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背影
2022-05-30姜晓明
姜晓明
夜空中的电线与波波球
傍晚的河流
街头的流浪狗
围场县城夹在两山之间,伊逊河从城中流过。这样的地形像个缩小版的兰州。两侧山脚下,东边是111国道,西边是承围高速。
我住的酒店紧邻国道。半挂式货车呼啸而过,喇叭声撕心裂肺,仿佛每个货车司机都在借助按喇叭排忧解怒。
桃李街通往闹市。道路两侧停满了车,其中几辆是风挡破碎的报废车,它们有的逆向停着,有的骑在路肩上。狭窄的人行道铺着水泥预制板,下面是干涸的排水沟——走在上面发出空空的响声。
快到街角广场时,我远远地看见昨晚的那个男人。他也看见了我,并向我走来。我拉低帽檐,假装没看见他。我们即将相遇时,他突然止住脚步,好像意识到我在有意回避他。
昨晚,我在附近闲逛。偶尔拿起相机拍张快照:一个空中飞舞的笑脸购物袋;一个叫“大姐小吃”的饭馆招牌;两个手牵手的女服务员……
“这是啥相机?”一个含混的声音在我耳邊响起。
他矮个子,黑脸盘,络腮胡,衣着邋遢,像个落魄的艺术家。
“徕卡。”我冷淡回答,想敷衍了事。
“徕卡啥型?”他兴致盎然。
每次出差外地,我都会带台徕卡胶片相机。工作之余,把沉重的数码单反留在房间,换上徕卡出门转悠。它小巧低调,不引人注意。不过,即使在一些小地方,还是会偶遇好奇者。
我狐疑地看着他。然后告诉他机型。他两眼放光,凑近相机,一双脏手在衣襟上反复擦拭。我把相机换到另一侧肩头。他跟着绕到同侧。嘴里不停念叨:“徕卡,德国徕卡……”我抓紧相机背带,快步前行。
在一家超市前,我停下脚步。橱窗内释放出粉色的光。一个粘着血渍的砧板和一把剔骨刀躺在肉案上。
“多少钱?”他继续追问。
我说了个五位数。
“嗯。”他缓缓地点头。
“你做啥工作?”
“我吗?”他挠头,眼睛看向别处。
一对年轻情侣经过我们。男孩随手扔掉喝完的矿泉水瓶。他跑过去,捡起它,拧开瓶盖,甩干瓶中水,然后把空瓶夹在腋下。几条翘着尾巴的流浪狗,颠着轻盈的脚步沿路小跑,车灯照亮它们警觉又胆怯的眼睛。我们路过一个垃圾箱。他身子一歪,把一条手臂探进垃圾箱。
我加入过马路的人群。斑马线上嵌着两排射灯,像一堵光墙横在路面,把行人晃成红人和绿人。我下意识抬高脚步,生怕被刺目的炫光绊倒。我回头,他不见了。
此刻,我与他错身而过。他窘在原地,手里攥着两个空饮料瓶。我能感觉到他的尴尬与失落,也能感觉到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我的背包。
天半阴着,太阳藏而不露。伊逊河裸露的河床上,清浅的河水静静流淌。
河岸上,四个人在忙活着什么。等我走近,发现其中两人消失了——她们变成两个近三米高的充气卡通人偶。另外两人是中年女人和老妇。她们沿河岸蹒跚而行。老妇走在前面,推着两轮车,车上绑个大音箱。两个人偶仿佛头大身小的巨婴,处于半失明状态,一个靠声音跟在老妇后面,另一个由中年女人牵手领着。人偶背着鼓风机,拖着身不由己的躯壳,脚下发出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音箱里重复播放着某家居店的促销广告。
燕子低飞,空气闷热。四人走了约两百多米,便停下来,坐在花池边休息。她们没有交流,只是默默地坐着。她们必须节省能量,接下来,还要结伴再走上几个街区“巡演”。
马路对面,几个老人在空地上打门球。他们穿着透气的荧光马甲,轻摆球杆,专注地比赛。没人留意充气人偶和广告。球槌击打树脂做的门球,发出木石磕碰的短促撞击声。球场边的杨树下,蚁群在搬家,移动的速度令人眼花。
在中医院做完核酸,天空飘起了雨。我跑进木兰中路的一家快餐店,点了杯咖啡,坐在窗边等雨停。每个冲进店里的人都喊:“下大了!”
窗外大雨如瀑。雨柱在风中撕扯扭打,砸在地上溅起白色水雾。街上行人纷纷躲在商铺门楣下避雨。
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排站在快餐店的台阶上。他们并不相识,因雨困于一处。从最初的惊叹,到无奈的感慨,再到焦急的咒骂,雨并未因他们情绪的变化而变小,反而下得更大。最后他们厌倦了这个话题,谁都不再言语。男人仰头望着天,女人低头盯着地。他们聆听着雨声,一脸茫然,仿佛被雨水催了眠。
店内角落里,一个穿条纹裙的姑娘在独自用餐。隔桌的小伙子点了两个汉堡。他戴顶平沿嘻哈帽,身旁立着旅行包。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姑娘,犹豫着。咽下最后一口汉堡后,他起身走向角落,问姑娘去坝上怎么走。
他说的坝上指的是塞罕坝国家森林公园,距县城八十多公里。两天前,我刚去过那里。多年前,也曾去过。
两个打门球的老人
清晨,去菜园的老两口
女人与充气人偶
水族馆外,笼中的鸡尾鹦鹉
雨中的一栋公寓
坝上位于河北省向内蒙古高原过渡地带,起伏的丘陵上有广袤的森林和绵延的草原。从前在蜿蜒的林间公路开车,有种醉人的徜徉感。随时把车停在路边,踏着覆满松针的林地,走入幽深的林中,倾听鸟鸣,观察植被——会切身体会到人与自然的亲近感。现在,公路两侧的林缘都加装了围栏,把人和森林隔离开来。在路上,只能一味地手握方向盘,单调地开车——人与森林有了距离。
姑娘用手机帮小伙子搜了去坝上的班车与车次。小伙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望着窗外,心事满怀。
行驶的车辆顶着雨幕,仿佛航行在河面的船。一辆香槟色轿车亮着双闪灯停在路边。有個老人抱着孩子冲出快餐店,一只手遮着孩子的头。暴雨瞬间打湿他们。老人快速拉开后车门,慌忙把孩子塞进后座,但是孩子太大了,大到完全可以自己上下车。孩子从车门空当处跌落,摔在积水中。老人再次抱起孩子,重新把他塞进车里。车门关上后,孩子的半截哭声留在了雨中。老人浑身濡湿,钻进前座。风挡雨刮器疯狂地摆动,我看不清司机的脸。
一小时后,雨势渐弱。我走出快餐厅,紧贴着沿途商铺疾走。服装城、造型店、银行、歌厅、然后是一家炒货店。当走到一家水族店时,我不得不停下来,堆在门口的宠物笼挡住了去路。
荷兰猪、迷你兔、波斯猫、叫声不止的鸡仔和鸭仔……空气中弥漫着饲料和动物排泄物味。人行道中央,一块遮雨的塑料布下摞着鸟笼。笼中关着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它们用利爪钩着铁笼,身体倒悬,不停地用弯曲的尖喙拧咬笼网。鸟笼周围的水盆里,泛着朵朵涟漪。挤挤挨挨的乌龟用后爪支撑身体,前爪扒着盆边,脖子探出盆沿。它们试图逃脱盆中池塘,投身雨中。雨水无声地打在龟壳上,激起星星点点的水花。一座爱情花园,一座雨中孤岛。
它们生前不再有秘密与自由,活着似乎只是为了供人观赏。我们呢?有秘密和纯粹的自由吗?活着不也是为了被人关注与欣赏吗?
狭长的店内摆满鱼缸。各种观赏鱼在发光的水中兜游。一对避雨的父子站在门口的鱼缸前。孩子的头发因淋雨而显得乌黑油亮。他蹲在地上凝视鱼缸,不时把手贴在缸壁上滑动。金鱼朝他聚来,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呼救。它们尾裙飘逸,眼神空洞,隔着玻璃随着孩子的手来回游移。站在身边的父亲抱着双臂,卷着裤管。从他身上,我依稀看到多年后孩子长大的模样。他注视着高处的水族箱,仿佛迷失在一个由水草、珊瑚、磷光、气泡和鱼群构筑的世界里。
“它们吃什么?”孩子问。
“鱼食。”
“吃同类吗?”
“吃。”
孩子抬头看看父亲,又把目光落回鱼缸。他的身影映在鱼缸上,金鱼在他体内游曳。
雨小了。父子俩走出水族店:父亲怀里抱着鱼缸,缸内有包鱼食;孩子手里攥着透明塑料袋,袋内有四条红色蝶尾金鱼。
有时,我会感慨事物转瞬即逝。其实,某些事物从未消失。
我朝酒店方向走去。伊逊河上涨的河水淹没了河床,裹着泥沙的湍流奔向远方。人行道下的排水沟里,发出潺潺的流水声。
街角广场,卖冰糖葫芦的老人
快餐店外,避雨的男人
树丛中发光的标语
塞罕坝林场,草丛中的雕塑。坝上曾是清代皇家狩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