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危险员工

2022-05-30法比安·科尔特斯

译林 2022年6期
关键词:莫伊工头机器

〔智利〕法比安·科尔特斯

那是2050年7月,莫伊塞·贝尔特莱从高音喇叭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一阵寒战漫过他的脊背。同事们的目光都转向他,仿佛那是死刑宣判。大家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目光涣散,脚步迟滞,脑袋低垂。在这家公司被高音喇叭点名意味着两种可能:升职;或相反,被通知合同终止,以及那意味着的一切。

他觉得最近诸事不利。他的职业和很多其他行当一样,由于现代化,已不容于现今主导社会的新兴经济模式。这种经济模式越来越多地使用机器代替人工。对于像他这样没有其他技能的人来说,机器已经构成威胁,这种情况让他在心里反复咒骂:“该死的机器!”

近来,经济问题对他所在的客运公司打击严重。不仅如此,还有管理上的变化。一家韩国财团收购了他们公司,在生产流程中实施“再造”,这是一种他不了解的概念。唯一清楚的是失业已成为潜在的威胁,因为无论他喜欢与否,机器已经在现代社会扎根。

已经快56岁的莫伊塞应召而去,脑子里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猜测,每一种都与他对被机器人取代的恐惧有关。有什么是它们能做而我不能的?!他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试图让自己坚信这一点。他因过度劳作而憔悴的面庞上写满了疲惫和睡眠不足,为了得到要求越来越苛刻的生产配额,他白日黑夜连轴转,试图证明他的存在是必要的。这一切都是那些韩国人强制推行的商业模式带来的后果。另一方面,他也得付账单,他太缺钱了。

前往工头办公室的路仿佛漫无尽头,他往那里走着,喉咙因为痛苦而哽住。到了那里后,他在门前停住。那扇门看起来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板,然而并非如此。它通向公司里任何一名黑人员工都不想去的地方。因为跨过那道门槛可能意味着末日的开始。

他想敲敲门示意自己来了,但是发现双手被轮胎上的灰尘弄得很脏。为了不弄脏洁白无瑕的门,他在工作服上使劲擦了擦双手,然而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上面留下了些许痕迹。

“进来!”从里面传出威严的声音。

进去后,他发现那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对容纳面前那个大胖子来说更显得逼仄。那个家伙邋里邋遢,肥肉争先恐后地想挣脱衬衫的束缚向外挤,他担心衬衫扣子随时会像子弹一样飞射出来。

工头几乎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坐下吧。”

因为工作服很脏,他站着没动。

他感觉自己正面对着法官,非常紧张,不安感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工头身后贴着新款RK101机器人的海报,宣传语强调着它的“高效”,把它说成是“新型商业模式革命”。

“先生,您叫我来有什么事?”

“请你坐下。”工头指着椅子再次说。

莫伊塞只好照办,把椅面也弄脏了。

“再造工程让我们赶上了,莫伊塞,这没法避免。资本家追求效益,机器人至少每四年就能让生产率翻倍,而人类需要十年。现在是‘第四次工业革命,或者称为‘机器人革命,门卓伊德公司的RK101机器人就是为此而来,这家韩国公司是我们所属财团的一部分。你知道,机器人实际上已经参与人类活动的所有领域,我们也不例外……”

“您还是开门见山吧,先生……拜托您了。”他恳求道。

这种连篇废话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他是一个简单直接的人,不喜欢绕圈子。工头扬起了眉毛。很明显,话被打断让他很不高兴,尤其是对方还是个黑人。

“我很难给你解释清楚。你是个不错的员工,在工作方面一向表现优秀……”

莫伊塞难以忍受这种痛苦,再次看了眼海报,机器人的样子仿佛有了生命。他感觉它在炫耀自己的能力,使他黯然失色。

“你的意思是要解雇我?要用这种机器替代我?!”他指着海报,打断了对方的话。

工头深吸了一口气。从他脸上可以看出,告知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因为他内心深处也在害怕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遭受类似的结局。去年失业率飙升。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莫伊塞,很多人都会这样。我们正在进行重组。新的挑战来了,公司为提高产量投入了大笔资金,你的职位……唔,不在新的组织架构里。”

听了工头艰难说出的这些话,莫伊塞感觉胸口挨了一记重锤,一下靠在了椅背上,神情沮丧。这些话听起来非常合理,但对他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失业。

“我们要感谢你多年来的服务,我的平板电脑里有支付你医疗保险的证明文件,只要你输入电子签名,相应的赔偿就会转入你的账户。”工头赶紧解释,好像这样能多少缓和一下这个不幸的消息,“如果你仔细看看文件,会发现一切都准备好了……”

对面之人的声音变成了遥远的回声。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张海报上,表情变得僵硬。他咬紧牙关,咬肌绷紧到了极限,流露出压抑的怒火。

“狗屎机器!”他在心里默念。

工头将文件发送到莫伊塞的个人设备中。莫伊塞看了看,但看得并不怎么认真,字太多,他不擅长阅读,而且文件中的措辞对他来说很难理解。他唯一知道的是,从现在开始,他的日子会变得更糟。

“你签上你的电子签名,然后把工作证交了,再把个人物品从工区拿走。从现在起,你在这家公司的责任就解除了。你可以和同事告别。慢慢来,没关系。你知道该怎么办。”

“我需要这份工作,先生……”他低声说,“您知道生活对移民来说并不容易。”

“对不起。这是已经决定的事,没法商量。你别难为我。”

几分钟后,莫伊塞在保安的密切监视下收拾他的物品,当然,保安必须确保他不会带走公司财产。他的东西里有一个奖杯,那是几年前他被评为优秀员工而获得的纪念品。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回忆。等把个人物品装进包里,脱下工作服后,他环顾四周,或许是为了在记忆中留下这最后一瞥,這是他30年来挥洒汗水的地方。没有欢送辞,也没有对他工作的认可,那里只有轮胎和机器,他忠诚的工作伙伴。此时此刻一片沉寂。

他深深吸了口气,充斥着橡胶气味的空气浸透了他的肺。他会多么想念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一辆叉车穿过工区之间的分隔栏,卸下了一个印有门卓伊德公司标志的长方形集装箱。三个机器人专家赶紧上前取下铅封,打开集装箱。他远远望见里面装着被大肆宣传的RK101 2.0版。RK101就是那款自五年前起逐渐取代人工的机器人。

他心烦意乱地看着他们将它通上电,肯定是为了给它充电,同时可能是在通过一个高速Li-Fi平台下载它的操作系统以及它运行所需的协议和应用程序。

他注意到这是一个人形机器人,明白这种造型是为了避免对其他员工的心理冲击。正如他曾经听一位IFR(国际机器人联合会)的商业心理学家所说的那样,接受人形机器比接受一堆铁块和电缆来回移动更容易。也是这些专家将它们归类为“机器员工”,在它们身上植入某些行为习惯,以便与人类进行良性互动。根据该联合会的说法,机器人能提高生产力和竞争力,未来将是机器人和人类一起工作,最后,公司必须注意培训工人,以便为机器人的积极影响做出贡献。

他从未见过公司培训工人,想及此,他不禁在心里暗骂:“纯属放屁!”唯一清楚的是,看到机器人在这里“一脸冷漠”的样子,他更加怒火中烧。他不自觉地给机器人加上了它显然并不具备的情感。“该死的机器!”想起被它们取代的同事,他不禁语气激动地骂了一声。这些机器人被设计出来做相同的工作,但据说效率更高,因为它们既不会抗议也不会要求更好的福利。更糟糕的是,它们可以被重新编程以具备其他功能。他记起他为了升职以拿到更高薪水而申请培训,但从未被批准。“该死的机器人!”他远远地冲它吼叫,攥紧拳头冲它晃动,保安使劲推着他往出口走去。然而,他挣脱保安的手,跑向高压电路板。他对此已非常熟悉,只按了一个按钮,就调整了配电,使机器人连接的插座通过了一阵高压电流,熔化了电源插座,迸出的火花吓坏了技术人员和在周围工作的员工。

工头得知此事后立刻赶到现场,下令驱逐莫伊塞,威胁说可能对他采取法律措施,而他对机器人造成的损坏将从其赔偿金中扣除。

恰在此时,那个机器人转过头来。它的感光器聚焦于莫伊塞,放大他的图像,将其依次记录在高分辨率视频中,同时也处理了音频。它没能识别出莫伊塞对它喊叫的一大串混杂着西班牙语和克里奥尔语的形容词,于是马上搜索自己的文件,但在记忆库中也没有找到相关信息。因此它立即执行了一系列常规指令,配置骨骼内部的硬件,其中包括一个将它连接到公司计算机网络的光保真解码器,通过光波下载这个员工的资料。

莫伊塞住在有“小海地”之称的吉利古拉区,那里有大量海地人聚居。莫伊塞坐在飘窗上,从那里可以看到远处的安第斯山脉。他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了32年前。2010年太子港地震让他失去了家人,后来他来到智利。泪水迅速盈满他的双眼,夺眶而出,滑过深褐色的脸颊。他还记得不幸和他一起乘飞机而来,因为这里没有快乐的日子。2018年他27岁时踏上智利国土,结果痛苦地发现,一个海地人在智利的主要障碍不是语言,而是肤色,而由此,语言也变成了一种障碍。

和大多数同类人一样,他只能选择在家政服务、建筑和保洁领域申请职位,而这些职位在一个恐惧贫困的国家已成为当代被奴役地位的象征。这些低等行业让他遭到当地人的排斥,因为他集那些令人边缘化的因素于一身:既是黑人又是穷人。随着时间流逝,他等待的机会终于到来,在附近的机械工厂工作,从事他熟悉的行业:轮胎硫化。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项技能。他以出色的工作表现赢得了一家遍布全国的大型客运公司的工作机会。后来这些年他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尽管他从不请假,又特别吃苦耐劳,待遇却没有太大变化,种族隔离情况也同样如此。

日积月累的愤怒、挫折和痛苦,演变成对机器的怒火和敌意。它们没有感情,一次又一次抢走他及同类的机会,这一次,莫伊塞确定那个机器人,那个现在占据他位置的“狗屎机器”应该为他的不幸负责,而他必须为此做些什么。一种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的冲动使他做出了一个激进的决定。

“我一定要毁掉那该死的机器!”他拍着飘窗栏杆说,“这样我就能夺回工作!”他对此深信不疑,因无能为力而激起的怒火促使他在当天晚上回到公司。

他知道如何潜入工厂,他熟知保安的排班和巡查路线。附近只有两个保安在转悠。他急速穿过停车场,像一只捕猎的黑豹一样,在黑暗掩护下穿行在平台上停放的汽车之间,最后来到硫化工区。那里是他的地盘,在那儿他是“主人”。RK101正趴在那里,大腿小腿蜷曲着。它胸前印着“5号”,当然因为它是第五个加入公司的机器人。他视其为入侵者。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因此,第一反应是拿起一把重量合适的扳手来砸烂它的脑袋。他凭着一股冲动,双手将扳手高举过头顶,要将愤怒倾泻到它的塑料脑壳上。破坏神经处理器,让它变成废铁很容易,但内心有个东西阻止了他。

“我不是杀人凶手!”他的内心发出呼喊,尽管机器人并没有生命,只是一个模仿人类外形的机器,没有情感,也没有灵魂。他不能称之为犯罪,只能说是对公司的破坏行为,虽然他很想这样做,但还是重新考虑起来。“不!”他突然丢下扳手,“这样太明显了。我有更好的给你,很快你就会看见。”但是“必须看起来像一场意外……”,是的!没人能知道是我干的。他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轻蔑地看着它。看起来它似乎还没开始运行,或者正处于待机状态,他看到它额头上有黄光在闪烁,这是它在工作中的唯一迹象。他把脸凑近了一点,以便与机器人面对面。“你抢走了我的工作,但时间不会长。我向你保证。”他嘲讽地说。

他看了一眼液压轮胎拆装机,计上心来。他知道它的马力足够大,可以将这个机器人一劈两半。问题是怎么让机器人自己进去,从而让他的妙计能够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得以实施。他思索着这个难题,没意识到那个机器人正将镜头聚焦在他身上,跟踪着他的一举一动。从他到达硫化区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记录了。它对音频进行了分析,不但解读了莫伊塞在之前事件中所说的每一个字,也包括他现在正在说的话。仅用了百万分之一秒,它就做出了判断:危险员工。顿時,它的前取景镜,那闪烁的黄色光点,变成了深紫色,定住不闪了。使它双腿移动的液压装置启动,机器人以一种威胁的姿态站了起来。另一个内部协议让它对系统进行了常规自检。仿佛在验证它有什么功能,它动了动手臂、腿、头和躯干。它拥有绝对的自主性和对自己的完全控制权。

“狗屁机器!危险员工!我一定要毁掉那该死的机器!”它通过扬声器重复道,“危险员工!我一定要毁掉那该死的机器!必须看起来像一场意外!”

事情并没有按照莫伊塞的计划进行。

他呆立当场,束手待毙。

他知道机器人不受道德和情感问题的影响,它只是一台机器。然而他不知道最基本的本能驱使机器人捍卫自己的存在,因为它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其推理逻辑使它得出结论,必须消灭一切威胁,无论威胁来自哪里。

机器人朝他走来。

它是800千克重的合金、塑料和电缆的组合体,速度越来越快,轰隆隆的脚步声足以让莫伊塞不寒而栗。

机器人与他擦肩而过,跑出车间,消失在幽暗的夜色中,只剩下他粗重地喘息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过了几天,报纸头条的报道——《首都接连遭到破坏,罪魁祸首或是失控的机器人》——让莫伊塞如坠五里雾中。他从报纸上获悉,机器人的出逃以它被一辆地铁列车撞倒而突然结束。不过最让他震惊的还是文章配图,照片中可以看到机器人向围观众人伸出手臂,仿佛在求救。

“命中!”这是他唯一的评论。

(刘洁: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外国语学院)

猜你喜欢

莫伊工头机器
机器狗
机器狗
抽象的统治与主体的位置*——对莫伊舍·普殊同重构马克思批判理论的反思
后来改名字啦
后来改名字啦
未来机器城
丰富的能源
无敌机器蛛
工头和狗
母亲的福气