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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椅

2022-05-30诺埃尔·科赫兰

译林 2022年6期
关键词:赫伯特弗朗西斯橱柜

〔爱尔兰〕诺埃尔·科赫兰

1984年,都柏林。

赫伯特·马里奥特凝视着这把闲置在橱柜里的简朴木椅,上面落满了灰尘。半个世纪前,它因为自身的邪恶被判决监禁在玻璃后面,永远不得在他的博物馆里展出。它的杀人史始于1847年,于大饥荒年代达到顶峰。一名最近被麦克利顿少校赶出去的房客,到他家乞求让她一家搬回来。少校耐着性子让老妇人进了客厅,提醒她本身还欠着钱。老妇人被这种侮辱激怒了,对少校发出了诅咒。不到两个星期,他两个健壮的儿子在一次狩猎中都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了。不久,他的妻子因悲痛过度而亡,就连他的狗都未能幸免。少校本人又活了一个月,也死于某种不明疾病。根据传说,他是尖叫着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的仆人们把这些灾难归咎于老妇人发出诅咒时所坐的椅子,他们声称坐在那把椅子上会导致死亡。

少校的表亲罗伊克罗夫特·斯迈斯特一家在继承他的财产时,对这种耸人听闻的迷信说法嗤之以鼻。不到一年,他们也相继死去。一个接一个不幸的主人都遭遇了同样的厄运,直到一个叫威廉·博伊斯的精明人将它捐赠给了都柏林文化艺术博物馆。然而,他的机智并没能挽救他。椅子到达博物馆的第二天,博伊斯的房子倒塌了,砸死了他和他所爱的人。

这把椅子被媒体取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杀人椅”,一直存放在仓库里,直到它的恶名不知怎的被渐渐遗忘。20世纪30年代,时任馆长亨利·蒂里特急于为博物馆筹措资金,便将这把椅子作为吸引顾客的手段进行展出。起先,这个办法获得了成功,人们从爱尔兰各地前来参观这把臭名昭著的椅子。几个大胆的人甚至以身犯险,坐在上面测试它的诅咒。博物馆从这次最不同寻常的展出中获得的收入超过了蒂里特最疯狂的期望。但随后,人们开始死亡……

当然,没有法院认为博物馆应该为这些死亡负责。它们都是不幸的意外,所有受害者都坐过这把椅子的事实纯属巧合。可是到了1934年,就在蒂里特在利菲河里淹死之前,为了保护公众,他把椅子锁在了这个橱柜里。

整整50年后,现任馆长赫伯特颤抖的手中,握着囚禁杀人椅的监狱的钥匙。

他有个问题希望杀人椅能为他解决。她叫康塞普塔·瑞安,他的秘书兼情人。

他们的关系一开始是那么纯洁,但现在她威胁要破坏他的婚姻,毁掉他的名声。她要求不可能的事。他绝不会离开妻子,他爱玛格丽特。可是康塞普塔赤裸裸地威胁说,她会毁掉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赫伯特认为自己的行为不是谋杀,而是自卫。

此外,诅咒可能仅仅是巧合以及由可怕的想象力编造出来的夸张说法。康塞普塔坐了这把椅子后可能会平安无事。这种想法既让他心安,又令他焦虑。如果杀人椅失败了,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把小钥匙插进鎖孔,试着转动它。在那痛苦的一瞬间,锁拒绝转动。他加了把劲,直到锁咔嗒一声打开。当他拉开吱吱尖叫的玻璃门时,橱柜危险地晃动起来。

他打量着这个自己打算让康塞普塔消失的工具,椅子的朴素无华只是增加了它的险恶。这是一种在许多古老的房子里都能找到的样式。的确,博物馆办公室里的大多数椅子都是这种样式的复制品——这是一名前馆长开的无聊玩笑。就连赫伯特原来那把用了十年的转椅坏了后,也不得不用了这样一把椅子。

他耐心地等着清洁工经过。原来的清洁工在休假,所以一个闷闷不乐的年轻人临时接替了她的工作。当然,新来的姑娘对博物馆或它的展品知之甚少——这一细节对赫伯特十分有利。毕竟,他需要她的帮助。他自己不能冒险接触这把杀人椅。

水桶摇晃的金属吱吱声在她前面的走廊里回荡。她穿着她们那一行典型的脏兮兮的白大褂,身上散发出廉价香水和清洁剂的味道。染成的金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成马尾辫,突出了她那张相貌平平的脸。

“你来晚了!”她说,毫不掩饰心中的恼怒。

“你好,亲爱的,”他说,“能帮个忙吗?”

她放下水桶和拖把,怒气未消地看了他一眼。他指着椅子,“我要将这把椅子搬到我的办公室去,可是我的背疼。”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苦着脸揉着后背。

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抓住椅子,把它从橱柜里拎出来,“你可以拿水桶和拖把。”

“我的背。”他恳求道,缩着身子,努力扮演病人的角色,以免引起怀疑。

她天生的怒容更深了,但幸好她没有再说什么。赫伯特带着她穿过破旧的走廊来到他的办公室,请她把杀人椅放在桃花心木办公桌前。

“可以麻烦你擦一擦吗?”他紧张地轻笑一声,“上面都是灰。”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抹布,把怒气发泄到椅子上。

赫伯特抬起颤抖的手,“请轻一点。”

杀人椅可千万别被激怒。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手上收了点力。

“非常感谢!”见她擦完,赫伯特说。他把一只手放在原来给客人坐的那把仿制椅子上,“能把这把椅子放到橱柜里吗?”

“我是来打扫卫生的,不是来搬家具的。”她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抓起椅子,向门口走去。

他冲过去为她开门,就像一个绅士应该做的那样。他们肩并肩回到橱柜前。

“我猜你想让我把它放进橱柜。”她咕哝道。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她噘起嘴,但还是把椅子放了进去。“现在我得去打扫你的办公室了。”她说,提起水桶和拖把。

赫伯特热情地点点头,“当然,只是别坐那把椅子。”

她蹙起眉头,“它的背也疼吗?”

他紧张地笑了,“不疼,不疼。”

她咚咚地走开时,他锁上橱柜的门,把钥匙放回口袋。

想必杀人椅不会伤害她,她只是把它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诚然,她擦去了它身上的灰,但没有坐在上面。

他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她后面,见她打扫办公室便在门口徘徊。从里面传出拖把投进水桶的声音,拖把从磨损的瓷砖地板上拖过的声音,垃圾丢进塑料袋里的声音,搬动家具发出的吱吱声音……

她在里面做什么?他凑过去往里看,正好同她打了个照面。她疑惑地怒视了他一眼。

“你打扫完了?”他说,“非常好。”

“你还不能进来,”她嘟囔道,“地板是湿的。”

他点点头,“我会在这里等到它干。”

她慢慢地走过走廊的一半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他笑了笑,挥了挥手。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她刚从视线中消失,他就进了办公室。

他没有闻到熟悉的霉菌和取暖器的味道,而是被浓烈的清洁剂刺痛了鼻孔。难道没人告诉她,他的办公室里是严禁使用这种刺激性清洁剂的吗?换作平时,他也许会向后勤主管投诉,但今晚不会。

她帮了他的大忙,理应得到宽恕。

杀人椅仍然放在她一开始摆放的地方。她一定擦洗了它周围的地板。这就是当代年轻人的问题——不注意细节。他走到办公桌的另一面坐下,拿起黑色电话机上的话筒,发现话筒上的软线绕了几个结。清洁工一定使用过它,也许是给脸上长痘的男朋友打电话。也许她只是把它擦干净了。

等到他把结解开时,拨号音断了。他放下话筒,又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拨通了康塞普塔家的电话。

“喂?”这不是康塞普塔的声音,它属于一个老女人,也许是她的妈妈。

“康塞普塔在家吗?”

“什么?”

“康塞普塔在家吗?”他提高了嗓门。

老女人大声喊叫康塞普塔。话筒里传来噔噔噔下楼梯的声音,双手去拿话筒的声音,话筒掉下去撞到墙上的声音。当有人把它拿起来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咒骂。

“喂?”这次一定是康塞普塔。

“到博物馆来,”他说,“我考虑了你所说的,现在有了个决定。”不等她回答,他便重重放下话筒。

他猛地拉开底部抽屉,拿出一瓶威士忌和两只酒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举到嘴唇前。桌子上的照片里,妻子和儿子冲他笑着。这张照片至少有20年了。玛格丽特的金发又直又长,那时她真的很美。至于弗朗西斯,拍这张照片时他一定是——什么?也许12岁?小男孩抱着一条大鲑鱼,笑得很开心。多么快乐天真的时光。赫伯特把照片面朝下放倒,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等到康塞普塔敲门的时候,他已经喝掉了半瓶威士忌。“进来,”他说,“就我一个人。”他的眼睛瞟向杀人椅,它静静地待在那里,像捕蝇草似的等待着又一个受害者。

她进来了。一头烫过的浓密金发,穿着蓝色紧身连衣裙。她的妆化得比平时浓,还洒了太多的劣质香水,连威士忌和清洁剂都遮掩不了那呛人的味道。显然,她想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成功了,但与她希望得到的正好相反。对他的品位来说,她的衣着就像她的举止一样太过粗俗。他真正爱过她的地方,就是她对他难以遏制的吸引力。现在,那不再令人兴奋,反而成了非常现实的威胁。

“请坐。”他说,指着杀人椅。

她没动。

她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了吗?

她慢慢走向这把可怕的椅子。她坐下时赫伯特哆嗦了一下,但什么都没发生,这把椅子同其他椅子没什么两样。

她双臂抱在胸前,怀疑地眯起眼睛,“那么,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我打算离开玛格丽特。”

她的嘴唇挑衅地抿成一条线,“以前你这样保证过。但时间永远不对,你总能找到借口。”

他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伸开双手做出恳求的姿势,“我只需要三个月,要是到时候我还没有告诉她,你可以去说。”三个月应该够杀人椅施展魔力了。

她朝办公桌点点头,“我希望是你在说话,而不是半空的酒瓶。”

“当然不是。”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微笑,“我想,这是个开始。但记住,我不是个荡妇,我不会满足只做你的情妇。”

既然已经不重要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迎合她的幻想,但赫伯特还是难以自持。与妻子分居会成为丑闻,但离婚在法律上是不可能的。“要是你把希望寄托在这次取消宪法禁令的全民公投上……”

康塞普塔缓缓地摇着头,眼里露出坚定的光芒,“我没有。我们可以搬到英格兰,直到你在那里与妻子合法离婚,然后我们就可以结婚。显然我们只能举行个民间仪式,因为没有天主教神父会为我们主持婚礼,但我仍然是赫伯特·马里奥特夫人。”

他震惊得眼睛都鼓了起来,但仍热烈地点着头,“我想要的不能再多了。”没人能同这样的疯子讲道理,但他还是为这个可怜而轻信的傻瓜感到难过。当自己的生命即将被杀人椅剥夺时,她还在天真地规划未来的人生。她脸上笑开了花,眼睛明亮得像蓝宝石。她绕着桌子欢呼雀跃,伸出胳膊来拥抱他。他站起来,用腿的后部把椅子朝后推,转过身想逃开她,但她的动作太快了。当她紧紧地抱着他时,他感觉自己被一具僵尸控制住了。

他掙扎着把她推开。她惊恐地看着他,“你干什么这样?”

“我得走了,”他说,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满含歉意,“玛格丽特在等我。”

康塞普塔凶狠的逼视使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你把我叫到这里,自己却要跑去找老婆。”她吼道,“我料想你不敢开车送我回家,我得像往常一样坐公交车。”

“我开车送你。”他脱口而出。

她哼了一声,“谢啦,我会自己回家的。”她从办公室冲了出去,随手摔上门。

他抗拒着追上去的冲动。这样的突然爆发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仔细想了一会儿后,他觉得她的离去使他轻松。她在这里,就是在提醒他的不忠,以及纠正不忠所采取的极端措施。

他把威士忌和酒杯放回去,戴上帽子,穿上大衣,抓起公文包朝门口走去,随即又停了下来。杀人椅怎么办?把它留在办公室太危险了,必须将其放回橱柜。他不能搬动它,甚至不敢碰它。此刻清洁工已经回家了,正在上班的保安恰好是个老前辈,对杀人椅的事情知之甚详,去求他一定会被问一些尴尬的问题。

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它留在办公室直到明天晚上,然后劝说清洁工把它搬回去。赫伯特将对康塞普塔说他很忙,明天谢绝任何来访者。

他关了灯,锁上门,把杀人椅关在它临时的家里。

第二天早上,赫伯特发现康塞普塔办公室的门锁着。她一定在家生闷气呢。这姑娘没有职业意识。她最好快点来,赫伯特今天尤其需要一个秘书。

他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杀人椅还在昨天的老地方。他刚挂上帽子和大衣,电话就响了。他拿起话筒。

“你好,是马里奥特先生吗?”一个老妇人亲切地问。

“是我。请问你是谁?”

“我是康塞普塔的妈妈。她今天感觉不好,恐怕不能去上班了。”

“她怎么了?”赫伯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充满同情,但掩饰不住心中的不悦。

“她肚子不舒服,夜里拉了三次。”

“哦,太糟了。对她说需要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不要担心这里。我们会应付得了的,直到她好些。”

他砰地放下话筒,伴随着心中的低吼,接着又在空中挥了挥拳头以示胜利。杀人椅的魔咒一定开始起作用了。她能拖多久?一天?一周?只要能一劳永逸地摆脱她,时间不是问题。

但这留给他一个问题,他的办公室没有人看门了。谁都有可能走进来,成为杀人椅的下一个受害者。最好的办法是锁上门,在博物馆里转上一天,对大家说这是一次视察。

他花了一个上午和半个下午,详细地记录下损坏的展示柜,丢失的古董,天花板上的水渍,剥落的油漆,格子油毡地板上的破损之处,以及其他疏于维护和出问题的地方。这就是这座小城第三大博物馆的问题——划拨资金时,尤其是在经济萧条时期,它受到的照顾总是最少。国家博物馆得到资金就很容易,大多数游客从没在旅行指南上发现其鲜为人知的竞争对手的存在,更别说去游览了。

快到3点的时候,一个脸色通红的肥胖保安向他跑来。

“很抱歉打扰了你,马里奥特先生,”保安气喘吁吁地说,“你的夫人在办公室等你。”

“什么?”赫伯特叫道,脖子后面的寒毛立刻竖了起来。

保安的脸更红了,“她非要我打开门,她看上去很不高兴。”

赫伯特已经冲进大厅,向办公室跑去了。穿过走廊和主题展览室时,他跑;下楼梯时,他飞,几乎撞在每节楼梯底部平台的墙上。他的心疯狂地跳动,肺里在燃烧,但他必须赶在玛格丽特坐上那把被诅咒的椅子前制止她。

他冲进了门厅。

“你不能在这里乱跑!”赫伯特在震惊的游客中穿梭时,有人喊道。

他冲向门厅另一边的楼梯,第一次意识到博物馆竟然这么大。

终于,他看到办公室的门半开着。

“玛格丽特!”他冲进办公室,嘶哑地喊道。

她安坐在杀人椅上,手里拿着一个相框。她猛地扭过头,愤怒地扭歪了脸,“我发现它面朝下放在桌子上,无疑你很羞于看到它。”

她把相框扔过来时他用胳膊护住头。相框掉在他的脚下,溅了一地碎玻璃。

他弯下腰,努力调匀呼吸以便说话。

“我知道她的事了。”玛格丽特说,站起身来。

他直起身子,张开胳膊向她冲去。“原谅我。”他气喘吁吁地说,但指的不是自己的不忠。与他更大的罪行相比,那显得微不足道。他杀了她,就像把刀插进了她的心脏。一辈子的婚姻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必须找到救她的办法。要是他给椅子驱了魔的话……

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得他跌跌撞撞,一头撞在档案柜上。

玛格丽特气得全身发抖。她是要发作癫痫病了吗?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一声轻柔的悲鸣变成了狂乱的尖叫。这不是那个赫伯特认识了30年的温柔女人。仿佛她被控制了,被杀人椅控制了。

她尖叫着冲出门去。

他本能地伸手去摸后脑勺上疼痛的地方,头发湿湿的。他看了看手,上面沾满了血。真是罪有应得。

他需要思考。他摇摇头,试图从眩晕中清醒过来。他必须在她伤害自己之前找到她,让她安静下来。

他抬起腿朝椅子踢去,但在踢到它之前收住了脚,换成冲它挥舞拳头,“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你劈了当柴烧!”他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同家具说话。

他从办公室冲出来,不顾一切地要找到她。距离已经使她的尖叫声变小了。他朝传来模糊声音的方向冲去,完全不理会游客和工作人员的震惊与不满。他的胸口开始疼痛,但他顾不了。哭声越来越大,他一定靠近了。

哭声停了。他放慢脚步,继续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天哪,他可能找到什么?玛格丽特趴在一间展览室里,像个被抛弃的布娃娃。

不一会儿,他发现妻子倚在一个头发稀疏、穿着棕色三件套西装的年轻人怀里。她的臉埋在他的肩上,低声呜咽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认出年轻人是他的儿子。透过厚厚的大眼镜,弗朗西斯鄙视地看着父亲。

“我不知道你来了都柏林……”他在这里干吗?

“我是今天早上乘渡轮来的。”他说,把眼镜朝鼻梁上推了推,然后扭头看着妈妈,“我几分钟后回来,”他低声说,“你一个人没事吧?”

她点点头,“我正要去卫生间,”她轻蔑地看了赫伯特一眼,“要是还能找到一间能够使用的话。”

她总是这么快地指出赫伯特的问题,即使这些问题不是他的。

他只是没有足够的预算来让博物馆里的每间厕所都能正常使用。

弗朗西斯用一根手指指着赫伯特,怨恨地说道:“我想同你私下谈谈。”

两人向赫伯特的办公室走去时,唯一的声音是他们的呼吸——赫伯特绝望的喘息和弗朗西斯愤怒的哼哼。赫伯特能说什么来安抚儿子?他如何解释他的不检点并不重要,一个更大的犯罪使它相形见绌。要是弗朗西斯明白了玛格丽特所处的危险,他也许能帮助解开诅咒。他是个人类学教授,也许对巫术有所了解。

但要这么做,赫伯特必须承认是他让人把杀人椅搬到了他的办公室。最后,他必须坦白他的意图。

他们走进办公室时,他仔细地考虑着这个棘手问题。

“别坐那把椅子!”当弗朗西斯一屁股坐在杀人椅上时,他吼道,但已经太迟了。

弗朗西斯不解地看着他。

“起来!”光玛格丽特坐这把该死的椅子还不够吗?现在,连他的儿子也要难逃厄运。

“你怎么啦?”弗朗西斯困惑地皱起眉头。

“起来!起来!”赫伯特喊道,使劲拽着儿子的胳膊。

弗朗西斯摇着头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看这把平常无奇的椅子,又看看惊恐的赫伯特,“你真是疯了。”

“出去,请你出去。”赫伯特恳求道,用颤抖的手揉着额头。

“我不会赖在这里的!”弗朗西斯说,朝门口走去,“你显然是疯了。”

赫伯特在他身后砰地关上门,顺着油漆过的桃花心木门滑坐到地板上,忍不住哭了起来。就连康塞普塔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她对他的罪行微不足道。他变成了恶魔。

他该怎么办?毁掉这把椅子?叫一个驱魔师?

有人在摆弄锁,拧着门把手,门不停地推挤着赫伯特的后背,然后放弃了。是弗朗西斯回来了吗?

“打扫卫生。”有人敲了一下门。

在赫伯特想到更好的主意前,他应该把这把被诅咒的椅子送回橱柜。

“稍等一下,”他说,从地板上站起来,擦了擦泪水,“进来。”

门吱吱响着慢慢地打开了,清洁工的头伸了进来,“你感冒了吗?”

“是的,”赫伯特说,掏出手帕擤着鼻子,“我需要帮忙。记得那把你为我搬到这里来的椅子吗?”

她咬着下嘴唇,脸红了,“我必须坦白一件事。我在拖地板时,把椅子放在了办公桌上。我想……不,我肯定……我把两把椅子放回去时,把它们弄混了。”

所以赫伯特的家人是安全的,还有康塞普塔。她拉肚子一定是个巧合。赫伯特顿时如释重负,真想吻清洁工一下。

然后,一阵刺骨的寒意滑过他的脊梁:他一直坐在杀人椅上!

“你没事吧?”清洁工问,“你的脸色苍白。”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冲向办公桌,抓起杀人椅,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清洁工睁大了眼睛,飞快地逃了出去,大声呼叫保安。

赫伯特把椅子举过头顶,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往地板上扔。木头碎裂的吱吱声促使他加倍使劲。等到他完成后,杀人椅变成了满地的碎木片。

回头看到清洁工和老保安在门口盯着他时,他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杀人椅已经被毁掉了!为什么没人想到这么做?

他觉得手上一阵持续的疼痛。他张开手,看到手心里扎了一根刺。看来,这是杀人椅在垂死挣扎时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赫伯特咯咯地笑了起来。死亡投掷也许更准确。他把刺拔出来,扔到地板上的一堆碎木片里。

他已经战胜了杀人椅!他要把碎木片收集起来付之一炬,不让它留下一丝痕迹。

他感到一阵古怪的眩晕。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旋转的房间,向办公桌扑去。可是没能趴到办公桌上,而是摔到了地板上。

“我最好叫辆救护车。”保安说。当黑暗吞没了赫伯特时,他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了。

两天后,赫伯特奄奄一息地躺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他感到热得要命,身下的床单都汗湿透了。他口干舌燥,嘴唇疼得都裂了口子。医生说他得了败血症。但他心里明白,他在受着杀人椅的诅咒之苦。好在,那件可怕的家具不能再产生更多的受害者了。

一只冰凉的手摸著他的胳膊,弗朗西斯坐在床边。“你又醒了。”他说。

“我快死了。”赫伯特说。

弗朗西斯摇摇头,“不是医生说的那样,你会完全康复,只是要有耐心。”他皱起眉头,“不过,我有个坏消息。还记得发现你的那个清洁工吗?她在昨晚的一场意外事故中丧生了,一块石头从一辆飞驰的卡车上落下,正好砸在她的额头上。”

这么说,是杀人椅的诅咒带走了她。赫伯特是个胆小鬼,为了自己的计划利用了她。

不管康塞普塔怎么样,清洁工完全是无辜的。他将永远无法逃脱他所作所为的耻辱,即使死也不行。他的罪已经把他送进了地狱。他唯一的安慰是他已经毁掉了那把椅子。无疑,这个壮举稍稍抵消了一点他的罪过。

“哦,对了,”弗朗西斯说,脸色微微发红,“我有件礼物给你。最近我做了点木工活,给你做了副木头面具。在我研究的文化中,它们被用来抵御邪恶的精灵。”

“谢谢!”赫伯特说,深深地被感动了。至少,他的儿子没有把他当成胡言乱语的疯子而弃之不顾。而赫伯特正需要所有的保护,以免受邪恶的侵害。

弗朗西斯从地板上拿起一样东西,犹豫了一下,“做得不是很好。”

“用不着谦虚,给我看看。”

弗朗西斯制作的面具那恶魔般的笑使赫伯特不寒而栗。

弗朗西斯耸耸肩,“本来应该是个微笑。”

“很可爱。”赫伯特坚持道。

弗朗西斯羞怯的笑容灿烂起来,“我是用你办公室里那把被砸碎的椅子的碎片做的。”

就是说,那把杀人椅幸存了下来。现在,它以一张脸的模样得意洋洋地斜视着他。

赫伯特再也受不了了,尖叫起来。

弗朗西斯叫来了护士,帮她们按住赫伯特。

“安静。”弗朗西斯劝道。

可是赫伯特安静不下来,药物也不起作用。他没完没了地尖叫着……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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