸,它一贯“不党,不私,不卖,不盲”的办报方针及其舆论重镇的地位,使其在河南旱灾报道中的社会动员更具有优势。
二、《大公报》对河南旱灾的报道概况
(一)全国粮食报道初现灾情端倪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早在河南旱灾之前,《大公报》就高度关注全国粮食情况,1942年前,河南连续五年半的时间在全国各省中都是粮食征购征实第一。1942年年初,《大公报》一系列“粮政”报道透露了河南的粮食储备已经出现问题。1942年1月25日报道的各省粮食征实情况中,河南征绩处于落后地位,⑦2月10日转发中央社讯《田赋征实近况仓库不足便有影响》再提河南征绩不佳,⑧3月29日转发中央社讯《各地纷报喜雨小麦可望丰收》提及河南降雨,小麦丰收在望,这是《大公报》本年度最后一次报道河南降雨。⑨5月26日报道粮食部召集各省商讨粮政方针,5月27日《大公报》采访河南粮政部部长卢郁文,⑩卢称河南征收在整顿后已经走上正轨,在民众的监督下严禁舞弊,但“惟本年河南歲收不佳,豫北旱后,且遭风灾”。6月3日刊登消息《各省粮政》11中,卢继续称河南农民虽贫苦,但对征收依旧全力支持,河南近来大风,若干地区已有报灾者。从上述《大公报》的报道中,可以发现几点事实,一是河南的粮食征收在1942年初已经出现危机,但民众并未对征收多有抱怨;二是河南的粮食征收过去多有舞弊现象,报由中央进行整改;三是河南多地遭受自然灾害的影响,已经影响岁收。“民不堪命,崩溃可虞”的描述在上述报道中隐约可见,征收负担沉重,舞弊现象严重,各地受蝗灾,风灾,这些为即将到来的大旱所引发的大饥荒埋下了种子,也解释了大饥荒爆发的内在原因。
(二)对河南灾情的持续关注
旱灾始于1942年春夏之交,入夏后河南全省三月未有任何降水,持续的干旱让秋粮完全绝收,过度的征收让河南农户家中毫无余粮,秋粮作为农民的自留粮一旦绝收,意味着饥荒的到来。现存资料中,最常见的河南旱灾报道是《大公报》特派记者张高峰的《豫灾实录》,但早在《豫灾实录》之前,《大公报》就已经对河南的灾情有所关注并进行了持续的报道。
1942年7月22日,大公报在第二版刊登中央社洛阳电讯《豫西歉收》,导语如下:“本年豫西一带二麦秋收,现复天时亢旱,秋收尚无握,将来军报粮食问题时均已甘灵,仅洛阳附省府员往治南。”12这是《大公报》第一次报道河南旱灾灾情,反映了有关灾情的两点信息:河南西部出现干旱,秋收尚无把握,治灾行动不力;粮政会议中申请减少对豫的粮食征收,相关官员已与邻省展开接洽,商议救济粮食运输,让灾情不成为极端问题。根据当时河南的旱灾发生的时间线来说,《大公报》的灾情报道是较为及时的,报道中也反映出河南地方政府对于灾情的瞒报与懈怠,中央政府对于灾情的不够重视。此后,《大公报》对于河南旱灾情况陆续展开报道,据笔者统计,直至1943年1月7日轰动全国的《豫灾实录》发表之前,《大公报》对于河南旱灾的报道(包括提及)共有16篇。该年7月至11月间,除10月外每月仅有一篇相关报道,10月官员张厉生赴豫调查灾情前后共发5篇报道,但报道程度较浅,信息量不大。12月开始报道频繁,到1月初共计8篇,同时12月的报道类比于之前,言辞愈加犀利,直击灾情现场,反映灾情的真实状况。此次转变源于河南灾情在冬季的进一步加深,灾情的严重程度让事实冲破了新闻封锁。1942年11月27日,河南省府主席李培基在当时的临时省会鲁山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宣布河南国统区“几无县不灾,无灾不重”,表示“请中央两次核减征购征实数额”。李的发言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河南灾情严重,但中央的重心并没有放在对灾民的救济上,一直在确保军用征粮是否到位。灾情程度并非一夜之间加深,10月官员的查访也并未缓解灾情,反倒愈演愈重,由此,《大公报》开始积极的寻求一线材料,反映河南的真实灾情。
在《豫灾实录》发表之前,《大公报》对于河南灾情的反映已有预告和铺垫,12月28日刊登通讯《河南灾荒目睹记》拉开了报道的序幕,该文阐述了河南灾情严重的原因:干旱,风灾,蝗灾的肆虐让秋粮颗粒无收,三面临敌的境地让河南负担过重,通货膨胀让粮食流通更成难题。作者将河南的灾区分为四等,以二等灾区为例,灾民们无粮可吃,三顿变两顿,或掺杂树皮土块,或卖儿卖女,或服毒自尽,学校中已经揭不开锅,但官员始终只关心粮食征实状况,亲自催粮却叹气而去。13该篇消息将灾情原因和现况不加修饰,一一道来,随后在同日发表的社评《天寒岁暮,念灾黎》一文中,对一年来全国的灾难进行了总结,“而今年最惨烈的劫难,是河南的天灾及浙赣的人祸。”指出目前应当免征河南粮食,加急赈济灾区,减少灾民死亡,目前河南已经下雨,应速发麦种,得以耕种。14这两篇报道发表后,《大公报》又先后发表了有关灾区赈济款的消息,1月9日再发《饥饿的中原》,记述了河南灾民的水深火热,上层官僚的腐败,目前救济的问题在于运粮不在送钱,况且赈济款项也并未到位。在这些报道率先突破严密的新闻封锁后,轰动全国的报道《豫灾实录》1943年2月1日在《大公报》刊登。
1942年12月,重庆《大公报》派遣年仅24岁的张高峰到河南任战地记者,在前往河南途中他目睹了灾民惨况,出于记者自身责任与良知,张高峰决定将报道重心从战况转向灾情,在深入灾区获取第一手素材后,写下《饥饿的河南》(后改为豫灾实录)一文。文章开头就直接质疑了省政府对于灾情的是否知情,点出官方对于河南惨状的漠视:“况且豫北早有吃树皮甚至变卖女子的惨剧,这已经由私人通信传出,省府何能未闻?专署为何不报?不过灾区有轻重而已。” 15随后作者以自己行进的路线为线索,详细记述了自己从洛阳火车站直至灾区内部的所见所闻,官方救济成为空谈,对于粮食的征实步步紧逼,作者也指出了河南下雨讯息实属自欺欺人,灾民生命危在旦夕,或死或逃,纵使下雨,也无人耕种。王芸生在次日发表了社评《望重庆,念中原》,对国民政府对灾情的漠视发出掷地有声地询问,“而尤其令人不解的,河南的灾情,中央早已注意,中央的查灾大员也早已公毕归来,我们也曾听到中央拨了相当数额的赈款,如此纷纭半载,而截至本报通讯员上月十七日发信时,尚未见发放赈款之事,千万灾民还在眼巴巴地盼望。这是何故?”16该文着重提出了政府的限价举措效果甚微,对比了重庆与河南的境况,呼吁政府对于灾情必须采取有效举措,同时为灾区进行募捐,两篇报道一经刊发,震动重庆乃至全国,河南灾情终于呈现在世人面前。
复刊后的《大公报》继续追踪灾区实况,为河南发声。《大公报》复刊后有关或提及河南灾情的报道共计73篇,持续到了1944年8月,1943年2月的报道量达到了24篇之多,约为前期灾情报道数量的总和,报道数量之多,反映了国民对河南灾情关注的迫切。上述报道分为几部分内容,包括灾区代收所募捐款,知名人士为豫灾奔走募捐,国际对于灾区的援助情况,灾区救灾工作的跟进以及灾后重建工作的展开。这些报道在为河南旱灾发声的同时,也积极发出呼吁,发挥了报纸社会动员的作用,有效推动了河南的救灾工作。
三、《大公报》的社会动员
《大公报》的社会动员主要由舆论动员、建设性动员和精神动员三部分组成,舆论动员占据了极大部分,余者辅之。
(一)舆论动员争取国内外关注
舆论动员是《大公报》社会动员中最先开始的动员。在前文的梳理中,《大公报》对于灾情的报道历经了由浅至深的过程,从起初会议上的官员汇报,官方通报走向特约通讯员的实地报道,当中原因既有通讯技术的限制,还有严密的新闻封锁,在时任河南省主席李培基宣布河南国统区“几无县不灾,无灾不重”后,《大公报》的报道开始直击灾区现场,《河南灾荒目睹记》《天寒岁暮,念灾黎》《豫灾实录》和《望重庆,念中原》这四篇报道先后刊登,以消息+社论的形式搭配呈现在受众面前,消息反映灾区的情况,政府救灾行动不力,社论则列出救灾之方法,呼吁民众关注灾情,为灾区募捐。这一系列的报道虽然数量不多,但在舆论引导上是十分成功的。首先是“停刊三日”事件,明显的“新闻封锁”激发了当时在中国的美籍记者白修德寻求真相的决心,在1943年2月末与另一位美国记者(时任英国《泰晤士报》摄影记者)哈里森·福尔曼一道来到河南,目睹了灾区实情之后,写下反映河南灾况通讯《等待收成》发往了美国,发表在美国《时代》周刊上,彼时宋美龄女士正在美国寻求对中国的援助,这篇海外报道使白修德在宋庆龄的帮助下直接见到了蒋介石,向其陈情,在白修德的报道后,国民政府的确加强了救灾的力度,据白修德的朋友、洛阳的梅根神父给白修德的信中所述,自白离开河南灾区不久,就有粮食从陕西源源不断地运到洛阳。而且从1943年4月1日起,国民政府也开始把救灾作为中心工作,并加强了宣传。其次,停刊事件也给《大公报》带来意料之外的好处。据《大公报》资深记者曹世瑛回忆,当时《大公报》日销量为6万份,而战时后方仅有手工制造、供应紧张的土报纸,停刊三日,“节省”了18万对开纸。重庆市民听说《大公报》被查处,都迫切想看看报道与社评,了解河南的情况,于是到处去找报纸,又怕下次有事看不到,就赶到报馆营业部订阅,结果销路大增。据老《大公报》人唐炳泽回忆,停刊三日后,《大公报》发行量增至10万份。这个结果是重庆当局没有想到的。17
前期的舆论动员虽然短暂,但实际取得的效果是惊人的,它带来国际的报道,全国的关注,迫使政府无法继续漠视河南的灾情,最终推动了河南救灾工作。
(二)建设性动员推动救灾工作
建设性动员在灾情报道中一直持续,在《大公报》复刊后迎来高潮。自王芸生在《望重庆,念中原》以《大公报》的名义为河南募捐起,《大公报》每隔几日便将所募款项做出公示,在二月份的报道中就有16篇,占据了三份之二,捐款的公示一直持续到来年的六月份,可见《大公报》一直坚持为灾区募捐。同时在报道高峰的二月份,除去报纸自身募捐外,多报道各界名人为河南募集捐款的消息,如1943年2月11日渝市点滴中,“河南省旅渝同乡会为筹赈豫灾,将于本月十六日起,假國泰戏院公演平剧川剧,剧六天,以门券收入全部赈灾”,2月18日报道影星胡蝶在重庆公开演出,为河南募捐。随后相继刊登《豫灾施振情形振济委员会之来函》明确赈济款的具体去向;转发《泰晤士报》的社论,提出灾区难民的病痛,可以捐助药物;美方捐赠豫地的消息等。
大量援助豫地的报道无疑发挥了媒体的“议程设置”功能,让民众关注灾情的同时为豫募捐,由此发起动员;报道各方人士,国际方面支援豫地的消息,激励群众积极参与其中,加强动员;连续公示捐款数额,讲明款项去向,明确赈济情况,打消民众顾虑,完善动员工作,从源源上涨的捐款数额以及所获的国际援助来看,《大公报》的建设性动员是颇具成效的。
(三)精神动员鼓舞民众
精神动员也出现在《大公报》的灾情报道中,在最初报道河南灾情的惨重后,《大公报》在2月23日报道河南下雪的消息,以天降甘霖的消息鼓舞灾民收成有望,4月26日中原杂缀报道“一年以来河南省政府制订许多救灾办法,通令各县认真办理,惟办理情形颇欠详实。时值荒灾工作益粮重要,豫省府决以救灾为施政中心,特派方策等四位省委赴各区督导救灾。”18全文指出目前赈灾之问题,也肯定了政府在救灾上已经取得的成就,证实了灾情是在走向缓解,给关注河南灾情的民众以精神动员,1943年正处抗战最艰难的岁月,河南旱灾,浙江兵灾,鼓舞民众之精神,给予民众未来之希望至关重要,《大公报》的精神动员意义深远。
四、结语
《大公报》在对1942年河南旱灾的报道中,做到了持续关注灾情,率先冲破新闻封锁,积极进行社会动员,推动加强当局的救灾工作,为灾区争取了国际国内的援助,在灾情缓解后继续关注灾后重建工作,为我们探究这场浩劫留下了珍贵的史料。诚然在这场报道中《大公报》亦有不足之处,比如在救灾后期可以积极展开连续性的追踪报道,以此来监督政府的救灾工作,此时严密的“新闻检查”制度可能对此造成了一定的阻碍,但在为数不多的报道中,依旧可以看出《大公报》为此做出的努力,这场灾难中中国新闻人并未缺失的印记,一家堪称“舆论重镇”媒体所展现出的责任意识与专业主义。
注释:
①②17宋致新.1942:河南大饥荒[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2:44-47.
③16王芸生.望重庆,念中原[N].大公报,1943-02-02(02).
④S.N.艾森斯塔德.现代化:抗拒与变迁[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12.
⑤吴忠民.渐进模式与有效发展[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184.
⑥王鲁亚.煽动机制的反噬——“白虹贯日”事件深层原因探析[J].2021(03):45-53.
⑦川黔征实逾额财部发表各省征实竞赛川省提四百万石作民食[N].大公报,1942-01-25(03).
⑧田赋征实近况仓库不足便有影响[N].大公报,1942-02-10(03).
⑨各地纷报喜雨小麦可望丰收[N].大公报,1942-03-29(03).
⑩豫省粮政卢郁文谈渐上轨道[N].大公报,1942-05-27(03).
11各省粮政[N].大公报,1942-06-03(03).
12豫西歉收[N].大公报,1942-07-22(02).
13王工碧.河南灾荒目睹记[N].大公报,1942-12-28(02).
14天寒岁暮,念灾黎[N].大公报,1942-12-28(02).
15张高峰.豫災实录[N].大公报,1943-02-01(02).
18中原杂缀[N].大公报,1944-04-2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