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理想人格探析及其时代特征
2022-05-30单好
单好
一、冯梦龙对俗文学的重视
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耳犹、子犹,号龙子犹、顾曲散人、姑苏词奴、平平阁主人等,明代文学家、思想家、戏曲家。冯梦龙出身于苏州的名门世家,自幼接受良好的文化教育,他早年博览群书,熟读经典,也想像世人那样科举入仕,但由于种种原因,屡试不第,这样坎坷的经历恰好让冯梦龙有机会接触到底层社会,认识百姓的处境和当时社会的弊端。冯梦龙早年意欲入仕,熟读经典,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他又接触底层民众,令他的儒家思想中杂入了市民思想,由此观之,“三言”中既有维护君臣、主仆等封建等级秩序的痕迹,如《醒世恒言》第三十五回《徐老仆义愤成家》赞扬老仆阿寄的精明能干和对主人的忠诚不二,又有描写商贾、烟花女子、媒婆等小人物,也凸显了其中一些人物生活的辛酸和真实状态。
冯梦龙还受到以李贽和王阳明为代表的思想家的影响,这些影响既体现在文学艺术上,也表现在生活行为中。“李卓吾对冯梦龙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思想方面。李贽最为惊世骇俗的思想莫过于对孔子及其六经的蔑视与否定……在冯梦龙的著作中也有对孔子及其六经的嘲讽与否定……作为文学家的冯梦龙,虽然未像李卓吾那样对孔孟经书作系统的批判,但部分地接受了李氏的观点却是显而易见的……王阳明是一位思想家,他的思想作用于冯梦龙要通过中介,即影响冯氏的思想进而影响冯梦龙的文学活动。”(傅承洲《冯梦龙与明代哲学思潮》)在两位思想家的影响下,冯梦龙为人也非常洒脱,王挺评价他“放浪忘形骸,觞咏托心理。石上听新歌,当堤候月起。逍遙艳冶场,游戏烟花里”(《挽冯犹龙》)。当时的青楼女子会唱一些民歌,他听到之后就将这些民歌记下来。冯梦龙还不在乎士大夫们的非议,刊印民歌俗曲集《广挂枝儿》,正是有着对通俗文学的一腔热血,才让像“三言”这样的优秀文学作品流传至今。
冯梦龙能够充分认识到通俗文学在社会教化方面的作用,他认为小说能够发挥振奋人心的作用,这一点就算是被奉为经典的《论语》等书也难以企及,“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喻世明言·叙》)他将小说上升到《孝经》《论语》同等的地位,并揭示出小说这种类型的通俗文学作品特有的社会功用。《孝经》更加适合读书人等人群的教化,但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来说,由于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孝经》《论语》等书籍超出了他们能够完全理解的范畴,通俗易懂、形象生动的小说能够给民众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以最便捷的方式达到教化目的。“由此观之,依据世俗社会的文化素养及时调整自我的价值观念,针对读者的接受心理采取相应的彼此沟通方式,对于普及传统的伦理道德是十分必要的。”(吴建国《〈三言〉〈二拍〉与俗文化选择》)
他在谈到整理“三言”的目的时也是从作品对社会的教育意义出发。“六经国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说也。而尚理或病于艰涩,修辞或伤于藻绘,则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醒世恒言·叙》)由此可见,冯梦龙整理“三言”的目的是“喻世”“警世”“醒世”,从而达到“导愚”“适俗”“不厌可久”的效果。冯梦龙重视通俗小说的社会教化作用,整理编写“三言”,其中也不乏维护等级制度、因果报应宿命论等落后思想,但不能因此否定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三言”收录了大量的宋代话本和元明拟话本,促进了白话小说由口头向文字转变,由集体创作向个人创作转变。
二、冯梦龙观念中的理想人格
理想人格是中国历代文人一直在思考探究的问题,“理想人格作为一种最为完善的人格模式和人格典范,是指人格结构的不断发展和完善,人格的各种特征完备结合与有机联系”(胡继明、黄希庭《君子—孔子的理想人格》)。冯梦龙虽然没有明确提出“理想人格”的文学理论,但是“三言”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在对这些人物形象的褒贬扬抑中,冯梦龙理想人格的轮廓也逐渐清晰。“理想人格可以视为价值理想的具体体现,它以综合的形态展示了人的价值取向、内在德性、精神品格。”(杨国荣《儒家视阈中的人格理想》)
儒家学派要求的理想人格是君子和圣人,期望世人能够在行为和品德上达到“仁、义、礼、智、信”,并且具有社会责任感。孟子认为的理想人格是“大丈夫”,他认为大丈夫应该具备的道德规范为“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从不同的阶级立场和文化背景出发,理想人格的道德规范也会千差万别,冯梦龙从儒家思想、市民文化等角度入手,对他观念中理想人格的道德行为作出独到的规范。冯梦龙对理想人格价值取向、精神品格的期望都零零散散地寄托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上,对符合理想人格的品德行为进行赞扬,对违背理想人格形象的一些做法予以批判,在给世人树立理想榜样的同时,起到警戒劝导的作用。
三、冯梦龙理想人格的具体内涵
“三言”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数量非常可观,这些人物形象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上到雍容尊贵的天子王侯,下到妓女、媒婆、小贩等市民阶层,他们身份悬殊、性格各异,对主要人物,作者毫不吝惜笔墨,极尽描写之能事,有些人物形象只是简单勾勒,甚至没有姓名,但丝毫不影响他的艺术价值。“三言”中的形象按照人物品德塑造来分类,可以分为三种,一是自始至终的仁人君子,二是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普通世人,三是品行恶劣、阴险狡诈的无耻之徒。
(一)自始至终的仁人君子
“三言”中塑造的这些正面人物形象符合儒家学派的道德规范,他们的善意发自内心,不带有任何功利性目的。《吕大郎还金完骨肉》中的吕大郎不贪图外来横财,归还捡来的重金,因此找到了走失的孩子;他搭救落水之人,机缘巧合下救了自家兄弟,吕大郎一颗善心面对苦厄,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人的苦难,帮助他人。《穷马周遭际卖缒媪》描写了一个酒家王公的形象,酒家王公着墨不多,但是他乐善好施,慷慨解囊,帮助处境困难的马周。《羊角哀舍命相交》中的左伯桃、羊角哀,《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中的钱大尹,《张孝基陈留认舅》中的张孝基,《施润泽滩阙遇友》中的施复等,这些人身上都具有美好的品质,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冯梦龙观念中的理想人格是第一种人,即自始至终的仁人君子。这些仁人君子除了秉持正义的朝廷官员,还有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们或是为朋友义气献身,或是对他人施以援手的普通人。冯梦龙期盼通过这些正面形象的塑造,可以为世人树立道德榜样。
圣人之所以为圣,是因为他们能够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到达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境界。社会中的人大多都是普通人,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具备冯梦龙观念中理想人格的人物,那么第二种形象的意义就显现出来了。这些人瑕瑜互见,缺点很明显,最值得赞扬的是他们能够改过自新,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正视自己的错误。
(二)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普通世人
冯梦龙一生中大多时间奔走漂泊,科场又失意,有机会接触到底层民众,他目睹了底层民众的苦难和辛酸,理解作为一个普通世人达不到圣人的境界,所以他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要求、批判普通民众。他以最朴实的叙述方式将普通人身上的优缺点展现出来,赞扬他们“知错能改”的优秀品质。《张孝基陈留认舅》中的过迁,年轻时一味浪荡,险些败光家产,流落陈留后被张孝基救回,在张孝基的勉励下,从此改过自新,早起晏息,脚踏实地地劳作。类似的形象也出现在《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那市上有个富户吴防御,妈妈潘氏,只生一子,名唤吴山,娶妻余氏,生得四岁一个孩儿”。吴山本来家境富裕、生活美满,偏偏贪恋风尘女子金奴的美色,为此险些丢掉了性命,经此一难,吴山认识到错误,不再前去看望金奴。吴山这一形象并不是十全十美,他具有普通人的欲望,并为这些欲望付出相应的代价。与传统诗文中出现的士大夫形象不同,过迁和吴山是社會中最常见、最普通的小人物代表,小说将他们的七情六欲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重点赞扬浪子回头的行为,意在引起读者的共情。
古人云“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由好到坏易,由坏到好难,对普通人而言,最困难的莫过于战胜自身。仁人君子是冯梦龙心目中完美的理想人格形象,痛改前非的世人形象是他的理想与社会现实碰撞后对普通人作出的具体道德规范,他期望将这些规范作为世人行为的最基本标准,将娱乐与教化融为一体。
(三)品行恶劣、阴险狡诈的无耻之徒
这类人物形象是与自始至终的仁人君子对立的,是文章中作者给与否定性的形象,仁人君子代表社会上的真、善、美,这些反面形象代表着假、恶、丑等负面价值取向,在强烈的美丑对照中,推崇真、善、美,劝人向善,贬斥假、恶、丑,戒人向恶。《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既塑造正义化身的陈御史,又重点描写为富不仁的梁尚宾。梁尚宾贪婪卑鄙,欺骗顾阿秀致其死亡,陷害表弟鲁学曾含冤入狱,又将仗义执言的妻子田氏休去,文章将梁尚宾的卑劣展现得淋漓尽致,让人读后义愤填膺。在读者的一声声否定中,梁尚宾的审美价值得到了实现,冯梦龙将此类人物形象排除在理想人格的范畴之外,对此类形象和行为给予否定,并将此类人物作为理想人格的对立面,在高度典型化人物对比中融入说教内容。《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的李都管、《张廷秀逃生救父》中的赵昂、《李玉英狱中讼冤》中的继母焦氏同属此类被否定的人物,虽然不免存在类型化、描写用力过度等问题,但对通俗小说的受众来讲无疑会起到警醒劝诫的作用。冯梦龙清醒地认识到小说的娱乐功用不能凌驾于教化功用之上,娱乐是辅助手段,教化才是目的,所以通俗小说不能一味地迎合受众庸俗的娱乐要求,而是在通俗的文本中融入正确价值导向的内容,“若夫淫谈亵语,取快一时,贻秽百世,夫先自醉也”(《醒世恒言·叙》),通过否定“三言”中的反面人物形象,树立理想道德规范。
四、理想人格的时代特征
冯梦龙主要生活于明朝社会后期,“三言”中的《喻世明言》刊行较早,初名《古今小说》,于万历四十八年(1620)刊行,《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分别刊行于天启四年(1624)和天启七年(1627),这一时期在我国封建社会中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阶段。明朝国势在永乐年间达到顶峰,但是到了中后期,各种社会矛盾逐渐显现,整个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国封建社会阶段主要以农耕经济为主,依靠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模式,明代晚期商业资本主义萌芽,传统经济模式受到商品经济冲击,一部分农民破产,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经商的行列,加上城市商业人口的增多和城市的繁荣,商品经济的发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受此影响,文学作品中的商人形象越来越多,并且不再是单一的奸商形象,冯梦龙理解商贩为生计奔波的辛酸—他们为赚取利润,长途跋涉,短则个月长则几年客居他乡,甚至客死他乡。“三言”塑造了为数众多的典型的商人形象,高度赞扬商人吃苦耐劳、脚踏实地的品质,这种精神又超越商人身份而具有普遍意义,在充满物欲的社会中为世人树立道德标杆。
明代社会中后期,政治腐败,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皇帝贪图享乐,不问朝政,宦官专权,搜刮财富,鱼肉百姓,百姓苦不堪言。官僚集团也结党营私、贪污腐败,官员互相争斗,排除异己,有些达官显贵嗜财如命,利用职权便利大肆搜刮财富,这些财富最终都出自百姓身上。百姓没有安居乐业的社会环境,一些走投无路的人就会铤而走险触犯法律,这直接败坏了当时的社会风气,形成恶性循环。冯梦龙毕竟不是政治家,无力改变社会现状,他便把目光聚集在了文化上,希望小说塑造的理想人格能够成为世人效仿的对象。在思想文化上,当时的理学已经僵硬、腐朽,偏离了最初的目的,已经不能适应当时社会的发展,日益教条化的理学反而成为禁锢人们思想的枷锁。在这样压抑的思想氛围下,以李贽和王阳明为代表的思想家带来了一股变革思潮的清风,鼓励世人冲破理学的束缚,肯定、赞扬人的自然本性。冯梦龙受到这种进步思潮的影响,肯定女性大胆追求爱情的行为。《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花魁娘子辛瑶琴用自己多年储下的钱财为自己赎身,嫁给卖油郎秦重;还有《宿香亭张浩遇莺莺》中的莺莺对张浩一见钟情等。冯梦龙理想人格可谓是十全十美的人格,无性别之分,具备这些正面人物形象的所有美好品质,是冯梦龙对当时社会和世人的审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