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的诗化色彩
2022-05-30陈琴
陈琴
沈从文,原名沈岳焕,笔名小兵、甲辰、休芸芸等,湖南湘西凤凰县人。他身上有苗族、土家族的血统。沈从文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但因家道中落,因此其童年是在极度贫困中度过的。
沈从文自家乡小学毕业后,投身行伍,后混迹于偌大的北京城,从起初的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到后来担任《大公报》副刊主编,成为著名的小说家和散文家,甚至进入北京大学和西南联大等大学任教;而在晚年时候,他还能够逆流而上,克服常人难以克服的困境,写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样的恢宏巨著。究其原因,特殊的地域环境和沈从文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1923年,身在北京、穷困潦倒的沈从文,第一次使用“休芸芸”的笔名发表作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除了最为常见的《边城》和《长河》中长篇小说外,沈从文还创作了《月下小景》《新与旧》等大量短篇小说,此外还有《从文自传》《湘行散记》等散文集和《虚烛》《云南看云》等文化集,由此奠定了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一、沈从文小说的诗化色彩分析
(一)形式方面
1.小说语言的散文化
沈从文小说的诗化色彩,主要体现为语言的散文化倾向。从语言来看,“冲淡”无疑是沈从文小说语言风格的最大特点,而这种冲淡,往往带给读者诗意的审美。提起小说的散文化倾向,很多研究者认为,鲁迅的短篇小说,散文化的倾向十分明显。一般认为,散文化的小说具有极强的“自由”属性,抒情性较强,对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十分有利,比如《边城》在第一章开篇对茶峒这个小山村的描写:“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这就是典型的散文白描笔法,是冲淡派散文阵营的惯常技法,且也时常被鲁迅这样的人物在创作小说时使用。小说写作的散文化倾向,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这个作家的散文质量一定较好,否则运用不当便会适得其反。
正是因为这种散文化和诗化的语言,使得《边城》这部小说蒙上一层浪漫色彩。整篇小说读下来,笔者最大的感觉就是什么都没有记住,但是脑海里好像出现了一幅充满乡土诗意的浪漫画卷:河边夕阳,一条古老的摆渡船停在渡头上,一位满脸沟壑的老人倚靠在船舱抽烟,一个眸子明亮、头发乌黑的纯情少女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一只大黄狗懒洋洋地卧在她的身边,耷拉着脑袋。以至于让人感觉,沈从文或者更像一个画家,他只是在用文字将心目中的家乡和文化慢慢描画出来。沈从文是一个“写意”高手,他让每个人在读完小说之后,心中都有了一个不同的边城印象,但是读者心目中的“淡淡的忧伤”却是相同的。
2.小说语言的诗意化
沈从文曾经说过,自己初学写作的时候,手头只有两本书,一本是《史记》,一本就是《圣经》。他特别强调:“我并不迷信宗教,却欢喜那个接近口语的译文,和部分充满抒情诗的篇章。”可以看到,接近口语和抒情性,是沈从文从《圣经》中所获得的最直接滋养。但是,沈从文最大的特点是鉴古而不泥古,学习西方而不迷信西方,其总是在创作中积极尝试一些现代文学观念和技法,并对这些观念进行自我改良,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小说风格。
首先,沈从文似乎有意识远离同时代的文学价值追求,其小说为都市人群提供了一种世外桃源式的归宿,从而具有了一种朦胧的诗画美感。其次,沉静、从容的文化品格追寻,让沈从文小说充满诗意。沈从文曾经對小说下过一个定义:“跟一个可以谈的来的朋友亲切地谈一点你所知道的生活。”于是,我们阅读他的小说,尤其是《边城》,仿佛感觉到是一个岁月老人在夕阳下讲述些有意思的往事,清淡、飘逸、耐品味,那些浓烈的、激动的、过于悲伤的东西都在他的娓娓叙述中变得淡而又淡。人情世故,舒缓有致,自有一番坐看云起的淡定。
再次,沈从文小说对现代性的反思精神,在其思想方面构建了一个封闭的堡垒,使得其能够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一些落后、封闭的文化和地域风情,从而使其小说充满了理想化的诗意色彩。
(二)内容方面
1.小说情节的淡化
就小说情节的淡化而言,以《边城》为例,其完全颠覆了中国传统小说注重情节的特征,整部小说中没有大的矛盾冲突,而将环境描写上升到小说的主体地位。《边城》中的故事情节和矛盾冲突,甚至没有同时期一些作家的微小说表现得明显。
“五四”时期,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席卷国内,很多作家受到这些思想的影响,进而体现在作品层面。如今重新审视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的代表作和代表人物,不难看出沈从文从他们身上所受到的影响。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半小时之后,我才想到应该睡觉;这一想,我反倒清醒过来。我打算把自以为还捏在手里的书放好,吹灭灯火。睡着的那会儿,我一直在思考刚才读的那本书,只是思路有点儿特别;我总觉得书里说的事儿,什么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争强斗胜呀,全都同我直接有关。”这段文字,摘自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当真转去没有?不。三十里路路上豺狗,有野猫,有查岗放哨的团丁,全是不好惹的东西,转去实在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上‘三元宫看夜戏。”这是沈从文小说《丈夫》中的一段。通过对比我们可以看出一些共同点:首先,这些文字都是小说人物的思想独白,不过一个是直接描述,一个是通过别人来暗示;其次,看不出跟情节有任何关系的迹象,以上所摘录的只是作品的一小部分,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其与传统小说的表现手法显然大不相同,传统小说是断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絮叨”式的文字,因为这种文字会削弱小说的情节和结构;再次,书写这些文字的作者“消失”了,作家的主体意识淡化,而将小说的进展似乎完全交给了书中的人物,读者开始参与到故事情节的创作之中。
2.小说人物的虚化
从人物方面来看,沈从文小说中的人物,往往缺乏一般小说所具有的“典型人物的典型特点”,而是显得很“淡”,让人看见但又看不清楚,比如《边城》中最鲜明、最让读者印象深刻的,无疑是翠翠这个角色。“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地在水边玩耍了。”在《边城》中,这段关于翠翠形象的描写,将一个纯真、善良、美丽而又充满灵性的女性形象和盘托出。但是,翠翠并没有过于复杂的性格特征,也没有一般小说中人物性格所展示出来的内在矛盾。作者在表现人物特征的时候,似乎也多注重于人物心理的刻画,这使得小说人物呈现出一种虚化、理想化的色彩,从而让整个小说充满了诗意。
二、沈从文小说诗化色彩的影响
(一)对“京派文学”语言的影响
“京派文学”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影响力较大的文学派别。著名作家汪曾祺被人们认为是“京派文学”的新一代传人,其是沈从文的学生,沈从文对汪曾祺的小说创作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汪曾祺小说作品的代表作《大淖记事》与沈从文的《边城》在创作的手法上如出一辙,比如同样大篇幅的环境描写、故事情节的极度淡化等。
《大淖记事》是汪曾祺的一篇篇幅较长的短篇小说,字数大约为一万五千字。小说讲述了小锡匠十一子同挑夫的女儿巧云的爱情故事,故事情节其实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强烈的矛盾冲突。这篇小说的起笔部分,作者一改以往的“人物+地点”的叙事模式,而是先从大淖的风土人情开始写起。洋洋洒洒、信马由缰,作者一直写了三千多字,直到第二章节的结尾部分,我们才看到关于主人公十一子的相关情况。仅仅一段简单的介绍之后,小说转入第三章节,而与此同时作者笔锋一转,又开始唠叨大淖的风土人情。文章的五分之一俨然已经过去了,读者却全然看不到小说的故事情节。小说进入第四章节时,另一位主要人物巧云才姗姗出现,可是作者仍然没有将小说引向情节方面,而是继续闲聊关于巧云的情况。到了第四章节的结尾,小说的两位主要人物终于相遇了,小说的情节似乎呼之欲出,而此时小说的篇幅已然过半。但是,汪曾祺又耐住性子,在第五章节开始的时候却又再次回到风土人情,介绍了大淖地区水上保安队的事情。直到小说的最后一章节,汪曾祺似乎才想起来讲故事,但整个故事的篇幅还不足三千字。通篇看来,汪曾祺的这篇小说似乎全无结构章法,想到哪里就写哪里。
汪曾祺曾经说过,自己很佩服苏轼的写作主张,倾向于“文无定法”,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而这种“文无定法”的观念,在思想精神层面和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些观念如意识流存在某种契合。这种观念造成了汪曾祺小说在结构方面所具有的现代主义特征。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汪曾祺小说创作过程中,在淡化情节和加强环境描写方面,比沈从文走得更远。
(二)对當前乡土书写语言的影响
有人提出,《边城》并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小说,因为其故事情节太过简单,而更像是一篇长篇散文。但是,从《边城》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作家对于乡土的真诚,而对于文学作品而言,这种真诚尤为重要。就像鲁镇之于周树人,商州之于贾平凹,白洋淀之于孙犁,都是在倾注全部感情之后才形成的艺术形象。沈从文的乡土书写,对之后的文坛有很大的影响。很多作家在对乡土进行书写的时候,都满怀着一种敬意和同情,采用沈从文那种“隐恶扬善”式的表达方式。和沈从文一样,他们小说中所创造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人物形象,和翠翠一样,都是那种一尘不染、温柔善良的山间女子形象,比如《商州》中的珍子和《天狗》中的师娘。除了女性形象之外,贾平凹笔下商州的男子也多为那种古道热肠的山野汉子,比如《天狗》中的师傅形象。
在小说和散文的语言上,贾平凹和沈从文一样,也注重口语和地方俚语的运用。贾平凹认为,成语破坏了语言的活泼性,所以他的小说和散文很少用到成语,却用到很多古语。当然,这种所谓的“古语”,应该和秦地方言的古老性有很大关系,比如将“吃”称为“咥”。“咥”既是方言,也是古语。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贾平凹小说的诗化色彩也十分浓厚。例如,其小说《腊月正月》中对环境的大段描写:“雾真如古书上讲的,如烟,如尘。商字山入了远空,虚得只是一个水中的倒影,一个静浮的抛物线,一个有与没有之间。不远的漫坡下,镇子只看见个轮廓,偶有灯亮,也是星星点点的橘黄色。院外右侧的四皓墓地,十五株参天古柏,雾里似断丁几截,却愈显得高耸,柏枝在风里作响,嘎嘎如鸦噪声从天而降。而照壁前的一丛慈竹,却枝叶清楚,这是他亲手植的,在整个镇子上,唯有他这一片竹子。夏天的早晨,他在这里喝茶,残月未退,那竹影就映上照壁,斑斑驳驳,蛐蛐的争鸣也似乎一起反映在了照壁上。”
散文化和诗化的语言使《边城》这部小说蒙上一层浪漫色彩,小说从乡土民俗、人情、环境叙述等各方面暗示出一种民族文化,从而使小说显示出强烈的内在魅力。作者给予了语言生命力,语言也体现了作者寄托的情感,相辅相成中形成了一种莫名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