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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城河

2022-05-30凯特·麦金泰尔

译林 2022年6期
关键词:护城河果酱皮卡

〔美国〕凯特·麦金泰尔

在和黛拉结婚第八年的3月初,弗恩失去了在石灰石采石场担任爆破员的工作。主管告诉他这一消息后,他拿起安全帽、保温杯、午餐桶和保护背带,骂骂咧咧地走向自己的皮卡。回到家,他发现黛拉在厨房煮了一锅果酱。看到他满身灰尘、胡子拉碴、垂头丧气的样子,黛拉明白自己最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采石场的那些白痴终于让我走人了。”他告诉妻子。黛拉觉得应该让丈夫把头靠在自己胸前,用手抚摸他纤细的金色头发以示安慰。可是她刚在果酱里加了果胶,此时得不停地搅拌。再说,弗恩活该被炒鱿鱼。他曾吹嘘自己每次走过主管的工棚时都会在棚子上踢几脚,还偷偷地抓些沙砾丢进工友的午餐桶里。当他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她同情地点点头。弗恩从不觉得他应该被质疑。

“我现在该怎么办?”弗恩问。他双手叉腰站着,下唇鼓起,就像他们的儿子哈兰沮丧时那样。黛拉摇了摇头,看了眼冒泡的果酱。除了采石场的工作,弗恩什么也干不了。

弗恩和黛拉是在采石场认识的。她在工棚里做工资单,看工人们劳作。主管曾说过,像弗恩这样的爆破员,要么是最愚蠢的,要么是最勇敢的。黛拉以前觉得弗恩是最勇敢的。

黛拉怀孕后,弗恩让她辞职。她不想辞职,可是他说他会养她,19岁的时候,听到这样的承诺,她觉得很美好。如果还在采石场工作的话,她或许可以盯紧他,不让他恣意妄为,从而保有两份薪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人都没了工作。

果酱可以倒出来了,可黛拉还是搅拌个不停。弗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双手,想激发她说点什么。黛拉默默地搅拌。在婚礼那天她有过同样的感觉——那个神圣的场合也被弗恩搞砸了。此时,她已经难抑心中的怒火。如果开口说话,她会停不下来,直到在这该死的果酱变质之前,说得弗恩颜面扫地,灰溜溜地逃出厨房。她没说话。弗恩悻悻地走了。

她在脑海中列了一份关于弗恩所有优点的清单:他不酗酒;他从不打骂孩子;他没有在赛狗场或者赛车场浪费钱;他以前很有魅力;自从她父亲去世以后,除了两个儿子,他就是她唯一的家人了。黛拉的父亲并不喜欢弗恩。他说,一旦你褪去他细密的金发,剥去他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去除他多筋的肌肉,你会发现他剩下的只有恐惧。黛拉觉得她认识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自从小镇逐渐消失,只留下一些低矮杂乱的乡村房屋,而乡村房屋也变得稀稀拉拉之后,弗恩、黛拉,还有他们的儿子哈兰和麦兰就一直住在老40号高速公路旁。离得最近的房子也在好几公里之外,即使大喊对方也听不到。他们在5英亩的地皮上盖了一座七居室的牧场式住宅,以及一个独立车库。百叶窗上贴了心形剪纸画,护墙板则用的是新型乙烯基材料。院子里散布着哈兰和麦兰的玩具卡车、大轮童车和水枪。弗恩的雪佛兰皮卡停在砾石车道上。车库是弗恩自己修建的,有些歪斜。

丢了工作以后,弗恩花费大量时间在院子里,用刻有他们婚礼图案的冰锥从茂盛的深绿色草坪上挖出杂草。他们的银行余额一分不剩了,但他不愿意再找一份工作。黛拉尝试给点建议,但没有什么适合弗恩的。当黛拉给他读《萨利纳日报》上的招聘广告时,譬如地毯清洗工、轻型润滑油技术员、公路平板车司机,他会摇摇头。弗恩也看报,不过他对罪案报道更感兴趣。

最后,他申请了清洗筒仓的季节性工作(悬挂在三层楼高的地方,四散的小麦颗粒吹到他的鼻子上,动力喷雾器带走他的愁绪——这正是弗恩想要的,黛拉估计),可是他们说他年纪太大了。

一天,黛拉从镇上送完果酱回来,看见弗恩跪在草坪上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柔软的杂草和几张报纸环绕着他,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青草味和油墨的旧轮胎味。“这周镇上有个女人被强奸了,还有,有人从一辆皮卡里偷走了音响。要是我的音响被人偷了,我一定会心疼的。”他说,用冰锥指着她,随后把冰锥手柄上的葡萄图案上的泥土去掉。

“那个可怜的女人,”黛拉说,“他们抓到强奸她的人了吗?”

“没,他们没抓到。这是你不应该单独去萨利纳镇的又一个原因。你太漂亮了,”他对她说,“但不是很强壮。”

黛拉对最后一句有异议。做果酱的时候,她得长时间地举着果酱罐,以至于手臂肌肉变得坚硬了。可是弗恩总是碍手碍脚,她有很多果酱要做,而一天只有这么多时间,于是她说:“也许你可以去送货,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见一些人,说不定会有人告诉你有什么活可以做。”

弗恩哼了一声。

黛拉赶紧对他说:“好吧,你现在不用找工作,我来养你吧。”她可以把果酱产量增加到一周三四百罐。或者用小一点的罐子。在她朋友克丽丝特尔那家名叫“樸素的幸福”的商店,购买她果酱的人们将果酱作为礼物送给邻居、牧师和邮递员。克丽丝特尔说,人们并不在意每盎司的价格,只在意漂亮的包装。可能她说得对。

“你如果频繁地往镇上跑,那还怎么照顾孩子?”弗恩说。

最近黛拉觉得她不是在跟一个人打交道,而是在跟一个生病的动物打交道。最好是让它自己在角落里爬,舔它的伤口。没必要让它违背自己的本能做任何事情。孩子们都很好。

可是黛拉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嚷道:“又怎么了?”

“我很难过,黛拉。我已经没有目标了,”弗恩说,“主管说我一无是处,从雇用我的那天起他就知道我一无是处。我工作了12年,他却这么说。”

“唉,弗恩。”黛拉说,摸了摸他的肩膀。他躲开了她的手。

“我不需要同情。我只是觉得那事太让人糟心了。”

他经常这样做,惹她生气,然后让她觉得对不起他。他这套很有效,即使她对他这套把戏了如指掌。

黛拉说:“我想说的是,你已经照顾了我们这么长时间。每个人都应该休息一下。”

5月,也就是弗恩丢了工作两个月之后,黛拉把酸樱桃蜜饯舀入消毒过的罐子中。弗恩站在她身边,问她这批蜜饯是不是煮过头了。孩子们从学校回到家,小心地偷瞄着厨房。最近弗恩变得很亲热,把孩子们抱起来使劲拥抱他们。孩子们一看见他,就赶紧开溜。她希望自己能像孩子们一样身手敏捷。今天她让孩子们进到厨房来。两个儿子长得圆润,结实,有一头跟他们爸爸一样的浅金色头发。冬天他们穿上蓬松的大衣,哈兰的大衣上是堪萨斯城酋长队图案,麦兰的大衣上是迷彩图案。夏天他们穿上印有机器人或老鹰和美国国旗的T恤,以及松紧短裤。此刻她蹲下来拥抱他们,把鼻子深深埋在麦兰散发着香草和婴儿洗发水味道的头发里。她问他们今天过得怎么样,哈兰告诉她:“我得搭造一个立体模型,一座城堡。”

“好啊,”黛拉说,“听上去你爸可以帮你。他的手很灵巧。你说呢,弗恩?”

弗恩对别人给予的赞美总是感觉尴尬。“是啊,儿子,我想我能帮你。”他站在几英尺外,“在妈妈做好晚饭之前,我们去翻翻那套百科全书吧。”黛拉的肩膀松弛下来。孩子们和父亲来到地下室,从1981年版的《世界百科全书》中找出C卷,这套百科全书是弗恩从他叔叔那里继承来的。弗恩的叔叔去世之后,他的堂兄弟们不想要这套书。黛拉怀疑他们阅读能力有限。

当黛拉叫他们去吃饭时,弗恩和孩子们冲上楼梯,大谈特谈炮塔和垛口、长矛和投石车(他们告诉她,投石车也称为弹射器)、弓箭、锁子甲和塔楼,还有护城河。

“她是我们的王后,”气喘吁吁的弗恩用手指着黛拉,向孩子们宣称,“我是国王,而你们是勇敢的骑士。”

哈兰指着麦兰说:“我觉得他应该是骑士的扈从。”弗恩笑了,在哈兰的肩上打了一拳。哈兰跳了起来,高兴得眼里盈出了泪水。

“没错,我们的房子就是我们的城堡。”黛拉赶紧说,翻了个白眼,但微笑着,以确保弗恩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

“对,”弗恩说道,“我们的房子就是我们的城堡。”

“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取得了进展,”黛拉对孩子们说,“我明天放学后要做一大批苹果酱,我需要几个强壮的男人来帮我。你们谁能帮我?”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弗恩。“我不知道,”哈兰说,“也许我能帮你吧。”

“也许,啊?你有什么计划吗?”黛拉问。

哈兰再次看向弗恩。弗恩眨了眨眼。

黛拉注意到那天晚上弗恩睡得出奇地好,没有翻来覆去。他白天运动量不够,晚上通常会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他走进厨房,黛拉问他要不要喝点咖啡。他说要,谢谢,但他得先去叫醒孩子。他笑着。他以前从不笑,也从没主动叫醒过孩子。最近,孩子们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他也没起身。

黛拉听到从孩子们的房间里传出的哈兰和麦兰的咯咯笑声。弗恩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很含糊。他说了很久。她怀疑他们在计划一些她会反对的好玩的事——也许是去卡丁车场,或者是去玩撞车比赛。

他们三个跑进了厨房。孩子们冲着她笑,好像他们有一个迫不及待要说出来的秘密。弗恩说:“现在,我们不能操之过急,女主人有最终决定权。”黛拉把培根、鸡蛋、番茄酱和吃剩的炸鸡递过来——只有几只鸡大腿和鸡小腿。

见盘子里放满了食物,弗恩转向黛拉,“我要在这片地上挖一条护城河。因为我的房子就是我的城堡,你是我的王后。但我不会止步于护城河,你记得我们一直说要有我们自己的生意吗?”

“一条护城河?像中世纪那样?谁会想要在自家院子里挖一条护城河?”当他昨晚温顺地睡觉的时候,他脑子里是在构思这个可怕的想法吗?她想笑,可是他看上去很严肃。此外,他们已经开吃了。

“我们会叫它弗恩护城河。我会从那些想要在自家院子里修建护城河的人那里收取佣金。我们先在我们这里挖一条,让每个人看看我们能做什么。这将是一条用作展览的护城河。我们会在公路上放一些广告招牌:‘来看看护城河展览,并了解一下怎样拥有自己的护城河。”

需求量将是巨大的,他告诉她,尤其是在情人节的时候,虽然冰冻的地面可能会带来挖掘问题。他在采石场的时候就已经掌握挖掘的基本知识了。他甚至计划为狗窝建造小型护城河。他觉得,出于审美和安全的考虑,萨利纳县的每个人都会吵着要建护城河。“护城河也很浪漫,正如我所说的关于王后的那些事情。王后的城堡自然应该有条护城河。我们可以出售看起来像鳄鱼或护城河怪物的草坪装饰品。护城河装饰品,我们就用这个名称。”

“我的天哪!”黛拉说。她的丈夫和孩子们都盯着她的脸。

“我就知道她不会喜欢,孩子们,”弗恩生气地说,“她可以有自己的生意,但决不允许其他人试图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孩子们把目光转向地板。麦兰用力叹了口气。

“我不是说我不喜欢这个想法。”黛拉说,一半是为了孩子们,一半是为了让弗恩有点事做,这样他就不会碍手碍脚,也不会有妄想症了。他一直关注报纸上的罪案报道。“说不定这是件好事。你和孩子们一起挖沟。”

弗恩从座位上半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只鸡腿。他的肩膀很僵硬。他又坐回椅子上,把雞腿上的肉啃干净,将鸡腿骨扔进盘子里。“不是沟,是护城河。”他抱怨道。

哈兰问:“你会用C-4塑胶炸药来挖护城河吗?”

“不会,儿子,我们不会挖到10英尺那么深,也不会挖到房子的地基。不过,如果我们挖到那么深,我们就不需要用浇花园的水龙带取水了。如果挖到10英尺,我们会挖到地下水位,护城河会像一口大的老井一样自己填满水。是不是很了不起?”

“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黛拉说。弗恩一口气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他用孩子们做诱饵来让她上当。

“我知道,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护城河不能及时完成,不能用来作为我们结婚周年的纪念礼物。6月2日!你肯定以为我忘了。”弗恩向后踢了一下椅子,挠了挠肚皮。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据黛拉在厨房里看到的,喝醉是弗恩的护城河计划的一部分。他会喝掉六瓶“高级生活”牌啤酒,醉醺醺地在院子里踱步,每走一步,他那双罗圈腿都会抬得更高。

他会气喘吁吁地冲进屋里,抓住黛拉,告诉她一些事情。有一次他说发现了这块地的问题,以及整个堪萨斯州的问题:“房子周围的地太平了。一棵树都没有。任何人从路上瞥一眼,都能把我们的整个范围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黛拉说。

“可是,如果你在前院打理花园,穿着短裤弯着腰,短裤在你的腿上往上溜,被一些变态狂看见了,怎么办?”

“我觉得不大可能,弗恩。每天只有四五辆车开过。”

“只要一个变态狂就够了,”弗恩说,声音低沉而含有不祥之意,不过仍然面带微笑,“某个人把车停在半英里外的路上,天黑后拿着一把大刀溜回来,强奸你,还让孩子们看着,最后割开他们的喉咙,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我有机会反击之前。”

“不过没有人会强奸你或割你的喉咙,嗯?”

“没有。”弗恩说。

一天晚上,黛拉在弗恩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告诉他哈兰和麦兰的衣服都小了。哈兰正装衬衫的肘部没法弯曲,背部绷得很紧,而麦兰短裤的松紧腰带勒进了肚皮。

“我们需要钱,弗恩,给孩子们买东西,”黛拉说,“我的果酱只能挣那么多钱。”

弗恩说:“你还记得在克劳福德县那家加油站工作的佩里吗?他不久前告诉我,他们那儿需要更多的人手。过一两个星期我会和他谈谈。不过要等到护城河动工以后。这才是切实可行的计划。”他叹了口气,把裤子向上拉了拉,把她拉到自己的膝盖上。他的皮带扣戳进了她的腰里。她很高兴他会暂时放下挖护城河这事,最好他会把这事完全忘掉,就像他几年前想做夜行者生意或想开三明治店一样。每次他们开车经过铁街上的尼莫船长专营店时,弗恩都会为未能实现这些想法感到遗憾。

“你是谁的老婆,亲爱的?”弗恩问道。

“你的,亲爱的。”

“我的,而且只是我的?”

“是的,你的,而且只是你的。”他们刚结婚的时候玩过这个游戏。当时,“妻子”、“丈夫”和“我们的餐具样式”这些词听起来仍然令人兴奋。当时,黛拉仍然沉浸在失去父亲和找到弗恩的悲喜交加的心情之中——弗恩那个时候那么强壮,那么英俊。

他吻她,宽大的手沿着她运动裤的腰带滑过。当他开始摸索运动裤的系绳时,黛拉的大脑飞快运转起来,想寻找借口离开。最近他变得特别多情。他以前从采石场回到家后筋疲力尽,除了看电视,喝啤酒,什么都不想做。此刻,他说:“我要吃你,你看起来太好吃了。”

弗恩双手环着她的后背,抱着她。

她煮了两锅蓝莓,正在炉子上冒着泡,她可以想象蓝莓酱在白色灶台上沸腾的样子。这些污渍会很难擦洗。她站起身,挣脱开来。

“别挑逗我。”弗恩说。她退回厨房的时候,他拍了拍她的屁股,让她走了。

接下来几周,在做果酱的间隙,黛拉时不时从厨房的窗户观察弗恩和孩子们。弗恩会从采石场运来一车石灰石。他仍可以从一位朋友那里得到免费的下脚料。

学校5月底就放假了,所以弗恩和孩子们可以整天待在外面忙活。他们用铲子在修剪过的草坪周边挖了一条沟。因为弗恩和孩子们弄了这么个碍眼的东西,黛拉没法邀请朋友和邻居到家里来,不过话说回来,朋友和邻居以前就很少来。他们这一家算不上是住在主干道旁。他们的房子不是那种人们可以顺道拜访的地方。如果真有人来,那一定是变态,就像弗恩说的那样。

有一天,弗恩开着一台挖掘机回来。黛拉希望它只是租来的。接下来几天,在黛拉制作果酱的同时,挖掘机的作业也在顺利进行。挖掘产生的灰尘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她必须保持警惕,防止颗粒物污染果酱。

在挖掘机到达的几天后,黛拉在小花园里采摘了今夏的第一批草莓,用围裙兜着。她扫了一眼施工现场,看到弗恩和哈兰戴着安全帽站在一旁,挖掘机的铲斗正从沟里铲起泥土。可是如果不是弗恩在操作挖掘机,那会是谁呢?黛拉跑过去,手搭凉棚遮挡阳光,看到麦兰从挖掘机的方向盘后面冒出一点头来。

“为什么是麦兰在开挖掘机?”她问。

弗恩說:“放心,黛拉,麦兰已经够大了,可以开挖掘机了。要是你看到他处理双离合器的方式,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挖掘机的铲斗停在弧顶,像是在招手。

“快下来,孩子。”黛拉喊道。她只能抬起一只胳膊对麦兰示意,另一只胳膊兜着围裙里的草莓。“好,慢慢下来。”她差点抓住了他的脚。

麦兰摇了摇头。“不,忧心的人。”他喊道,一脚把她的手踢开。最近弗恩叫她“忧心忡忡的女士”。麦兰和哈兰听到了,也开始叫她“忧心忡忡的女士”,或者干脆叫她“忧心的人”。

“嘿,听着。”弗恩说道。

麦兰立即坐直了。

“向你妈道歉。”

“对不起,”麦兰说,并没有看黛拉一眼,转而问弗恩,“我得下来吗?”

“不用,没事,儿子。”

麦兰和哈兰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弗恩是如何把那些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存放起来的可动人偶的四肢扯下来,黛拉是如何搂着他们并告诉他们爸爸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他只是在发脾气这些事了。

“你回厨房吧。”弗恩说。

黛拉逃回屋里,关上门的时候听到弗恩大喊:“哇,儿子,干得好。”她可以想象,麦兰会把挡位弄混,把沉重的铲斗砸到哥哥的头上。然后她产生了一个邪恶的想法:如果麦兰把铲斗砸到弗恩的头上,他们就可以把他埋在护城河里,假装他从未存在过。

她打开围裙,发现草莓都被挤烂了,弄脏了围裙。她用滤网冲洗了草莓,把它们扔进锅里。她的手在颤抖。

几天之后,黛拉问弗恩她能不能用一下皮卡,把果酱送到镇上,因为她已经很久没去镇上了。过去一个月,一直是弗恩去镇上送果酱,采购物品,她都没有机会和克丽丝特尔聊天了。事实上,她意识到过去几周除了弗恩和孩子,她谁也没见过。

弗恩说:“我用石灰石而不是砖头来修建护城河的河堤。石砌河堤比砖砌河堤更难攀爬,很多人不知道这点。但这对混凝土的搅拌有更高的要求,需要混凝土更细腻更光滑。”

“亲爱的,你没听到我说的话。我能用一小时左右的皮卡吗?”

“皮卡?不,这可不行。”弗恩挥手让她走开。

黛拉等待弗恩的解释,但弗恩没给解释。

“弗恩,我要用皮卡。”

“不行,”弗恩说,“皮卡的化油器出了点问题,只有我能解决这个问题。”

“有时候我觉得你不想让我离开这个家。”

“你干吗这么想?不过你不在的时候,我和孩子们都很想你。你是这个家的心脏,黛拉。”

心脏。黛拉喜欢这个说法。

第二天,院子里出现了一个蚀刻的石灰岩牌匾,上面刻着“献给黛拉”。弗恩对她说:“这条护城河就像我的泰姬陵,只为你而建。”

黛拉问道:“建造泰姬陵的那个人的妻子不是死了吗?”

“对。”弗恩回答道。

他指出,在牌匾的顶部有地方可以进行更多的雕刻,而且可以很容易地加上“纪念”二字,以及日期,不过但愿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弗恩取消了他们的家庭电话服务。他解释说,由于修建护城河的成本超支,他们再也用不起座机了。他买了一部预付费手机,套在皮带环上。他告诉她,要是她想给谁打电话就跟他说一声。有次她问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手机给克丽丝特尔打个电话,可是他说他在等一个生意上的重要电话,再说,手机没电了。他和孩子们在院子里用对讲机交流。孩子们认为对着对讲机发出放屁的声音并大喊“不好意思”很好笑。黛拉也觉得这有点儿好笑,可是弗恩不觉得。他说他们应该尊重他们的设备。

克丽丝特尔那边有点奇怪。弗恩带回来的卖果酱的钱越来越少。上次那一批果酱只换回来25美元。这说不通,因为黛拉总是问弗恩,克丽丝特尔需要多少罐果酱,弗恩总是说“跟上周一样”。如果克丽丝特尔没有卖掉那些果酱,那她要那么多果酱干吗?

她问过弗恩关于果酱的事。他告诉她,克丽丝特尔新开发了一项邮购业务,所以她需要更多的库存。但这个解释也还是不怎么说得通。

6月中旬,弗恩浇筑了护城河的地面。混凝土一干,弗恩就用大块的石灰石砌起河堤。他对两个儿子说:“孩子们,我们要保护房子不被坏人破坏。把河堤砌得陡直,好吗?这样就没有人会偷偷溜进来抓你们的妈妈了。”孩子们穿着棕褐色的钢头小靴子跳上跳下,用儿童小铲子在河堤的内壁上增加混凝土的涂抹。他们都不再吻妈妈,跟她说晚安了。当她去给他们盖被子时,他们都埋着头假装睡着了。这可能只是一个阶段性的事情。他们一直很依恋妈妈,是时候轮到他们依恋爸爸了。

7月4日那天,护城河修好了。弗恩觉得应该有个仪式。他和孩子们穿上西装,弗恩还坚持让黛拉穿上漂亮的裙装。哈兰是学校乐队的小号手,会吹军事葬礼号,也会吹《一闪一闪小星星》,所以弗恩选择了军事葬礼号,因为它更符合这个严肃的场合。弗恩将一根水龙带从井中的大口径水泵连接到护城河,并让麦兰拿着活动扳手走来走去,以确保接头紧固。当哈兰用小号吹奏的时候,弗恩拉开了水泵的电闸,水很快流进了护城河。一家人看着水迅速漫延,直到沟底从他们的眼前消失。水灌满护城河花了一周时间。

就在水终于拍打着石灰石河堤的顶部边缘时,黛拉试图带着几箱果酱瞒着弗恩偷偷溜出去。她很紧张,虽然她告诉自己她回来的时候弗恩会觉得是一个惊喜,因为这省得他去跑一趟。当她把果酱全部装进皮卡时,她回头看了看。当她把钥匙插进点火器时,弗恩出现在了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旁。黛拉吓了一大跳。弗恩凝视着驾驶室,目光扫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弗恩,”黛拉说,一只手捂住胸口,以掩饰心脏的剧烈跳动,“我想把皮卡开出去转一圈,然后去商店看看。我在这儿快疯掉了。”

弗恩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说:“你说你要带着果酱出去。这样吧,让我来替你送吧。反正我也要去镇上,给一些10英尺长的长矛做个估价。”他把皮卡的车门打开。黛拉坐着没动,两手紧握着方向盘。弗恩把她的手拿开,放在她的腿上,然后抱着她滑过座椅,放到路上,“别紧张。”他对她说。

黄昏时分,弗恩带着长矛回来了(長矛的估价看上去是合理的)。黛拉坐在房子前廊的秋千上已经晃了几个小时,一直凝视着护城河。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如果现在不离开,她就永远没法离开,孩子们也没法离开。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遇到困难的时候她就会常常想起这幅画面。她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朴实无华的被子。她粗壮的、布满黄褐斑的手软绵绵地放在孩子们的手里。因为在地里劳作,哈兰的手很粗糙。麦兰学习商业,手很柔软,他在大学获得的知识使黛拉和他成为真正的斯马克女士和斯马克先生。“我们爱你,妈妈。”孩子们会用轻柔的语调齐声说,而她则飘向永恒的安息。弗恩在哪?弗恩一直都不在,他死了,埋在某个地方,但或许没有被埋葬。他很可能被炸成了碎片,散落在采石场——一根血淋淋的树桩,一小块内脏,溅在岩石上的血迹。但弗恩违背了那个计划。他看起来是当前场景下的幸存者。

弗恩打算直接从她身边走过,进入屋内,可是黛拉一把抓住了他的T恤衫的下摆。她问道:“既然护城河已经修好了,你为什么不让人来参观呢?”

弗恩紧挨着她在秋千上坐下来,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后颈上,“我真的不想让很多人过来参观。那样做的话会违背整个目的。”

“我以为修护城河是为了多挣点钱。”

“亲爱的,这个世界太危险了,我们不能就那样随便出去和人打交道,去乱搞商业活动。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好吗?”他用砂纸般的指背轻抚她的脸颊。黛拉站起来,走进屋,关上了门。这里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不好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她的小房子里。她需要保持头脑清醒。不好的事情是悄然发生在你身上的。譬如在采石场的岩架上迈出错误的一步,就在你觉得你踩稳了的时候。

第二天黎明,天气晴朗,凉爽宜人。黛拉打开厨房的窗户,吹点微风。那台挖掘机消失后,护城河看上去没那么难看了。弗恩把石灰石河堤砌得非常平整,她得为他说句公道话。也许她和孩子们可以弄一本化石指南,尝试识别几百万年前死在石灰岩中的生物,那时整个堪萨斯州都被海水覆盖。相对而言,护城河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简直是沧海一粟。

或者他们可以为她即将到来的生日开一个大派对,让克丽丝特尔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们的朋友看看这个怪物。她无意中听见哈兰和弗恩站在房子的阴凉处交谈。哈兰说:“爸爸,克丽丝特尔又来了。我告诉她妈妈不在家。”

“做得好,孩子。我们必须让外人远离我们。”

黛拉从窗口后退了几步,觉得有点冷,虽然厨房里很热。十分钟以后,她几乎让自己相信,她偷听到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她真正听到的是哈兰打电话给克丽丝特尔,可是克丽丝特尔不在家。他们可能在为她张罗一个生日惊喜派对,克丽丝特尔当然会被邀请。此外,护城河上留了一条通道,足以让皮卡驶过。护城河还不是阻挡一切的铜墙铁壁。她告诉自己这些事情,但半信半疑。

弗恩进来吃午饭的时候,黛拉问他:“护城河上的那一小块土地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很平和。弗恩不知道她已经知道克丽丝特尔来过的事。她对弗恩隐瞒自己的情绪已经很久了,现在她对他已经没有挑战性了。

“哦,你是说守卫塔旁边那一小块土地?那将是吊桥的位置,亲爱的。明天那一片地就会消失。我们要把挖掘机开回来,把那片地清理掉。我们终于在护城河的这一边收集了所有的物资,所以我们不再需要一个简单的过河方式了。过吊桥要用密码。”他补充说。

“哦,很有意思。我可以帮助选择密码吗?”

弗恩移开视线,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孩子们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黛拉,我们决定最好不要让你知道密码。从体力上说,你是我们的薄弱环节,有人可能用武力从你那里得到密码。这会损害我们大院的完整性。”黛拉想和他争辩,她可以指出来虽然她是女的,打起来还是会比她八岁的儿子强。但她知道这样的说法在弗恩看来是站不住脚的。她的父亲告诉过她,一个聪明的女人不会因小失大。

黛拉去车库找空罐子的时候发现了未售出的果酱。一箱一箱的果酱堆在一起,草莓的亮粉色,桑葚的洋红色,玫瑰果的紫红色,她所有的劳作成果,好几个星期的劳作成果,都堆在一个地方。这个场景令人敬畏,真的,这些箱子展示她做了多少活,而她也给了自己片刻时间欣赏自己的成果。箱子堆得乱七八糟,水泥地上碎了一堆桃子果酱。黄蜂在破碎的罐子上盘旋,发出嗡嗡的声响。因为翅膀沾了糖浆,它们飞得很慢,飞行路线也杂乱无章。

那天晚上黛拉躺在弗恩旁边,无法入睡。他什么时候失去理智的?他从哪里得知“大院的完整性”这种说法的?明天她和孩子们会被困在这里。她反反复复地想来想去,可她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唯一的结论:明天早上她不能再待在这个房子里,孩子们也不能。她可以把孩子们带走,然后,在身体上和感情上都有了一定的距离之后,她和弗恩可以把所有问题解决掉。她的意思是离婚。显然,当她被护城河包围时,她没法和弗恩保持任何距离。

黛拉三次试图溜下床。每次当她站直了身子,她都听到弗恩发出动静。她只好又回到床上,并确保呼吸匀和。在她第四次尝试溜下床的时候,弗恩一动也不动。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弗恩那一边,从床头柜上拿起车钥匙,光着脚跑过地毯,也顾不上睡衣拍打在大腿上发出的轻微声响了。她把麦兰从床上抱起来,但发现哈兰的床空空如也。她抱着麦兰在屋里狂奔,在每个房间里寻找哈兰。她又来到屋子外面,但还是不见哈兰。最后,她轻轻摇晃麦兰,问他:“你哥哥呢,宝贝?哈兰在哪儿?”

“在守卫塔里。”麦兰咕哝道。

上周弗恩和孩子们修建了守卫塔。塔高15英尺,塔上有一个带顶的小屋。果然,哈兰在塔上向下观望。他穿着迷彩猎裤,手里端着一支气枪。

黛拉喘着粗气大声叫道:“来吧,亲爱的孩子,我们要离开这里一阵子,只有你们和我。我们要来一趟真正的旅行。”

哈兰从栏杆旁走开,再次出现时手里拿了一部对讲机。“爸爸说你可能会逃跑。”他冲塔下的妈妈说,随即冲着对讲机呼叫,“大鹰,大鹰,快过来。我是小鹰一号。她正试图逃跑。”

一个长长的停顿,然后对讲机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我马上过来,战士。”当黛拉抬头看哈兰的时候,她抱着麦兰的手松开了。麦兰趁机挣脱开她,扭动着身子向塔上爬去。

她大喊起来:“来吧,孩子们,我们可以去吃冰激凌。你们不想让我丢下你们一个人去,对吧?”她朝皮卡走了半步。

他们低头看着她,但她看不清他们的脸。

“求你们了,亲爱的?麦兰?最后一个到达皮卡的是臭蛋。”

麦兰咬着手指,哈兰玩弄着对讲机。黛拉扫了一眼院子,还没看见弗恩的身影。

“听着,孩子们,我带你们去沃尔玛超市,那里24小时营业。你们想买多少玩具都可以,怎么样?”

哈兰把气枪架在栏杆上,眼睛凑向瞄准镜。

“喂,哈兰,你马上停止!”黛拉大喊。哈兰扣动了扳机,子弹打在黛拉脚边的地上。

第二发子弹从她头顶呼啸而过。黛拉朝皮卡跑去。她拉开车门,跳了进去。弗恩之前把座位向后调了不少,黛拉没时间调整回来了。她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离合器和刹车踏板上,得靠方向盘来保持平衡。她听到更多枪声,但没有转头看子弹离自己有多近。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把钥匙插进点火器,发动机发出轰鸣声。她在瞬间权衡了一下情势——她可以明天早上把孩子们接走。或者更好的是,她在踩下油门的同时决定,她会在今晚晚些时候,有朋友做后援的时候,回来接他们。克丽丝特尔夫妇会帮她的,目前重要的是有人先离开这里。

但是,当黛拉沿着砾石车道向连接家和外部世界的那一小块通道飞驰时,麦兰走到了车道正中央,挡住了她的去路。他挥舞着手臂,喊着让她停下来。她开得太快了。

她猛打方向盘以免撞上他,轮胎打了个滑。皮卡旋转,她看到护城河近在眼前了,护城河的水很黑。当皮卡的轮子滑出护城河上那一小块通道的边缘时,麦兰的睡衣闪了一下白光。发动机轰鸣。轮胎旋转。她的头撞到了方向盘上。温热的血刺痛了她的眼睛。冷水浸湿了她的双脚。她没有了上下前后的辨别力,也不知道皮卡是靠近家这一边还是外面的世界那一边。她的手腕一阵疼痛。皮卡的前端因发动机的重量而向前倾斜,水把车门压得死死的。她嘴里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当她闭上嘴时,一种厚重、空洞的寂静沉淀下来。驾驶室里全是水涌进来的声音。她又热又快的呼吸使车窗上出现了雾气。水包围着她的小腿,挠着她的大腿,舔着她的肚子。这些都在告诉她一些信息。是什么呢?我们谁都没有最终决定权。她的头太沉了。她把头埋在了方向盘上。

水舔着她的下巴,她想起了她的婚礼,弗恩的手很冷,他把她的下巴抬起来亲吻她——他们的婚礼之吻。

教堂高高的天花板没有任何装饰,像采石场一样了无生机。当新娘和新郎穿过等待的人群离开教堂时,一声枪响打破了欢声笑语。弗恩让他的三个堂兄弟从卡尔弗特来镇上过周末,用一箱30瓶“高級生活”牌啤酒做交换,给他和他的新娘鸣枪三声当作礼炮。一个堂兄弟手痒痒扣动了扳机,提前开枪了。一群受惊的乌鸦从一棵古老的棉白杨上呱呱飞起。另两个堂兄弟也只得对着天空扣动了扳机。

一只乌鸦栽到一个十岁女花童的肩上,卡在衣服上动弹不得了。女孩摇晃着手臂,尖叫起来,可是仍然没有甩掉乌鸦。黛拉冲上前去,用手里的花束把鸟儿打下来。乌鸦撞在地上,溅起一地羽毛。血从黛拉手中的百合花上滴落。“看看你的白痴堂兄弟们都做了些什么!”黛拉恨恨地对弗恩说。

“那只鸟不应该飞到他们的枪口前,”弗恩告诉她,“它以为会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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